掛在樹上的蘋果

一

信秋覺得自己變成了一條魚，一條深深沉入水里的魚。身體被水托著、搖著，軟軟的如同一塊松糕。床就在身下，卻變成了一片海洋，無邊無際的海洋。

一剎那，她醒了，僵直了一秒，就徹底醒了。然后，忽地出了一身汗，身體麻麻的動彈不得。

過了一小會兒，才聽見女兒驚慌的聲音：“媽媽，媽媽，有人敲門。”

“咣咣”的砸門聲，一下子就把她的心揪到了喉嚨口，不容她有半點兒遲疑，起身，下床，沖到廳里。此時，墻上的表顯示是晚上十點。

砸門的人是樓下鄰居。砸門的理由是她家漏水了。信秋在門里解釋說沒漏水，說晚上她連碗都沒刷，根本沒用水。

門外的男人顯然不信，用更氣急敗壞的叫嚷來否定她，叫聲里帶著“咝咝”的類似哨音的尾音。

信秋對這個鄰居毫無辦法。自從搬來這里后，這個劇目已經上演多次了。最開始，她極客氣，而且還很配合，后來她就發現這個男人別有用心，心里是又惱怒又厭惡。所以不管是在樓道碰見還是面對面的交鋒，信秋都用不理不睬來表明自己的態度。結果呢？沒什么作用，這個男人依然如故。

在這個問題上，她一開始就錯了。如果她像潑婦似的破口大罵效果可能比現在好些，即使不好也沒關系，反正也撒氣了。可是不行，第一是作為知識分子她罵不出口，第二是真的罵起來，恐怕女兒會受到驚嚇。女兒雖說十六了，但是也是個孩子，劍拔弩張只會讓她驚恐，所以，選擇忍耐也是迫不得已。

砸門聲野蠻而又強硬，她一邊假裝若無其事地督促女兒回屋寫作業，一邊怒火中燒地打開門。男人擠了進來，臉上掛著得意，嘴里嘟嘟囔囔地噴著酒氣。喝酒了，這個信息讓她立馬警覺，她立即站在房間的中央，回身拿起放在茶幾上的手機，手指搭在“1”的位置上，神情肅穆，目光寒冷，臉上呈現著兇猛和孤注一擲的決絕。

自從離婚后，她身上就有了一種悲情的特質，在忍讓里總有讓人心酸的激烈。一種要么安靜地活著，一種要么奮不顧身地死。這兩種東西在身上交織，使她看上去既弱又強。正因為這樣，信秋的心里經常有窮途末路的奮不顧身。

此時，就是這樣。

男人鬼頭鬼腦地看了一圈兒，說了幾句抱怨話，瞧著信秋不應聲，兩眼閃著寒光的樣子，就磨磨蹭蹭地出門走了。

信秋心如明鏡地知道這個猥褻的男人不敢怎樣，也就是滿足一下欺負她孤兒寡母的陰暗心理。如果家里有個男人，即使真的漏水，那個男人也不會這么囂張，這么肆無忌憚。

這就是現實，憤憤不平，但無計可施。能忍則忍，是她離婚后最大的進步。凡事都有例外，她在對外任何事情上都會忍，但是在女兒身上，她的忍耐力極有限，甚至沒有。

此時，她關上門，站在門邊吁了口氣。然后，走進女兒的房間，問作業寫完沒有，女兒點了點頭。又問英語背了沒有，這次，女兒不點頭也不搖頭，一副全然沒聽見的樣子。信秋就氣急地又問了一句，女兒不滿意地拉著長聲回答：“背——了。”又小聲加了一句“真鬧心”。信秋氣就急了，說一問你學習，你就鬧心，你說你什么不鬧心。

女兒看出她的氣不順，就遮蓋地說是家里的水管鬧心。

“這些事不用你操心，你只要好好學習，考個好成績……”話還沒說完，女兒就把耳朵捂上了，說我知道了，別磨唧了，你快出去吧！

這話恰到好處地把她壓在心底的火勾出來，大聲地嚷道，我愿意磨唧啊？你要是成績好，我才不說你呢！女兒一下子就把頭縮到被里，隔著被抗議道：“說什么都能跟學習聯系到一起，真煩人。”

