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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頭留門屋

2014-11-15 04:41:15戈碧
吐魯番 2014年3期

戈碧

山頭留門屋

戈碧

今年夏天,我們全家人到鄉下去玩,看見路邊有一片瓜園。碧綠的瓜田里結滿了滾圓油亮的西瓜。大家都說口渴了,于是把車停在路邊,一家人沿著田間小路向瓜田里走去。瓜田中間有一座簡易小屋,黃土打墻麥草苫頂,小門開在山墻上。主人把我們讓進小屋。屋里面積很小,放兩張床中間就只有一人寬的人行道。我們坐在床沿上,打開后窗前后通風涼快極了。

外孫女雯雯十四五歲了,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房子,好奇的東張西望,然后問我:“老爺,您住過這樣的房子嗎?”

我們都笑了。我笑著說:“不但住過,我還是在這樣的房子里娶的你姥姥哩!”

文革前一年,我高中畢業參加了高考并被省內的一所師范院校錄取。“錄取通知書”寄到家鄉大隊部一擱就是兩個月。等到我拿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師范院校新生報到截止時間已經過去了將近一個月。我去學校找了領導,答復是:招生工作已經結束,“招生辦”也已撤銷,無法辦理相關手續。不過“錄取通知書”仍然有效,下年可以免試入學。

我當時懊惱極了,想想父母辛辛苦苦供我上這十幾年學是多么不容易呀!當時正是國家困難時期,生產隊窮,我家子女多,年年分的糧食不夠吃。工分不值錢,有時甚至還得給隊里倒貼。家里分的細糧更少,多半被我拿到學校交了伙食。一件衣服我穿破了老二穿,老二穿爛了縫縫補補老三穿……為了供我上學弟弟妹妹們連初中都沒上完。我在學校也十分節儉:每星期回家背一籃熟紅薯,到學校食堂打碗開水沖泡著吃。食堂里三分錢一份的冬瓜菜都舍不得打一份。

對這件事我很窩火,決定硬著頭皮去大隊部理論。雖然只有兩公里路程我也只去過一次,就是考上高中那年去大隊部開介紹信。大隊書記文廷聽我發完一陣牢騷后,以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神態說:“那幾個月不是正農忙嘛,誰有功夫在這兒專管收發呢?你自己的事情自己不操心怨誰呢?”

無奈之下我又回到了母校。校長很同情我,說現在只有復讀一年了。學費可以免,書也可以用舊的,生活費可以申請助學金解決。如果下年考個更好點的學校,那也許是壞事變好事。我得到了少許的安慰又回校復讀了。

誰知天有不測風云,正當1966年高考到來之際,一場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全國各大專院校都停止招生,學校停課鬧革命,并且各類學校學制延長兩年。我的大學夢徹底成泡影。兩年后我拿上一紙文憑背上行李和書回到了我熟悉而又不情愿去的鄉下老家,成了一名名副其實的農民。

當時農村也正在搞“文化大革命”。兩派斗爭像翻燒餅一樣斗來斗去。我不愿染指就整天跟社員們一起聽鈴聲下地干活。出門很少與人說話,回家就躲在房間里看書。快過年了也是社員們最清閑的時候,人們東一頭西一頭地跑著看樣板戲。一天鄰居大志來找我。大志是我兒時的玩伴,現在是生產隊民兵連長,又在大隊“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當普通演員。大志想借我那套草綠衣服給宣傳隊用。我那套衣服是文化大革命之初大串聯時扯的草綠布找人仿制的軍裝。當時很時髦我也很珍愛,但是為了支持演樣板戲我還是答應了,大志對我說,一個人整天呆在家里會悶出毛病的,不如出去走走看看。明天大隊宣傳隊演《紅燈記》,還是一塊去看看熱鬧吧!我搖了搖頭。大志明白我的心意就繼續說:大隊原來的文廷書記靠邊站了。大隊成立革委會,李鐵當了革委會主任。

