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士強
“暗夜里堅守內心火焰”——關于聶權的詩
△ 王士強
王士強,1979年生,山東臨沂人,文學博士,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詩歌研究與評論。現為天津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主要學術兼職有《詩探索》理論卷特約編輯、《新文學評論》“詩人檔案”欄目主持、《詩歌月刊》下半月“詩歌理論”特約主持等。
讀聶權的詩《一小塊陽光》讓我想到一首亦“詩”亦“歌”的作品《只愛一點點》:“不愛那么多/只愛一點點/別人的愛情象海深/我的愛情淺//不愛那么多/只愛一點點/別人的愛情象天長/我的愛情短//不愛那么多/只愛一點點/別人眉來又眼去/我只偷看你一眼”(它首先是作家李敖寫的一首詩,而后成為一首傳播甚廣的流行歌曲)。其實如果深究起來,這兩個作品之間并無太多的關聯和可比性,之所以聯想到它,大概主要是因為其中“不愛那么多,只愛一點點”的表述。《一小塊陽光》與“不愛那么多,只愛一點點”的取向可謂不謀而合,其中的生活樣態,是“清貧而溫馨”的:“舊但潔凈的廚具/小客廳油漆脫落的木柜/白瓷碗、媽媽晨起做飯的背影/和桌邊誦讀聲朗朗的孩子”,而對“陽光”的欲求,也是“一小塊”就夠了:“一小片陽光/卻是那么亮,仿佛/讓整個世界都充滿了溫暖”。含蓄、寧靜、深沉、知足、感恩……在這個劍拔弩張、狂飆突進的時代,詩中的這些品質顯得比較稀少、比較特別。我猜想聶權對自己的這首詩是比較看重的,他以之作為了自己第一本詩集的書名。
《一小塊陽光》在聶權的詩中確實頗具代表性,典型地體現了他詩歌的一些特點。他的詩來源于生活,接地氣,表達自我,關注底層,有現實感與時代性。在寫作上,則不尚浮華,不重雕飾,言之有物,平實自然。應該說,這些特點都是值得提倡的,在許多方面甚至是難能可貴的。當今的詩歌寫作,拿腔作調的多,實事求是的少,心浮氣躁的多,心平氣和的少,雕琢修辭的多,有情懷有擔當的少,這大概是造成當今時代詩歌與社會脫節,詩歌影響力下降的重要原因之一。而聶權似乎在故意地與時行的寫作潮流保持距離,甚至是反其道而行之,他以本色示人,以自然取勝,在日常中尋取詩意,在平易中發見新奇。王安石曾有詩句云:“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這的確是知詩之語,其中包含著藝術上的辯證法,奇而平,易,平而奇,難。聶權的詩看似平常其實不無奇崛,他的作品初看起來似乎比較簡單、“難度”不高,但并非清淺見底、一覽無余的那種,而是有內在性、有難度的,畢竟,藝術的真正難度從來不是外在而是內在的。
聶權的詩所關注的,大多是這個“大時代”之下微渺、窘困的自我,以及“我”身邊眾多壓力重重、艱難求生的社會普通民眾。這里面,有打工者,有個體勞動者,有乞討者,有病人,有“瘋子”,有垂垂老者……總體而言,他們處于這個等級社會中的“底層”,很大程度上也可以說是一些“被侮辱與被損害者”、被遺忘者,是“成功學”盛行的社會背景之中的“loser”。聶權詩歌首要的是寫自己,真誠袒露自己的困頓、無奈、壓抑、感傷,并且由己及人,寫他身邊的人,寫他的所見所聞,寫更多的“同是天涯淪落人”的處境、遭遇。這里面體現了對于“人”的關切以及對于社會的關切。這種關切,是詩歌寫作人文性的體現,其中包含著人道主義、以人為本、呼喚人的價值與尊嚴、張揚社會公平與正義等的價值觀,這同樣是一種值得提倡的詩歌寫作倫理的體現。當然,聶權的情感態度不是憤世嫉俗、怨天尤人的,他是溫和、平靜、抱有希望、相信“陽光”的,正如他在闡述自己創作理念時所說:“切入最平凡的現實生活,用最大程度的真實臨摹,將這個世界上一部分人心靈中的陽光呈現出來。”“他們有可能清貧、空間逼仄、狼狽、隱忍、有傷、有痛楚,甚至有撕心裂肺的呼喊,但在他們生命里,詩中有溫暖晴朗的天空、大片小片的或者小塊的陽光,那些愛、疼、希望、溫情和信念,那些真實的生命溫度和力量,始終在心底深藏。我是如斯地了解他們,因為我過去、現在是他們之中的一個,將來也仍然是他們之中的一個。”從這里,可以看出他的立場、態度,也可以看出他的性情。真正的詩人,不應是高高在上、脫離公眾的,他原本就是普通公眾的一員,他說出的應該是他自己,同時也是普通眾眾想說而未說出的心聲。
