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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記轎行

2014-11-15 09:07:22
桃之夭夭B 2014年11期

一、兩女相爭

驚蟄多雨,萬物復蘇。

廣記轎行連月不曾有生意上門,快揭不開鍋的杜望杜老板只能在前院墾了巴掌大的一塊地,打算自己種兩顆小白菜。剛把鬧著玩的榮和二寶從犁頭上扒下來,院門就被人輕輕推開。穿著清水藍旗裝的清秀少女站在門口,腦后松松地綰成一個發髻,垂在肩頭,如同一枝沾雨白蘭:“老板,我來請個喜轎?!?/p>

杜望直起腰板來,剛想說自己家不出喜轎。門口已經滴滴兩聲開過來一輛漆黑發亮的小汽車來,一身西洋騎裝打扮的姑娘翻身從汽車上輕捷地跳下來,順手將手套脫下甩給旁邊的司機,大步流星地走進門來:“你們家的喜轎,我全都包了。”

清秀少女微微蹙了蹙柳眉,神經質一樣自言自語:“我總歸是要嫁給他的。即便我請不到轎子,赤腳荊釵我也要進他們家的門?!?/p>

“方清清,你想也別想!你爹要是知道自己上了十年新式學堂的女兒嫁到那種宅門里給那種紈绔子弟做妾,泉下何安!”

杜望頗有興致地望著怒氣沖沖的洋裝姑娘,明明長著一張討喜的圓臉,卻偏偏一副怒氣沖沖的樣子。頭發是蓬松的自然卷,被亮晶晶的西洋發鈿壓住,俏皮可愛,和一身英姿勃發的騎裝對比鮮明。

杜望還沒來得及收回目光,司機已經先嗆了聲:“看什么看,這是警察局謝局長的千金!”

原來是剛剛留洋歸來的謝局長的掌珠,傳聞中七八歲就把男孩子攆到樹上痛哭流涕的清平鎮小太歲。而身邊那位,就應該是自小在西式學堂讀書,謝大小姐的同窗好友方清清了。

謝小卷將一卷銀圓丟給杜望:“你們家的喜轎,一頂也不準出給她!”

杜望戀戀不舍地把銀圓推出去:“兩位姑娘上別處爭吧,我這里確實不出喜轎了?!?/p>

二、夏意正濃

當晚是明月中天,許是月亮太亮,反而襯得天空黑壓壓一片,一顆星星也無。杜望蹲在地里盯了毫無動靜的菜芽半晌,再三確定沒有什么明顯的長勢后嘆了口氣,剛背過身子要回屋睡覺,便發現冷不丁有一道黑影閃過。

杜望狀似無意,轉身卻如同鬼魅一樣撲近,出手快捷。身前的人用手去擋,卻被牢牢壓在身下。杜望瞇著眼睛,如同發狠的豹,全然不同白日的安謐慵懶。手指一晃閃出術光,而下一秒,身下的人卻痛呼了一聲。

杜望愣了一下,下意識松了手:“謝小姐?”

來人正是謝小卷,燭火下蝴蝶發鈿悠悠掛著幾根發絲,頗為好笑。杜望繼而一笑:“警察局局長千金深夜來訪,總不會是體察民情吧。”

謝小卷瞪了杜望一眼:“白天我已經盤下清平鎮所有的喜轎,除了你們家。我才不相信你們家沒有喜轎這種鬼話,哪里有轎行不出喜轎的?”

杜望突然來了興致,探起身子撥亮了燈芯:“不如你先告訴我,你為什么死活攔著她?”