在我的記憶里李鐵是黑大個高嗓門,他站在村西頭叫一聲村東頭都能聽得見。聽說他一頓能吃十來個黑面餅,能背起一百多斤重的草捆,有一次草捆繩子斷了鐮刀割掉半拉臉。人們背地里叫他“半拉臉”。大志說李鐵后來當了兵,復員后當大隊民兵營長又是宣傳隊的主演。他演李玉和身材魁梧嗓音洪亮,十里八村家喻戶曉。我終于被大志說動了,第二天便跟他一塊去大隊。一路上大志滔滔不絕地介紹宣傳隊的人和事,當說到演鐵梅的秀秀時他更是眉飛色舞;說秀秀才十九歲,人長的漂亮,高挑個大眼睛,兩個大長辮子拖到屁股上。嗓音清脆甜美。她演鐵梅不需多化妝,往臺上一站臺下就是一片掌聲……

“你喜歡上她啦?”我調侃說。

“嗨!”大志瞇著眼笑,“誰都喜歡,人見人愛。可我們是白喜歡‘剃頭擔子——一頭熱’你還差不多挺般配哩!”說完我倆就笑了。

舞臺就在大隊部后面的土坡上,臺下黑壓壓都是人,臺上叮叮咣咣響著鑼鼓。過一會兒鑼鼓聲停了,舞臺中央端端莊莊站著一個高挑個長辮子的姑娘在報幕。我想這一定就是秀秀了,大志卻說:“這是秀秀的姐姐榮榮,是宣傳隊隊長。比秀秀大兩歲,可有本事啦!宣傳隊二十多號人都聽她的,把宣傳隊管理得井井有條。待會兒我帶你去見見她”。

我跟大志穿過人群走到舞臺后面,這時榮榮剛好從臺上走下來,看見大志便笑著問:“衣服找來了嗎?”

“找來了。”大志說著把草綠軍裝交給榮榮并指著我介紹說,“這是子欣。衣服就是他的。”榮榮沖我微微一笑說,“謝謝子欣哥,衣服我們一定保管好,等演出結束后就還你。”

我看了榮榮一眼,心里熱乎乎的,好像有點眼熟但又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只見她青衣素面端莊大方,那一直掛在臉上的微笑和粉腮上淺淺的酒窩讓人看一眼就覺得特別親切特別可愛。榮榮轉身把衣服遞給一個青年說:“愛惜著穿別弄臟了。”說罷又回頭沖我一笑便向舞臺西邊的小屋走去。

小屋門前有人在化妝或換服裝。屋里傳出了女孩子的吵鬧聲。榮榮站在小屋門口大聲說:“男演員到外邊換衣服,化好妝換好衣服的都到后臺等著,馬上要開演了,不要都待在這兒。哎,小鎖你跟大志一塊把道具抬到后臺去……”不一會兒小屋里外的人便疏散了。

在四周磚瓦房的襯托下,小屋像漂泊在水里的一葉扁舟。但小屋內外活躍的人們又給了它蓬勃的生機。小屋矮小簡陋,只有一間,屋脊是南北走向,南山墻下開個小門,門前出二尺屋檐,屋檐下靠西墻角壘一灶臺。小屋四周的矮墻是用土打的,房頂上苫著麥草。這在農村叫山頭留門屋,多是在菜園或瓜園里建的簡易房。但我卻很喜歡這小屋。

我一邊看戲一邊溜達著看熱鬧,猛然聽見身后有人叫我。回頭一看是榮榮,榮榮仍是向我微笑著說:“中午在俺家吃飯吧!”說著用手指了指山頭留門屋。我搖著頭說:“不啦,我等大志一塊回去。”榮榮問我在家有事沒有,如果沒事能不能幫助抄抄戲頁子,我欣然答應了。

