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區具

一
周一例會結束,我叫住了邦妮——公司人力資源部的主管。
“邦妮,占用你一點兒時間?!蔽疫呎f邊向她走過去。
“噢,泰德,什么事?”她抬起頭,臉上露出微笑,這是一種職業表情。畢竟我們并不是很熟,她剛到公司沒多久。
“沒什么大事?!蔽叶⒅难劬?,“還記得一個月前,碧湖分公司的數據中心清退了兩個負責運維的工程師嗎?”
邦妮有點兒吃驚,她大概想起了之前我們有過的幾次爭執?!斑@件事你應該是知道的,處理流程上有你的簽名?!币苍S她以為我在興師問罪。
“別在意我的措辭,姑娘。”我說,“我只是感到驚奇,或者說驚喜。頂替他們的那個員工,說實話,我之前不怎么放心,但這個月他的績效報表非常漂亮,分公司的部門負責人怎么評價他來著,‘判斷力極其準確,解決問題非常迅速’。周末我拿到了完整的工作記錄,我同意這個評價?!?/p>
邦妮臉上恢復了笑容,看得出來,這次的微笑發自內心?!疤┑?,真希望現在湯姆也在這兒,他要是能親耳聽到你說的話,肯定會很高興。在決定這件事之前,他一直跟我念叨:‘希望泰德沒有什么意見才好’,現在看來,他的擔心沒什么必要。”
這只是一個微小的人事變動,按照慣例,由于涉及技術人員,需要擔任首席技術官的我同意,但這也僅僅是走個流程,由老板親自插手并拍板的情況更是罕見。一時間,我難以理解邦妮話中的真實含義。
“邦妮,今天我可不是要專門恭維你人力資源管理 的工作做得多么出色,我想如果可以的話,能否把他調到總部的數據中心來,這里的系統規模更大,架構更為復雜,任務也更重。好苗子就應該扔到地獄里多鍛煉鍛煉?!?/p>
邦妮臉上的笑容更燦爛了,“湯姆還說,‘老泰德也許會找你要更多這樣的人’,看來你們果然是好搭檔!沒問題,泰德,只要你隨便辭退總部兩個不合適的工程師……你同意啦?”
在她說“沒問題”的時候,我已經點了點頭。我相信,很多人在年輕時選擇了錯誤的職業卻不自知,而邦妮會幫助他們重新啟動人生。
二
第二天,邦妮帶著那個新員工來到我的辦公室。人力資源部的主管居然會為了一個低級職位的新晉員工親自跑一趟,我有些驚詫,匆匆掃了來訪者一眼,心中的疑惑更加深了,甚至還有些不悅。
“邦妮,到這里談一下?!蔽冶M量不動聲色,站起身走進了房間內置的小型辦公室。
邦妮示意那個家伙在外面等著,走進來時順手把門關好,這個由玻璃隔開的透明房間有著很好的隔音效果。
她嘴唇微動,想要解釋,但我先開了口。
“聽著,姑娘,雖然我從沒做過機器人終端設計,但你也不能拿這么一個粗制濫造的家伙來糊弄我。我相信凡是長了眼睛的動物,沒有一個會把那家伙當做‘人’?!?/p>
“泰德,”她伸出手,纖細的手指略微張開,似乎想要安撫我,但很快就縮了回去,“是不是‘人’并不在我們的約定范圍之內,這正是你想要的員工,我把它帶來了。”她的聲音很平靜。她一直很平靜。
我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一下站在外面的家伙,它身軀筆直,穿著廉價的西裝,打著廉價的領帶,臉上似乎始終保持著僵硬的微笑。我猜測這是洛克·羅伯公司上兩代的機器人終端產品,也可能是個山寨貨。即使是我們公司,也早已不推薦顧客使用這個版本了。
“你見過那個員工的照片,那個你欣賞的、忍不住要著力培養的家伙,你不覺得他和它很像?”邦妮看著我的臉,她的話里似乎有種諷刺的意味。
“這么說,這是一個惡作???一個模仿秀?”我回敬道。
“當然不是,泰德。我是認認真真地履行自己的職責,根據我們昨天達成的共識。你只要能耐心聽我解釋,就會明白。”
我示意她說下去。
“碧湖分中心的那個‘優秀員工’,你心目中的天才工程師,和今天這個機器人一模一樣。仁通公司說,它們有同一個大腦。我不太懂技術,但我也能理解,它們實際上是同一個。當然,按照湯姆的指示,因為是內部使用,我們選擇了最低的終端適配版本,就是這個?!彼噶酥竿饷娴募一?。沒有新入職者的那種不安和好奇,以及充滿期待又竭力使自己顯得穩重平靜的努力,機器人安靜地站在陌生的辦公室里。
“仁通公司?!蔽亦哉Z,在記憶中檢索著這個名詞,漸漸有了模糊的印象。三年前,科技頻道曾經推送過一則新聞,一家機器人服務公司可以提供計算和數據維護服務。當時我還和一些同行調侃過,想在這個領域取代人類?天方夜譚!我把這則新聞當做一個異想天開者熱情但喪失方向感的創業理想,很快就丟在了腦后。那家公司好像就叫“仁通”。看來現在,他們不僅把服務賣到了我家門口,而且我自己被蒙在鼓里還稱贊不已。
“泰德,”邦妮看到我古怪的表情,聲音也輕柔起來,“我沒有別的意思,但這是湯姆的意見。你知道他經營著公司,有很多苦衷。昨天能得到你的支持,他很高興?!?/p>
從什么時候開始,需要第三者幫助湯姆和泰德溝通了?我不知道。長久以來,湯姆考慮的是成本、利潤和市場占有率,而泰德始終只是一個工程師。
工程師對新技術的心態當然是開放的,幾十年來,無數新工具的出現使我們耗盡心血掌握的技術變得一文不值,但最終還是我們控制了工具,而不是相反。擁有新工具的我們變得更加強大。是我們護衛著數據中心的安全運轉。
