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賁
羅馬歷史學家普魯塔克說:“人類不具備不犯錯誤的能力,但是,聰明、善良的人能從過去的過失和錯誤中學到對未來有用的智慧。”戰爭殺戮恐怕是人類可能犯下的最大錯誤,而最大的智慧莫過于學會如何在未來避免戰爭。
鳳凰臺“冷暖人間”節目播出過一個視頻,開頭是兩位戰場上的敵人60年后在火車上相見的鏡頭。一位是84歲,當年是軍部參謀。另一位是士79歲。當年是一名才17歲的機槍手。兩位老人手拉手地唏噓感嘆,彼得說了一句,“那時候我們都年輕,都愚蠢。”
說年輕時是一個人極易犯愚蠢之病、做愚蠢之事的年齡,一定會傷害許多年輕人的自尊心,因為人年輕的時候都有一種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大”(big ego),不喜歡別人說他們不成熟,更不要說愚蠢了。
其實,愚蠢不過就是缺乏智慧,有智慧不等于有知識,知識的反面是愚昧,不是愚蠢。愚昧是可以通過學習加以消除的,但一個人無論多么有知識,卻可能永遠無法變得智慧,甚至一輩子都很愚蠢。相反,許多有智慧的人卻未必很有知識。
文革中,無論是青年人、成年人還是老人,沒知識或很有知識,都有犯愚蠢之病的,而年輕人則特別厲害。他們被人利用了,卻還覺得自己覺悟特高,政治思想特有水平。當年的年輕人今天已經成為老年人,有的意識到自己當年的愚蠢并有所懺悔,這是一種智慧;有的則堅持自己“無怨無悔”,因此仍然與智慧無緣。
自古以來人們便看到智慧與年長的共生關系,人要活到一定的歲數才有會有足夠的經驗閱歷,才會認識到自己以前的愚蠢。智慧不只是來自個人的經驗閱歷,而更是來自集體的經驗積累。
群體生活中形成的那些源遠流長的傳統、記憶、經驗、教訓,積累成為一種被稱為是“智慧”的具有普遍適用性的知識。這是一種可以共同分享的普通知識(sensus commnis),也叫“常識”。不僅如此,智慧還是一種與共善相聯系的知識,因此,洛克(John Locke)說,奸詐狡猾不能算是智慧,你死我活的殘殺也不算是智慧。
美國人類文化學家瑪格麗特·米德(Margaret Mead)講過這樣一個關于智慧的故事。
科學家觀察生活在地球極北地區紅尾鹿,老年的紅尾鹿中很少有雄鹿,它們差不多都已經在爭奪領地的互相惡斗中死去了,母鹿成為鹿群中最年長的領頭鹿。在干旱來臨的時候,只有那些老年的母鹿記得以前在這種情況時該到哪里去找水。如果春天來得比往年遲,它們知道到哪里去找雪融化得較早的向陽坡。有風暴的時候,它們知道到哪里去尋找可以庇護的地方。雖然這些母鹿已經不能為種群繁殖后代,但它們仍能為種群貢獻它們生存所必不可少的記憶和經驗。
人類的女性也常常起到這種作用,這或許就是為什么一些文化中的智慧化身或象征都是女的。在希伯萊《智慧書》的《箴言篇》里,叫做“大智慧”(Hokmah,智慧、經驗、精明)的智慧女士(Lady Wisdom)是和耶和華一起創造世界的女性。智慧的話也常常出自她之口:“你們愚昧人喜愛愚昧,褻慢人喜歡褻慢,愚頑人恨惡知識,要到幾時呢?”
她向世人發出呼喊。因為智慧是無須也不能隱藏的,妖嬈眾人都能聽到,都可以接觸。可她所發出的卻是無奈的呼喊,任憑發多大的聲, 多次的發聲,卻無人理睬, 結果“你們”遭到災難,驚恐和急難臨到“你們”身上,“那時,你們必呼求我,我卻不答應,懇切地尋找我,卻尋不見。” 人們無視智慧的呼喚,因為他們是愚頑之人。(箴言1:22,24-28)
希臘傳統中“愛智慧”(哲學)也是來自一個女性的名字Sophia(索菲婭)。希臘神話中的雅典娜是富饒的守護神,也是智慧女神。在羅馬人哪里,密涅瓦(Minerva)或帕拉斯·雅典娜(Pallas Athena)是智慧的化身,象征智慧的是能在黑暗中看清方向的貓頭鷹。智慧不只是一種智識,而且還是一種美德,甚至是一種使其他美德成為可能的美德。
現代的智慧研究發現,智慧是一種“知識和經驗的協調”,其價值在于“增進群體的福祉”,而且,智慧與一個人的性別、智商、學歷沒有必然的關系。智慧者的四個特征分別是自知之明、對他人誠懇率直、別人樂意向他咨詢(有賢德的口碑)、行為遵循一貫的道德原則。按這些標準來看,智慧不只是不愚蠢,而且更是一種能貢獻于群體福祉的卓越能力和有表率作用的德行素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