第二天我吃過早飯便來到了榮榮家。榮榮正在院子里灑水掃地,見我來了便熱情地打招呼。榮榮娘坐在灶邊擇菜。榮榮娘頭發花白了背也駝了,滿是皺紋的臉,一只眼睛塌陷著。榮榮招呼我進屋并提醒我“小心碰頭”。我低頭走進小屋,屋里空間雖小卻也十分整潔溫馨并透著清香;兩邊擺放著兩張床,后墻窗下放一個舊衣柜。榮榮拿出紙和筆放在衣柜上說:“就在這兒遷就著寫吧,我們在大隊部排練。中午在這兒吃飯。”安排好便走了。

中午榮榮回來了,進門便說:“子欣哥辛苦啦!”我說,“不辛苦。”站起身活動著胳膊就要走。榮榮忙攔住我說,“說好的,在這吃飯。”

說話間只聽“咚”的一聲,一個黑大漢捂住頭彎著腰走進來。榮榮笑彎了腰說,“誰叫你長恁高哩!”榮榮娘也在外邊笑著說,“別把俺家門框碰斷了。”

我定睛一看進來的正是李鐵,便叫了聲“鐵叔!”李鐵站在我對面拍著我的肩膀說:“你這小子多年不見長成帥小伙子了。高中畢業了吧?你可是咱大隊的大才子呀!中午就在這兒吃飯,我也不走了啦!”又對榮榮說:“這算派飯,回頭去隊里領糧食。”

“中,我給你們做飯去。”榮榮答應著跑了出去。

我和李鐵坐在床沿上說話。我夸贊他戲演得好,他也詢問我一些事情。然后以關心的口氣說:“你的事我們都知道,太屈才了。要不是文廷那孬種使壞你現在是大學生了。你想不想出這口氣?過幾天革委會要組織開一場批斗會,要不你寫一篇發言稿吧。”

“不行不行!”我搖了搖頭。

李鐵接著說:“文廷已經成了落水狗,你不要怕他,要堅定革命立場,對敵斗爭不能心慈手軟。”我仍是搖頭。

“要不——這樣吧”李鐵沉思一會兒說,“你寫一篇批判稿吧。批斗會上由我出面發言。我這里有材料,你就按這些材料內容寫,要加上你這個典型事例,上綱上線揭批他迫害貧下中農的罪行。”

說話間從外邊傳來女子的爭吵聲,循聲望去只見一女子花枝招展,上穿一件大紅燈芯絨褂子,下穿毛藍褲子。我初以為是哪個干部家的千金,仔細一看正是舞臺上演鐵梅的秀秀。秀秀臉比榮榮豐滿些、紅潤些、也更艷麗些。年齡小點的臉稍圓些,粉嘟嘟的帶著稚氣。李鐵說那是榮榮的小妹妹玉玉。玉玉身穿綠色粗布舊棉襖,與秀秀形成鮮明的對比。玉玉看見秀秀穿了新衣服就吵著說也要穿,說娘偏心,大過年哩也不給她買件新衣服。倆人就吵。

娘用一只眼乜斜著玉玉說:“娘沒錢咋給你買哩!你那么大的閨女了光知道玩,也不學學做針線活。你倆姐的衣服鞋不都是自己做的嗎?不學做針線活將來找個婆家誰伺候你哩!”玉玉的嘴噘的更長了說,“我就不學。將來找個有錢的婆家。沒錢的我才不要哩!秀秀的衣服也不是她做的。”娘生氣說,“到一塊就吵,將來找個遠婆家隔他萬兒八千里,看你們還吵不吵?”

榮榮在一旁打圓場說:“你二姐的衣服是我給她買的。明年我也攢錢給你買一件。”玉玉轉氣為喜摟著榮榮的脖子說:“還是大姐好!”

秀秀趁機走進屋一屁股坐在李鐵旁邊的床沿上。李鐵作了介紹。秀秀“嗯”了一聲順手拉下李鐵脖子上的圍巾說:“你這圍巾還挺好哩,是織的還是買的?讓我戴幾天吧!”榮榮正好端著飯走進來,看著秀秀正色道:“自重點,不要讓人瞧不起!”