“好吧,邦妮,讓我來會會這位先生。”我推開了會議室的門。
三
“你叫什么名字?”我們握了握手,它的手溫暖而柔軟,力道也恰到好處。這不是一只人類的手,在它光滑的手掌里你會感到缺少些什么,比如……熱情。
“保羅十三。先生?!彼淖炖锇l出磁性的模擬男聲,太完美了。這也許就是古董的缺憾。后來研發出的終端機器人,聲音里才會帶著人類音質特有的瑕疵,比如沙啞和偶爾的咬字不清。
“我沒有看到你的職業記錄。告訴我,你會做什么?”我問。
“我是維護數據中心的工程師,在這個領域,我無所不能?!彼ζ鹦靥牛厍凰坪鯉в心撤N共鳴,嗡嗡作響。這個版本的終端機器人的最好出路,也許是去做個播放器。
無所不能。這四個字讓我有點兒目眩。我想起以往看過的無數份簡歷,幾乎每一份都列舉了求職者所知的全部技能,那是一排排由非常美好的動詞、副詞和專有名詞組成的句子。無所不能。也許他們就是想讓看到簡歷的人這么認為。但是沒有人會有足夠的膽量和想象力直截了當地把這個詞寫出來。無所不能。我不知道控制這個保羅的程序能不能感受到這句話中的荒謬,繼而在黑暗的機器內部痛罵它的編寫者。
“沒有人可以無所不能,我想機器人也做不到?!蔽艺f。
這個叫做“保羅十三”的機器人保持了沉默,它的后臺邏輯一定選擇了對類似的話進行忽略的策略。人類自己也這么做。對無意義的話進行處理,只會浪費計算資源,浪費電力。廢話是和綠色環保背道而馳的。
我發現試圖和一個機器人聊天不是個好主意,還是趕快把這件事情了結為妙。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為了得到它,我失去了兩個工程師,它的工作就是接手他們的活兒。
我在工作頻道里連通了保羅的未來主管,“雅各,我這里有個……”我躊躇了一下,“有個人介紹給你,來我辦公室一下?!?/p>
雅各是我的愛徒,駕馭機器人對他而言應該是個歷練的機會,他總是能從我這里得到這樣的機會。因此,當他看到保羅時,倒沒有表現出明顯的驚訝。簡單介紹之后,沒有絲毫的猶豫,他把這個“人”領走了。我告訴他,這算是一種新的設備,希望他能好好使用。
辦公室又恢復了清靜,我終于可以開始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我的終端連上了任務處理環境,那里有一道精心挑選的難題等待著我,合作伙伴們的身影在我四周亮起,我們互相點頭致敬。這么多年,我一直堅持從事一線的工作,只不過我有只選擇復雜棘手問題來處理的權力。我是一名工程師,技術就是我的生命。
無所不能。即使工作時,我想起這個詞還是暗地里笑了。這倒是我從業以來的不懈追求,但我知道自己永遠也做不到。
沒有人能做得到。
四
十天之后,當我差不多快忘記保羅十三時,工作頻道推送來一封信件,發信人是雅各。這是一份并不正式的工作報告。
“自從機器人加入小組以來,整個團隊的工作效率就變了?!睓C器人的主管寫到,“它處理常規問題的時間是普通工程師的三分之一;至于復雜問題,它只需要花費普通工程師十分之一的時間,甚至更短。以絕對值來衡量,問題對它而言沒有簡單與復雜之分,處理起來都是一樣快。而且,它不知疲倦。
“問題隊列從來沒有如此快速地空過。這個家伙使其他十八個人的工作量減少了三分之一,這個成績足以讓所有的團隊領導欣喜若狂。只不過,對于一個以處理問題量來做績效考核的部門,等到月底,其他人的績效收入就會跟著縮水三分之一,與此同時,人力資源部會發現其實有三分之一的人是公司不需要的。
“我沒辦法向其他人解釋,一個機器人搶奪著你們的工作機會,并用實際行動狠狠羞辱著我們這些受過高等教育、號稱從事復雜腦力勞動的人。也許在它的眼里,我們拼命工作的樣子就像幼兒做拼圖一樣可笑。
“我們當然樂意和優秀的人物一起工作,但我們不想和一個高明的自動化工具一起工作。當然,它絕不是一個工具,也不是一條能夠激勵大家努力工作的鯰魚,而是一條吞噬一切的鯊魚。我們的收入、信心和榮譽感都將在它黑洞洞的嘴里化為烏有?!?/p>
吞噬一切的鯊魚?形容一個機器人?當然,我知道這個機器人只是一個人形的終端,它的背后,是在無數臺服務器上并行運行著的程序,一個由人類編寫、隨時可以被終止的程序。
我把郵件轉發給了邦妮,人力資源部或許可以在另外一個方面準備說辭,助我一臂之力。
很快,邦妮那帶有職業微笑的臉在我眼前亮起?!耙嬲??”她問。
我點點頭。
五
邦妮來到我的辦公室,這段時間,我們私下見面的次數稍微多了些。
“很意外?”邦妮問,“我是說那份牢騷。”
“有一點?!蔽艺f。不過讓我感到意外的,不是機器人保羅十三的能干,而是雅各的悲觀。“雅各是個聰明干練的人,而且不是新手。我不太能理解一個工具能把他打擊成這樣。以前也曾有過這種情況,一個新的工具出來,使得我們之前采用的方法變得笨拙而低效,但那時我們不會沮喪,而是滿心歡喜。全力征服它,而不是相反,這一直是干我們這一行必備的素質?!?/p>
“那你覺得這是雅各個人的問題?”
