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莉



3月的一個周末,多云、寒風。我去科隆游覽,當然首先要參觀科隆大教堂。
科隆大教堂是德國第一座真正的哥特式建筑。唱詩班席始建于13世紀。大教堂高聳的壁柱、繁縟的雕飾,莊嚴而肅穆。彩色玻璃花格窗,環繞著殿堂,華麗而恢宏。仰望幽暗的穹頂真有幾分云氣氤氳之感。從建筑學的視角看,可以說它真是很好地完成了服務宗教的使命,給我留下難忘的印象。
然而,當離開這座巍峨的教堂,步入附近一條寧靜小街的時候,我看到擠在灰色嚴整的現代建筑之間,一處殘破的廢墟,它卻給我留下永遠震撼心靈的記憶。
廢墟的墻壁由褐色磚塊砌成,磚塊間分散鑲嵌著碩大的破石塊。可以想見,這石塊是二戰炸毀的原有建筑的殘石。它們是昔日建筑的真實遺跡。那時這里是一個繁華喧嚷的市場,有巨石砌成的屋宇,如今它們卻化作殘石保留在斷壁間,喚醒世人反思歷史的良知。
在殘壁間,隱在幽暗中的一片空地上,我看到那里立著兩尊雕像,是雙膝跪地的兩位老人。一尊是悲痛凝住、撫胸彎腰的老婦,一尊是沉浸深思、盤臂直身的老者。
“這是柯羅惠支的作品!”我意識到。
在我踏上德國這片寧靜大地、聆聽這里思想家冷峻聲音的時候,就渴望見到被命名為《哀悼中的父母》的雕像,想不到在我隨意漫步中,卻如此意外地如愿了。
我的心沉靜下來。靜聽兩位老者的心聲。他們的心聲仿佛在天際回蕩。
這兩尊雕像是柯羅惠支在17年間,草擬數不清的畫稿,推翻數不清的小樣,才完成的作品。老婦是柯羅惠支自己,老者是她的丈夫卡爾。雕像是因他們的愛子彼得的犧牲而創作的。
彼得生前,柯羅惠支1911年寫信給他:“19年前,你生下來時,紫丁香已經盛開怒放。我和你睡的那間房間里,擺滿了紫丁香花。”
只有做過母親的人才能真切地感受到這里蘊含著多么濃濃溫馨的母愛!但是,1914年,彼得陣亡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比利時戰場上了。母愛的心被擊碎了!無數碎片卻凝聚成巨大的力量,推動柯羅惠支深思。為什么青春的花蕾尚未綻開,就泯滅沙場?她在黑暗中探索罪惡的發生原因。她敏銳地透悟現象的本質。
1915年,她記下了第一次讀《圣經》時的頓悟。這時候,她已經48歲了。她讀的是《圣經》中大衛王的一段故事。在日記里,她極其精煉地記下這個故事:“大衛王下來戰書,‘烏利亞去征戰,因為他最死硬,你們躲在他背后,讓他被擊中,讓他死去。”接著,她寫下一句評論:“這一切寫得是多么尖銳和深刻。”
怎樣的尖銳和深刻呢?
讓我們完整地細讀一下《圣經》中的這個故事吧。《圣經》中是這樣寫的:在大衛王派他的將士血戰沙場的時候,他在宮中尋歡作樂。一天,他從王宮高處遠望,望見他的忠誠將士烏利亞的美貌嬌妻正在沐浴。他迫不及待地邀請這位美女進宮。他們共度了這個良夜。
不久,這位美女告訴大衛王,她懷孕了。聰明絕頂的大衛王立即將美女的丈夫烏利亞從沙場召回,好吃好喝招待,然后,派他作信使,給沙場上的主帥帶一封絕密信件。這信件內容卻是大衛王密令主帥殺害這位忠誠信使的計劃。
大衛王命令主帥,你“派烏利亞前進,到陣勢極險之處,你們便退后,使他被殺。”這位主帥立即執行這個命令,派烏利亞帶兵攻城。這些攻城戰士全部犧牲在城下。這消息迅速報告大衛王。大衛王立即迎娶烏利亞的愛妻進宮,納為妻室。夢中的烏利亞就這樣瞬間失去自己的親人和生命。
這個借刀殺人的陰謀,寫的是“多么尖銳而深刻”!當時的第一次世界大戰不就是這樣為了掠奪而陰謀驅使千萬青年赴死嗎?!柯羅惠支從她家庭的悲劇,看到了千萬家庭的悲劇。這個思想,成為她藝術創作的基石。
柯羅惠支在1918年寫道:“所有的人都受騙了!”
