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初戀故事

張海迪

那天，我像往常一樣坐在院子里的陽光下讀書，看門的大黑狗猛地跳起來，汪汪地叫著。門開了，一個年輕挺拔的身影出現在我的眼前，啊，是G！

G是英俊少年，我悄悄地喜歡他，喜歡他深沉的目光。14歲的我常在G面前臉紅，我怕自己沒有讀懂G給我的書，我怕G問我什么我卻不知道，總之，我怕G看不起我這個雙腿殘疾的女孩子。

15歲時，我告別城市，跟隨父母，到山東聊城農村，給孩子當家教。G在車下握住我的手時，我流了很多眼淚，我說：“我還能見到你嗎？”G點點頭，他更緊地握住我的手，說會給我寫信……

在寒冷的冬天，在遙遠的鄉村，在那小土屋的窗口，望著被大雪覆蓋的白茫茫的原野，我心里有一種莫名的悵惘。我悄悄地流淚，急切地盼望快點兒收到G的信。那會兒對我來說G的信是一種依托。冰雪消融的時候，我終于盼來了騎自行車的郵遞員。G來信了，我覺得自己被幸福的陽光籠罩著。

G在信中說：“總有一天我會去看你，無論你在天涯還是在海角，我有很多話都想告訴你。有很多話，當你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我就想對你說……”

如今，他就站在我眼前，還是像從前一樣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軍上衣，還像過去那樣對我微笑，但我卻看出他的眼里多了一種隱藏著的憂郁。

我心中涌起歡樂的波瀾，我等待G對我說話。可是G坐在我的對面，只講一些往事和他讀過的書……這就是G許多年前要對我說的一切嗎？我望著他，終于淚水流下來。我期待的話，他不說一句，而我準備好的那些話也一句說不出來。

最后那個晚上，G推我去看電影。他說他第一次看這么好的電影，他說其實悲劇才能打動人，在生活中真正的愛情幾乎都是以悲劇而告終的。我明白他言外之意，抽泣著哭了，我說我其實很明白，因為我早已認識了命運。

G說其實真正認識了命運的是他，他說他很恨自己，恨自己沒有勇氣。G說：“我要告訴你，當你躺在病床時，有一天我去看你，我去廚房打水，看見你家的阿姨在洗衣裳，她重重地嘆著氣告訴我，她在洗你的尿布，她說海迪長大怎么辦呢？她整天躺在那里，身上到處都是褥瘡，可憐的孩子。阿姨撩起白圍裙擦著眼睛，不住地抽泣。我那會兒覺得喉嚨發緊，逃命一般地跑下樓去，也沒有跟你告別就跑回了家，一連好多天，我都不敢去看你。”G說這句話就像輕輕的夢囈。

G走了。我悄悄地哭泣，無助又絕望。我決心把G忘掉，就像我從來不曾與他相識相知。

幾年后，我來到了北京人民大會堂，人們認識了輪椅上的我。我的長發在我當作家的盛夏發揮著特殊作用——我沒有知覺的身體不能排汗，讓我感到異常悶熱。伏在桌上，我看到鼻尖上不停地滴下亮晶的汗珠，汗珠迸濺在面前的稿紙上，字跡洇成了藍色的水花。我尋求到排熱的方法：沖到水池邊，將長發浸濕，披在肩上，再猛吹電扇，濕漉漉的長發像垂下黑色的瀑布，讓我的筆端流淌著另一股思想清泉。

那一次G走了后，又寫來信，還是那熟悉的筆跡。那一瞬間，我忽然感到從未有過的冷靜。我的手再也不像過去那樣，拿起他的信就會微微發抖。我想撕碎他的信，可手卻與心意相違背。終于，我將信展現在眼前，我后悔極了，再也沒有給G回信。

當我寫出一堆小說初稿時，已是1985年的冬天。

那一天會議休息時，我靜靜地坐在會場，忽然有人輕輕拍拍我的肩頭。回過頭，發現是一位高大魁梧、英姿勃勃的軍官，仔細一看我不由得驚奇地瞪大了眼睛：是G！我們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G坐在我身旁，說他己被派到駐東歐一個國家的使館工作，明天就走了。G說：“你的狀態看起來很好，你的長發很漂亮，像那時一樣。”我說：“我不再年輕了。”散會后，我去了理發室，請理發師剪去我的長發。理發師遲疑著說：“海迪，你的頭發多好啊，你為什么要剪掉，現在街上很多姑娘都是這樣的長發。”我說我一定要剪去。

那天下午散會后，回到房間里，我看到床頭櫥上放著一只精美的禮品盒，盒子上還別著一封信，是G留下的，他說已經沒有時間等我了，他走了，到了萊茵河畔就給我寫信。他今天跑到王府井為我買了一條漂亮的發帶，是藍顏色的。想夏天到來時，我扎上一定好看——藍色像天空，像大海，像童年……

淚水涌出來，從我的心底……我給G打電話，我說：“我已不需要發帶了，就在剛才我剪了短發。”

G說：“我會記得你，永遠記得你的長發。”

我輕輕地放下話機，打開手中的紙盒，抽出藍色的發帶，發帶長長的，閃著華麗的光芒。我恍然看見自己穿著一身白色長裙，長發上束著藍色的發帶，在一片綠色的田野上迎風飛跑，漸漸地，藍色的發帶敞開了……

我把手伸向窗外，藍色的發帶在空中起舞。我松開手，那藍色快樂地舞著，緩緩地消逝在空中，如同我記憶的河奔向遠方。

編輯 魏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