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夏
行走
1
這些日子,我天天坐車行走在烏魯木齊與昌吉之間,早七點半我就像上了發條的鬧鐘醒來,然后洗刷吃飯,匆匆去趕班車。有時候,想起自己擠班車的身影感到可笑,作為農民工的我,剛從土地里逃離出來,想做一次城市人嗎?想過一下上班族的癮嗎?同行的老鄉笑我進了大城市不知道東南西北了。我自己也暗暗笑自己。老魏啊,老魏都奔五了,不是年輕人了,那個時代就是在家抱孫子的人了,可如今還與青年人一樣使勁地擠班車,并且姿勢不亞于城市人。行走時我暫時忘記了腳腿痛,班車進站時我健步如飛唯恐坐不上這班,錯過了要付出一點代價,我還要繼續等待,漫長的等待能使我心焦,我寧愿腳痛,寧愿使勁跑,也不愿意久久地等待。班車啟動后,我心里沾沾自喜,慶幸搭上了這班早車,我不敢偷笑,怕別人誤認我是瘋子,一個人癡癡的傻笑與玩手機時傻笑是相同的,班車上人人都在玩手機,誰不與誰交流,思想全部集中在手機的小屏上,也許手機的魅力比用嘴巴交流大,也許在虛擬的世界里大家能找到安全感。
烏市的街道上,全部是在匆匆行走,車輛,人流。走著看著書的,看手機的,邊吃邊走,誰也不說話,自顧行走,穿過斑馬線,花園,最后走入人行道,踏進各自要去的地方。我拖著一身肥肉也在人流里,感覺每個骨節在響,骨頭摩擦骨膜的聲音,骨刺扎鞋底的聲音。我彎腰望望粗粗的小腿,沒有上學時那么有力。上學時我喜歡行走,奔跑,號稱短跑王,雖然瘦小,小腿很健壯,當時我就疑惑,我的小腿是不是故意長成這樣,是不是一生注定要與行走有關。畢業后,我真的行走很多地方,慢慢的小腿沒那么有力了,路走長了會發酸發軟。我甚至懷疑得了軟骨病,后來,我發現不是,是我的肚子腐敗引起的。我的骨頭沒軟,還是與少年時一樣硬,硬的扎人,導致成我經常行走,我認為行走能磨禿堅硬的骨頭,不讓它那么尖銳,鋒利。
我一直行走在生活的邊緣,游離各大城市的角落里。我知道我靜不下來,如果能靜下來,渾身都是病,思想也會懶散的像一條野狗,腳步一直不停。在我身邊停止了很多人,結果,不是孩子哭就是老婆鬧,鬧著生活沒著落,離婚等。我聽到了這些事更加恐懼,不敢使腳步停止一次。我打量著這雙腳,肥胖,老繭橫生。長長的指甲,我不得不修葺,怕腳趾甲把襪子頂爛了。我摸著老繭,有時候想心疼一下自己。想想比我大的人都在奔跑,行走,我有啥理由裝嬌嫩呢。在街頭我見過沒有下肢的人,我仔細觀察他每一個動作,他把自己綁在自己做的小車子上,用手推動小車,每天游蕩在各個街頭,在他的臉上,我看到了風霜的侵襲,但我沒看到他的無奈,他是快樂的,嘴里哼著歌兒。面對他,我卻哼不出我喜歡的老調。我曾帶著孩子故意去看他,讓孩子去感受他的甜蜜。孩子扭身告訴我,那是傻子。我苦笑不得。行走的時候,我看到過與孩子大小差不多的孩子,邁著青春氣息的腳步,穿著工裝,快速撥開人群走進工廠,我知道他怕遲到會失去半天的工資。去東莞我看過外甥,看到過一個個守著機器的娃娃臉,更看到了他們看我眼神,一雙含著血絲的眼光,刺得我心痛。外甥很清瘦,因為長期在工廠的緣故,他很白,皮膚是白的,臉是白的,一雙小時候我很喜歡的眼睛與他的工友們一樣無力。他看到我千里之遙來看他,哭了。他蹲在我身下,抱著頭嚶嚶地哭。我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一直等他哭的不想哭了,我告訴他家里都很好,在這里好好照顧自己。他的工友也在偷偷抹淚。無盡頭的加班拿得卻是微弱的工資。每天與機器一樣不停地勞作。我知道我不是救世主,我沒有能力改變他們的現狀,走的時候,我掏出錢塞給外甥,他死活不要。他送我去了車站,我又看他單瘦的身影慢慢消失在人群里,頓時一片城市的紅男綠女淹沒了他。