謝大小姐的手帕交方清清,是清平鎮南繡鑼巷二十三號方家獨女。父親是清末上過燕京大學的新派進步人士,游行演說時被彈片傷了身體,回鄉養了兩年還是傷重而逝。留下一個鐘靈毓秀的女兒,在父親舊交謝局長的照拂下也送去讀了新式中學。和謝小卷近乎于形影不離。十五歲那年,謝小卷被父親送去留洋,而方清清因為三年守孝未滿不宜遠行,便留在了清平鎮。

方清清是孤女,性子也繼承了書香門第的清高。年紀略大一點便不愿意接受親友救濟,因著在新式學堂學得出類拔萃的洋文,便接下了老師介紹的一個活計,為大戶人家的小少爺做洋文西席。

登門授學那天剛好是夏季入伏,知了在樹上叫得焦躁,方清清卻站在青墻烏瓦的大宅第門前頗感意外,侍女將方清清引入書堂,書堂前懸下一方水晶珠簾,只能影影綽綽看見簾外的形物輪廓。侍女得體微笑:“主子思來想去還是礙于男女大防,掛上珠簾,以全姑娘名節。”

如此迂腐。

方清清覺得好笑,轉身撥了撥桌上的香爐。卻聽見簾外腳步響動,知道是自己的學生,便笑瞇瞇地轉頭:“Is that a sunny day,right?”

方清清自以為自己的學生是個七八歲的毛頭小子,不想簾外的身影卻頎長挺拔。蜀錦長袍映著水晶珠簾,潑出一片迤邐光彩。青年男子的聲音清雅矜貴:“姑娘說什么?”

方清清覺得自己的嗓子微微一滯,緩緩開口:“夏意正濃君知否?”

三、原來只是不喜歡她

那人叫作祈佑,家里也是沒落的滿貴親族,侍女們管祈佑叫小王爺。受過新式教育的方清清卻不卑不亢,只盡職盡責地教書。直到又一年初春,祈佑突然生了病,府上便放了方清清兩個月的假,薪水照付。她是小女孩心性,本來樂得輕松自在。只是沒想到沒去府上授課不過一日,在家中書案前抬起頭來,仿佛都能看見竹簾外祈佑瘦削的身形。才發現這一朝一夕,早已經習慣了相伴于書齋。

是夜,方清清做了個夢。夢中書堂的珠簾卷了起來,祈佑轉過身來,五官清俊,眼神哀切。方清清猛然驚醒,心跳如鼓,卻又記不清那張夢中的臉。

兩個月后,祈佑病愈,方清清重新入府授課。祈佑在簾外描摹著英文,卻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侍女不在書齋,方清清幾乎是下意識地沖出珠簾,手拍扶著他的背。

祈佑用拳頭勉強堵住咳嗽,這才抬起頭來。

那是非常清俊的一張臉,因為咳嗽還染著病態的潮紅。頭上的圓錦帽上綴著一顆偌大的通透碧璽,深匿于鄉野的滿貴還留著發。那明明是她們這些新式學生抨擊過的樣子,而祈佑仿若是從書卷里走出的清雋公子,讓人覺得他本就應該是如此。

他看著方清清有些愣怔,似乎沒想到她會從簾子后面跑出來。卻從指縫間溢出溫雅笑意:“沒事兒,老毛病了。”

他的身子微微一偏,不落痕跡地避開方清清的手,說了句:“今日課罷。”便自去堂下休息了。

客氣疏離卻又溫文爾雅,縱是無情也動人。

方清清悄無聲息地墜了下去,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喜歡上一個舊式少爺,那些陳舊儒雅的做派都成了好處。因著祈佑說過喜歡舊式女子的溫婉,方清清的齊耳短發便慢慢蓄起來,待長到披肩的程度,她從珠簾里遞出一張紙箋,告訴祈佑,這是洋文版的《越人歌》,讓他好好參詳學習。

《越人歌》,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The most distant way in the world,

Its not the way from birth to the end,

Its when I sit near you,

that you dont understand I love you.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死之隔。而是我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次日,方清清領到了賬房結的月錢,告訴她不必再來。方清清百思不得其解,再三追問,下人才不耐煩地說小王爺有了新的洋文老師。

她不死心,求了小王爺的侍女幫忙,將頭發勉強綰了髻,穿一身旗裝,搖搖晃晃地踩上花盆底。那本是她厭棄的陳舊裝扮,可如果祈佑喜歡,又算得了什么呢?