我很難回答。雅各是個樂于接受挑戰的人,強大的競爭對手只會點燃他的斗志。他也許會暫時甘拜下風,但絕不會輕易認輸。
“雅各的擔心并不是沒有道理?!卑钅菘次页聊?,便接著說,“湯姆已經拿到了有足夠說服力的數據。按照他的計劃,下個月開始,就要對中心的工程師進行一次大規模清洗。不遠的未來,公司將會完全依賴仁通公司的機器人服務。不過,這次變動并沒有想象的那么困難,碧湖分中心正在做這件事,數據顯示,一切都會很平穩。到時候我們只是重復另外一個地方的歷史而已?!?/p>
重復歷史。大部分時間,生活是一成不變的。每天仿佛都在重復昨天的歷史——工作,休息,娛樂。大循環里套著小循環。可變化往往不期而至,幾天之內,生活的面貌就會天翻地覆,我們分辨不出那迥然不同的生活是否屬于自己,能做的也許只有接受。
這個道理我懂。而且,我已經習慣了。
“所有人?”我不知道自己是在提問,還是在自言自語。
“所有?!卑钅菘粗业哪?,“泰德,你是公司的創始人之一,聽湯姆說,你依然保留著相當份額的股票。我沒有別的意思,但這個換用機器人的舉措會保證公司利潤的增長,你應該感到高興才對?!?/p>
公司的利潤很重要,這個我明白,不需要邦妮過分強調。六年前,公司還是一家所謂的高技術企業,有一個龐大的產品研發部門,連年虧損,有成果卻沒有收益,甚至把公司拖累到了破產的邊緣。湯姆一度要想把它賣掉——也許是迫于董事會的壓力。唯一的阻力在我。知道這一點后,湯姆找到我,說,該死,泰德,你要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公司被那些怪物搞得灰飛煙滅?我啞口無言。從那以后,公司規模擴大,財報漂亮,只不過已經徹底變成了一家服務輸出公司,再也無法發動一場像樣的革新。
“看來這次是我引狼入室了?!蔽艺f。這是伴隨我一生的弱點——憑著理性去做決定,在感情上卻常常無法接受決定帶來的后果。這是一種虛偽而脆弱的人格,但我沒辦法改變。
“當然不是?!卑钅菡f,“一切都是計劃好的。如果沒有你的關注,我或許會找一個其他的理由,這是我的工作,必須這么做?!?/p>
不管接不接受,我的意見其實無關大局。湯姆提到我,只是想表達一下尊重。只要對公司有利,他才不管什么阻力,他會用各種手段說服我,也會說服董事會。
“泰德,”邦妮的聲音突然有些傷感,“既然‘人’不存在了,我在公司也就沒了意義。與專業的人力資源服務公司的協議已經簽訂,這次的事情做完之后我也會離開,很快。我不想到時再告別。”
她輕輕擁抱了我。
六
雅各是在一個半月前辭的職,他是最后一批。幾乎所有剩下的工程師都在那次離職潮中遞交了辭職報告,沒有人愿意在一個朝不保夕、沒有前景的地方待下去。
臨走前,他對我曾經給予的幫助和指導表示了感謝,雖然現在看來,那些事情唯一的意義就是增添回憶,但他的感激之情卻是由衷的。我欣賞他,當然是因為他像年輕時的我。在茫茫人海中遇見一個像自己的人并不容易。
我問他下一步的打算。
“系統工程師工會也許會幫我找到一份工作?!彼麌@了一口氣,“不過,也許該考慮換一個職業了。我想了很久,我不會對第二個人說這些話,但是,圖曼先生,我會跟你講心里話。其實我真的后悔,花費了太多時間和精力去掌握現在這些看起來已經無用的技術和知識?!?/p>
之后的一段時間,我一直在思考這句話,我不知道,以前我對他的鼓勵和指引究竟是對還是錯。這么多年,我鼓勵過公司里幾乎所有的后輩工程師,從最初精干的研發團隊,到后來龐大的系統維護工程師部門。我一直為自己對待技術人員的真誠和對技術純粹的熱愛而自豪,渴望得到他們的愛戴,希望自己能夠為他們的職業生涯提供真正的幫助。不過現在看來,我好像只是個妄人和騙子。
我當時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會重新找到自己的?!蔽艺f。帶著這句不確定的祝福,他離開了。
現在我的辦公室徹底冷清了,工作頻道一直開著,卻和關閉沒什么區別。
一連四十多天,我無事可做。前端機房已經被保羅十三和它的兄弟們占據,它們配合默契。也難怪,它們共享一個大腦,不需要協調;它們循規蹈矩,不需要管理;它們能力超凡,不需要權威的幫助和仲裁。所有的問題都在它們內部得到了解決,我和它們之間,有一堵看不見打不破的墻。久而久之,我覺得力量正在從我身體里流逝,仿佛自己成了一個多余的人。
無所事事時,一封郵件推送到我的面前。我看過之后,直接把它扔進了垃圾箱。這是一封邀請函,內容荒誕,可它完全占據了我的心。一個念頭在我的腦中萌動著,難以遏制。我從垃圾箱里恢復了信件,反復閱讀和推想,終于做了一個決定。是到辭職的時候了,我想,湯姆或許正在等著讀我的辭職報告,然后毫不猶豫地批準。
七
我已經很久沒在私底下見過湯姆·托蘭了,畢竟他在經營著整個公司,而我只是負責維持。這么多年,他牢牢地掌握著公司的控制權,幫助公司和自己度過了無數危機,而我,好像越來越微不足道。不過,我的內心深處并沒有什么不滿,因為我搞不清楚,在金錢上,充裕和更多有什么區別。我隱遁在自己構造的技術世界里,無法理解湯姆對權力、財富和女人的熱愛,更多時候,好像我是在刻意回避著他。
“泰德。”他給了我一個擁抱,仿佛是多年未見的老友。盡管這次會見是事先約好的,但我還是對他能夠站在門口親自迎接而略感吃驚。他的兩鬢有些修飾性的白發,盡顯成熟男人的魅力。頻繁的應酬和五次婚姻并沒有摧毀他的身體、理智和情感。
湯姆的辦公室里擺放著一張長長的排凳,和整體格局并不協調,看得出來是為我臨時準備的。十多年來,我一直被輕微的椎間盤突出困擾,沒辦法坐軟沙發,他沒忘這一點。
“想喝點什么?”
