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洋
快節奏也許是潘琦命里注定的一種節律,從他年輕時起直至今日,即使是休閑時分,他都處在一種特有的快節奏中生活著、工作著和繁忙著,他不纏事事纏他,他不找人人找他,暫時的官場,永遠的事業,永久的學術,永恒的文章,使他不由得不快。但隨著歲月的流淌,當官場退遠、政務消淡,潘琦最初的和最終的身影日漸清晰了起來。不論是隱于朝還是隱于林,歷世一遭,他骨子里的價值理想都是超逸的浪漫文人。數十年來,潘琦一直被一種好的命運和機遇牽著拖著也累著,精彩著也遺憾著,不悔著也惜缺著。如果不是他特有的聰明和急才,很難想象他竟還能騰出時間寫那么多東西,以官員、學者與作家、藝術家兼重的身份,操持那么多的事情,精彩至今。
由文場至官場最終回歸文場,從雞村茅舍中走來的他,最終得以回歸自己的書房。文章憎命達,但文章也期待好的際遇和命運,藝術也如此。而潘琦恰恰是后者。他是幸運的,他獲得了相當理想的報效國家的人生舞臺,可算達人,為官一方,長期治理八桂文壇,創造了一波又一波令國人必須刮目相看和感慨的文壇八桂風潮,主持編纂了一系列主題宏大的文藝叢書,培養和提攜了一大批有才華的作家和藝術家;而他自己,論述豐厚,演說、論文、散文隨筆、歌詞、書法,等等。數十年來,他算是守得住書房的高官,是走得出書房的文人;是浪漫的作家,也是嚴謹的學者;他還是一個以創意取勝、成功穿越歌詞創作的作家;作為書法家,他有數十年的積累和臨池,自然而然而已。潘琦的確是以一種超常的勤奮,使自己從一般的文人脫俗出來脫穎而出成為可以有大報效的“達官”,但更可貴和難為的是他同時又從一般的官員脫俗出來脫穎而出成為比較地道的量質均俱的文人。潘琦的書法,更多地就源于他給自己造就的這種學養背景,而不止是如一般書家的臨池刻苦。
近十年來,潘琦先后出版書法作品專集五部,先后舉辦十多次個展和聯展,顯示出非常人所能及的創作激情、動力與實力。潘琦正是在這種超常頻率的筆觸經驗和大量完整作品創作的基礎上,一步步地貼近職業化書家道路的。
潘琦認為自己是缺乏投門拜師專攻一帖自學自煉自成一體的書法愛好者,認為書法最要寫的是個性和心聲,何必臨學他人。從他大量作品所表現出來的風格看,潘琦書法的確顯示出一種無門無派的、他特有的固執與張狂。一旦上宣,潘琦大多就從官場出走,回歸到他最具魅力的少數民族草根原鄉,幾乎變成了一個七分豪爽、三分任性、十分醉意、離家出走浪跡天涯的草莾壯士;讓人最強烈地感受到的是他那種尺紙長宣上刃筆游龍,劍疑潑墨,橫點豎捺,無拘無束,從筆法到章法都別無旁顧大膽有馬騎的混搭狂風。
潘琦的書法的確不好歸納,更不好歸類。但看得出的是,他更多的是承傳了宋氏瘦金書的剛風,顯示出一種柔筆使硬、杠筆橫披、劃筆提轉、快捷求工、瘦筋裸骨、折柴屈鐵、骨氣淋漓如烈酒般的審美風格。潘琦的書法更多地體現了當代文人硬筆橫書的所形成的特有的書卷氣,對書寫內容表達的刻意和筆隨心語的快捷所形成的從簡、從易、從眾、從快的規整的行氣和標準結字。閱讀為上,研美為輔;通俗為上,形質為輔;順暢為上,奇特為輔。
潘琦的書法,在內容的創意方面尤顯上乘。這是他厚實的文學給養和廣闊的社會視野自然帶來的,加之其秉性幽默,特有急才,出口成章,往往是文從口出、字隨筆生,內容與書法都在一揮而就之間。如果說治印有“急就章”此一大難絕技上品之藝,那么,潘琦的書文一體的“急就書”也算是潘琦書法的一大藝術特色。而這種特色是很有價值的,因為中國當代書法最突出的一大問題,就是大多書家在大多情形下不得以而為之的“天下文章一大抄”,而少有寫自己所作的詩文,這種缺撼不知削弱了多少書法作品的藝術價值,更使許多的書畫家駐足在了成就大師的門外。
潘琦書法的藝術實踐,在某種程度代表了當代中國文人特別是作家群的最有價值的一種藝術方向,即:繼承和發揚中國書畫的文人傳統,或者說是傳統文人藝文相通的書畫傳統。而這種傳統,已有近百年的愈來愈甚的沒落期。現當代書法篆刻藝術一方面是作品從文字的閱讀分離出來,另一方面是書法篆刻藝術家又從文人分離出來,形成一支專業專攻專營造型藝術的書家和印人。書法篆刻不斷被專業化和職業化的結果,加速了文人書法的沒落。問題還在于,大多數經過專門訓練的書法篆刻家大多最終沒能成其為地道的“以文為本”的“文人”,而大多定位在“以藝為本”“以技為本”的“造型藝術家”。