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經武
(成都大學文新學院,四川成都610106)
一
作為一個研究四川作家和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教學的教師,我時常在想,隨著文學發展歷程的拉長和文學積淀的日益豐富,尤其是“重寫文學史”浪潮的的蕩滌,文學審美理念的不斷變化,時間流程帶來的“大浪淘沙”和審美評判標準變化引發的“披砂煉金”,許多紅極一時的作家,將會逐漸退隱并淡出我們的視線。同時,由于社會飛躍發展帶來的知識快速更新,中文系傳統課程遭到擠壓,一個作家會得到多大程度的講授,也成為教師備課時頗費躊躇的難題。
我認為,馬識途先生還是會在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
馬識途在文壇崛起是上個世紀的60年代。20世紀60年代肇始,革命家馬識途開拓了自己的另一條人生實現途徑,以短篇小說集《找紅軍》為代表,作家馬識途的聲譽,逐漸蓋過了他的政治影響。
1960年,他在《四川文學》上發表短篇小說《老三姐》,以鮮明的人物形象和細膩的筆觸引起了文壇的注意。接著在《人民文學》等刊物上連續發表了《找紅軍》《接關系》《小交通員》等短篇。1961年完成長篇小說《清江壯歌》,敘述了在白色恐怖年代,一個革命家庭悲歡離合的故事。這是作者根據親身經歷創作的一部自傳體小說。這些,都引起當時的中國文學領導層的高度關注,視其為應該大力開采的紅色文學資源。
毋庸諱言,在“共和國十七年文學”的紅色話語大一統體系建構過程中,馬識途自己的創作貢獻極大。用今天極為流行的一個詞語來概括,他的作品多屬于“唱紅”。在那個獨霸天下的紅色頌歌與戰歌的文學大潮中,馬識途的作品因為盡可能真實地表現自己“過去做地下黨時的工作和生活積累起來的東西”,從而具有較強的真實性和情緒感染力;同時,也因為真實,馬識途的小說與“三紅”(《紅旗譜》《紅日》《紅巖》)以及《林海雪原》等虛假“紅色神話”形成一定差異。換句話說,正因為注意突出“真實性”而“神性”稍弱,所以在當時的文學史教材中排名稍后。
馬識途作為一個職業革命者,他無需經過“脫胎換骨”“轉變立場”這樣一個中國當代文化人所必須有的痛苦歷程,對自己過去革命斗爭生涯的追懷,對一同出生入死的戰友、愛人的懷念和敬仰,尤其是為尋找烈士遺孤卻找到自己女兒的大悲大喜,催生出他的《清江壯歌》。這正是時代文學“戰歌”和“頌歌”的主流話語體現,而“寫自己”則使他的作品充盈著強烈的情緒感染力。
在經歷了“后文革”以來多年對“瞞和騙的文學”的深刻反思之后,我們不難看到,馬識途的“唱紅”之作,因為真實、感人,不刻意編造“神話”,從而凸顯出特有的價值意義。
二
馬識途的人生,經歷了一個圓圈,以革命開始,轉向文學,然后又再專注政治。
初涉人生,他開始政治與文學的雙重尋覓,1935年,馬識途在葉圣陶主編的《中學生》“地方印象”專欄,以對故鄉風物的回憶散文《萬縣》參加征文活動并獲獎。這似乎預設了他的文學創作,將始終執著于巴蜀人生的書寫。并注意營造一種巴蜀語風,大量使用蜀地方言語匯,作品因而具有較濃的巴蜀地域色彩。
1938年,他首次使用“馬識途”的名字在《新華日報》發表報告文學《武漢第一次空戰》,并于同年入黨,這三件事似乎已喻示著馬識途今后人生的基本運行軌跡:加入共產黨,可謂找到了正確的人生道路;更名為“識途”,是確信自己人生道路選擇的準確;不忘以文藝之筆表現社會斗爭和時代風云;這三大基點就是馬識途作為一個作家的個性所在。
“識途”應該體現在對社會發展趨勢的清醒認識,也包括對自己社會職責的清醒認識,他敢于在“反右”運動之后,尤其是“探索者文學”遭受滅頂之災之后,仍運用小說形式對社會腐惡現象進行諷刺批判,《最有辦法的人》《挑女婿》《兩個第一》《新來的工地主任》等創作于60年代初期的作品,使馬識途與當時純粹的“頌歌體”作家形成極大的差別。這顯示著作者追求“作社會的清潔工,歷史的清道夫”的嚴肅態度,也流露著他敢于直面人生的膽識和勇氣。一個老革命家與“少共”探索者文學的共舞,卻能安然無恙,在那個年代實為怪事。
20世紀80年代初,在全國人民熱情高漲地“一心奔四化”時潮中,馬識途發表了諷刺短篇《學習會紀實》(1982),小說以某局領導班子的一次學習會為背景,用白描勾勒法描寫出幾個形象:靠說空話套話、炒陳飯過日子的常書記;對改革開放以來現實滿腹牢騷的雷副局長;飽食終日不干工作卻極善養生之道的溫副局長。一個局竟然有正副七個書記和八個局長,人浮于事必然導致互相推諉,機構的臃腫必然導致互相爭斗……看看今天的官場,我們不得不佩服作者的深刻和遠見。此現象的“奇”之所在還在于,這是當時重返文壇的“老右”們和文壇少壯“憤青”們熱衷的題材,一個老革命“高干”居然也與之同聲相應?
