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杭,北京人,1985年生。畢業于南京大學中文系,供職于中國文聯。2002年開始寫詩,自輯《暫存集》《即興集和故事集》。藝術評論刊于多家報刊,2014年7月出版評論集《真享樂 當認真》。另作戲劇二種,小說十余萬字。
對某個人而言,這或許是一種考驗
一種困境。你刷了卡,就得過去
特別是在出站的時候。這看起來很容易
你沒見過一個人沒能過去
后面的人也不可能讓你稍有停留
但如果說:你得快速通過
這似乎多了一點兒壓力,但也并不難
因為它仍然給你留夠了一個緩沖的時間
即使閘瓣兒噗地一開,讓你受了驚嚇
實際上沒有人認為自己受了驚嚇
但假如你突然發現這一點,你不想過去了
盡管越來越多的人圍住你,說你,看著你
但你不想過去了。就像你得說一個詞
它代表一個意思,以滿足別人已準備好的要聽
以保持你表達的連貫,以使你的痛苦不被注意
以保持你這樣繼續活著。但你沒說出來
在給你留夠的不被注意的緩沖的時間
但你沒說出來,或許你已決定不說了
但你已再也不能說出。就像你已付了全程
你沒法再次先刷一次,然后再次付完
盡管你看著人們一個接一個都出去了
你再也不能出去了。盡管你質疑他們出去
是為了做什么,或你已放棄所有你會去做的事
質疑成功學,否定實用主義,渴望超脫世俗
盡管你從未不能出去,比如求救,找人
盡管你可以說服自己那些人不好,或你鄙視
甚至于你寧愿保持一種狀態:如此絕望
盡管你不可能最終不出去,但你寧愿這么認為
因為那原因是那么那么小,那么簡單
你可以假裝是在等什么,但你又不愿意
看見你的人覺得你在等什么,因為你誠實地
多想上去告訴他們實際上你并沒在等什么
讓他們知道,也許他們中會有極少數不冷漠的
說:你丫傻呀。就像你父親說過的
或是你的親人來找你,或一次次給你打電話時
說的。因為你沒法跟他們說,你終究可能得了 抑郁癥
并不覺得回到一個地方是一種治愈
小母親
我多數時候盯著你的披肩和小腿,
(你玲瓏的言談也僅讓我把你當作
我慣于理解的女生)而沒有注意,
你在會議的牛皮紙面孔間,播撒秘密的快樂
太陽種植油菜花的快樂,鳥鍛煉胸肌的快樂
(不像我熬夜的女友),你愛你的兒子
愛未來;你跟隨他,學習他的真理
走向共同的、跳著藍孩子的樹林
盡管會有那樣的日子,每個屬于永恒的夜晚
將不再屬于你
你們滑落,走在沙灘如情人
走在街上如路人
在死亡的光線中頭頂斑禿
(我猜我的母親也曾和你一樣,
但我的無知,像電休克的治療
襲擊了他們)
你能愛啊,還將很久不會厭倦
每天,臺燈用一度電就滿足了
生活帶著你所有發型的羽毛從腰間飛過
而我,捧著干枯的紙花(灑了水的)
又冷淡又刻意。我的感情幾乎與親人為敵
我就像一個守口如瓶卻不能自立的女兒
我既不信仰,也不生活
我的鐘點殺害我
哦,愛撫我吧
讓我是你的兒子,讓我是你的女兒
我深愛你這樣一位母親
婚 禮
處女座的一生通常是一個社會繁文縟節的完
整表現
處女座男人的婚禮也如此
每個婚禮與今天相比,都有其缺陷
瞧,在蛋糕似的背板前
他那雙看得懂所有女人脾氣的眼睛
不眨了,笑得像個卡車頭
正配上這喜慶,只是
依然不可緩解地胖了一點
而新娘,由于記得,我看得出
賽車似的厲害眉毛、一張常喝咖啡的
直嘴巴,顯得心軟又堅強
她現在甜蜜,以后會兇
但此時,就是一個穿婚紗的人
眼角的金粉,閃著天真
