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乾義
往上看,往它頂部看,黑榆樹每一次分出枝杈,選擇方向,自然彎曲,然后再分杈,再選擇,再彎曲,那每一個動作都超出想象。
小跑著過來的男人,臉上的緊張像很多男人的臉。
過道邊雪地上寫著“北國風光”,另一處寫著“萬里雪飄”。看一眼就大概能猜出是什么年紀的人用樹枝寫下的。
站在河岸上練發聲的那個男的,直到周圍高樓里的人差不多都醒了之后才停下來。
幾乎每天我都要在這兒走走,坐坐,或者從里面穿過。這些景與物都太熟悉了,難免有時候比我睡醒后更疲勞,但我找不到在附近還有比這兒可去的地方。
明顯肥胖的老太太有節奏地用她的腰撞擊著靠近河邊丁香林里一棵早晨的樹。樹葉大幅搖動,像是一陣一陣的強風特意從那棵樹上吹過。
場所基本固定在挨著人工魚池的一塊空地,時間一般在上午九點,從大街小巷趕來的這群人沒有組織者地聚在這兒。他們有時憤怒,有時歡笑,更多時候他們談論這個不怎么樣的世界,以及如何治理或改造這個世界的重大舉措。
這個秋天離北門最近的那把椅子常常空著。他坐在那兒的姿勢看上去像個軍人,或者曾經是。在這個秋天以前,他穿過黃呢子上衣,也穿過北京布鞋坐在那兒,慈祥而冷峻。
幾只小花鼠跑過腳下爬上不遠的老榆樹,它們比老鼠少得多,比老鼠可愛得多。人們駐足的眼神兒都很驚奇,但是后來人們就不了。
老夫妻倆騎在木馬上相互揮動手里的帽子,在上面又分別玩了自拍。下來后他們奔向碰碰車場地。
夏天晚上九點以后里面燈熄了,月亮和星星離它更遠。
整個上午,笨重的升降車經過過道旁一排黑榆樹之后,它們用剩下的“丫”形斷肢朝向上方的電線和天空。
胸前挎著相機的成年人,讓小男孩兒爬到一段微縮長城上面去,喊著讓他站在兩個垛口之間招手。那個成年人要給他拍照,他急了說,這是個假的。
大約三四十個老年人組成太極拳方隊,統一的裝束,在早晨的陽光里很耀眼。動作跟隨音樂很慢但很整齊,他們的脖子普遍比較僵硬。
落葉紛紛被秋風追趕。在過道上奔跑的過程中,它們發出的聲音像它們求救的聲音。
我在昨夜剛下過雨的亭子里看一本勃萊的詩,碰巧遇到我一個詩人朋友也寫詩的學生。我說聽說你寫得不錯。他回答,大家都這么說。以后,我們就再沒那么碰巧地見過。
一個人在里面走與很多人在里面走差不多。不同的是,有時一個人走,有時很多人走。
他把塑料袋里的葵花子、小米粒放在草坪邊上一塊水泥板上,還有松子。他說小花鼠愛吃這些,一會兒果然來了幾只。
每年柳樹的葉子先長出來,然后是榆樹的、楊樹的。等到榆樹的、楊樹的葉子落光了,柳樹還沒開始。
坐在榆樹的陰涼里,心想,要是在這兒看一會兒書有多好。
“退了?”“退了。”“怎么樣?”“挺好。你呢?”“挺好。”擦肩而過的時候,我聽出在多年不見的兩個聲音都把“挺好”這兩個字有意放在高音上。
柵欄內幾個孩子坐在小軌道車上用手里的激光槍射擊吊在木桿上的玩具熊、玩具虎和玩具豹子。票價五元。
我把深秋從里面撿來的帶泥土氣味兒,有的還帶著光芒的樹葉,用透明膠帶一片一片固定在A4紙上。其中我能認出來的有楊樹、榆樹、柳樹、丁香樹、白樺樹的。
穿紅羽絨衣的男孩兒把眼鏡摘下來,給他在雪地上剛堆成的小雪人戴上。