眾人夸贊她好看,她強打了十二分的勇氣搖搖晃晃地向水榭書齋走去。剛走到門口就聽見笑語盈盈,簾內是一名穿著鵝黃色洋裝長卷發的女孩,正為祈佑修理頭發。方清清這才發現,祈佑額前的發早已經蓄長。一剪刀下去,長長的發辮倏然落地。而他卻毫無惋惜之情,只揚眉看著洋裝女孩,笑意盈盈。

“聽說那是跟小王爺自幼定親的蘊敏格格,剛剛留洋歸來。”

“那衣服真好看,聽說小王爺學洋文也是為了她,是嗎?”

方清清只覺得腦中嗡然一片,廊上裝飾的琉璃花鏡映出她腐朽在旗裝里的殘影。方清清忽然覺得冷,徹骨的冷。

祈佑不是不喜歡新派女子,只是喜歡的不是她。她想要狼狽離開,卻正對上祈佑剔透的一對琥珀色眼珠,正沉如靜水地望著她。

四、我來請鸞鳳雙喜轎

謝小卷留洋歸來,幾乎認不出方清清來。昔年新派學生方清清如今卻打著桐油紙傘哼唱著昆曲,伸出手指露出瑩瑩蔻丹:“這水紅還欠上幾分通透,我要再去討些明礬來?!狈路鹗情|閣繡樓里飄出來的舊式女鬼。謝小卷理所應當地去找老爹謝局長算賬,謝局長也無奈攤手,說早送去看過醫生,只說是心魔生的癔癥。

蠟燭猛地爆了個花,謝小卷打了個寒戰。杜望聽得津津有味:“那后來呢,那人怎么又答應娶她了。”

謝小卷深吸了口氣:“我也不曉得,那家人突然就來下了聘。還說不辦婚禮,讓清清自己找頂喜轎從偏門送進去。這不是糟蹋人嗎,偏偏那丫頭死心眼地要嫁進去?!彼蛄藗€噴嚏,看了一眼懷表,慌不迭地站起來,“都這個點兒了,我要趕快走了?!蹦┝?,又做出一副兇狠的表情,“記住,不許給她出喜轎?!闭f完便風風火火地離去了。

杜望把被丟在地上的毯子撿起來,打著哈欠正打算去落鎖,卻聽見門被輕輕地敲起來,輕緩有禮卻非常篤定,仿佛不開就要一直這么敲下去似的。

杜望無奈地走過去打開門:“謝小姐可是忘了東……”

來人穿著一身上好的烏錦披風,徑直走到院子正中的月光下放下了風帽,露出一張瘦削清俊的臉。領子上繡著的圖案是金線絞成,古色古香,非滿清皇家貢制不能有。

他開口,嗓子略微沙?。骸罢乒竦?,我來請轎子,抬到南繡鑼巷二十三號方家?!?/p>

杜望噙著微笑:“你就是祈佑?可惜我們轎行不出喜轎的?!?/p>

祈佑抬起頭來:“杜老板,我請的是鸞鳳雙喜轎?!彼匆姸磐樕系男θ萦行┪⒔?,不由得又篤定了幾分,“家中姆媽,三十年前在江夏見過您。前些天在街上偶遇,姆媽說您的容顏半點都沒有改變?!?/p>

杜望帶著轎行四處流浪,三十年前確實到過江夏。那陣子杜望荷包頗緊,便頻頻出過一種轎子——鸞鳳雙喜轎。顧名思義,就是成親抬新娘子的大紅喜轎??烧f也邪性,那年有幾個新娘子臨門悔婚,全都是坐著廣記轎行的轎子抬過去的。

“姆媽說,你的鸞鳳雙喜轎三十年前在江夏閨閣間口耳相傳,但凡是個出閣的姑娘,都一定要坐您的轎子嫁過去。姆媽幼時有個閨中好友,坐您的轎子到了家門口卻大哭悔婚,口口聲聲說自己將來會被丈夫打死。她娘家人貪圖親家彩禮,說姑娘是發了癔癥,死活嫁了過去。果然不到半年,那姑娘就被丈夫活活打死了?!?/p>

杜望保持微笑:“想必是巧合,坐過去的時候發了夢。”

祈佑找了把椅子坐下,若有所思:“后來我姆媽也坐了您的轎子,同樣是在家門口悔婚,說新郎官有花柳病,自己將來也不會善終。家人本來也不相信,誰知道那新郎官惱羞成怒暈倒在地,旁邊有懂醫術的賓客揭開他的領口,脖子上生滿了孢疹毒瘡,才知道那浪蕩子已經梅毒攻心藥石難醫了。”