2
我是民工,我認識很多民工。當火車把我載到大都市里,我才發現這是城市,與農村截然不同的城市。2012年,我去內蒙的一座開發城市,同去的有很多同村的人,進入工地的工棚時,一股酸臭味差點熏倒我,住下后,面對一個個發著酸臭與腳丫子味的人,我想哭,壓根我沒想到我會來這種地方,與我夢里是兩個天地。我出來時懷揣著一個美麗的夢,夢里的世界很美好,一片美麗的草原,一群群羊如棉絮般撒滿綠色的草原上,一朵朵美麗的野花在藍天下開放,一座座蒙古包里走出善歌善舞的草原美女,百靈子與美女們比賽歌喉,一匹匹矯健的駿馬飛馳,駿馬上的小伙子揮舞著馬鞭。我在草原上輕輕行走,踏著綠草,向美女們招手,微笑,呼喊。
眼前的景象,夢終于消失了,早上六點,門每天都被工頭用棍子敲響,我鉆出噴著風油精的被子,探出頭看,挨邊的工友都如剛出殼的雞娃一樣,頭探出被窩觀看,看誰在起床,首先起床的是工頭的親戚,親戚要起帶頭作用,他們起床了,其他人會隨他而起床,這是工地的不成規矩的條文。我看大家都起來了,也穿上衣服,我保持不上不下的姿態,這樣做心里踏實,省的被人說我逞能,也省得說太落后。落后的人工頭說是偷懶,到了年底結工資是不同的,比先進的人少幾塊錢。偷懶的判定是工頭的親戚來評。所以,大家都會在他們面前說好聽的,或者偷偷塞給他香煙抽,發生活費的時候,工頭的親戚都要醉幾次,真正想偷懶的人拉他去喝酒或者跑到按摩店按摩一下。這樣,就是真的偷懶了,被看到了,這些親戚只是說句下次注意啊,然后就不說話了。
我每天行走在一樓到十二樓之間,沉重的焊把線在我肩膀上,背上卸下。我喜歡聞焊接時電焊條發出的香味,雖然有毒,我還是喜歡聞,那種味道會使我想起師父,一個一直奔跑到老的人,辛辛苦苦干大半生的積蓄娶了兒媳婦,建了村里唯一的新房子,心想著這該享受清福了,可以退休了,兒子接了班,能掙錢養家了,他告訴我,他退休了沒什么愛好,不花什么錢,一個月有個幾十塊就行了,我說他的愿望不高,誰知道他的兒媳婦沒有讓他達到這個愿望,一天跑到他屋里說,“爹,你不能老在家啥都不干,你看看咱村的比你大的比你小的,不都在干嗎?”一番話把我師父攆到了工地上,又操起了丟了一年的焊把,那年秋天,師父得了腦溢血,在去工地的路上暈倒了,沒錢及時搶救,師父的路終于走完了,他的腳步終于不再行走。師父一生行走了各種地方,遇到了各種事,老了,卻沒死在床上。
比著工地的泥工,我算是幸運的,我不去搬磚頭,不去推沉重的小車,更不會沒天沒夜地打混凝土,我慶幸自己是焊工,這點技術引起他們的羨慕,工資比他們高些,并且工頭也不會呵斥,每次工頭看到我們就笑嘻嘻地掏出煙散了一圈,告訴我們天熱不用那么著急,他越是這樣說,我們干的越起勁,我都甚至懷疑我們是不是賤,一種無形的賤在肉體里作祟。毒辣的太陽下,一個個衣衫被汗水濕透,沒有一個停下說休息的,一根根焊條在行走,急切的行走,如要去領獎臺領大獎一般。在老家我看見過鋤頭的行走,不緊不慢,輕重有序,姿態那么優雅,腳步那么瑣碎,斬草,前進。老板用人的高明,使我佩服了半生,我逐步知道這種賤就是奴性,老板夸幾句,心里是甜蜜的,是你的工作得到了認可,也許會加薪,也許會得到老板更好的賞識。工作的努力是做給誰看的,老板還是金錢?后來,工地上發生了一件事,使我們才徹底地清醒,過年的時候,由于討要不到工錢,泥工老張爬上了塔吊,一直行走到塔吊的盡頭。很多人在塔吊下勸說無果,黑心的老板放言,你就是跳下來,我也是沒錢,僵持之下,老王果真跳了下來。姿勢如一個跳水運動員,雙臂散開,頭朝下,他的靈魂行走在另一個世界里,也許回到了久別的家里。那一刻,如一根針深深刺進了我的骨髓,我多次想把這根針拔出來,刺進文本里。朋友勸我文字不要太尖銳,不然就是廢紙一堆。這個時候,我像一個迷路的孩子,不知道怎么辦。