背背包的年輕女人把冰淇淋包裝紙放進路邊垃圾筒里。跟在她一旁的小女孩兒隨后也把冰淇淋包裝紙放進垃圾筒。
涼傘下擺放著酸奶和其他小食品的貨攤后面,四個在打牌的銷售人員招來不少觀眾。
照在一排老榆樹樹干積雪上的陽光是白的,照在沒有積雪樹干上的是黑的。
傍晚,放學的孩子們陸續從公園里穿過,年輕家長或老人們跟在后面,有的背著大書包,有的挎著。
懷抱泰迪的女人被大門口保安喊住:“狗不讓進。”女人:“這是我兒子。”
天黑之前幾個老人緩慢地離開了那個陳舊的亭子。兩個看樣子很熟的老婦人沿著長廊聊天。其中一個笑笑,低下頭:“咦,一回憶,人就老啦。”她們停下來,停在狹窄的陰影中。另一個摘下眼鏡用手擦擦。
騎在大人脖子上的那個男孩兒在“快樂林”柵欄外看見里面有個男孩兒從水泥老虎的嘴里爬進去。過不一會兒,他從水泥老虎的嘴里爬出來。
推銷新樓盤的白面小伙兒捧著一疊印制精美的宣傳廣告站在過道上,他站的位置剛好一伸手就可以把廣告塞進別人懷里。
秋天一到,那一小片白樺樹就在離北門不遠的位置準時舉起金黃的集束火把。
穿黃色夾克衫的老人后背上背著一個被風鼓起的包。他領著小男孩兒從恐怖城大門走出來,走向對面的槍戰城。
幾個人停下來看著一個年輕母親,她看著剛學會走路的孩子。孩子摔了一跤,然后自己哭著爬起來,又摔一跤。
在兩排楊樹之間打乒乓球那伙兒老年人,平均每天訓練時間超過了專業運動員,至少有幾個能打到某些國家的前幾名,如果不限年齡,進入某個國家的奧運代表隊也不是沒有可能。
基本上固定的一些人,有拉二胡的,有彈吉他的,有吹笛子的,還有幾個唱的,在基本上固定的一座小型歐式建筑門前,從春到秋度過從下午到傍晚的時光。
拎沉重布袋的那個人脫掉了鞋,盤腿坐在椅子上,白襪子露在外面。他點上一支煙,用力吸一口,使看見他的人覺得沒有比這還舒服的了。
手推鋤草機轟響的馬達聲過后,很少有機會聞到的一股特別的清香從青草被粉碎的身體里散發出來。
我們可是好久不見了,有五年或者更長。他拎著一塑料袋青菜,我也是。站在一伙兒打牌的人旁邊,我們腿酸了。過后想想,我們用一整個下午談了談各自怎么“過五關斬六將”那些事。
黃昏,一片晚霞在比它小很多的靠近樹林的水池上燃燒。
沿著林蔭小路散步碰到一個認識但不怎么熟的人,我抬手做個打招呼的姿勢走了過去。
大貨車開進積滿淤泥的河道里,卸下水泥板,還有地磚。去年有過一次,前年一次。
從樓宇間穿過來的陽光低低地照進林間草坪,樹干用它們長長的陰影把草坪分割成大小不等的條塊兒。
我走出林間小道時,一個懷抱小孩兒淚流滿面的年輕女人問我七十二路車站怎么走。我告訴她出北門右轉五十米。等我散了半小時步以后,我看見她坐在過道邊椅子上,小孩兒在她懷里睡了,她仍淚流滿面。帶著一種我希望幫到她的想法,當我有意朝她走過去,她把頭埋進了懷里。
天快黑了,面孔在暮靄里隱約。其中一個老人收起小馬扎兒,從幾個老人中間站起身,說了句:“你們慢慢聊吧。”
戴墨鏡穿紫色風衣的高挑女子從南門進來,北門出去。這一路上,眼神兒再怎么不好的,也不放過回頭的機會。
一對高大的外國夫妻推著嬰兒車,用外語與車上的孩子說話。周圍那些“真好看”的贊美,大都與自己的孩子所不具備的“白皮膚、藍眼睛和黃頭發”有關。