“隨便?!?/p>
幾秒沉默之后,我先開了口。
“湯姆,我辭職了。希望不管對我還是對公司,這個決定都不算晚。”
“泰德,先不說這個。”他呷一口杯中的葡萄酒,“你還記得那天晚上,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也是這么并肩坐著?!?/p>
我當然記得。
八
那是二十年前一個暮春的夜晚,我應邀參加杜肯大學的校友聚會,聚會在一家酒店的屋頂花園。召集人或許是出于禮節而邀請了我,但那次我破例去了。和預想中的一樣,參加聚會的人各個衣冠楚楚、談吐不俗,顯示出良好的社會地位,而我只流連于免費酒水。一杯又一杯的酒精飲料從我的喉嚨灌進,在胃里調成獨特的味道,很快我就微醺了。我在一個排凳上坐下,涼風吹來,似乎所有的苦惱和恐懼都被吹散了。
就在我眼睛盯向黑暗、享受大腦放空的輕松時,一個人在我身邊坐下。“這兒的酒真不錯?!彼f。
我扭過頭,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棱角分明,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閃亮。
“是啊。”我附和道,“確實不錯?!?/p>
“湯姆·托蘭。”他伸出手。
我把酒杯換到左手,“泰德·圖曼。”
之后我們漫無目的地閑聊起來。我得知湯姆居然和我是同一個系畢業,只是他比我高四屆。很早之前他就擺脫了技術工作,現在是獨立的風險投資顧問,涉獵的目標是高技術領域的創業公司,他的成績斐然。湯姆也了解到,坐在他身邊的,是一個為自己財務狀況深深苦惱著的軟件工程師,一個自以為是的技術至上主義者,這個人供職于一家科技公司,剛剛經歷了一次失敗的婚姻,獨自撫養著一個未滿周歲的孩子。
“一個人帶孩子很辛苦。”他的語調中充滿同情。
“還好,并沒有大家想象的那么辛苦?!蹦菚r的我并不是一個喜歡接受別人同情的人。
“嗯?!彼c點頭,或許是希望我繼續說下去。
“我不在家時有社工幫忙照看孩子,而且我有一套自動化的育兒裝置可以幫助她們。事實上,現在社工的抱怨是,平常基本上沒有事情可做。她們一天到晚要做的只是盯著小孩,防止意外發生。”我說。
“市場上還有這樣的裝置?”湯姆有點兒吃驚。
“我不知道有沒有賣的?!蔽艺f,“這套裝置是我自己研發的。一開始,我買了一個簡單的履帶機器人,通過擴展機器人的自帶芯片,加入了撫養嬰兒的控制邏輯。不過因為外形的限制,局限在機器人內部的計算能力和經驗數據的存儲能力都難以進行強力擴展,功能和可靠性都很差,反應也慢。后來我想,既然機器人只是作為一個保姆,局限在室內,為什么不把控制程序放在服務器上,通過高速的無線局域網絡進行控制?試驗成功之后,我重新寫了代碼,然后淘了些過時的設備,在家里把環境建了起來。經過幾個月的訓練,那個機器人至少在照顧我的孩子上已經相當完善了?!?/p>
我之所以這樣滔滔不絕,完全是出于程序員的一種特殊癖好,喜歡把各種事情條分縷析地解釋清楚,完全不在意聽眾是否有興趣和耐心。不過湯姆是個好聽眾,他仿佛很感興趣,眼睛也變得更亮了。
“圖曼先生,恕我冒昧,我想到貴府拜訪一下。”
“當然可以,不過我大部分時間都不在家。”我說,“每天晚上我都要加班到深夜,事實上,我在公司身兼兩職,因為我需要錢?!蔽倚枰X來支付房租、前妻的贍養費,以及讓孩子過一個不至匱乏的童年。
“如果可以,我想現在去?!?/p>
“現在?”這并不是一個壞主意。抱著用酒精來放松自己的目的,這次來我沒有開車,湯姆可以送我回去。“走吧,還等什么。”我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我當然知道湯姆的興趣所在,這對我來說,或許也是一個擺脫財務危機甚至金錢束縛的機會。我有一種強烈的預感,這套裝置將會改變自己的命運,但我那時并不知道,它后來還改變了無數人的命運。
那天晚上,湯姆在我家中待了很久,他看到了想要看到的—— 一個好似玩具的簡陋機器人不用人類指令,便能獨立完成諸如調制奶品、喂奶、換洗尿布等事情,甚至會哼唱兒歌哄孩子入睡。我還記得當時湯姆強自抑制的驚訝表情。
“你給所有的新手父母帶來了福音,圖曼先生?!彼f。
然后他提出一些意見,比如傳感器在房間內安放得過于密集;整套計算裝置顯得過于臃腫;外出活動時機器人完全無用。當然,這些都不是根本的問題,所以基本上,他感到滿意。
“你有沒有想過要把這套系統商業化?”他試探著問。
“要說完全沒有想過那是假話?!蔽艺f,“但我沒有時間,而且我不懂怎么和其他人打交道,資本家、代工廠和營銷商,每一個環節我都缺乏知識和經驗,而且產品賣出之后的維護也是想想就會頭疼的事。”
“沒關系?!睖肺⑽⑿α?,“你擔心的這些都可以交給我。”他的話語里帶著強烈的自信,“只要你愿意,我們可以合作成立一家公司。軟件工程師的技術生命其實并沒有那么長,將才能迅速變現,或許才是最好的選擇。怎么樣,泰德,要不要一起干?”
