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不知處

戴紅梅

我為自己突然間冒出的念頭暗自微笑。

人的想象力確實是可以天馬行空、不著邊際的，比如此刻，我的思緒飄然到宇宙之中，無數顆星球在眼前疾速滑過，然后焦距慢慢聚集，一顆藍色的星球由遠至近飛入視線。地球——人類的家園出現在眼前，蔚藍色大海的包裹中，這個世界的東方，一只金雞的版圖躍然而出。此時，若有一臺全球定位系統，我就在這個叫做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東南方向——江西省。精確些，是江西省東北部的上饒市。再精確些，上饒市的東北方向——一座云霧繚繞、風景絕佳的青山。

我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

三清山，我此刻的地理位置。時間，公元二十一世紀某一個初秋的上午，臨近午時。

一條狹窄的山路，以接近九十度的直角斧鑿而上。視線的頂端，一塊山石似有意無意地搭在路正中，僅僅半人高，僅容一人側身通過。山石以下，兩隊人將路擠得沒有一絲縫隙，似兩個看不到方向的箭頭，一隊指向山上，一隊指向山下，此刻正以蝸牛的速度緩緩爬過時間的長髯。如果此時有人想要找我，向上的那個箭頭中，紅色上衣的那一人便是了。但是想要找到我，依然不是件容易的事，我的紅色上衣被一把半開半收的雨傘遮住，身旁還有數不清的半開半收的各色雨傘，和黃色、藍色、白色為主色調的各色雨衣，遮擋住漫天細密的雨絲，以及形形色色的面孔和面孔下形形色色的人生。不僅僅是我，這座山，這條路上的任何一個人，都被云霧和雨水包圍，視線里一片模糊不清。

我在這短暫停下腳步的瞬間，以比瞬間更快的電影閃回方式，將自己飛快地定位在此時、此刻與此地，并將這一點無限放大、定格，收進記憶的行囊。然后抬起頭，放眼四周，幾乎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在小心翼翼地行進中，上或是下，沒有其他的選擇。停下或是繼續，都是身不由己，一如人生。

用如此多的筆墨描述這樣一個節點的時候，我幾乎忘記了此行上山的目的，實際上即使不忘，我也并不能給自己一個明確的答案。因何而上山，這個問題在忽然間弄得我困惑不已。

三清山是一座道教名山，因其三峰玉京、玉虛、玉華猶如道教所奉三位天尊玉清、上清、太清而得名，兼具泰山之雄偉、黃山之奇秀、華山之險峻、衡山之煙云、青城之清幽，被冠以“江南第一仙峰”之殊譽。奇峰怪石、古樹名花、流泉飛瀑、云海霧濤自然四絕更引無數人慕名而至，登山賞景、尋古探幽。

相關的資料中是如此介紹的。因此便有了我們這一行的旅游目的地，游覽山色美景。路途之上，所有人都是這樣的愿望。導游已將三清山的概況做了簡要描述，當眾人的興致都被調動起來，他忽然話鋒一轉，還有另外一種說法，因為地理位置和海拔高度等諸多因素的影響，山中經常會云霧繚繞，讓人看不清它的真實面貌，民間便盛傳至少要來這里三次，才可看清楚這座山，故名三清山。

初秋的陽光透過車窗明晃晃地灑在身上，每個人都相信，我們這一行會是幸運的，初來第一次就可飽覽此山之神韻。及至山腳，卻是風云突變，太陽不知何時隱進濃濃的霧氣中，幾步之外的景物已然分辨不清，山就在面前，而我們所有人，都看不到它的面貌，天空此時隱隱有雨絲飄落，大多數人放棄了登山的念頭，僅剩的幾人撐開雨傘，穿好雨衣，跟隨導游走進云霧之中，走進山的懷抱。