“所有的人”指的是那些受到戰爭陰謀驅使而盲目送子出征的父母和他們的奔赴戰場的無知青年。
1922年,她完成《戰爭》組畫的創作,深刻反映著她的這個認識。《戰爭》組畫第一幅《犧牲》,表現的是一位孤獨閉目的母親和她臂彎舉著的襁褓中的嬰兒。母親們盲目送子赴死,青年們一如嬰兒般的天真,承受戰爭陰謀的驅使。《戰爭》組畫的第二幅《志愿軍》,刻畫的是奔赴戰場的青年。畫幅中心的一位青年人同樣是閉著雙目的。這些藝術形象難道不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德國民族心境的真實寫照、不是當時德國的和世界的真實悲劇嗎?一個民族被陰謀綁上戰車,無數青年人被陰謀驅使面對炮火,而父母們沒能阻止,而青年們沒有看透。
柯羅惠支說:“需要有清醒的頭腦!”
她以自己清醒的認識和堅定的意志,勇敢無畏地站了起來。她創作為和平戰斗的宣傳畫。得知當時德國詩人德默爾鼓吹所有青年都應該出征,柯羅惠支立即回擊他的煽動。在《前進報》上她用歌德的詩句吶喊:“谷種不該磨成粉!”
她大聲疾呼,谷種需要發芽、生根、開花、結出豐碩的果實!青年不該盲目犧牲!父母應該睜開雙目,青年應該睜開雙目,德國應該睜開雙目,世界應該睜開雙目!柯羅惠支是清醒的戰士。
于是,《戰爭》組畫的第六幅《母親》里的藝術形象與第一幅《犧牲》迥然不同了。柯羅惠支刻畫的是母親們聚攏,伸展臂膀,把孩子們圍在中間,保護得嚴嚴實實。正面的所有人物無論是母親和孩子全都用力睜開了大大的眼睛。
對比《母親》草稿和定稿,我更看到母親們的目光也發生了質的變化:
在草稿中,中心人物是一位母親緊緊地摟抱著嬰兒。這時她的目光中充滿驚懼恐慌,彎著腰,心在戰栗。但是在定稿里,這位母親的目光變了,在她的目光中表現出的是堅毅無畏,投射出的是咄咄逼人的穿透力。目光不同了,從驚恐化為堅定,從朦朧化為能夠穿透重重迷霧的銳利。
讀柯羅惠支的藝術作品,請讀她的人物的眼睛和目光吧。在柯羅惠支藝術作品中,人物的眼睛和目光蘊含著展示心靈的強大藝術力量。這是柯羅惠支藝術的最獨特之處。
柯羅惠支深刻的思考,不斷引導她的藝術走向自我突破。我在柏林柯羅惠支美術館,見到柯羅惠支1933年的巨作——《母親之塔》。它是《戰爭》組畫第六幅《母親》的蛻變。它是一座紫銅色圓雕。重復著《母親》的題材,仍然是母親們圍攏起來,伸開臂膀,掩護身邊的孩子們。但是形象的神概迥然不同了!母親們不再是組畫中的柔弱戰栗的,而是有力地展開雙臂,叉開雙足,勇敢無畏屹立著的母親們。她們圍攏起來,護衛身邊的孩子們。這座雕像猶如堅固的磐石,巍峨的巨巖。它被稱為《母親之塔》,當之無愧。
此時,她寫道:“力量是我所需要的。”“力量是真正領悟生活的意義,不為生活折服,沒有怨艾和淚水。”“力量在我看來是必不可少的。”“我要發展自己,也就是說,要發揮自己,但不是基督教徒的我,而是凱綏·柯羅惠支的我。”
現在,我們再回到科隆那狹小的廢墟上,佇立在《哀悼中的父母》面前吧。我如愿地見到了他們,但是內心莫名地感到失落和不足,讓我難以起步。他們是跪在地面的。卡爾的目光所及,只是眼前不足5米。目光所及的僅僅是他們愛子彼得長眠的地方。狹小,堵在我的心間。柯羅惠支也曾經有過這樣的感覺。在安置雕像的時候,柯羅惠支看著男像,她的感覺是:
“他身上有一個很大的毛病,使我自己感到很惱火,就是他的目光抬得不夠高。他看不到整個墓地,而只是看到面前的一小部分。”
隨后,柯羅惠支改變了雕像的安置辦法。在比利時羅奇凡爾特公墓,我見到雕像原作。這座雕像的藝術效果與科隆的完全不同了。跪著的雙親不是安置在地面,而是安置在方形的石臺之上。他們的目光所及不是眼前的,而是整個墓地。他們悼念的是整個墓地長眠的2000多名青年。作品的精神發生了質的變化,這是柯羅惠支的心胸!
所以,我說她的《哀悼中的父母》是因彼得而創作,不是為彼得而創作,她是為所有青年人而創作。這是這座石雕藝術形象的目光告訴我的。
柯羅惠支看著這兩尊雕像,寫道:“母親跪著,上身略向前傾,雙手交叉在胸前,充滿慈愛的樣子,頭略低下。她的目光注視著所有的墓穴,溫柔地微笑著,愛著這所有的人。”
母親在懺悔。她的心在說:“當他們正好開始想有所作為時,把他們強投到戰爭中去,并讓他們大批大批地死去,難道對此就不需要真正地負責嗎?”
“我在作畫時,一想到孩子們的恐懼便流下同情的眼淚,我是如此強烈地感到自己所承擔的重任。我感到自己實在不能逃避為孩子們說話的責任。我應該把人們無窮無盡的、如山一般沉重的苦難說出來,我負有這樣的重任,然而這個重任是很不容易完成的。”
父親在深思。他思考的也許是:
“一個人應該站得高些,看得遠些。”
“在歷史進程面前,清醒地看到未來。”
“我的心像向日葵般地敞開,在愛和希望中憧憬未來。”
“我要作一幅畫,表現應該能看到世界上所有痛苦的人。”
“對于重大的罪過,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份責任。而我們必須補償我們的過失。”
這些思想,我們從柯羅惠支的日記中和書簡里可以讀到。這足以證明父親的確有這些沉思。
他們的心是廣闊的,一如無邊的大海,一如深邃的藍天。他們的目光所及不是眼前的,而是世界的,而是未來的。雕像名為《哀悼中的父母》,莫如改為《懺悔和沉思》吧。
也許,那年,在東歐最寒冷的季節,大雪紛飛,當時的聯邦德國總理勃蘭特訪問波蘭。他冒著凜冽的寒風,來到華沙猶太人死難者紀念碑前。他向紀念碑獻上花圈后,肅穆垂首,突然雙膝跪在紀念碑前。這時候他耳邊回蕩的就是雙親心中的聲音吧。他代表一個國家在懺悔和沉思。
解讀雙親的心聲,不是容易的。然而,拜讀柯羅惠支的日記,比較柯羅惠支的畫稿,悟出她的藝術基本表現手法,就有可能參悟她的心跡,她的心路。
“凱綏·柯羅惠支的作品是當今德國一支最優美的歌。”
這是當年羅曼·羅蘭對柯羅惠支作品的評語。
我還要說一句:“凱綏·柯羅惠支的日記是世界一首最動人的詩。”
在柯羅惠支的心中,她的歌是唱給世人的,她的詩是寫給我們的。這是她全部創作的意義。她的心靈因此而永生。
她的詩歌使我常常想,我為誰創作,我的重任是什么。我的心每每因此獲得真實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