唱戲的土臺子下站著幾百名社員。有的手里拿著《毛主席語錄》,有的舉著小紅旗高呼著口號。土臺子上文廷胸前掛著紙牌子,牌子上寫著“走資派”三個大黑字,還打了個大紅叉。

李鐵安排我站在臺下的最前排。我本來是不愿意的。要知道我是個膽小怕事的人。在學校開批斗會我總是站在最后邊或者干脆溜到學校外邊去玩。批斗老師最積極的應該是兩類學生:一類是平時常受老師批評的壞學生;另一類是最受老師寵信的好學生。我們班的班長劉欽文就曾在批斗會上打過班主任而被造反派表揚為“反戈一擊有功。”李鐵就嚴肅的批評我不能當“老好人”對敵斗爭要沖鋒陷陣,要經得起考驗和鍛煉。所以我只好硬著頭皮站到最前面。

李鐵站在臺子中央。一個高大魁梧的形象與一個矮小猥瑣的形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只見他揮舞著《毛主席語錄》朗聲說:“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這也和掃地一樣,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文廷就是一個反動的家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我們要把這個反動的家伙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使他永世不得翻身……”臺下響起一陣“打倒文廷”的口號聲。李鐵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長期以來文廷把我們大隊搞成了他的獨立王國。一貫反對毛主席革命路線。打擊壓制革命群眾,迫害貧下中農。我們大隊有一個子欣同志,這是一個貧下中農的好兒子,是一個德才兼備的高中生,是國家的有用人才。文革前一年子欣以優異成績考上了大學。但就是這個一向仇視貧下中農的文連廷扣押了人家的錄取通知書。致使子欣同志失去了深造的機會……”

李鐵的話語字字句句都刺在了我的痛處。我不覺悲從心生失聲痛哭起來。會場上又響起了“打倒文廷”的口號聲。而后又有人上臺揭發批判,但我不知道他們都講些什么,迷迷糊糊堅持到結束。

此后許久我沒再去大隊宣傳隊。我不愿聽人們在背后指指劃劃地議論我。突然有一天大志告訴我:宣傳隊明天就要停止排練演出了。再去一趟把衣服拿回來吧。我于是就去了榮榮家。

榮榮正在院子里晾曬衣服,見我來了就笑著說:“子欣哥來啦,這么長時間咋不來哩!是不是怕俺家的窮灰沾你身上。”我忙笑著解釋:“不,不是的。在隊里干活,不掙工分咋吃飯哩!再說我又幫不上你們的忙。”榮榮要我去屋里坐會兒,我說不啦。榮榮就去屋里拿衣服。

秀秀在門口洗頭,只見她猛地一仰頭把長長的秀發甩在身后,用毛巾捋頭發上水。紅潤的臉蛋、白皙的脖頸好看極了。這時榮榮雙手托著疊得板板正正的衣服從屋里走出來,恭恭敬敬地站在我面前含情脈脈地望著我說:“衣服洗干凈了,上衣領口破了也縫好了,褲子后邊花了我在里面襯了塊布……”我急忙說:“原來就是那樣的。不用不用!”說著話眼睛呆呆地看著榮榮。榮榮也正直直的看著我,眼眶里似乎蓄著一汪水。