“你說誰煩人，誰把你從小養大的，你有沒有良心，你翅膀還沒硬呢，就嫌我煩人了，等翅膀硬了不一定怎么對待我呢！”連珠炮般的話語洪水一般地傾瀉出來。

“哎呀，你能不能別又整這一出啊！你不煩人，我煩人還不行？”又說，“你當初就該把我掐死算了。”

從今年開始，她們母女倆只要開口就是這個樣子。信秋也不知道那個嗷嗷待哺的嬰兒、牙牙學語的幼兒、童聲童氣的兒童哪里去了。現在站起來比她都高的女孩，竟讓她感到陌生，陌生得仿佛以前的一切都是幻影。

引出女人身上“惡”的有兩種人。一種是男人，一種是孩子。信秋覺得失敗的婚姻雖然讓她頹廢、憔悴和傷神，卻沒有引出她的“惡”，自始至終她和前夫的關系都還算融洽。可女兒琪琪卻讓她變成了一個丑惡的人，這個“惡”的種子從生根到長出枝芽，都會有著歇斯底里的猙獰。猙獰得讓原有的修養和溫和正一點點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瘋婆子的形象。吵嘴、砸手機、翻書包、撕書，甚至動用其他暴力。

當然，她也苦口婆心地說大道理，說著說著，她會哭天抹淚，會痛心疾首，會哀求女兒，整個一個現代版的祥林嫂。

只要她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訴說自己為了女兒怎樣怎樣的時候，女兒就會反駁，說媽媽你千萬別為了我犧牲，我沒限制你。你別說都是為了我好，你也別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聽了這話，信秋的心就像被螻蟻噬咬般的癢痛，無數難以說出的理由在她心里形成傷感和酸楚，竟讓她無以應答。

女兒以為自己都知道，可女兒真的知道嗎？知道分數決定你進什么樣的高中、上什么樣的大學嗎？甚至決定你以后生活得怎樣嗎？她其實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一再漲價的米油，不知道一個月比一個月貴的學費，不知道媽媽需要每時每刻為此精打細算。

這時，信秋就有一種委屈有一種有理說不清的感覺。

晚上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用被子緊緊地包住自己，然后才淚水滂沱，流淌如注。在她這個年紀已經學會了撐傘，學會了把不滿和憤恨堵在黑暗中，然后一個個地殺死。

一聲炸雷響過，噼里啪啦地就下雨了。

二

離婚時，帶著女兒凈身出戶，與其說是激烈不如說是解脫。女人是因愛而性，而男人可能是因性而愛。導致離婚的原因，表面上是因為丈夫出軌，實際上信秋明白，是他們之間性的不和諧。所以，當熟悉的朋友問起時，信秋的回答都是性格不合，其中的一層意思就是性生活不合。

信秋屬于閃婚。當時單位同事開玩笑說他們是霹靂婚姻。這也為后來的婚姻生活埋下了隱患。結婚不到一年，信秋就覺得他們的性格和思想還有生活態度甚至處理問題的方式都有很大的不同。

于是，小摩擦不斷，一點兒小事就吵得不可開交。那時的信秋年輕氣盛，為此沒少挨揍，打也打了，鬧也鬧了，最初積累的一點兒情感也消失殆盡。想離婚的念頭就像種子在心里種下了，當時女兒太小，種子就沒有破土而出的決心。可是在夫妻生活上，信秋就不行了，不但不同床，還躲著丈夫，即使迫不得已做愛，也是干干澀澀的有些強直僵硬，不但自己毫無樂趣，丈夫更是如此。對于她來說，性生活成了一種負擔，一種痛苦。對于丈夫則是一種說不出來的煩惱和氣憤。

后來，知道丈夫在外面有人了，心里反倒松了口氣，慶幸不用遭罪了。那段日子里，他們夫妻在表面上反而和諧了許多，丈夫對家對孩子甚至對她都溫和了許多，家庭氣氛一度也其樂融融。這種狀況她是滿意的，最起碼，女兒是幸福的。