3
這些年,我一直想停下來,笨重的身體,我行走起來有點吃力,為此,我想法掙脫。迫使自己坐下來享受一下時光,父親臨去世的時候,安排我,寫字沒用的,不要再抱幻想,還是腳踏實地領孩子們過吧。我壓根沒想到一直很欣賞我的父親會在去世前這樣安排我。為了能使自己不再奔跑,我逃離土地,去了很多大城市,下工地,去公司,甚至自己承包小工程,可是命運在一直給我開玩笑,一個貧困的帽子始終摘不來,我行走在夜的馬路上,慢慢懷疑自己的能力,我想喝酒,想吶喊,想麻醉自己。一種無形的壓力,在我肩頭永遠卸不下來。我曾與朋友多次討論什么是能力,可每個人都說有錢了,就是能力。這句話,我無語,我才知道自己是真正一個沒能力的人,我的自信被打下了地獄。慢慢,我開始喜歡行走在黑夜里,只有在黑夜里,我才能找到自我,我可以隨意地大喊,唱歌。黑夜里,我就是王,一個能戰勝自卑的王。在黑夜里行走,我發現還有一個人也在黑夜里行走,開始,我懷疑是我的影子,甚至想到了是鬼,路燈下,我走上去,才發現是一個人,一個生面孔,邊思考邊走路。我對他產生了興趣,上前搭訕,他告訴我,他喜歡行走在黑夜里,慢慢地他講了他的故事,他是一個做生意的人,事業非常成功,由于經常不在家,老婆經常打麻將來打發無聊,后來,認識了一個外地人,席卷了他的一切與外地人跑了。他沒有追究,慢慢他喜歡上了黑夜里行走,他在這黑黑的夜里能反省自己的不足,為什么一個很成功的他,竟然攏不住女人的心。他不喜歡喝酒,不喜歡賭博,更不喜歡花前月下的纏綿。他說他討厭那些人醉酒的姿態,討厭在麻將場上的廝殺,好的朋友為了一點私利而六親不認。我很贊同他的觀點,慢慢在黑夜的路上,我們成了朋友。有天,他告訴我,他不再黑夜里走路了,他要在白天重新走路,還年輕的自己不能這樣一直想。我祝賀他,他告訴我,讓我也不要在黑夜里走了,會遇到鬼的。我知道,他說的都是對的。
把父親埋葬后,我踏上了西去的火車,隆隆的車輪聲鼓槌般敲擊著我的心坎,過了雁門關,我越發感到凄涼,使勁壓抑自己的淚,不讓它流出,我抑制自己的多愁善感,不能流露。我一直告訴自己,我是男人,男人要堅強,男兒流血不流淚。車廂里匆匆走過的人與靜靜坐著的人,沒人來在意你的情緒,你的喜怒哀樂與他們無關,人就是這樣冷漠,有關冷漠的人性,在網絡里經常曬出,面對這樣見怪不怪。腳是自己的,喜歡走到哪里就走到哪里。成功了,沒人給你獻花,失敗了,沒人給你同情。
到了昌吉,我去了戈壁灘,面對藍天,羊群,一望無盡的鵝卵石,我著實興奮了一陣子,每天晚上抖去一床的沙土,躺在床上,才知道自己多么的沮喪。美麗的風景線掩飾不了戈壁灘的寂寞。冰冷的雪水與無盡頭的汗水洗不去勞作的辛苦。為了能使自己肩頭的包袱輕松些,只有做到堅守,沮喪時,朋友發來短信,如能融城,定會成功。朋友是一個老新疆,在這里多年,他泡了出來,在他身上有股味道,一股使人久解不開的味道。我知道,他的話也許是對的。第二年,我終于發現了這句話的涵義,我逃離了戈壁,融進了城市,在這個城市里,我慢慢接觸了很多人,大部分都是內地過來的,他們在這里生息了多年。一直行走在這個城市的每個角落。在這個城市里,我做了城市維修工,當我進入每家每戶時,我才真正知道了他們的內涵,逐漸我喜歡上了這個城市,不管氣候或者人。我不會也不喜歡歌功頌德,我用親身去感受這些事物,在這里行走,能活,并且快樂地活下去。只要你有手有腳能吃苦就不會失業。