這個藝術家群的優點是,他們張揚著美術主義的大旗,完全從美術的角度切入書法篆刻,注重形式和技法而弱化內容的意義,有意無意地在作品中“去閱讀”,使書法篆刻完全進入到所謂純粹的美術結構技巧的意境;卻美華而彰丑稚,用畫畫的運筆方式代替書法經典的運筆方式,篆刻則隨心所欲,破刀破劃,化整為零,奇險怪誕,或然斐然,讓人感到無規可循和無可適從。當然,這給書法篆刻帶來了一定的新意,豐富和拓展了現代書法篆刻的審美趣味。但是,他們明顯的不足甚至是可疑點是:理論支撐薄弱,對于傳統的認同、承傳、闡釋與穩定的運用,對于現當代書法藝術歷史定位的追究,個性有余而共同責任的意識不足,缺乏時代主題的理性高度,缺乏文人和公共知識份子的廣博而飽滿的社會激情,而更多地表現為或多或少或深或淺地沉浸在風花雪月道法禪那的意境中和個人的技法風格中,以守身獨善、出世悟道、超然物外、與現實保持距離的立場自居,而鮮有讓自己的藝術與時代同步思考、讓其“入世”甚至成為時代的弄潮兒。而我們看到的大多的文人書畫作品,這類問題相反并不突出。
文人并不是專業,更不是職業,他們即使從事某種專業性很強的職業,其優秀者也少有被職業化的。自古以來,中國的文人書畫家都是最典型的知識分子群中的精英,他們無論是“隱于朝”的官僚,或是“隱于市”的白領,或是“隱于林”的學者,大多同時兼為作家和藝術家,在中國的歷史上,他們從來就是文學藝術界的主力;文人最典型的內涵不是他的“專業性”而是“公共性”,即具有超越領域和界域局限的普世精神和價值內涵。在大多情形下,只要有機緣,便可以站到時代的風口浪尖上。于是,當他筆觸書畫篆刻藝術,自然就會從其作品中透出非凡的特質。歷代中國書法篆刻最深刻的主潮,實際上正是源于此處。許多文學實踐證明,中國作家群有一個天然的和重要的藝術資源,也就是他們與生俱來的對中國書畫篆刻藝術的深刻悟性,這種悟性常常使他們的創作觸角自然地延伸在廣闊的社會生活領域里,成就作品。
兼作家與書法家于一身的“文人書法”,甚至曾一度成為我國書法史的藝術風格主流。文如其人,字如其人,文如其字,字如其文,當代中國作家更需要這種近域通達的藝術精神、素養和大家風范。文人首先是好寫,隨寫,敢寫,吐心吐肺、見肝、見膽,不抄,少抄、好長款,內容趣味得了,記人紀事,自擬詩文,字文均佳;一流文人皆要有一手好字,這算是千古不變的傳統的價值標準和當代經驗。從這樣的角度來估價潘琦書法,就會發現其中所包含的這種不平凡的意義。
當然,現當代文人缺乏職業書法篆刻家的專業磨練與書法形式獨立的深度,從而造成文人書畫時代性滑坡問題又是明顯存在的。就潘琦而言,其書法就存在過于率性的傾向,使之筆法形成了明顯的習慣性缺陷。從其大多作品可以看出的是,他臨讀法貼應當不少,但看不出穩定而充分的擇偶傾向,這是有點可惜的;他文才足夠,文膽淋漓,缺的只是一些如長鋒使轉、禿筆使拙、豎短橫披、方圓參差、枯潤相間和水墨交融的技術環節,相對他縱橫的文彩,潘琦的書法間架還嫌過于老實了;他運筆過快,節奏的轉換過于明顯。如果要建議,我建議潘琦可選攻八大山人和懷素。八大山人并不是那個時代技法最好的書畫家,但無疑卻是那時代最有思想和情致的書畫家,他那種縱情肆意與潘琦倒有幾分相似,但在著墨與作品結構方面卻能險筆生花,值得潘家啄英;懷素是狂放與使轉,與潘琦的文人潛質相似,但其墨筆的牽連使轉與圓通收結,恰恰是潘書極需作為調節的模板。
就與書法的關系看來,總覺得我與潘琦有頗多投緣之處,大家往往都是工夫在筆外,工夫在書外,工夫在法外;或因有人圍觀,或因閑時臨案,案頭有筆,提筆就寫,寫來閱讀而已,大多時候基本是沒太多刻意,只是好奇好玩,即使就光是書中的真草隸篆,不意間地就涉獵繁雜,如臨釣池,只愛揮鞭,哪管釣著什么魚呢?哪想過自己專業于或專長于只釣哪種魚呢?只任自家菜園里長滿了各式各樣的花草,以至引來幾分病詬和疑竇:到底是想做漁夫還是想當獵手?不專,不可能專也!但不也存在“大藝不專”的真理么?古人文人不見使刀的,只使劍,因劍有雙刃,所以我一直固執己見地認為最優秀的文人都必須是文通五藝、綜合化界的才子,有精專之臻,是由于博學博識博藝所至。就此而言,我們是可以互相勉勵的。
墨筆可紋身,文心宜雕人;多一個官員,少一個文人和藝術家;少了一個潘書記,卻多了一個多少可放浪形骸的文人和書宴上的主席,多了一個潑墨為生的墨客、一個可以素面人生秉筆直書的作家,此也是人間正道和文壇喜事。
癸巳秋匆就于半山麗園舉燭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