回到家里我打開衣服發現里面有一雙鞋墊。鞋墊做的十分精美:白底紅花金線鑲邊,中間還繡了兩朵并蒂蓮。我放進鞋里試了試正合適。我小心翼翼地把它夾在書本里放進書柜里。

轉眼到了初冬,天氣漸漸冷了。一天下工回來看見大志。大志說今天去大隊開會見到了榮榮。榮榮說有事要我到她家去一趟。我心急火燎地吃點飯趁著月光便去了榮榮家。

榮榮娘兒四個坐在床沿上。秀秀坐在最里邊伏在衣柜上沉著臉看書;玉玉撅著嘴坐在他娘身邊抱住娘的肩膀;娘低著頭輕聲嘆氣。榮榮坐在最外邊,看見我來了忙站起身笑著說:“子欣哥來啦,勞駕你跑一趟。俺家有點事想讓你幫幫忙。事情是這樣的:俺家有個舅舅解放前出去當兵一直沒有消息。今年春天俺村付良在北京當兵,偶然的機會認識了俺舅。俺舅在北京軍區當政委。付良說了俺家的情況。麥罷付良回來探親給俺娘說了這事并帶她去北京見到了俺舅。俺娘就給俺舅訴說了家里的困難并要求給俺姊妹安排工作……后來俺舅打發俺娘先回來等他的信。這不,昨天來信了。”說著遞過信來。信的大意是:……你們家的困難,我們深表同情。但工作問題事關國家政策。作為國家干部要嚴以律己……后來一個戰友在地方工廠支左,答應安排一個人的工作。其他困難以后解決。如果來就直接去石家莊,下火車乘38路車到103廠找董元濟軍代表……我看完信把信還給榮榮,輕輕地說:“這是好事啊。就去吧!”我說時故作輕松但心里卻很沉重。進城當工人這是農村青年夢寐以求而又求之不得的事啊,她們姊妹肯定會爭得不可開交,想讓我給拿個主意。如果是這樣我肯定會支持榮榮的。我想她們母女是沒有理由反對的。可我又不希望榮榮走,但我又有什么理由不讓她走呢?也許榮榮心里已經有底,是想以這種方式跟我告別的。也許……我腦子里像潮水一樣翻騰著。正在此時只見榮榮淡定而自然地說:“俺娘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得有人照顧。我就在家照顧娘吧!”娘抬頭看了看秀秀。過了一會秀秀抬起頭冷冷地說:“我也不去,讓玉玉去吧!”娘輕輕舒了一口氣說:“那就讓玉玉去吧!”玉玉蹭地從床上跳下來又是鞠躬又是作揖連聲說,“謝謝娘,謝謝姐姐!”

榮榮對我說:“就這么定了,讓玉玉去。這就麻煩你給俺舅寫封信。你文筆好,寫些好詞語謝謝他。”

我心中的一塊石頭落地了。急急忙忙寫了回信。我要走了。秀秀仍在低著頭沉著臉看書,玉玉高興地擺著手說:“子欣哥再見!”

榮榮站起身說:“我送送你去!”我們于是從山頭留門屋里走出來,走進朦朦朧朧的夜色里。榮榮悄聲問:“鞋墊合腳嗎?”我忙說,“合腳,正好。謝謝你了。”榮榮說:“聽說文廷又站起來了……”

一語未了突然一道強烈的手電光柱便射在了我們身上,隨著燈光發出一聲粗洪的聲音“誰?”榮榮急忙推了我一下低聲說:“你從小樹林里走——”我于是慌慌張張鉆進了小樹林。只聽有人問:“干啥哩?”榮榮不慌不忙回答:“送客哩!”

“那人是誰?”

榮榮氣憤地說:“是誰你管得著嗎!又不是特務。”

剛過完年,一天隊里通知全體社員到大隊開會。我本不想去,但記工員在會場記工。不得已我就隨著社員去了。

會場仍在大土臺。只見兩個公安拿著槍押著五花大綁的李鐵站在臺上。我的心撲通撲通像打鼓。耳朵里仿佛聽到公安在宣讀“李鐵因犯流氓罪、貪污罪依法逮捕法辦。”會場里有人竊竊私語“李鐵和秀秀被人捉了奸。”

