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事：以前和以后(組詩)

■梅培源

敘事：一九八二

那一天和雨水有關，和我有關

在夜里，先是有人感到疼痛，然后

故事開始。我從黑夜和雨水里來，從

一個女人的疼痛里來，繼而從一個男人的手里

植身于世。我從他們那里繼承了血液

發膚和姓氏，并且有了自己的名字

我叫梅培源。所有的世界都與我有關

包括哭聲、尿布和奶水，也包括石頭、泥土和

陽光。世界足夠廣大，時間足夠充裕

容得下我吃喝拉撒和學習

我是家族的成員，父親和母親的兒子

血脈中的血脈，世界中的世界

之后他們將把我引向土地、田野和莊稼

讓我知曉土地如何滋生萬物，田野如何

蓄水然后孕育出稻谷，以及莊稼

如何生發抽芽，如何收割回家

他們將我引向語言和算術，山脈和星空

讓我知曉世界萬物如何稱謂，手指和苞谷

應當怎樣計數，讓我知曉如何攀爬行走

并告訴頭頂的星空如何無垠廣大

他們將生命引向我，將世界引向我

將他們所繼承和知曉的一切——引向我

使我身心健康并且充滿好奇

他們將己知的一切引向我，我先是繼承了

血液、發膚和姓氏，又繼承了他們的

世界和感知。世界足夠大，而我們終究太小

他們將己知的一切引向我，然后將我指向

更為廣大的世界和未知

敘事：一九九八

他們將我指向另一片更為廣大的未知

我繼承了他們血液、發膚和姓氏，我是他們

在田間和地埂種下的水稻和苞谷

那一片更為廣大的未知，才是自己的土地和田野

走出去才是唯一的選擇和宿命

只有離開這片己知，才能抵達那片未知，只有

離開這片土地和田野，才能抵達那片土地和田野

世界與我一同成長，煩惱與我同時抵達

它們是我的一部分，如同我是它們的一部分

火焰抵抗火焰，水流化解水流，我們

彼此焦灼和糾纏，甚至扭打

彼此征服卻又不甘屈服。有時候，我們

風一樣輕盈，露水一樣輕盈，融洽又安靜

一些名字走向我，纖細堅韌，一如九月的蘆葦

被斜陽涂抹。總有一些故事一邊發生一邊結束

總有一些聲音原本離開卻留在原地

我賦予樟樹記憶和念想，它們生機勃發

我允諾玻璃可以透下陽光，它依舊可以

行走和穿行在大地，然后，我要給予它們

第一場歡欣且惆悵的離別。我們需要重新

置身另一片沃土和原野，耕墾良田、開枝散葉

一些名字曾經走向我，現在它們應當

回到原地，從時間里來然后回到時間里去

故事連接故事，時間充斥時間。目的地還很遙遠

離開必須重復唯一的宿命和選擇

敘事：二零零三

從一端到另一端，從一岸到另一岸

離開也是一種存在，就像時間組成的棲居世界

親近也是一種疏離。某個時刻，陽光

透向你，舒展、溫暖，寧靜就像夜晚。言語和墨

芳香和紙，所有顏色都是淡寫輕描，所有文字

都被鐫刻在泥土里。你可以坦蕩地穿行于大地

風為霓裳，路為布履，如同筆墨在紙上穿行

你所托舉的時間，柔軟熾烈如同火焰

所有道路都可以暢行無阻。你所行經之處

草木可真正成為原野森林，凋敝之所

可真正成為廣廈豪居，連一滴水都可真正

成為江河源流。你所托舉的時間，柔軟熾烈

如同火焰，傍晚為之褪去，季節更換袷衣

世界在同樣的維度偶遇另一個世界

如同指引和召喚，如同筆墨在紙上穿行

從一岸到另一岸，你所托舉的時間

柔軟熾烈如同火焰，世界在手中簌簌點亮和下落

敘事：一零一零

哪一個詞語描述夜晚，它的本質

可以是黑。夜晚足夠闊大，廣闊無垠宛若大海

所有詞語都己淡去，顏色隱去了輝光，耳朵閉鎖

在這黑里，黑是唯一的內容和主題。在這黑里

世界向前，時間向后。所有悄然改變

鑰匙離開鎖孔，草木停止生發，莊稼和房屋

開始后退，城市改變方位，只有石頭在

暗處散發隱秘的光輝。在這黑里，有人

聽見短暫的聲響，如同江河截流花瓣閉合

所有想象都應該摘下翅膀，諸神走下神壇

謎團褪下衣飾，結果回到故事中間

時光不必另行書寫，世界可以重疊著

被放下的信仰應該再次豎起，靈魂重新澆鑄

河流被允許重新流淌，道路可以延向四方

新城可以屹立于廢墟之上。唯一的黑按照原色

重新分為七塊。人在哪里，最愛哪里

不是所有的問題都需要答案

我以時間為懸崖，然后構筑一個世界

只要我能看見時間向后，看得到以前

只要我看見現在，就無須奢望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