視線被局限在濃霧之內，看不見奇峰與怪石，賞不到名花古樹，流泉飛瀑隱在霧濤云海之中，只依稀聽聞流水的聲音，似近還遠，仿若觸摸不到的脈絡，與塵世隔開了夢影流年。

山路在腳下一步一步延展，濃霧與細雨如影子隨行在身內身外，我們是來游山的，卻無法看到山的任何一點風貌，一種奇特的感覺在我停下來將自己定位到此時此刻的剎那，油然自心底而生，我們在做什么？無論是上山還是下山的人，都是同樣的盲目，都小心翼翼地看著腳下的路，雙眼無暇他顧，身體所有的動作便是機械地邁動雙腿，唯一的目的便是走完眼前的路。那么，然后呢？

三清山沉默不語，如紅塵外一個睿智的長者，冷靜地笑看每一個來來往往的人。你看得到他，他巍然不動；你看不到他，他依然巍然不動；沒有任何人或事可以改變他的堅守。人類于他，就如同山中的飛鳥，去來匆匆，只是過客；時間于他，除了四季的更迭，不再有快慢短長；人們不遠千里萬里所來尋覓的，不過是他掌心的脈絡、鬢邊的發絲、恒久不變的容顏，而他眼中的神彩，又有幾人真正捕捉得到？

許多時候，我們會不自覺地陷入思想的怪圈，從一個微小的念頭開始，一步步推演出一個沒有答案的結果，盡管毫無意義，卻一次次樂此不疲地揪住不肯放手，如同鉆進了牛角尖，全然不知還有回旋的余地，或是退一步的海闊天空和換一個角度的柳暗花明。我在此時此刻，就是在同牛角尖中的自己較勁，非要固執地給出一個登山的理由，全然忘了其實真正應該享受的，卻是這個過程。雨霧如煙般輕柔籠罩在身內身外，堪堪將山與登山的人拉開了一段朦朧的距離，不遠也不近，恰好能夠給想象插上一雙翅膀。它所過之處，山清奇、水毓秀、景悅目，一座山能夠給予人們的所有感觸一一接踵而至。每一步踏出，都是一方嶄新的天地，因為看不到山頂，就要永遠邁步向前，一如我們正在走著的人生路，也許會有彎路坎坷、也許會有風風雨雨，但是美好，一直會在前方，它其實一直都在與我們如影隨形，我們要做的，就是走好眼前的每一步路。

在腦海里給自己定位在此時此刻的時候，我心中某個角落，有一縷陽光穿過濃霧而來，那些阻滯豁然開朗。這山中的每一個人，雖不見山色，其實卻已將山色盡攬。我們的腳步，一步一步丈量的，不是山的華服美裳，而是它的肌骨。無論走過多少秋月春花，無論一雙雙腳印與時光重疊后又邁向了哪一個方向，這座山，它依然還在原地。奇峰怪石恒久佇立，守望著歲月，名花古樹在時光里榮枯轉換，流泉飛瀑生生不息地流淌，孕育山的勃勃生機。唯一調皮的是霧濤和云海，時不時孩子似的做個鬼臉，將山的容顏遮擋起來。而我們不過是風塵中一群微小的螻蟻，匆匆地來，匆匆地去，即使有幸窺得了山的幾分風骨，亦不過是無限時光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被歲月的風輕輕一吹，就了無蹤跡了。唯有在山中這一刻的感覺，才是最真實的。霧隱山嵐，風攏雨幕，我們就置身在這天地之間，這也許正契合了道法自然的本意，身內身外，單純的就只剩這一方天地，隔絕了繁華，阻斷了紅塵諸般誘惑，心寧靜下來，世界亦隨之寧靜下來。

我的想象力再一次以更快的閃回，將自己定位在三清山的某一個節點，然后飛馳而去。一路的影像快速縮小，山——金雞版圖——地球——無邊的宇宙，這浩淼無垠的世界里，各有各的規則，各自在各自的軌道上運轉，不會有誰在此時此刻注意到我們這一群微小的螻蟻，而我們也正遵循著三清山的規則，在它的山路上走自己的路。

我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