可這個世界偏偏就有很多所謂的好心人、熱心人。她們像特工一樣觀察著別人的生活，然后找出蛛絲馬跡，并且迫不及待地告訴對方，還美其名曰是為了你好，不能讓你吃虧。

信秋的同學加鄰居小方就是這樣的人。第一次對信秋說丈夫在外面有女人時，信秋就極力為丈夫開脫，說自己知道那是同事或說是親戚。以后，小方又對她說了幾次，信秋就覺得鬧騰，開始躲著小方，上樓下樓做賊似的。私底下，信秋也旁敲側擊地說過丈夫，讓他收斂些，別鬧得沸沸揚揚的，面子上過不去。丈夫當時就急了，表決心似的說自己很清白，仿佛純潔得就像白天鵝，現在信秋想起來還覺得可笑。

可她越是這樣，小方越是熱心，一副非要幫信秋把事情搞清楚的樣子。

一天下午，信秋在單位接到小方電話，說讓她回家一趟。她問什么事？小方回答說物業查暖氣。信秋就跟單位請了假急急地趕回家，到了樓下看見丈夫的車，就覺得不好，心里怪怪的。

上樓，開門時不知為什么手抖得厲害，稀里嘩啦地找了半天才找到鎖孔。打開的門口擺著一雙女人的鞋，緊靠著丈夫的鞋，看上去相依相靠的樣子。

信秋傻了，不知該進去還是該退回去，心里絕望地想這下完了，徹底完了。那種感覺不是傷心，是痛，是空，是悔。進了屋，看見丈夫和那個女人一前一后從臥室出來了，那個女人沒有顯出慌亂，反而理直氣壯地坐在沙發上。

就是這種理直氣壯使信秋覺得，這婚，不離是不行了。不管丈夫的態度如何，都沒法繼續過下去了。

只是事后她覺得，對不起女兒，從此將讓女兒跟著她過著沒有安全感的生活。

所以，她最大程度地對女兒好。早晨起床，先把干凈的內衣放在女兒伸手可及的枕邊，然后一遍遍地輕聲叫女兒起床，隨后把牙缸倒上熱水。趁著女兒刷牙洗臉的工夫，熱飯熱菜端到餐桌上，把洗好的蘋果以及一盒酸奶、一塊蛋糕放進書包。女兒出門，她還要蹲在地上給女兒穿鞋，一切都弄利索后，信秋也像打了一場仗一樣的筋疲力盡。

事情往往不盡如人意，女兒對于她的這些做法不但不領情，甚至是反感和不情愿，經常抗議式的甩她的手。這種抗議讓她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鑒于女兒的逆反，一度對婚姻心灰意冷的她，也開始想需要一個男人了，哪怕聽她訴訴苦也好。她實在是壓抑得太久了，不管心理和生理，這種重負都達到了極點。身體內隱藏的需要，經常以夢的形式暴露在她的大腦，而精神上的積壓也無時無刻地攪擾她的內心。

于是，男人像蛇一樣在心里蘇醒了。

半年前，親屬給她介紹了個男朋友，在市工商局工作，規規矩矩地交往了一個月，男方挺穩重也挺有分寸的，原則上信秋是沒意見的。但是對男方提出先同居后結婚有些置疑，有些猶豫。親屬就勸她說，這樣的男人追他的人有的是，好些都是小姑娘呢！那潛臺詞就是，人家要你，你就偷著樂吧！心里別扭，但是臉上還是不動聲色，親屬又說找個條件好的不容易，你也不看看自己的年紀，同居就同居，反正你也不是黃花姑娘，現在這樣的事多著呢。

想想好笑，怎么自己像收市的大白菜呢？難道有人買回家就得千恩萬謝？不是小姑娘怎么了，四十歲怎么了，憑什么就非得賤賣？信秋在心里氣不過，可嘴上還是哼哈地迎合著。親戚也是好意，犯不上較勁，生氣也是在心里，表面上還是滴水不漏地掛著。四十歲的女人已經沒了任性的權利，以往的嬌寵已經變成了水中花，鏡中月了。