后來,很多朋友問我,在這里怎么樣,我莞爾一笑,你來了就知道了。我雖然喜歡上了這個地方,但是,我還是天天行走的人。
莊稼的花
1
莊稼的花沒有幾種是漂亮可人的。比如小麥、玉米、水稻,說是“揚花”,其實你不注意,根本看不到花;即使注意了,看到的也只是或白或黃的小點兒,沒有任何花的形狀。再比如黃豆、綠豆、黑豆等豆類,你能看得見花,只是它們也小得可憐,掩映在綠葉里羞羞怯怯的顯不出多少影子。
當然,莊稼的花也有稍微漂亮一些的。比如油菜,現在很多地方的油菜田,在春天都成了人們的游覽勝地。其實油菜花單瓣的花朵還沒有指甲蓋大,顏色只是單一的金黃色。但是它們靠著數量上的優勢,也算是為莊稼掙回了一點兒聲譽。
莊稼的花雖然不漂亮,香氣卻不比那些漂亮的花兒單薄。辛棄疾在一首詞里寫道,“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弊阋哉f明水稻花的清幽。小麥的花香跟水稻的花香差不多一樣淡雅,但是玉米的花香卻要濃郁得多:當秋天你在揚花的玉米田邊行走,一定會浸入你的心脾。如果你不知道玉米也會開花,難免會疑惑不解。
為什么那么多的莊稼的花都不夠漂亮呢?是我們的先祖和現代的育種家不夠聰明嗎?有農學知識的人會告訴你,很多莊稼的花之所以不夠漂亮,是因為它們授粉靠的不是外表招蜂引蝶,而是靠自然的風。莊稼的花因此叫做“風媒花”。造物主有時候就是這樣幽默,平凡的身影后,卻隱含著不可或缺的美味。這些,都多虧了慧眼識真的先人們沒有“以貌取人”。
莊稼的花漂亮不漂亮,對我們來說并沒有多少意義。要我說,它們不漂亮倒是好事一樁,“自古紅顏多薄命”,那些漂亮的花兒如玫瑰往往被人們早早采了去,如果是莊稼,沒有了花,是結不出糧食的。諸如果農愛護杏花、桃花,也不是為了浪漫,而是在意花落以后結出的果子。
莊稼獲得人們的喜愛乃至離不開,并不是因為花。再美麗的花也容易凋謝,唯有糧食,最終和人結為一體。
2
每一片葉子,都是太陽用光芒雕刻的象形文字,只有大地和矗立在大地上的村莊,才能夠讀懂。
小麥、玉米和高粱的葉子像一柄柄鋒利的劍,花生、棗樹和槐樹的葉子像一枚枚橢圓的蛋,紅薯、泡桐和杏樹的葉子像一顆顆桃形的心,棉花的葉子則像一張張伸開的手掌……它們春發秋落,在天空和大地上恣意書寫,記錄著村莊的成長和變遷。
四時有序,葉子們或碧綠,或金黃,或火紅……鮮艷的果實次第成熟,像一片片涂了油彩的溫潤的嘴唇,和村莊說著幸福的悄悄話。這樣的語言,只有那些住在村莊里的農民,才能夠真正聽懂——春種秋收冬藏,它們讓一年的辛勞收獲喜悅,滋養身體和靈魂。
不要以為樸拙的農民不會寫詩作文。你看,田野里高高低低、平平仄仄的莊稼,有哪位詩人可以寫得出如此完美、真實感人的詩篇呢?在大地這張綿延無盡的巨幅宣紙上,按照二十四節氣劃定的格子,農民們揮灑自如:不優柔、不做作、不矯情,或緩或急,或密或疏,似寫詩又如作畫。
你可能見過用葉子編織的精美坐墊、手袋以及古樸簡潔的工藝品。在你贊嘆的時候,可曾領會透它們的涵義?沒有羅丹或者米開朗基羅的雕塑那般神秘,也沒有金銀珠玉那般富麗堂皇,它們是用雙手譜寫的贊美太陽和大地的樂章,你可曾聽到?