如果有機會為什么不呢?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IT行業就有眾多的創業傳奇激勵著無數的年輕人。財富的誘惑或許是一方面,但對于以技術自傲的年輕人,更重要的恐怕是想象力和自由欲望的滿足?!拔蚁胛艺也坏骄芙^的理由。”我感到自己的臉上也有了微笑。
我們先達成了一個簡單的口頭協議框架,我先負責做一個簡化的小型方案,不需要顧及成本,而湯姆則去尋找資金,這兩件事對我們來說都不算困難。十天之后,隨著書面協議的簽訂,公司成立了。為公司取名時略有波折,最初我們都同意使用“天才家政(Talent Homework)”這個名字,但最后,湯姆把后一個單詞由“Homework”改為了“Teamwork”。
“Talent Teamwork,圖曼&托蘭,這是我們兩個人的公司。”他說。
我很快也表示了同意,“Talent Teamwork”聽起來科技感更強一些。
憑著湯姆超強的商業頭腦,印有“TT”笑臉商標的家政服務系統開始進入無數家庭,而資本不斷流入我們的公司。隨著新產品的開發,公司的業務也在不斷擴張,照料老人、護理病人乃至普通家庭服務的市場,被TT公司開拓和占據,一個商業帝國慢慢崛起。
那幾年是美好的時光,我帶領的研發團隊從來不用擔心預算,只需將腦中的想法盡快地轉變為現實。我拼命工作,除了技術創造本身的樂趣,我還有一種奇特的緊迫感,仿佛無數陷入家庭負擔危機中的人都在翹首以待我們的新產品可以將他們從泥潭中解救出來,重新賦予他們充滿希望的生活。
湯姆和我成為當時科技雜志曝光率最高的一對搭檔,不過我多少是出于被迫。湯姆告訴我,適當的曝光有助于公司的發展和產品的推廣。媒體稱贊我們是重新定義了生活的人。湯姆利用各種影響力,聯絡了上下游的數十家廠商構建了企業聯盟,以便將傳統的互聯網巨頭們遠遠推離這個市場。
九
有關湯姆和泰德創業故事的回憶,在我腦中一閃而過,仿佛就發生在昨日。這些年來,我盡量不去回憶,但其中的一些片段還是不斷地在夢境中出現。
“我已經記不大清楚了,這幾年記憶力衰退得厲害?!蔽也幌牒蜏芬黄鹪偃セ貞浤嵌螝v史,往日的榮耀襯托著今天的落寞,只會給人更加強烈的失敗感。
“但你一定不會忘記護工工會事件。”
與養育子女時人們往往事必躬親不同,照料病人和老人時,人們則喜歡假手他人。公司的產品嚴重沖擊著傳統的專業護理行業,大批護工失業,勞動力價格猛烈下跌。護工工會發動了一場詆毀我們公司產品的行動,他們在報紙上刊登大幅廣告,廣告詞頗有煽動性——“冰冷的機器人沒有人性的溫暖”。一個記者,可能是工會的同情者,在一次公司的新產品發布會上挑釁般地提及此事,湯姆回應道:“當然沒有,不但沒有溫暖,也不會有肉體和精神的虐待和折磨。”這句話引發了軒然大波,卻摧毀了工會最后的陣地。幾個月后,護工工會土崩瓦解,現在護工這個職業只有極少數人從事著,大多是在一些豪富之家。
我臉上有隱隱約約的笑意,湯姆接著說,“那次事件曾經讓我隱隱內疚,我們毀滅了一個行業。但我明白,罪魁禍首并不是我們,而是人類自己。人們渴望花費最少的資源獲得最大的享受。無論大小,從跨國公司到家庭,每個經濟體都在核算成本和收益,人們渴望以低成本得到高質量回報,這就是泰德和湯姆公司成功的本質,只不過現在輪到我們來承受同樣的后果?!?/p>
我聽著。
“泰德,現在一個二十人的系統維護團隊,我只需要租用仁通公司的三個機器人就能搞定,而成本還不足一個工程師的工資??偛康臄祿行拇蟾庞卸畟€這樣的團隊,而整個公司二十個數據中心里,這樣的團隊有三百個。維持這六千人的花費,每年會占去公司百分之六十的支出,更別說還有其他部門的支出了。我們無力進行市場開拓,現在的市場份額實在是勉力維持。借助于仁通公司和其他公司的服務,我可以把除了市場部之外的所有部門都換成機器人,人力成本將降到一個微不足道的水平。”
要說湯姆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總把成本、利潤和市場份額掛在嘴上,那么得從廣域高速無線網絡傳輸技術的突破說起。十年前,高速無線網絡的覆蓋距離從一英里提升了一個數量級,我們捕捉到這個訊息,開始推出小型化的集中式服務。但兩年之內,高速網絡覆蓋距離的爆炸式增長,使得有著龐大數據中心的傳統互聯網巨頭開始逆襲。它們的計算能力是現成的,賣的只是終端,價格低廉。我們的公司不得不虧本銷售,拼死抵抗,財報連續多個季度出現大幅虧損,公司幾乎被資本市場所拋棄。那段時間,湯姆的主要工作就是給各種人講故事,從銀行家到公司里人心浮動的年輕人。他告訴他們,TT公司不僅積累了大量經驗數據,有最好的控制程序,而且這種私有模式更有利于個人隱私,困難是暫時的,未來無比光明。與此同時,公司用最快的速度構建了覆蓋全國的數據中心。待到數據中心一個個投入使用,公司終于保住了半壁江山。但是雇傭系統維護工程師的額外支出抵消了利潤,公司依然虧損。湯姆說不可能再養活一個龐大的研發部門了,產品升級的業務也必須外包。這樣,雖然公司扭虧為盈,但有著獨立研發能力的我們也就徹底喪失了進入其他行業的可能,只能眼巴巴看著自己創造的產品形態被應用在一個又一個的行業。