杜望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祈佑笑了笑:“當然,坐這轎子也有婚姻美滿的??倸w我姆媽這么些年是一直感激您的。想來這鸞鳳雙喜轎的妙處就是能讓新娘看到自己嫁過去的姻緣吧?!?/p>

杜望撫上自己的玳瑁眼鏡:“那又如何,那么多夫家來找我轎行的麻煩,害得我早早離開江夏。我早已經決定,不再出這鸞鳳雙喜轎了。再說了,人家都是姑娘家來求轎子,你新郎官來求,不怕黃了親事?”

祈佑白著嘴唇:“無論親事成不成,我都只會感到慶幸。”他本來還好好說這話,卻突然渾身抽搐起來,五官扭曲,氣喘連連。杜望見狀不對,連忙上前扶住他,一湊近卻從他身上聞到了一股奇異特殊的濃郁味道。

杜望眉頭一擰,強忍著厭惡:“你竟染了阿芙蓉?”

五、我一定要娶她

八夷侵入京師的時候,祈佑還是個小不點兒,躲在額娘的懷里一路顛沛流離來到清平鎮昔年置下的產業。沒幾年阿瑪染了病撒手離開,祈佑的額娘以一己之力,兢兢業業地經營田產,撫養祈佑。

革命黨在清平鎮剪辮時,因祈佑還小,宅子又偏僻便躲了過去。但隨著年歲漸長,祈佑漸漸傾心于西洋先進的天文、算術和建筑,不喜歡讀那些腐朽的文章,額娘便讓祈佑跪在父親靈堂前頂著厚厚的詩書請家法,皮鞭抽到身上就是一道血痕。祈佑生性孝順,便只默默忍耐。然而在母親發現祈佑有留洋的想法,將所有的西洋書籍付之一炬后,祈佑有了生平第一次激烈的反抗,他搶過母親妝匣上的剪刀要沖著自己的發辮剪下去,卻發現母親手里亦拿著一把剪刀對著自己的脖頸,淚水漣漣。

他終究是輸了,自那以后規行矩步,再也不提留洋的事情。

只要不離開清平鎮,任他想做什么,母親還是會答應。他本來托的是學堂的老師授課,沒想到來的是對方的愛徒。隔著一幕水晶珠簾,她齊耳短發映著天水藍的學生裝,吟誦著他聽不懂的句子。她猛地轉過身來,靈動笑起來:“夏意正濃君知否?”新鮮、純凈、自由,仿佛指尖透過去的陽光。

在方清清尚未對他動心的歲月里,他曾經無數次隔著一方珠簾探頭看她的靜謐側臉。他想叫下人收了簾子,又覺得太過突兀恐驚著了她。待她抬頭看向簾外,他又慌慌張張低下了頭,裝出一副認真讀書的樣子。

酬資給得越發豐厚,姑娘家喜歡的小玩意也盡數擺在了書案上。他最終有了勇氣,敲開額娘的門,說要到方清清家提親。

“你要是喜歡這樣的姑娘,蘊敏年后就從國外回來了。就算我不喜歡她,但畢竟兩家知根知底,血統也擺在那里,我便幫你辦了這樁婚事?!崩咸苤鼐洼p。

祈佑搖頭:“不是這樣的姑娘,而是方清清,只她一個?!?/p>

老太太將煙桿放在燈上烤了烤:“你想都別想,小賤人頭發剪得跟姑子一樣,頸子都被野男人看光了。咱們滿族人,是最金貴頭發的。”

祈佑胸中燃起從未有過的怒火,他將杯子砸在地上:“我一定要娶她!我要帶她一同留洋!”