——非常好
他們接吻,仿佛臉上沾著奶油
甜味使人美滿——非常好
他們唱拿手的情歌,必然引起震驚
杰出的才能長久用于模仿,就像舔凈
彩色封殼上的果粒酸奶——非常好
昨天,他們用精致散文
重寫高中情書,就像考試前猜題似的
準備作文,而剛才——非常好
一如下個環節放映,為介紹戀愛而
擺拍的電影,這一切——非常好
——假如已經和記憶交換了一半
為每道題打對勾的,主持人
紅光,滿臉圓珠筆油
一會兒扮牧師,一會兒扮古人
婚禮是一種宗教儀式,祭司為神代言
如此看來,你就是個騙子
若新郎換作是我,我的父親一定會
跳著腳罵人,談屎和死
讓所有人喪氣;又受傷害地向我懊悔
雇傭一個代理人,按照他全權安排
花了錢,就得聽命于人
我們的社會便是這個樣子
我們每個受雇的人,用自己掙來的錢
所再次雇傭的,仍然是一個主子
并非享盡花錢的快感,錢很快被回收
我們豢養專業人士,我們從來不是自己的專家
這場婚禮展現:當代愛情如何獲得認可
正如從小得到的一切:才智、禮貌、
里程碑、自由……我們總要買一些考試
像小學時畫完一張連筆畫,舉著手等
自己的分數,有個小電機埋在電路圖似的
背面,當結婚證以法律的名義
宣布愛情,他們拿到了大學的錄取信
對著夫妻不談愛,婚禮之后沒有婚姻
談立業、談責任,你的父親
一個局級干部,也不過是牢靠的
一環,間接地剝削著科級兒子
現在,你的全部乖巧,裝滿一輛
五十歲的翻斗車;我則想著以后
那間睡味朦朧的,奶油鳥籠子
哦,你的愛就像你沒有參與過設計的新房間 它來自幸運,也像幸運墮落得那樣快
你的詞藻冷如霓虹,在你們的夜晚
你的愛啞了,沒有口形
你的啞語,沒有手
你們的愛在形式之外的任何形式
從來沒有一次,回到了一個蚌殼
它朝向大海,等它打開
你們走出來像是巨人
今天我并非沒有祝福
我多想如你們,也結婚
和我愛的人一起,抵抗自我的耗損
但我不辦這樣的婚禮,也不接受情誼
所有人回去說這場婚禮無比奢華、完美
我也會這樣說,向那些沒有來的人
列車上
——致佩索阿
有一種交往透露了交往的本質
列車上,不認識的人意外挨近
由于不愿敵意,或根本沒有自己的事情可做 人們開始交談,由于不能很快分離
越漫長的旅途,越會從開始就嘗試開口
因而,車上的相遇是最不珍惜的相遇
瞧,無聊的時候都這樣
鄰座的不聊天,就打牌,榨金花
或爭上游、捉黑叉、憋七或說謊話
無論玩哪種,先逃走的就算贏
撲克是一種關于逃離的游戲
逃離帶來快樂,我對面長痘的胖女生
就透露了這心思,我們中
比她下車早的,她就羨慕他們贏了
她將贏了比她晚下車的人
因而她的告別,除了形式都是真誠的
有個河北上車的女孩,又善辯又溫存
她睡覺必要把腿搭在對面的椅上
我告別時怔了一下,我不會問她的手機號
她很平靜,我覺得我沒想再見同樣的人
高中時我喜歡的一個女生,許多男生喜歡
她誰都不愛,僅與我們交談
一畢業她就消失了,誰都沒再見過
仿佛我們乘坐一趟直達列車
假如永遠不能離開一個人
那么他就要,從這一命運的開端
便與之搏斗
人們下車,有的回家,有的繼續旅行
于是就繼續他的逃離
或開始一個新的逃離的希望
直到他剩下一個人,他必須和自己分離的時候
他就必須和自己搏斗,這時他恐懼
因此他總是需要至少多一個人,以使
他要逃離的并不是自己,當他延長
最終一次逃離之前的時間,愛就是他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