大隊治安主任馬大炮站在臺上高聲說:“現在讓受害人控訴”這時只見秀秀像是被人推上了前臺。秀秀披頭散發漲紅著臉沖到李鐵面前“啪啪”搧了兩個耳光然后捂住臉跑了。

這耳光好像打在我的臉上,我真想找個地縫鉆進去。這時有人在背后推我。我想逃跑,兩個民兵已經擰住我的胳膊把我推上土臺子。我迷迷糊糊聽見馬大炮說:“這小子耍流氓,今天要給他個警告……有人就要拿繩子捆我。我掙扎著厲聲喊:我沒耍流氓,我沒犯法!”這是我有生以來受到的最大恥辱,也是我有生以來最強烈地反抗。

馬大炮指著我斥責道:“你黑更半夜把人家大姑娘勾引到村外是干什么的?”

“我——”我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這時只見榮榮氣勢洶洶地從臺下沖上來。我眼睛一閉,心想“完了”。

榮榮沖上臺子推開我身后的兩個民兵厲聲道:“他是俺家的客人,我送送他不行嗎?這難道算勾引嗎?”此時我腦子里一片空白,好像是被榮榮拉下土臺的。

回到家里我蒙頭睡了三天。從此后我三門不出四門不邁,每天上班下班,很少與人說話。回到家里鉆進房間不是睡覺就是看書。娘說我像過去大家繡樓上的小姐;爹說上十幾年學白上了,讀書越多越沒用。是的,大弟二弟雖然沒上幾天學但都學些技術在生產隊里都能派上用場。可我什么也不會。我想當兵,我想當民辦教師……當時有一句話是“站隊站錯了就一切都錯了”有大隊干部卡著我什么都干不成。我也曾想出外當“盲流”一走了之。可那樣生產隊就會扣家里的口糧。

不久大弟準備結婚了,可是家里只有三間草房。眼看二弟也到了成家的年齡。他們都是家里功臣。是我上學掏空了家里,我沒有資格享受家里的財產。于是我提出來出去住。父親和弟弟們就幫我在村里的荒園地打土墻、苫草頂蓋了一間山頭留門屋。

麥梢黃的時候,我分的一點糧食眼看告罄。幸好房后杏樹上杏子熟了,我就摘了一籃子杏子到集市上賣些錢準備換點吃的。我從來沒有做過生意,生怕碰見熟人。我把杏子放在集市的一個角落里,用草帽遮住臉坐在一邊。集市快要罷了可一個杏子也沒賣掉。這時有一個小孩站在我面前說:“叔叔,買杏子。”我趕緊給他捧了一些杏子。他遞給我一個紙包,拿著杏子跑了。我循著他的背影望去,遠處站著幾個姑娘,其中一個正是榮榮在向他招手。

我打開紙包,里面有一疊零錢和一張被汗水浸得皺皺巴巴的紙條。只見紙條上寫著:晚上在北梁坡大柿樹下見面,我有話要給你說。不見不散。榮榮。

吃過晚飯,我趁著朦朧的月光向北梁坡走去。空氣里散發著將要成熟的麥子的香氣;不時有螞蚱在腳下蹦蹦跳跳;土地里有小蟲在鳴叫。我走到北梁坡看見榮榮正站在大柿樹下。

“見你一面真難呀!”榮榮埋怨說,“那張紙條攥了很長時間了就是見不到你。”

我長長嘆了一口氣說:“我還哪有臉見人哩!”

榮榮說;“你沒做見不得人的事,怕啥哩!那天晚上是我叫你去俺家的,要怨就怨我。”

我連忙搖著頭說:“不,不怨你!”

榮榮說:“他們整李鐵就想捎帶上你。都是文廷指使的。不說那事了,我問你:有人給你說媒沒有?以后打算怎么辦?”

我一個勁地搖著頭說:“我這么窮誰會找我哩!以后我也不知道,過一天說一天吧!”

“你——”榮榮有點羞澀地說,“喜歡我嗎?”

