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居者的游戲（六首）

黃茜，畢業于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現供職于南方都市報。2010年獲劉麗安詩歌獎。

一間沒有主人的房間

墻壁長出火鶴的羽毛

藍色地球儀跳脫支架

輕巧落入空間的軌道

鉛筆海螺般探出碧泠泠的肉身

書籍皺著眉頭，自己翻閱自己

香氛沖破倦意的香水瓶

穿著晚禮服的衣架開始跳舞

手套模仿起手的魔術（究竟誰模仿誰？）

玫瑰高跟鞋跳到鍵盤上

音樂適時地響起

香檳自動傾倒——不為嘴唇

為了一抹黃玉色、抽象的醉意

無數異獸從《山海經》爬出

搖著九條尾巴，十個身子，

燕子般的鰭和羊脂般的角

床單風一樣在地板上行走

誰都不搭理，誰都不寬恕

睡眠是沒有眼瞼的捷足的神

葡語字典和西語字典甚至墮入

一場痛苦的愛情

近親繁殖怪誕的子孫

電話聽筒蝌蚪般漂浮

椅子正在變形，滲出冰涼銹綠

暖氣管發出戰馬的嘶音

當我們沒有被人看見

我們也粗魯、散漫、骯臟、憤怒

當我們沒有被上帝看見

我們便是爬藤、蟾蜍、云朵

與石頭的同類

世界被我們囚禁在眼睛里

有時候她故意轉身

讓時間和空間誕出裂隙

縱容這鮮花的炮彈，逾矩的歡騰

獨居者的游戲

它們是叢林，是巨大深碧的

戰船，琥珀枝條構成的巢穴

一串串的謎語

它們螞蟻般勞作，麋鹿般

遷徙，寶石般溢出

字典暗沉的疆域

它們結伴而來，抽象的弧線的

系列，飽滿的光的花序，

浪花里纏斗的健碩的孩子

它們眨著眼睛，相互照亮，

此呼彼應。它們引誘你抓住一個

又忍不住追向另一個

它們是形狀古怪的大陸

海洋里漂流的白發的石頭

被鯨魚和珊瑚環繞的亞特蘭蒂斯

突如其來，卻如此自然

君王般顯赫，卻從不凌霸弱者

吞噬異類或同類

它們和你一樣是身形美麗的

赤裸的競技者

它們不說對，或不對

它們只說有，或沒有——

站得更近，才能體察微妙

行到深處，才能輕盈起飛

盲人樂師

他的船隊已經備好

他的前途吐出花冠般的旋渦

他總在下午四點彈鋼琴

手指撫過被雪打濕的階梯

牡蠣般軟體的土地

他的掌心草木葳蕤

他的樂曲是四處逡巡的獵犬

有著鈴蘭般的腹和腰

他不懼怕陷阱，他尋找它們

他的指爪正在變成鳥爪

他不規則的眼瞼在太陽里感到熾熱

陀思妥耶夫斯基

哪怕最明媚的春光包圍著您

您也會無動于衷

您只被變幻莫測的心靈吸引

您的雙眼——只看向深淵與暗夜

您曾經多么冷峻地觀察他們

自私、可笑的男人

悲傷而高尚的女人

您曾經多么熱烈地想象他們

友人的忠貞，父子的隔閡與

寬恕，高貴的尊嚴

非正常的美——

以及幼嫩、驕傲、徒勞的愛情

直言道德是一種舒適的借口

而激情是柔弱靈魂的主人

沒有什么能夠阻止心靈

隕石般無可挽救地撞擊、墜毀

哪怕最明媚的春光包圍著您

您也會不屑一顧

您著迷于死亡臉上可怖的圖案

為病弱的精神灌下烈酒

納塔克納爾，我想跟你……

納塔克納爾，我想跟你談談等待

如果熱情無法掩飾

讓它自行熄滅

如果密友無法挽回

就將記憶保存

如果仇敵難以戰勝

讓時間和衰老做你的助手

雖然知識可能變成負擔

仍要日日豐富你的靈魂

納塔克納爾，你應愛貧窮多于富有

愛勞作多于閑逸

你應思考多于爭辯

欣賞多于憐憫

作品畫到一半，無需勉力為之

扔下畫筆，到田野間戲耍

身體的潔凈，比不上心靈的潔凈

心靈的冷卻要大于身體的冷

你和自由是一雙悖論

你和甜蜜是智慧的主人

你要愛自然，勝過愛你的兄弟

你是一切人，卻誰也不是

別擔心不被時代寵愛

需擔心的是被永恒拒絕

你應高飛，不應低俯

應做痛苦的主人，而非美德的奴仆

納塔克納爾，我不教你熱情似火

但你至少要燃燒一次

當我走過……

當我走過從前哭泣的地方

剪秋蘿依然嫣紅嬌艷

藍色和紫色翎毛的小鳥

依然在晶瑩的空氣里飛

土地依然潮濕溫熱

長凳上依然落著柔亮的

樹葉、干凈的輕塵

只是路過的人不再聽見

憂傷的啜泣與號啕

就像從未有人來過這里

就像人從不會心生感傷

就像蜂蜜不是伴生著欺罔的毒刺

然而我就將這樣老去

忘記不可言說的激情和歲月

一生的爭斗總是徒勞

就像眼淚都化作了露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