細想，她也理解男方，經歷了一次婚姻的男人，就像鐵板在鹽酸池子里咬了一回，撈出來時表面已經鍍上了一層膜。這層膜就像保護層，把自己的情感，說庸俗點兒，財產都包在里面。外面锃亮好看，可要是穿透那就得再咬一回，咬好了物見本色，咬不好就是巴兒狗啃的了。所以，男方這樣做不能說人家不好，也不能說人家過分。

可自己不行啊，同居不起啊！跟女兒說媽媽要結婚，女兒可能會不高興但是能理解。但是如果同居，就有兩種可能，一種是過一段時間終成眷屬，一種就是一拍兩散。就像云層可以孕育滋潤大地的雨水也可以孕育寒冷的冰雹一樣，這是未知數。

她不能冒這個險，讓這個未知數給女兒造成任何心理陰影。不能因為自己的一時放縱，讓女兒對男女之情不在意不尊重，不能讓女兒的是非觀價值觀乃至世界觀因為自己出現偏差，每想至此，她就驚出一身冷汗，她很決絕地回絕了對方。

這次教訓讓她覺得在婚否的問題上更需謹慎，她就退而求其次地想找個情人也行，先偷偷相處，不讓女兒知道，如果以后能結婚更好，不能結婚也不影響什么，豈不兩全其美？

這個想法首先得到同事寶姿的贊同。寶姿認為女人的美麗短暫，千萬別苦了自己，千萬別當掛在樹上的蘋果，光彩照人時不讓摘，等蔫了枯了，落在地上爛了，毫無意義地死去。

在這種情況下，信秋又認識了個單身男人。第一感覺那個男人像獸。見了兩次面就闡明了自己的觀點，不結婚，就處女朋友。然后，就大談特談性。一副眉飛色舞的樣子，就像個性學專家。一時間，信秋覺得自己掉進了驢窩里，那男人渾身散發著驢味兒。信秋不是有多清高，也不是不需要性，但是一旦把性墮落成赤裸裸的動物的本能，還是不能讓她接受。

信秋平靜地，甚至看上去還有些心平氣和地沖著那個男人笑了一下，然后毅然決然地頭也不回地走了。她決不能讓自己成為無恥的幫兇，也不能給無恥任何興風作浪的理由。

有時候，壞事也會成雙。類似的事兒，接著又發生了。她去找所長報銷采暖費，當時男職工報銷采暖費，所里單身的女職工除了沒結婚的就寶姿和她，寶姿不差這幾個錢，而她差啊！她就找了一下相關文件，文件規定女職工如果丈夫死亡或一方沒工作或單身的享受男職工的同等待遇。她拿著文件進了所長的辦公室，所長說沒有這個先例，不能報。信秋就跟所長磨唧，所長直盯盯地看著她，然后向前探探身子，說你想報采暖費，不難，就我一句話的事。看著所長的眼神，信秋就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低下頭，不敢看那張滿是皺紋的臉。沉默了一小會兒，所長就把手搭在她肩上，她沒動，心里僥幸地想，如果就是占點兒小便宜，也無所謂，能給她報銷就行。她的態度在男人的眼里無疑是得寸進尺的理由。于是，下一幕就自然而然地發生了，當滿是煙味的嘴吻住她的時候，惡心、非常惡心的感覺涌了上來。

不，不，她斷然拒絕。她不想委屈自己，真的不想委屈自己。

經過這幾次，信秋是徹底的灰心了。她做不到寶姿那樣。寶姿總有自己的一套歪理邪說，總說女人得作，沒事就作，這樣男人才舍得花錢。說不要相信男人的感情，但是要相信男人的錢。寶姿還說，她就是庸俗，就是喜歡錢。

信秋心想，廢話，誰不喜歡錢？

三

寶姿的情人，一個飼料加工廠的小老板，一個有婦之夫。每次看見小老板腆著肚子一搖一晃來找寶姿，信秋就覺得這個男人渾身都是雞屎味兒。這話說給寶姿聽的時候是幸災樂禍的，可寶姿不在乎，說只要他的錢沒有雞屎味兒就行。