在《詩人與地下歌手》中,聶權寫一位地下搖滾歌手,將他比作詩人:“……但他一直懷揣夢想/用生命歌唱”,“他多像暗夜里堅守內心火焰的詩人/孤獨中,等待著/萬千靈魂如癡如狂的應和/與彼此著迷的狂歡”。而聶權自己,也正是那個“暗夜里堅守內心火焰”的人,他寫夢想、寫孤獨,抒發內心的火焰,等待靈魂的呼應……寫給自己,同時也寫給“無限的少數人”。聶權的寫作外表安靜、克制,而內心不無狂野、高蹈、驕傲的一面,“從未放棄抵抗,與不屈的希望”(《保衛之戰》)。所以,他的詩在日常中發掘、尋覓、留存詩意,如靜水流深,在不動聲色中表達深沉的情感與思緒。他對“日常”題材并不是照常實錄,而是有加工、提升、概括的,在“平常”之外往往有“非常”的一面,打開了另外的詩意空間。比如,《蒲公英與影子》中寫一位老者,他如此之老已經聽不到別人反復告誡的踏入佛門時不要踩門檻,而是腳踩到了門檻上遲遲沒放下來,這被許多人認為是對佛祖的褻瀆與不敬。寫到這里大概也新意無多,詩繼續寫道:“他的瘦身體顫啊顫/移動到殿門外,偏離人群的甬道上/那里,幾株小小的蒲公英/在磚縫間落下自己的影子/陽光正熾烈”,視角的轉換打開了另外一重天地,使得詩的格局豁然開朗。在《去窯洞看姥爺》中,姥爺本已去世,這是最后一次去看他,但在作者的注視中他突然目光轉亮、嘴唇抖動,似乎要說話,而且:“昏黃而斜的光線中/他要牽當年的我的藍布衣裳/再帶我去買糖//于是,他一拐一拐地/動身/要拄著拐杖,要拄著拐杖/走出來”,表述新奇而真摯,感人至深。《有一天》中寫道:“有一天,這些歌聲會遠去/它們彌漫在我們心里/滿天滿地,像石子/像含著光的珠玉;”繼而,“有一天,往事散開/散開,像霧中/笨重地挪動的羊群/像久遠的黑白照片;”時間無情,一切都會發生改變,不過值得注意的是,“但永沒有終結。/那歌聲依然在/即使它遙遠/只在翻卷的風雪中/隱現著一爪半痕”,含不盡意于言外,余韻悠長,令人回想、回味。
聶權的寫作自然也不無可提高之處,比如,在我看來,他寫作的視域與表達到目前仍顯單一,還可進一步拓延和豐富;語言上個性化不足,有時不夠凝練和精準;作品的想象力與穿透性仍顯不足,“收”之有余而“放”之不足……聶權現在的職業是詩歌編輯,對于一位愛詩人來講,能以詩歌作為職業無疑是一種幸運,但詩歌編輯的身份也可能對個人的詩歌寫作形成負面的影響甚至構成“傷害”。“閱詩無數”固然能夠使其視野更為開闊、包容,但也可能會將其審美標準拉到一種“均等化”、“標準化”的水平從而事實上形成一種“向下”的作用力,此外,職業編輯的審查意識也可能會滲透到自己的寫作中,從而自我捆綁、自我束縛,不利于自由創造。這些當然只是泛泛而談,例外的例子比比皆是,最根本的還是取決于個人的修為、定力和選擇,但愿這些對于聶權而言只是一種多余的提醒。梁蕭綱云:“立身先需謹慎,文章且須放蕩”,這話頗有道理。從做人的角度來講,許多的規矩、規范是應該遵守、不能突破的,而從寫作的角度來看,過于注重規則與規范則不一定是好事,寫作還是需要更為狂野、放達、不羈一些,這樣才能更有創造性,寫出更有價值的作品來。詩歌寫作也是需要“野心”的,“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所謀者大,所見者遠”,從我的感覺來講,聶權的詩歌還是可以更“放蕩”、更“不守規矩”、更“我行我素”一些,從而跨越現有的藩籬,而進入到更為廣闊、更為自由的天地之中。他已經有了很好的基礎,現在需要做的,是有所揚棄,繼續前進,在藝術上辟出新路、開疆拓土。
責任編輯:李 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