我點點頭,表示理解。
“前段時間,董事會給我施加了很大的壓力,微不足道的分紅無法滿足他們的胃口,他們需要的是股票價格的大幅上漲,但我確實沒辦法把財報做得更漂亮了。好在仁通公司的技術已經成熟,這次調整,給了我很大的利潤上漲空間?!彼D了一下,“在我退休之前,可能是無限的。”
湯姆是個好人,他只是要為那些投資者負責。雖然我不知道他們到底為公司做了什么,但我知道我們工作是為了他們。
“泰德,你在辭職報告里說,你不想和一群機器人一起工作。其實你早就不需要再做具體工作了,我把你弄進董事會怎么樣?我需要信得過的老朋友,而那里也都是些實實在在、如假包換的自然人?!?/p>
我站起身,湯姆也跟著站了起來。我們握了握手,湯姆顯然認為我同意了,他的笑容明顯比之前放松得多。
“謝謝你,湯姆,但我卻不想和吸血鬼們一起工作。”我說。可這句話剛出口,我就感到有些后悔,我不想傷害湯姆,“抱歉,湯姆。后會有期?!?/p>
我轉身離開。
十
這是我在公司的最后一班,還有兩個小時,我就將失去CTO(首席技術官)的所有權限。我來到機房大樓,在前端機房里,保羅們還在不知疲倦地工作著,它們無聲無息。能聽到的,只有單調枯燥的機械響聲,那是它們運動各自關節時所發出的聲音。我從它們中間穿了過去,用身份識別卡劃開了主機房的大門。
借助于無線高速傳輸和低功耗技術,近些年來,數據中心終于擺脫了低層建筑而變得更為龐大。比如公司總部的數據中心,就是一座四十八層的建筑,每一層有三千多臺服務器,按照各自承擔的角色進行了最為完美的規劃。每個服務器都只是在輕言慢語,但三千多臺服務器在一起卻能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我聽不到其他任何聲音,連空調的聲音都被淹沒、融合。放眼望去,黑黝黝的機架上,各種指示燈在不停閃爍,仿佛是在向我傾訴著什么。
我知道它是在做著各種各樣的夢。也許它夢到了幾百英里外的草坪上,自己正不斷根據陽光的角度、強度以及風速調整著嬰兒車的前進方向;也許它夢到了自己正在看著爭吵中的夫妻瘋狂地摔打家具和裝飾,判斷何時去收拾殘局;也許它夢到了自己正在一個獨居老人的身邊,默默聽著他絮絮叨叨的回憶……每個家庭都有自己的夢,這里的夢境同時發生,無窮無盡。
還有一個小時。
我漫無目的地在里面踱著步,撫摸著機架,我實在是太熟悉這些方方正正的服務器了。它們的型號、配置、性能、采購單價和當前價值,我都一清二楚。我熟悉運行在它們身上一層又一層的軟件棧,最早可追溯到20世紀80年代寫就的代碼還在瘋狂地運行著,我熟悉它們的脾氣,知道該怎么對付它們??涩F在,自己就像一個廢棄零件一樣在地面上滾來滾去。
還有半個小時。
我想起了那封促使我下定決心辭職的郵件,那個邀請函。血液在我的臉部涌動。即使盤算了許久,即使反復琢磨過整件事的可能走向,我心里依然清楚,是沖動一直控制著我。
時間到了。
十一
十天后,我出現在了仁通公司老板彼得·王的辦公室里。這間巨大的辦公室占據了中心大廈的整個頂樓。四面是透明的玻璃幕墻,人在這里,如同置身于飄浮著的氣泡之中,隨便朝哪個方向望去,整個城市都在腳下。
“圖曼先生,歡迎?!彼松蟻?。
我們握手,簡單寒暄了幾句。
與雜志上的照片相比,彼得本人看起來要老一些,笑起來時眼角已經有了魚尾紋。他長著一張亞洲人典型的圓臉,看起來相當和善。
“你果然會答應,圖曼先生。”彼得說,“給你發出邀請之前,我們的系統已經算出你答應的概率在百分之八十以上。”
“沒想到你們還提供算命先生的服務。”我說,“說不定我只是來拜訪一下當前的業界精英,然后打退堂鼓。”
彼得開心地笑了,看來他是真的從上面那句話中獲得了快樂,不像是故意掩飾被諷刺的尷尬?!澳銜饝摹!彼哪抗鈴奈夷樕弦崎_,眼神飄向了遠處。
我沒做聲,他繼續說了下去。
“現在的年輕人也許并不知道,但你是我們那一代程序員的偶像,白手起家的成功者,新應用模式的開創者,曾經的技術領袖,你改變了無數人的生活。我還記得十多年前你接受采訪時說過的話,你說作為一個技術人員,成功的關鍵特質就是好奇、專注和偏執?!?/p>