她羨慕寶姿的灑脫，但這不代表她也能做得來，具體操作時，她肯定會臨陣脫逃，她了解自己懦弱的部分。

于是，她的常態就是每天都懸著心，為這個月費用過大擔心，為經常騷擾她的鄰居忍氣吞聲，為居高不下的房價、為女兒能不能健康成長，甚至擔心自己忽然有一天白發叢生面目皸皺，擔心已經長滿了龜裂口子的心會突然四分五裂，無法復原。

就在這種困頓情況下，出乎意料地結識了申林。

申林是教育與心理健康咨詢所的老師。看到申林第一眼，信秋的心就震了一下，申林的笑很有魅力，眼睛里帶著款款深情，注視你的時候，讓你覺得他眼睛里全是你。這讓她不能自控地左一眼右一眼地掃著申林，并且很認真地請教了關于青春期孩子的教育問題。

申林反復強調說尊重孩子，讓孩子感覺到尊重。

實際上，有哪個家長不愿意尊重孩子呢？只是不放心孩子，怕孩子出事，心理上總覺得孩子小。就拿女兒來說吧，初三了，放學晚回來十分鐘她都坐臥不寧，腦海里全都是壞事，不是過馬路出事了，就是讓壞人劫持了。每到這時候，她就懷念女兒小時候每天扯著她的手，一刻不離的樣子。

講座結束后，申林主動要了她的聯系方式，偶爾會發個短信。信秋對此回應很淡，不是她裝矜持，而是有顧慮。對申林，信秋喜歡，也想過發展。通過幾次短信，她也覺得申林是個含蓄的有修養的人，也符合她的心意。但是，對于有家室的男人，信秋不想招惹，一來麻煩，二來委屈。

但是，有時候男女的情感是微妙的，也許申林不是個好男人，也許外面有眾多情人，可信秋的心里就是呱呱啾啾的會想起他。而申林最不錯的地方就是沒有說出任何超越界線的言語，甚至沒提出見面，更不要說別的，這讓信秋空前的放松。

現在好多場合都不避諱談性，酒桌上更是習以為常，男人仿佛個個都是身經百戰，女人也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不就是那點兒事嗎？誰還不知道。對于這些，信秋除了反感以外，就是盡量不參加聚會，她不是不喜歡男人，她喜歡跟男人自然而然的水到渠成的，而不是赤裸裸的變成欲望的奴隸。

于是，倆人的短信越來越頻繁，感覺好像認識了很久很久。

盡管心情好了很多，可現實情況并不樂觀。星期五，信秋接到班主任的電話，說女兒跟英語老師吵起來了。大概情況是因為女兒英語測驗不及格，老師狠批了女兒幾句。開始女兒沒反駁，但是態度相當不好，梗著小脖子，一臉不服氣，手里還噼里啪啦地摔書。

可以想象英語老師當時的氣憤，女兒那種挑戰的態度，信秋經歷過。最后，老師伸手奪過女兒手里的書，扔到了地上。于是，女兒就跟老師吼了起來。

見了面，英語老師說于琪就像小豹子似的，這孩子變成這樣真的讓她驚訝。信秋一個勁地給老師道歉，老師說不用道歉，也可能是我的話狠些，我就是想刺激刺激她。這孩子從這學期開始就變得散漫，學習不用心，上課總搞小動作，有時還看言情小說。信秋如雞啄米般地點頭，嘴里連連說是，身體躬著，就像罪人。

從英語老師辦公室出來，信秋猶豫了一下，就進了班主任的辦公室。班主任老師倒是安慰她說，孩子正在遭遇叛逆期，我們要有耐心和信心，孩子還小，要慢慢來，你急也沒用。又說都是女人，我知道你不容易。

聽了老師的話，信秋就有點兒哽咽。

她真的覺得委屈，情緒壓抑得太久了，現在終于有了一個出口，她的淚水再也止不住了，索性不管不顧地落了下來。就這樣，信秋把滿腹的委屈和難過流了老師一身。

過后，自己就覺得離譜，覺得臉紅，都四十歲了怎么還像個小女生。

四

事情發生了，就要補救。于是，信秋就琢磨給老師送禮，以她的經驗，送禮是化解矛盾的最佳途徑，尤其應該讓老師覺得家長是懂事的。對于什么禮物，信秋頗費一番心思，既不能過于貴重，又不能寒酸。