祈佑奪門而出,身后老太太的煙桿掉在炕上,眼神渙散,嘴里也喃喃著:“我就知道你沒斷了這心思……”

六、狠心毀兒

祈佑雖然念著洋文的書,卻終究不算是新派的人。拿兒女情事來講,始終覺得未曾得到父母之命便向姑娘家傾訴情意是浪蕩子的做派。一個月以后,他再次來到額娘面前,想要提及此事時,卻忽然渾身抽搐跌倒在地板上,四肢百骸都仿佛鉆入了蟲蟻,奇癢難耐。

祈佑生于冬季加上先天不足,素有咳疾,好在當年家里有從京師帶過來的西洋鼻煙,頗有奇效。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近月來每次使用鼻煙后都覺得身輕體健,耳聰目明。

祈佑顫抖著手要從衣袋里拿出鼻煙,手卻一抖,琉璃瓶子骨碌滾到了額娘腳下。老太太的軟緞子鞋將鼻煙輕輕踢到榻下,煙泡烤熱了,她顫巍巍將兒子抱到懷里,煙槍一抖一抖的。

“佑兒啊,你別怪額娘,額娘要留住你啊,額娘沒有別的辦法?!?/p>

祈佑早已聽不清、看不清了,只在那鉆心的痛苦中追尋著那奇特的香味,張嘴咬上了煙桿。

他親額娘在他鼻煙里下的是上好的花汁膏子,一旦沾上了,便是如跗骨之蛆一般逃不開躲不掉。一把年紀依然盤旗頭踩花盆著旗裝的舊式女人,兒子是她的一切。她寧愿親手毀了他,也要讓祈佑守著她,守著祖宗的規矩,守著清冷牌位,守著滿清貴族最后的尊嚴,在這清平鎮一隅慢慢腐朽死去。

那兩個月的罷課,仿佛是在煉獄中煎熬的兩個月。祈佑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形如困獸螻蟻,在方寸之間苦苦求存。為了戒癮,他把自己綁在椅子上、柱子上,沒日沒夜地泡在冰水中,高燒、胡話、六親不認。

額娘來了,痛哭流涕地抱著他,讓他抽一口,哪怕只抽一口,抽一口就不難受了。家資雄厚,能供他一輩子的阿芙蓉。他扛不住這樣的誘惑與苦痛,只能復吸,直到在精神模糊渙散的時候依稀看見了方清清的臉。一切恍如隔世,他看著鏡子里面的自己儼然一副癮君子的臉,不得不認了命。他想念方清清,要命地想念,她是他的另一種鴉片。

祈佑和額娘之間達成了微妙的默契,兩個月后書堂復課。他提前抽過,換好了衣服,浣發修容,走在書堂的路上像是一步步踩在云端,只求在方清清面前一切如常。

轉過雕欄畫棟,盈盈一抹珠簾后,方清清娉婷站在書案前逗那只黃翎翠羽的金剛鸚鵡,聲音清凌凌地:“說話呀,跟我說‘I love you,你怎么不說話,你這只小笨鳥?!蹦切β曄袷菧貪櫟乃?,拂過心房讓祈佑輕而易舉紅了眼眶。

沒想到還是失算,他對阿芙蓉的需求與日俱增,一個煙泡已經不足以讓他頂過午課。他在書堂上抄著洋文突然顫抖和咳嗽起來,方清清沖出簾子扶住了他。他卻躲開她倉皇離去。

當祈佑在煙榻上得到舒緩后,方才的事情歷歷在目,那原本是他最害怕發生的事情,在方清清面前如此的可憐可悲。祈佑怒吼著將煙燈、煙具盡數掃落在地,終于忍不住痛哭出聲。

七、我也不能解你的毒癮

但有什么卻在那個午后隨之悄然改變了,書堂上祈佑想要再抬起頭望望方清清的時候,往往也正撞上她注視的目光。他低下頭去誦書,仿佛不曾留意。

他并非軟弱,而是羞慚,羞慚今日的自己擔不起那樣清冽的目光。

兒女情事最是微妙,他發覺她若有似無的情意,便刻意說自己喜歡舊式女子。卻不料方清清如此果決堅持,他看見她的頭發一寸寸長起來,直到那日收到隔著簾子遞出來的英文長詩。

他拿著詩箋昏昏然回到房間,映著窗欞外灑進來的陽光,輕輕誦出后面的句子。

The most distant way in the world,

Is not that youre not sure I love you,

It is when my love is bewildering the soul,

But I cant speak it out.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而是愛到癡迷,卻不能說出我愛你。