這聽起來似乎是我會說的話,但其實并不是我的原創,它由來已久,有漫長的演化和借用的歷史。我在各種場合——公開的或者私下的——都講過類似的話,這幾乎是我的所有心得。幾乎所有。但你還需要遇見一個像湯姆·托蘭這樣的人——我內心深處的一個聲音說道,不過只有自己能聽得見。
“五年前,利用夜間值班的時間,我研發出了一套使用機器人進行系統維護的算法和流程,最初只是為了偷懶。不過我很快發現了它的商業價值。對于絕大多數數據中心而言,夜間的計算能力因為空閑,租用起來非常便宜,而且因為空閑,對維護的壓力并不大,但夜晚維護的人力成本卻很高。對于雇主和雇員雙方來說,夜班其實都是一種折磨。靠著租用其他公司的服務器,我在夜班市場掘到了第一桶金,贏得了口碑,更重要的是,我在實戰中積累了數據,而且逐步完善了方法。
“后來我辭了職,成立了這家公司,開始將業務拓展到日常維護中,三年后的今天,我已經占據了三分之一的市場,把數以百萬計的前同行從無休止的緊張和焦慮中解脫了出來。圖曼先生,你我都知道那份工作的辛苦。”他的臉上露出悲天憫人的神情。
“所以,邀請函上提及的這場比賽的目的,就是為了宣傳貴公司的產品嘍?!蔽艺f。
“意圖基本上是公開的,這就是一次廣告行動。圖曼先生,你是業界翹楚,更是目前這套機器人應用模式的創造者,以你的號召力,相信這場比賽之后,會有更多的同行獲得解脫。”彼得話鋒一轉,“現在的年輕人已經不太愿意做這份辛苦的工作了,好的工程師越來越難找,而系統的復雜性還在不斷增加。也許是機器人和專業的處理系統,而不是人類和他們的大腦,更適合做這份工作。”
“這么說我輸定了?”我笑了,有意思,“我答應了?!?/p>
十二
按照我和彼得·王的協議,比賽之前,我可以參觀一下仁通公司的機房。這當然是我的要求,倒不是為了知己知彼,而是純粹的好奇心驅使。也許是隔行如隔山,我不能想象仁通公司需要維持多大的機器規模,才能幫助眾多的數據中心維護種類難以計數的業務系統。
一個年輕人負責帶我參觀,一路上我們沉默無言。三分鐘之后,我們回到了原點。
這是一個古老的平面化的數據中心布局,面積只有四個籃球場那么大,我甚至不確定,它有沒有彼得·王的辦公室大。除非里面用了外星科技,否則絕對無法支撐仁通公司目前的業務量。
“就這些?”我忍不住問,彼得防范外人的心理可以理解,但既然不放心,利用商業保密原則直接拒絕我的要求就是。
“是的,這就是公司機房的全部?!蹦贻p人說,“王先生要求我對您不要有任何隱瞞。”
不要有任何隱瞞,好吧。“那請你告訴我這個小東西的工作原理。”我說。我倒想聽聽你們會編造一個什么樣的故事。
“好的,先生,我會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訴你?!蹦贻p人開始侃侃而談,我之前說過,傾吐技術細節是一部分技術人員難以抑制的愛好。
原來,仁通公司內部的這個數據中心只是一個孵化器,用來處理進入客戶數據中心的首個機器人的計算請求。從計算機行業的史前時代開始,每個數據中心都會為自己的工程師分配一定的計算和存儲資源,以滿足日常工作的需要。第一個機器人就會用這些資源將控制程序和數據部分安放在本地。與此同時,孵化器會用盡全力去支持機器人取得好的業績,這樣,隨著第二、第三、更多的機器人進入,能獲得的資源也會越來越多,最終,足以將控制邏輯和經驗數據全部本地化,孵化器也就幾乎不用再花費資源在上面。如果有公司一開始就進行全額替換的話,情況甚至更為簡單。
這其實是用客戶的資源服務客戶。不需要購買更多的硬件、租用更多的土地和建筑,也不需要花費更多的電力,不用考慮折舊,這是高明的策略,但是——
“有個問題,如果客戶的數據中心出了嚴重故障,無法實現自舉修復怎么辦?”我問。
“第一,由于日常的維護,出現這種情況的概率極低;第二,我們有一套容災策略,就是挑選三到四個數據中心實現程序和經驗數據的互相備份,這么多數據中心同時出現災難性故障的概率只會更低;第三,我們還有它——”他指了指眼前的這個機房,“最后的關頭,它會進行干預?!?/p>
萬無一失很容易做到,但理論上的絕對安全卻誰也無法保證,這個不能過于苛責。
“那么,它的維護呢?”我又指了指機房,那個孵化器。
“當然是用我們的機器人了,先生?!?/p>
果然,仁通公司內部也沒有使用人類工程師。我覺得沒什么疑問了。
“先生,還有一個地方要請您去看看,這邊請?!彼谇懊鎺贰?/p>
穿過一條走廊,一個大廳出現在我的面前,這是個帶著穹頂的室內建筑,中間是一個高高突起的平臺,平臺一分為二,兩個巨大的顯示屏在兩邊相對豎起,另一個更寬更長的顯示屏與它們相垂直。平臺下面,是貴賓席、記者席和普通觀眾席。臺上臺下,有十幾個機器人在忙碌著,衣服上戴著某裝飾公司的徽章。
“這大概就是比賽的地點了?!蔽艺f