禮物是星期六買的。基本上還是說得過去的，左看右看覺得滿意，就邊走邊想什么時間送去。這時，電話響了，是母親。問她在哪兒。信秋說在商店。母親在電話里就嚷了起來，說千萬別花錢，千萬別給她買東西，只要她去吃飯就行。信秋有點兒蒙，隨即醒悟，五月九號——母親節。

母親的電話一下子把她拉回女兒的角色，就感到有一肚子話想跟母親說，她也要在母親面前訴訴苦、撒撒嬌，讓母親安慰她，讓母親成為她的保護傘，就像她是女兒的保護傘一樣。想到這兒，她的心熱熱的，一種前所未有的迫切，讓她重新返回商場。

一路上，不由自主地開始盤算怎么把錢花到月底。當然了，盤算也是盤算自己，盤算把自己早點的面包改成饅頭，再把咖啡改成粥，再就把自己的那份水果停了，還有自己的搓澡錢。

進了母親家，還沒站穩腳，就聽見母親和父親正在吵架。妹妹在廚房做飯，一見她進來，就咬她耳朵說二老又因為航航吵架了。

信秋的眉頭皺了起來，剛才的好心情一下子就煙消云散了。再看那老兩口，一個坐在床上，一個站在地中央，正急頭白臉地吵著。信秋聽了半天，才弄清事情的原委。原來是這個月孫子航航從他們手里要走了九百多塊錢，說學校收的雜費。二老都覺得有點兒多，私底下就嘀咕，信秋的母親就說給老師打電話問問，父親說不能問，問了對孫子不好。母親說沒什么不好的，父親說母親不會辦事，一輩子都這樣。母親當然生氣了，就吵了起來，相互說著不是。

不得已，信秋充當了救火隊員的角色。勸勸這個，再勸勸那個，最后，二老倒是平息了，信秋卻感到身心疲憊不堪，什么話也說不出口了。

關于侄子航航，信秋從來就不贊成留在爺爺奶奶身邊，當初就讓父母給哥哥送回去。但是父母不舍得，總害怕再婚的哥哥脾氣不好會打航航。航航在爺爺奶奶這兒被慣得沒邊沒沿的，用飯盆撒尿，往菜湯里撒土，撒潑打滾，霸王一個。

父母溺愛孫子的做法使信秋很驚訝。像這種事，老兩口只能背后吵架，卻不敢當面問問孫子。話又說回來，問也白問，不但惹一肚子氣，還要讓孫子作兩天，不是用不回家嚇唬爺爺奶奶，就是用不上學威脅。

有些話是不能告訴父母的，后來信秋從妹妹那里得知，航航是為了給小女朋友開生日會，買了一塊表，花去了那些錢。父母年紀大了，經不住大起大落的情緒波動了。現在，她們家形成個怪圈，侄子的事，她和妹妹要瞞著父母，而父母又要瞞著再婚的哥哥。哥哥是急脾氣，兩句話說不來就要動手的。所以信秋干脆裝聾作啞，只想父母別生氣、身體好，比什么都強。

那天，從父母家出來，就接到了申林的短信：祝福四十年前給予你生命的母親，因為她我們才會相遇。

信秋手指按了幾個字母，又突然停住了，眼睛久久地盯著屏幕。最后，一個字也沒回，黯然地把手機放在包里。心想，自己穩重的外表實際上有著小心翼翼的膽怯。這種膽怯是不幸的婚姻給她的不能磨滅的痕跡。她是怕。

本來，覺得給老師送禮不會有什么波折，也不應該有波折，可偏偏就出了意外。這意外讓信秋的心再次陷入低谷，更加鬧心。

英語老師拒絕了她的禮物。信秋好話說了一籮筐，嗓子都嘶啞了，還是沒用，這就像射進門的球被彈回來一樣，不但沮喪而且憂心忡忡。英語老師的話很客氣，也不能說不誠懇，她說我會盡力管好于琪的，也會負責的，我也理解你的心情，但是禮物我不能收。死說活說，英語老師就是兩個字，不收！