他揮手叫來管家:“教洋文的姑娘,讓她明日不用來了?!?/p>

只是巧了,不過幾日,表妹蘊敏便留洋歸來,倚著門框笑吟吟地道:“表哥還留著辮子?你這樣會討不到老婆的?!?/p>

方清清離去,祈佑心中的抑郁苦悶難以排解,總想做些不管不顧的事情。他慨然一笑將辮子撩起來甩在身后,大咧咧坐在椅子上:“既然這樣,你就幫我剪了它。”

蘊敏一剪刀下去,松快不少,古人說三千煩惱絲果真有道理。只是沒想到一抬眼就撞見了簾外的方清清,她穿著舊制旗裝清麗溫婉,一雙眼睛卻傷極了怨極了。

蘊敏笑嘻嘻地輕聲問:“那是誰呀,表哥的丫頭嗎?”

祈佑偏過頭去:“誰也不是,過客罷了。”

祈佑早已經深知阿芙蓉之禍,更知道一人染及,累及家眷。彼時方清清的老師提供給方清清去英國為一位知名女記者做助手的工作機會,祈佑沒道理讓她舍棄一片廣闊天空,陪他爛在這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府邸里。

只是沒想到,方清清前腳剛走,下人就急匆匆地趕來說老太太不好了。

祈佑的額娘常年風濕,起初沾染鴉片只是為了鎮痛,不知不覺便上了癮掏空了身體。她在病榻上死攥著祈佑的胳膊,已經神志不清,卻還念叨著:“佑兒,我不后悔,我不后悔。若不是因為這個,你早就拋下娘了,對不對?對不對?”

她留下了祈佑,自己卻最終念叨著撒手離去。

“我沒有辦法解你的毒癮,這百花甘露只是可以讓你略微緩解,但日子久了也沒用?!倍磐麑⒙镀窟f給祈佑:“我向來憎惡沾染阿芙蓉之人,若不是因你并非自愿……”

祈佑收下露瓶:“她既然是我額娘,她的錯便是我的錯,也沒什么分別?!?/p>

八、癡心

“我原以為清清出府后會留洋,沒想到她并沒有走。再后來,我偷偷去看了她,才知道她生了癔癥?!逼碛幼跓羟?,燭光一明一暗地迎著臉頰,“她是孤女,無依無靠,又是因為我生的病,我想要照顧她一輩子,卻不知道是不是能夠達成所愿?!?/p>

祈佑猛地抬頭看著杜望,眼神明幽變換。

杜望微笑:“她嫁給你會過得慘,不嫁給你好像也很慘。你是想用鸞鳳雙喜轎試一試,看你們之間最后會不會有好結局。不大操大辦,只一頂小轎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方姑娘抬進府,是怕親事萬一不成,耽誤方姑娘的名節。說到底,是你心存僥幸?!?/p>

祈佑發著抖:“是我的癡心,萬一能夠戒除毒癮,我……”

杜望站起身來:“你回去吧。夜深露重,我就不送了?!?/p>

祈佑默然站起身來,將風帽重新披上,行了一禮后轉身離開:“叨擾先生了?!?/p>

腳步剛剛邁過門檻,就聽見杜望微微嘆了一口氣:“良辰那天,鸞鳳雙喜轎會在方家候著的。”

方清清鳳冠霞帔地從家中走出來的時候還是凌晨,鎮上冷冷清清的幾乎沒有人。剛下過一場雨,精致的紅繡鞋被水漬所污,正堪堪暈在那并頭鴛鴦上。方清清毫不在意,手指輕輕拂在大紅轎子上的鸞鳳和鳴紋樣上,眼里都是由衷的贊嘆:“這轎子真美。”

“姑娘成一次親只坐一次的轎子,不美不體面?!倍磐恍?,將櫻紅色鸞鳳和鳴的轎牌遞到方清清手上,打起簾子,“新娘子上轎吧。”

轎子風行云馳一般落在祈佑宅邸前,祈佑穿著一身喜服迎在轎前,面容難辨憂喜。杜望壓低了聲音:“你可想好了?”