年輕人點點頭。這個地方像是一個拳擊競技場,更像是一個劇場。
也許它還是一個墳墓,如果我輸了,我知道自己會將什么埋葬在這里。
“這場比賽的廣告投入已經花費了公司年度預算的百分之五十,到時幾個主要的電視新聞網將會全球直播?!蹦贻p人好像很羨慕我能夠成為新聞的焦點。
“看起來王先生非常自信,這么高的花費不怕是給自己挖了個巨大而豪華的墳墓?”我問。
“先生,恕我冒犯,如果這個世界上有百分之百確定的事,那么機器人會在這場比賽中獲勝就是其中一件?!?/p>
十三
我確實百分之百地輸了。除了那些在賭盤上買我贏的人,我沒有讓其他人失望。
如果說比賽前我還對獲勝抱有一種似有若無的期待,那么比賽一開始我就知道自己輸定了。第一局比賽,是解決十道固定問題,我的對手一騎絕塵,等它完成時,我剛剛處理完第四題。第二局是互相出題目,要求在限定時間內解決,超過時限即為失敗。我先出題,機器人只花了三分之一的時間就找到了答案,甚至還沒有我出題花費的時間長,而我費盡心力完成第一回合之后,很快就在第二個回合上徹底卡死。最后,當裁判多此一舉地宣布勝利者時,我甚至只能聽到自己心臟的跳動和血液的流動聲。彼得·王雙手高舉站了起來,堆滿笑容的臉轉向鏡頭、記者和觀眾們,而我離開座位,邁開有些僵直的腿,從旁邊的走廊離開。
當然,即使是失敗者,也免不了媒體的追堵,在嘈雜紛亂的提問中,我邊往外走邊想要說些什么。直到走到自己的車前,我才想起要給這些放棄訪問勝利者的人們一個怎樣的交代。我停住腳步,沖著這些鍥而不舍的鏡頭和話筒脫口而出:“我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我點頭向人群示意,然后駕車離開。
回到家,新聞頻道已經滿是諸如“業界元勛晚節不?!薄笆兰o大戰:機器人獲得壓倒性勝利”的報道,我關掉了所有通信線路,在黑暗和寂靜中,我要睡個好覺。
我做了一個夢。夢中,我在塑膠鋪就的跑道上奔跑著,朝著一個看不到的終點。一開始我感到疲倦、乏味、沒有希望,但很快我就愛上了奔跑本身,終點在哪里反而不那么重要了。就在我馳騁在放縱而快意的奔跑中時,腳下的跑道卻消失了,四周是無盡的黑暗和虛空,我開始了似乎沒有盡頭的下墜,直到我在床上醒來。
第二天的報道要廣泛得多。我看到了湯姆在接受采訪時說的話:“泰德是我最好的伙伴,我永遠支持他做的任何決定。我知道他是為了比賽而辭的職。他只是輸了比賽,但絕沒有失敗。”彼得·王則說:“對于比賽結果我一點都不感到驚訝,這與我們的系統預測相吻合。我再次強調,圖曼先生是我的偶像,他的完成度已經是這個行業人類的極限,如果有哪位先生還愿意嘗試,我們歡迎,但可能要先付出一些代價?!?/p>
免不了還有一些“深入”的分析,比如一篇報道援引了系統工程師工會的官方聲明:“泰德·圖曼先生雖然有令人尊敬的個人歷史,但他本人早已遠離了一線的工作,他的失敗只屬于他自己。據信他和仁通公司簽有私下協議”。文章引申道,不排除有泰德·圖曼為了利益而故意輸掉比賽的可能。
十四
兩年之內,仁通公司的機器人席卷了整個行業,終止了幾乎所有系統工程師的職業生涯,正如我們曾經在家政和護理行業所做的那樣。雅各已經連續換了五個職業,直到成為品酒師后才安頓下來。而那個曾經的所謂高技術崗位,那個對人類的邏輯思維和直覺思維都有頗高要求的行業,終于消失了。
幾乎消失的職業還有人力資源管理,因為機器人的選擇歸于采購部門。邦妮曾經看望過我,而我那時已經是毀掉本行業的罪魁禍首。我隱居在海邊,遠離城市,不愿意為任何人做任何改變。
不過,歷史在發展,卻未必沿著直線。彼得·王那套依賴自舉、如同鏈式反應一樣威力巨大的低成本維護策略,終于在業務擴張到極限后出了問題。一個歷史悠久的小型數據中心用了仁通公司的產品,仁通公司卻沒有很好地專用處理策略,因為它實在是太古老了。于是在一次事故中,由于問題得不到解決,駐場維護的機器人反復地追加申請資源,而所有公司對成本的精打細算使得計算資源始終處于超供狀態,這終于導致了仁通公司整個維護體系因為資源爭用而崩潰。其他數據中心的問題得不到處理,越積越多之后,也紛紛癱瘓。那一次的災難,引發了機器人事業的大倒退,人類在幾乎所有行業都收復了部分失地,暫時。
這或許就是我的本意,誰知道……湯姆并沒有說對,我輸掉的不僅僅是比賽。
我每天都會來到海邊,長久地坐著。西海岸的天氣始終明媚,浪濤慵懶地拍打著海岸。到了傍晚,太陽在海平面上慢慢伏下,眼前幻化出無盡的斑斕光彩。所有的美景都比不上緩慢墜落的夕陽,只是這些終將葬身于接踵而至的黑暗之中。
【責任編輯:陳雪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