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才胡同（外六首）

深耕

一

燒開一壺隔日水，老舊心緒，開始冒泡燜上一杯烏龍茶，陳年往事，漸泡漸濃

二

丟棄的日子，像羊，邊走邊拉的糞蛋五十年后撿回來，顆顆，變成金豆子

三

三才胡同，天地人，映對日月星，是哪個先人

志存高遠，用如此好的口彩，為你命名?

四

走故地尋舊，三才胡同，說是發炎闌尾一刀，被激進醫生從版圖上割去

三才胡同的后生們，太陽般鮮活，只有我還把多余一段盲腸，緊緊揣在懷里

繞遺地三匝，高鄰猶在，不報大名，互不相識：

三條石，已被打磨成光亮拐杖，歷史真實，還需后人探認

河北大街，紋眉后美女

多情亮招子，笑迎南來北往之客

剔卸后，北開大街，剩一片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只好擺在樓群叫賣

五

三才胡同，這支翻場木叉，當年有多少熱氣騰騰日子，在閃光三齒上，翻來倒去？

三才胡同，老母手中三條細麻，栓掛一根捻轉日月的老骨頭，被褶皺手掌不停旋打饑日子，飽日子，一寸寸，伸延出來，有滋有味

六

高臺階，胡同中段一座雜居據院為王的母大蟲，人送外號“熬死你”黃齒間滾動保定話口頭語“告訴你”就變成“熬死你”

她長有蛤蟆樣粗脖，整日氣哼哼

好像那家都欠她的錢

天生兩坨碩乳，時常隨她填堵敵手門口興奮地闖開衣扣出拳，敵方必定潰不成軍

她的文明舉止：跨門檻，嗑瓜子

專給斗架孩子，支招

七

姜老五，圓門里大院一條青龍

誰家日子旱了，就為誰家下雨

一九五一年三?八節，娶了“婦女學習班”學員為妻

從此，對“熬死你”就再也不多看一眼

他是三才胡同俠士，對他的傳聞

總是和孝悌、腳行、下半身有關

八

糖房，早已無糖可買海陸空，象獅鼠，改賣毛片，兼租小人書

《聊齋》里的小狐女，從此是我一生都在等待的情人

糖房老主人，抽過白面，斷煙后的胸腔從南呼嚕到北，變成胡同里的風箱

他家胖閨女，出出進進，像只雪兔總把我攪得心神不安

九

小小三才胡同，也有歌謠為它傳唱

小小頑童，歌謠里也留下了身影：

“一進三才里，有人偷皮底。你問他是誰？他叫馬來雨。”

馬來雨是我哥哥，那年偷走趙家鞋鋪刷

晾的舊鞋

他就做了“砍鞋”游戲的英雄

五十年后，他的皮囊，也被頑皮的歲月偷走

卻因一偷走進歌謠，成全了三才胡同，

也成全了自己

十

三才胡同，一座儲存老物的倉庫，隨手取下一件

巧遇爸爸冬夜叫門：“來村～～～開門

～～～來～～～”