祈佑點點頭,笑容中蘊含著苦澀:“但凡她有一點點悲傷難過,還請杜老板幫忙將她送回家中。”

祈佑顫抖的手正要撫上轎簾,遠處的謝小卷已經怒氣沖沖地趕過來,伸手去摸腰間皮鞭恨不得下一秒就甩在杜望身上:“杜望,你個騙子!你答應過我什么?!”

杜望輕描淡寫地架住那一鞭,反手一拽把謝小卷制在懷里,臉上帶著欠揍的笑:“我改主意了,不成嗎?”

謝小卷氣急,正要拽回鞭子,卻聽杜望在耳邊輕輕說道:“如果她鐵定要嫁,你是攔不住的。而既然要嫁,坐這頂轎子則是最好的出路。你且相信我?!?/p>

最后一句話,氣息緩緩拂在耳廓,謝小卷莫名軟下來,放下鞭子卻狠狠地剜了杜望一眼。

轎簾終究揭開了,一只染著蔻丹的手伸出來輕輕搭在祈佑的手腕上,玲瓏珠玉后是一張毫無掩飾、溢滿幸福喜悅的笑臉。

祈佑哆嗦著嘴唇剛想說什么,方清清已經踮起腳在他唇側輕輕一親,溫潤吐息裹挾著連綿情意:“祈佑,我們會百年好合?!?/p>

新婚之夜,祈佑身上盡是百花甘露的甘香,他袖手環住方清清,聲音壓得極低:“我其實更愛你之前的樣子,你可記得你給我看過的西洋畫冊,你穿婚紗的樣子一定很好看?!?/p>

方清清散下滿肩長發,大紅床幃從金色釧兒上溜下來,她轉身伏在祈佑胸口:“不管你什么樣子我都愛的。”她微微一笑,淚已悄然濡濕寢衣。

九、我陪著你,不要怕

成親半個月后,祈佑帶方清清去鎮上辦理結婚登記。這本是個驚喜,他謊稱要去鎮上辦事,推開門后辦公室的墻上卻刷著“恭賀新婚”的字樣。祈佑握著方清清的手:“是不是嚇到你了,待登記過后,我們就是合法的夫妻了,我還要補給你一個漂漂亮亮的婚禮。我祈佑此生此世,僅你一個。”

方清清臉上帶著笑,身體卻抖得如同篩糠一樣,她伸手在婚姻登記簿上按上了自己的手印,屢次想開口還是咽了回去。祈佑握著方清清的肩膀:“我們去那邊拍照。”

鎂光燈閃起來的同時,祈佑倒在了條凳下面。方清清淚如雨下地抱著不斷抽搐、掙扎著的祈佑:“祈佑,我們回家,現在就回家。”

婚姻登記當天,祈佑毒癮復發,藥石無效。

彼時杜望因為有事不在清平鎮,謝小卷聞聽消息后匆匆趕來。

方清清瘦了很多,府邸上下當初還是新婚時的大紅色,她卻穿著一襲月白色旗袍,清淡得仿佛要在江南煙雨中化去。謝小卷從菱花窗內看過去,祈佑瘦骨嶙峋,雙眼空洞,躺在煙榻上雙唇喃喃,仿佛喪失了神智。

謝小卷不忍:“他在說些什么?”

方清清慘淡一笑:“他在罵‘杜望騙我。你不要怪杜老板,這一切我早已經知道了?!彼粗鴿M臉怒色的謝小卷,“鸞鳳雙喜轎是靈的,這一切我當日都曾在轎子中親眼所見所歷,真實得怕人。直到轎子落地,我聽見了簾外祈佑的聲音。我告訴自己此時此刻祈佑就在外面,我沒有辦法不邁出轎子握住他的手,我明知有半個月,我天天都在數日子。”

不是沒有抱過僥幸,只是轎子里看見的事情一幕幕在眼前重演,讓她徹底滅絕了希望。那半個月的安逸時光是偷來的,若不是因為杜望送的百花甘露,或許會復發得更加早些。且因為祈佑之前飲鴆止渴一般地服用百花甘露,在失效后毒癮更加變本加厲。他顫抖,哭泣,哀號,生不如死,他要趕方清清走,說方清清不是他光明正大娶來的老婆,方清清卻咬緊牙關,死都不愿意離開。