美女結隊從假山石階走下來,她們的眼睫毛比假的還不真實。
雪中過道上那些稀疏背影像樹干一樣緩慢,模糊。
這一天很少有過的一場風從向一側大幅度傾斜的丁香樹上看到了自己強有力的形狀。
與一個喜歡自言自語的老人我不止一次擦肩而過。
空地上的那伙兒人在太陽照耀下站了一整個上午。他們慷慨激昂,一直在討論真理去哪兒了的問題。
有幾個人打著傘從不同的街道,從不同方向的門進來,特意趕到那個簡易陳舊的木制長廊下避雨。
一個將一串鑰匙掛在腰帶前面的人走過來,帶著金屬聲響,有時發光。我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有過這樣并持續到九十年代初。
小廣場邊上,年輕母親成功阻止了她小時候曾經玩過的她的女兒正在灌木下挖土的玩兒法并蹲下來用濕巾給女兒擦手。
早晨圍觀的人群在由奶奶或姥姥級組成的操練方隊的刀光劍影中一個個微笑著面孔。
園林工用特別響的那種吹風機把堆積在榆樹墻下的落葉吹出來,連塵土一起裝進手推車,然后把一些工具放在上面,還有后背印著文字的外衣。
坐在椅子上用背部面對過路人的那個女子,她的后腦勺兒在灼熱的光芒中顫動。
不清楚原因,這么多樹很少有喜鵲或烏鴉飛臨。天空中更多的翅膀都是麻雀的,有時它們也在人群里飛來飛去。還有一種很小很小的鳥兒,綠翅膀,黃肚囊,黑亮的嘴兒,尖尖的,偶爾穿過樹叢。
昨夜一場雨,灰色地磚新鋪的小廣場上有幾處沒有積水返光。
西門口外墻上貼著公園招聘保安員的A4紙打印廣告,要求高中及以上學歷。廣告下方的空白處寫著一行潦草黑字:辦文憑。并且留下了聯系電話。
十幾個排練街舞的男孩兒女孩兒在水泥臺子上翻來滾去,臺下幾個老人看一會兒就捂著胸口離開了。
海盜船的牌子換成了神舟飛船,那個戴禮帽兒,用單筒望遠鏡瞭望遠方的古銅色雕像依然站立在船頭上。
幾乎每天我從北門進來,從西門出去,去那邊那個超市。然后再從西門進來,從北門出去。時間一長,我就忘了我這是又一次從里面穿過。
冬天把小火車軌道埋進漫長的雪里。
門票不收了以后最高興的是那些保安的臉。
自上個夏季以后,有只灰色流浪貓隱現在灌木叢中,只能偶爾看見小花鼠們的身影了。
中午,來這兒散步的周圍寫字樓里的人與其他人不同,他們一邊說話一邊點頭。
有一次我用手機拍下黑樹干和它上面的雪。有一次我拍下后面飄著白云的丁香花。還有一次在我拍行駛在林蔭間的紅色小火車時,我的手機掉在了地上。
有人夏天抱著老榆樹合影,到了冬天沒人再抱它。
在枯萎的花池邊上,一對老夫妻坐著不說話,戴運動帽兒的老頭兒拐杖拄在地上。他們共同望著蕭條了的樹林后面的天空。
走在雨后路面上清晰的沙沙聲聽起來讓心里干凈許多。
躺在過道旁長椅上的男人頭下枕著黑色雙肩包,臉上蓋著一張《參考消息》。一雙帶泥的膠靴整齊地擺放在椅子下,似乎疲憊不堪。
下雪天,這里任何一處,比如在稀疏的樹林里、在貼著封條的冷飲店門廊下、在過道兩旁的空椅子上、在四面透風的亭子里,都是那種可以“讓我靜一靜”的地方。不過,時間不能太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