不收就不收吧！太過撕扯，就不像是送禮的，倒像打架了。

有了這個前因，再要給班主任老師送禮時就猶猶豫豫了。這時她想到了申林，就發了個短信過去。

很快，申林的電話就過來了，說英語老師肯定是個年輕老師吧？信秋說是。電話那端又說現在的年輕老師是聘任制，有壓力的，你放心吧！不會對孩子不好的。又說班主任不會拒絕，從各個方面都不會，老一點兒的老師在人情世故上也成熟。又開玩笑地說，既然皮球在這個球門彈了回來，那么就換個球門，不管怎么說，球還是要送出去的。

掛了電話，信秋就驚異，覺得申林的話說到她心里了，內心就涌出了一種莫名的熱浪。雖說這熱浪不合時宜，但還是不可抑制地在身體穿行。

事情果然在意料之中，班主任欣然接受了禮物，不但接受還說了些貼心貼肺的話。班主任說你放心，琪琪壞不到哪兒去，咱家孩子底子在那兒呢！你放心，我該管管，該揍揍。班主任很會說話，總是把所有的學生都說成是咱家的，這就無形地拉近了和家長的距離。就像病人給醫生送紅包，都有財去心安的安慰。

五

信秋不是淺薄的女人。在某些事情上，怎么做，用什么方法做，她都清楚，不是她多聰明，而是到這個年齡的女人都具有的心智和經驗。可在做這些事的時候，她希望有人肯定一下，有人支撐一下，就像一根木棍支在她的身后，讓她出去面對現實面對煩惱面對酸痛時，更堅強一點兒，腳步更矯健一點兒。

這就是女人，無論外表如何強，內心總是柔弱的，更何況她外表也不強。

可支撐她的人是誰呢？腦海里自然而然出現的是申林。想到這兒，心就像長了翅膀，呼扇得厲害。信秋還是屬于美麗的女人的，尤其一雙眼睛更是讓人難忘，水水的、黑黑的透著靈秀。四十歲以后的女人是甘甜的，是經過風霜經過雨露經過日月的那種甘甜，就像成熟的掛在樹上的蘋果，飽滿豐盈。

晚上吃飯時，信秋想著申林短信上的話：孩子這個時期內心躁動是正常的，她們正用各式各樣的行為證明自己不是孩子了，宣告自己長大了。作為家長，就要理解孩子，從而給孩子更大的空間，要允許孩子有小動作乃至小脾氣，我們要注意態度……也許是改變一下的時候了，她想。

收拾完碗筷，她招呼女兒坐下。她首先檢討了這段時間自己對女兒不對的地方，然后說了自己對女兒的要求。再然后說作為母親她尊重女兒的決定但是不支持女兒的一些做法。她一改以往強硬的態度，語調透著溫和，透著關切。這讓女兒很疑惑，她說媽，你是不是病了？

信秋沒有回答，用沉默作答。

過了一會兒，她洗了一小盆水果，端到女兒的屋里，放在寫字臺上。女兒拿起一個，咬了一口說，謝謝媽媽。她的心里忽然一動。這句平常的話已經好久沒有聽到了，竟有了恍惚的感覺。

連日的陰郁擔心，終于散了。

信秋的好心情，還是讓寶姿看出來了，就問她怎么回事，信秋就說孩子比以前聽話了。寶姿說我看不像是因為孩子，倒像是做愛了。

這話讓她的心莫名其妙地顫得厲害，顫得臉不由自主地紅了起來，想想，最近一段時間，申林在她的潛意識里已經不可或缺。心里也不是沒設想過那種事，可是，自己終歸有些放不開。她就像舊社會裹小腳的女人，不放腳痛苦，可放了腳又擔心壓力。信秋就徘徊在矛盾中。事實上，申林的重要在她心里是不言而喻的，要不每次撂了電話，她怎會戀戀不舍的呢？而且這種感覺一次比一次深，一次比一次強烈。