方清清想要幫他戒除毒癮,奈何當時祈佑額娘誘他的東西純度太高,量更是一次比一次足,他根本拔不出來。再后來便是迷失心智,絕食和自殘。方清清沒有辦法,只能抱著和他額娘當年一樣的心思,既然不抽是個死,便只能拼著這份家業供他一輩子的阿芙蓉。

方清清猛地將臉藏進手里,痛哭出聲:“是我對不起他,騙了他的人是我。在轎子里我真當他,當他……我怎么能拋下他一個人?他是我的阿芙蓉啊,我戒不掉的,為此蝕心跗骨我也認了?!?/p>

方清清送走了謝小卷,一陣風起,堂前的喬木開始落葉。原來不知不覺已經入秋,她轉身將手放在臥房的門上,感到一股熟悉的寒意。

她輕輕地喚了一聲“祈佑”,卻沒有人應答,她發著抖將雙手放在烏木雕花門上,猛地用力一推。

方清清沒有告訴謝小卷她在轎中看見的結局,她多少次祈禱發生奇跡,卻發現曾經經歷過的一幕幕無比慘烈地再次來臨。鸞鳳雙喜轎靈通得可怕,預測準了每一寸人心每一個細節。她曾經不止一次地看見他背著她飲下大量的百花甘露,不止一次地看見他在登記婚禮的時候暈厥,不止一次地看見他在煙榻上掙扎、自虐、沉湎。

她已經分不清楚先兆與現實,只覺得已痛得渾無知覺。但她依然知道,她曾經不止地一次從轎子上走下來握住他溫暖的手掌,不止一次地吻過他的嘴角,不止一次地在婚姻登記時看見他心滿意足的微笑。

她愿意當一個先知者,讓他沉浸在美好的愿景中,哪怕只有一個月。

她走過去,輕輕地將煙榻上的祈佑抱進懷里。玉質的煙桿從纖長的手中滑落,祈佑的身體已然涼了。最終還是那個結局,沉湎鴉片吸食過量致死。

她的新郎死去,鸞鳳雙喜轎中的預景便也戛然而止。方清清將祈佑緊緊地抱在懷里,伸手拔下頭上的釵子刺進了自己的心窩。鮮血染透了月色旗袍,她附耳在他的耳邊輕輕低喃:“這個,我當時沒有在鸞鳳雙喜轎里看到,卻也早就知道了。我陪著你,你不要怕。”

十、尾聲

立秋后,杜望歸來。

謝小卷在庭院落木中轉過身子,風帽襯著一張消瘦的臉,半晌才開口:“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杜望用鑰匙打開轎行的門:“看她從轎子里下來的表情,我就猜到了,但我沒有理由攔她?!?/p>

“你打算繼續開張嗎?”謝小卷將鑰匙放在杜望的手心里。

杜望搖頭:“說實話,我有南下的打算,這次回來便打算收拾收拾東西,了一了此間事情?!?/p>

謝小卷一笑,忽然張開手掌:“其實清清離開之前,也送了個禮物給我,只是我不會用?!?/p>

細白手掌上一張櫻紅色轎牌,上面鐫刻著古色古香的鸞鳳和鳴的字樣。

杜望笑了:“這個東西要你有婚約在身才管用,你還是個姑娘呢?!?/p>

謝小卷猛地抬起眼睛,細長睫毛沾了霧氣,嘴角的笑容卻弧度加深:“誰說我不結婚呢,明天就是我大喜的日子。我爹讓我嫁給省里警察廳廳長的次公子,人家可是開著小汽車來接,我只能今天試試你這勞什子轎子了?!?/p>

杜望一愣,隨后接過轎牌,結了個印,庭院當中憑空出現大紅的鸞鳳雙喜轎。謝小卷眨了眨忽閃忽閃的眼睛,就要坐進去,卻被杜望輕輕一攔:“有時候,太明白也未必是件好事。”

謝小卷撥開杜望的手,掀開簾子:“我和清清不一樣,在西洋我修的是商學,懂得止損的道理,杜老板?!闭f完,沖杜望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坐了進去。

轎簾悠然飄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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