“我——”我點著頭有點自卑地說,“喜歡,但我是個窮光蛋。”

榮榮仰臉望著我深情地說:“窮不能跟人一輩子。老鴰有兩只爪還餓不死哩;我們有兩只手就不信會把咱餓死。只要你不嫌,我就跟你一輩子。哪怕拉棍要飯我也要跟著你!”

我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榮榮撲到我懷里緊緊抱住我。我的淚水滴在她頭發上流到她臉上。她邊給我擦眼淚邊安慰我說:“俺家也窮,不是正好門當戶對嗎!說實話從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認準了你。好像上一輩子就跟你是一家人。這兩年有不少人給我說媒,再好我都看不上。我心里只有你。”其實我也有同樣的感覺。但我沒有說出口,只是一個勁地點頭。

過一會榮榮把一個布包打開,拿出一對千層底黑條絨布鞋遞到我手里說:“也不知道合腳不合腳,你穿穿試試吧!”

我用顫抖的手接過布鞋,連聲說:“謝謝,謝謝!”

微風吹拂著麥穗在為我們叫好;繁星眨著眼睛為我們祝福。我們沉浸在幸福中。

不知不覺玉兔已經西墜了,我說:“回去吧,太晚了你娘會著急的。”于是我們手拉著手往榮榮家走去;到了村口榮榮不肯松手說,“還是我送你回吧。”我們又往回走。就這樣來來回回不知往返了多少趟。平時覺得兩公里路很遠,這會兒只覺得三步兩步就到了;以前見面總是沒話說,這會兒總有說不完的話。東方天空啟明星已經升起來了,露水打濕了我們的衣服和鞋子。我倆最終還是在大柿樹下戀戀不舍地分手了。

春節我和榮榮結婚了。一把鋤頭一張鐮刀算是榮榮的嫁妝;山頭留門屋是我們的新房;沒有舉行結婚儀式,榮榮站在門口清唱一段《紅燈記》就算是我們的結婚典禮。深夜人們散去了,我小聲對榮榮說:“委屈你了,讓你在這樣的房子里結婚。”榮榮笑著說:“住慣了,也許這就是我的命,咱大隊兩所山頭留門屋都讓我住了。”

“還有一所哩,”我打趣說,“還有看菜園的老于住的那所。”榮榮捅了我一下,我倆都笑了。

粉碎“四人幫”后國家恢復了高考制度。我原以為要當一輩子農民了,既然有了這樣的機會,我就想試試。榮榮非常支持我,她包攬了一切家務,夜深人靜了她做完家務就陪我看書學習。夏天蚊蠅多,她就拿著扇子站在我背后一邊搧風一邊驅趕蚊蠅;我困了她就拿濕毛巾給我捂捂頭醒醒神或者燒一盆熱水給我泡泡腳;早上她早早起床燒一碗荷包蛋端到我面前……功夫不負有心人。“錄取通知書”終于下來了。我用顫抖的雙手捧著“錄取通知書”心里百感交集:想不到十二年后我再次接到那所師范院校的“錄取通知書”。我仰望青天淚流滿面。突然我身不由己撲通一聲雙膝跪地“梆梆梆”磕了三個響頭……

故事講完了。

雯雯瞪大眼睛問我:“后來呢?”

我定了定神說:后來我上了大學,畢業后留校教書了。再后來就把你姥姥——榮榮接到學校。她也成了一名家屬工。

“秀秀呢?”雯雯繼續問。

秀秀是三姊妹中最漂亮的一個,也是命運最慘的一個。出事的時候她已經身懷六甲,沒有辦法只好遠嫁給了一個農村的大齡單身漢。

“玉玉呢?”雯雯打破砂鍋問到底。

玉玉當了三年學徒工轉正。舅舅在林彪事件后倒臺了。后來工廠又倒閉了。她下崗后又熬了幾年辦了個內退。

“就俺媽的命好。還是好人有好報!”女兒在一旁不無感慨地說。

老伴一邊在地下收拾著西瓜皮一邊不以為然地說:“說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干啥。王婆賣瓜——自賣自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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