其實,他的《九十自壽詩》一首七律,可以解答以上現象的深層原因,其曰“:滿天霜雪一龍鐘,閱盡斧斤不老松。近瞎漸聾唯未傻,崇廉惡滔拒盲從。心存魏闕常憂國,身老江湖永矢忠。若得十年天假我,揮毫潑墨寫興隆。”我曾經在拙作《20世紀巴蜀文學》(1999)中有專章論述馬識途的創作,發表過論文《馬識途創作論》以及評論過專著《馬識途的生平與創作》,自認為對他還有著一定了解。于今看來,馬識途的文學創作意義,還需要有更深入的認識。
三
在100歲高齡的今天,馬識途為社會奉獻出兩本著述:《黨校筆記》《沒有硝煙的戰線》,這倒是一件人間奇事。
此前,我曾經有幸地在“中國(成都)口述歷史未來之路論壇暨第三屆全國口述歷史研討會”(2010)會議文件中,讀到節選《黨校筆記》的部分內容,當時很是震動。現在,又得以通讀全書,感概良多。我認為,他是以一個知識分子(用曾經一段時間成為貶義詞來說,就是“精英”)去感悟人類發展歷程規律性問題,又通過多年的自身革命經歷來反思百年中國的風云激蕩,也同所有的高干們一樣思考共產黨的未來與中國社會發展走向。煌煌20萬字的筆記,選擇性的記錄、討論過程的主要見解介紹、尤其是自己的感受和看法,直到現在仍然有強烈現實意義。魯迅先生當年曾經不無悲憤地說到,他的雜文是針對具體的社會現象而發,希望那些雜文和針對的現象一起“速朽”,但很不幸的是所針砭的現象依然存在,所以那些雜文還有“重印一次的價值”。可以說,《黨校筆記》記錄作者當年的憂慮,今天似乎愈演愈烈。這點,我們可以參見原國務院總理溫家寶過去一系列關于健全民主法制的重要講話。至少,該書可以作為中國當代思想史的重要例證材料,也可以視為最新的政治解密材料(此前的出版審查未能通過,即可證明)。
鑒于近年來盛行的諜戰劇那種虛假編造,馬識途欲以自己當年的地下工作(特工)生涯經歷催生的電視劇本《沒有硝煙的戰線》,來對之進行“糾偏”。他希望影視劇應該真實地表現社會生活,尤其是不能扭曲中共地下工作的形象。其實,作者是多慮了。在市場經濟背景下的當下,影視劇的全部環節都只能立足于“一個中心點”,那就是票房和收視率,一個“錢”字,是“壓倒一切的重中之重”。因此編劇導演們是“姑妄言之”,受眾也大多明知那是“編的故事”而“姑妄聽之”,雙方都不當真,一方得錢,一方覺得好玩,這就行了。還有,政府也高興,大眾看好玩的故事心情舒暢,具有“維穩”功效,文化產業大繁榮,增加稅收,強化國家財政實力,可謂皆大歡喜。
最后,還有一個故事細節,《沒有硝煙的戰線》把劇中主人公的悲劇命運,指向“一個女人的背影”,似乎有些簡單化。“白區地下黨”在建國后的命運、尤其是“四川地下黨”在解放后的境遇,是一個極為復雜的問題,作者自己在1949年中共建政以來,多年游走在一個職級不同崗位且主要是“副”的官場經歷,對此應該有著極為刻骨銘心的體驗和遠較他人更為深刻的認識。確實,“文革”中的那位“旗手”曾經發表過有關“華鎣山叛徒集團”的講話,從而加重了西南地區一批地下黨出身老干部命運悲劇的程度。但是,1949年以后對地下黨員的任職和待遇,早在“文革”前就已經形成。50年中期的上海公安局長“楊帆案”就是一個明證……因此,作者2002年在《滄桑十年·前言》就說的很好:“正如把歷史上一個封建王朝的覆滅歸罪于幾個宦官、內戚和佞幸之臣,以至把一切罪過歸于一個婦人一樣地荒謬,這是違反歷史唯物主義的”。
《黨校筆記》《沒有硝煙的戰線》將一個革命家的政治情結,與一個作家努力創新進取和一種特殊人生的咀嚼回眸,扭成一個完整的“結”。這似乎成為馬識途先生一個標準的“百年總結”:一個老革命家、一個技藝高超的特工、一個著述等身特色鮮明的作家,于此定格!
一人來到這個世界,應該留下自己或明或暗的痕跡,也就是說,要通過自己的勤奮努力為人類文明的進程,做出自己的貢獻。短短百年在漫長人類生命史中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在中共省部級高級干部龐大的數量中,許多人常常在各類文件中被“等”所省略,馬識途先生卻能夠找到一條合適的人生道路,從而無怨無悔地傲然于天地之間,實為可喜可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