申林曾說有些時候你要讓對方知道你對事物的態度，例如不滿意就應該吼出來，吼出自己的底線，再例如喜歡也要說出來，不要總勒著。

這話的意思很明顯，盡管自己假裝不明白，但是這話就像一只鳥兒在腦海盤旋，心里也拷問自己需要什么，問自己可以放棄嗎？

那天晚上回家，看見樓下的男人，心里一下子就有了理直氣壯的鄙視，想如果這個男人再騷擾她，她就要吼出來，大聲地吼出來。

電話的頻繁女兒也覺察到了，表情不是不高興，也不是反感，怎么說呢，就是神秘莫測的樣子，讓她猛然覺得女兒長大了。

實際上，信秋也想在女兒面前收斂些，但是不行，勒不住。那種如同小鹿似的心跳讓她躁動不安。夜晚，申林的話會再次出現在她腦海，于是，心里反復地追問自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寶姿的蘋果理論，想著想著就有了升華，就有了一絲絲理由和借口。勸自己，掛在樹上的蘋果，即使再光彩照人，但是沒人欣賞，沒人摘，最后只能枯萎乃至寂寞地落到地上，慢慢地成為大地的肥料。而被摘下的蘋果呢？會被人捧在手里，會體會手的溫暖，也會體驗牙齒堅硬的痛，體驗舌頭柔軟的甜，也經過胃的酸，腸道的苦澀，最后也成為大地的肥料。蘋果的最終極的結果是相同的，不同的只是經歷和體驗。前者安靜，后者痛苦甚至聲嘶力竭。

迷迷糊糊地睡著，信秋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又變成了一條魚沉到水底，這次跟上次不同的是，一個男人緊緊地抱住了她，很緊很緊的，當親吻她的時候，她突然跑了，男人就在后面追，直到把她從睡夢中追醒。

她把這個夢還是跟寶姿說了。寶姿果斷地說這是個性夢。還說她的內心矛盾，既渴望性又拒絕性。思來想去，信秋的理性又來了，決定冷一段時間。也趕上這段時間省里來檢查工作，比較忙，所以申林的短信不及時回復了。

申林的短信說有些東西已經不可或缺。說只是希望你快樂，如果你覺得不理我快樂，我尊重你。說你能不能理我一下，就一下下。信秋回：忙，很忙。申林回：知道你沒事就好，我會等你。信秋回：我是個軟弱的人。申林回：大家都是，不給你承諾，只是為了更真誠的接近，不給你花言巧語，只是更喜歡你，選擇在你手里，喜歡在我手里，真心希望你幸福。

看著手機屏幕上的字，信秋的淚水涌了上來。這些話也許不是真的，愛這個詞本身就很虛幻，但是信秋需要，需要感覺一個男人在真心愛她，她也真心愛著對方感覺，需要這種每天思念的感覺，這樣她就會覺得活著很有意義，每天都會期待。

省里檢查一結束，大家就嚷著要好好玩玩。所里組織去了松花湖。劃船，登山，玩了一天，晚上吃飯的時候，大家都喝酒了。信秋平時不怎么喝酒也喝了不少，臉頰緋紅，眼睛矇眬得像含著霧，看人的眼神顧盼生輝。單位男同事請她跳舞，湊到她耳邊說信姐，你肯定內分泌失調。信秋當即愕然。男同事說我發現你臉上這兩年總有痘痘。又意味深長地接著說女人需要調養，要不就容易衰老的。

男同事的話，讓她尷尬難當，是調戲也好是暗示也罷，信秋都沒有辦法繼續留在那里。

趁著月色，信秋走出喧鬧的餐廳。站在樹影里，看著遠處的人影和歡笑，思念在心底跳動。

她捏著手機，手指終于按住鍵盤，一連串數字就撥了過去。

寶姿說，自己喜歡的人就要跟他弄一下。

也許寶姿說的是對的，難得這個世界上還有喜歡自己自己也喜歡的人啊！信秋想。

王春華：男，生于1971年，杭州市第六中學語文教師，杭州市作家協會會員，2001年開始發表作品。作品散見于《西湖》《文學港》《短篇小說》《上海故事》《文學故事》《老人春秋》《中國青年報》《浙江檔案》《黨史文苑》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