月光下，微醺的爸爸，歪歪斜斜，游成一條興奮老鯉

把寂靜小溪，游得風波四起

十一

回憶是枚甜甜果糖，稍稍夸飾，是果糖美麗衣裳

我把果糖含在嘴里，再把衣裳，輕輕疊放

四十年前桃花堤

出家門，上河北大街，過新紅橋

砍兩塊迷茫磚頭

郁結一冬的子牙河水

漾起心思

四月風沿河岸

走走停停

把我十六歲吹彎

刺眼紅袖章

胡亂揣進衣兜

看淺灣搬罾，舟子拍槳，魚鷹蒱魚

我的桃花，四十年前，忽地綻放：

懵懂、憂郁、不安、興奮

瘋狂在西沽千米長堤

手摘一朵桃花

去三中上學

一本偷來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夾進四月花信

撩蕩鄰桌女孩

桃樹下伴我讀書

花影怯怯

羞在“冬妮婭”臉上

俏俏的

一朵兩朵

窗臺上古舊首飾盒和水仙花

我坐在藤椅上

抽煙 喝茶

看窗臺上古舊首飾盒

還有邊旁的水仙花開

鳳凰飛落梧桐樹

奶奶嫁到我家

用梧桐木打造日子

日子里就有了這只精巧首飾盒

我想婚后奶奶定然喜愛水仙

清晨坐在窗前輕啟小盒

用美飾打扮自己

說是讓水仙看

其實是讓爺爺看

精巧的首飾盒

有五個精巧抽屜

小銅把手已摸得精亮

就猜奶奶用它裝些什么？

第一個抽屜

輕臥新婚嬌羞？

第二個抽屜

疊碼長長盼頭？

第三個抽屜

擠滿對家人牽掛？

第四個抽屜

亂放些已亂生活？

只有第五個抽屜秘藏小盒體內

是否安放自己日后心魂？

透過杯中熱氣和香煙青霧

看見奶奶從密屜飄出

就站在水仙花上

向窗外探看 喃喃自語：

你們怎么還不回家？

還不回家？

曬繩

八號鉛絲，曬繩

一頭，釘在東墻

一頭，釘在西墻

一頭，釘在太陽上

一頭，釘在月亮上

每天每人每家

流不完的日子

墻不倒，日月不死

壞日子好日子

后浪拍打前浪

圣經是根曬繩，耶酥就是太陽

佛經是根曬繩，釋迦牟尼就是太陽

可蘭經是根曬繩，默罕默德就是太陽

新物舊件靈魂內臟都掛出來！

讓風吹，讓太陽曬

就這點家當，不能發霉！

透明魚

把窗簾拉開陽光射進來

我要在光明中看這條透明魚

看透明魚的每一部位

看透明魚的潔凈單純

還要屏住呼吸摸透明魚的構架

摸它光滑的鱗

摸它透明的骨

摸它鮮紅的脈

摸出它生命的等式如此簡單

我突然想哭

男人的淚應為生命的簡單而澎湃

為了這簡單的意義

我把服裝脫去

為了這簡單的意義

我把雙手砍去

為了這簡單的意義

這雙眼睛也不能保留

我要一心一意體味單純

只留思維由復雜走向純真

陽光波動如水

兩條透明魚在水中隱去

從今天開始

從今天開始，從六十歲開始

從太陽又一次醒來開始

每天我都把去天堂的道路清掃三遍

遇到歧路，就掛塊指路牌子

天堂門牌銹了，就換塊新的

舉頭三尺

總想不起踏張凳子，或

欠起腳尖，為上帝洗把臉

孝敬他，輕輕喚他起床

一雙忙碌的手

幾十年勞作

親錢幣、親糧食、親女人

就是忘了親近上帝

從今天開始，讓回家的人

腳不沾塵，滿眼潔凈

擦拭天堂就是擦拭自己

清掃去天堂的道路

就是清掃自己的心境

我手拿一把種子

期待上帝憂郁的眼睛明亮起來

看骯臟的大地

還有沒有一塊好土

可以種花種地稻

趕著勒勒車去你的草原

1

你的家鄉在北國之北

知道你的草原

有半年天寒

我要趕著勒勒車

在風雪到來之前

一路向北

我從六月出發

追趕你的七月

只帶干糧和清水

知道你在氈房

為我備下皮袍

今晨我就輕裝簡行

如果老牛奔傷了蹄子

我就帶著十月的緊迫

為你飄灑第一場秋雪

2

你的眼波

比波斯毛毯柔軟

眸光慰及所至

越冬干草

也會化為糖飴

清晨你去淺灣拎水

大太陽軟軟地

化在河里

我也被你的目光

飴化成一只小狗

在你的袍腳

粘來粘去

3

我是你柵欄里一只蹦跳小羊

只有啃食你的青草

才能長出犄角

卻總是幻想

自己是匹烈馬

在你茂盛草原狂奔

其實我的每一步奮蹄

都是綠草甸上

柔情的舞蹈

4

你是草原七月少婦

皮膚里流淌芨芨草鮮嫩漿汁

你坐在黑舊馬扎擠出雪白牛奶

嘩嘩嘩，草原生命輕唱悅耳歌聲

你寬大衣袍里也有一雙柔軟碩乳

只有嬌貴嬰兒才能吸吮芬芳

把我放逐草原我就是驕縱的烈馬

把我攬進袍襟我就是嬌寵的嬰兒

5

太陽沉下山坡

你就是草原上升起的一顆

會唱歌的星星

為我唱一曲蒼古長調

忘情歌喉

喚來閃閃星河

今夜我讓兩眼失明

也讓雙耳失聰

只留一根不死心弦

為你久久顫動

6

干了一碗烈酒

喝下兩碗奶茶

清晨，我大步跨出氈房

身穿藍色鑲邊長袍

腳踏鮮艷滾花蒙靴

手中彈撥馬頭琴筋弦

我就是娶你的新郎

馬群撞出了柵欄

坐騎打著響鼻

汪汪叫的黑狗

早就興奮不已

來到你的草原放牧

卻被你盡情牧放

我久已不再瀟灑的鬃尾

又一次為你張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