葉子是村莊的象形文字,就像是一本厚厚的書,每一年都增加一頁。你能從《詩經》中看到,能從古代文人墨客的著述中看到,也能從現代新媒體中看到。它們并不是千古不變,而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歷久彌新。唯有村莊,才最珍惜那些葉子,再繁盛的花,只不過是字里行間的標點符號罷了。
3
村北的田間曾有一條小路,既狹窄又不平坦,僅能步行。它斜斜地將原本整塊的田地,硬生生地切成兩塊。懶惰的人們不想繞遠路去更遠的田地,他們抄近路的腳仿佛一把把刀子,將妄圖封路的莊稼和野草一遍遍消滅掉。
小路有時候不能行走,因為莊稼要澆水。田埂被一條條重新筑起來,防止水流到外家的田塊里,路就泥濘起來。但水還沒有來得及干透,腳步就又踏上去,凌亂的腳印格靈靈的像一只只驚恐的眼睛。
種那些田塊的人家曾想阻止懶惰的人們繼續偷懶,但鄉里鄉親礙于面子,總不能站在路口一個人一個人交代。于是秋天犁地的時候,他們就把小路也犁開,打上田埂,種上莊稼。小路就成了田野,消失不見了。
莊稼還沒有長出來,三三兩兩的人群又開始在田野里行走。消失的小路慢慢又恢復成原樣:田埂被踩平了,種子被壓在地里,幸運些的也只是探一下頭,就被腳步踏得蹤影全無了。
年復一年,那條小路濕了再干,去了又來,頑強的存在了好多年。
終于有一年,那條小路沒有再出現。那一年,人們在田塊的一頭兒修了一條南北筆直的大路,人可以走,車也可以過。有了這條大路,秋天消失的小路就這么永遠消失了。
若干年后,村子里的年輕人都不知道那塊田地間曾經有一條小路,他們看見的,只有那條筆直寬闊的大路。那塊彌合了小路的田地,已經和其它田塊沒有任何區別了。
路是讓人走的,也是人走出來的。村北田間那條小路的生生滅滅,在一次次證明這個道理。但通向某地的路并非只有一條,也并非不能替代:有了更好的新路,誰還愿意繼續去走坎坷不平的老路呢?
獵殺一只狐貍
夜晚總是準時地降臨,大地陷入黑暗。也會有月明星稀的夜晚,但大地蒼茫,一派朦朧。在鄉村,有沒有月亮,似乎并沒有區別,夜晚就是夜晚,哪怕明月高懸。夜晚與白天的區別,是家家戶戶燈火通明。鄉村有著極強的時間觀念,人們吃罷晚飯,收拾完鍋碗瓢勺,大都準時入睡。鄉村的夜晚,是沉寂的。
大地之上,人在無邊的黑暗中,歸于沉寂,沒人的夜晚,世界似乎就不存在。但是,不是所有的夜晚都是風平浪靜。在夜幕的掩映下,老鼠出來了,在屋內亂竄,尋找著可口的食物,它們在糧倉里,在廚房里,在院子里鬧騰;貓頭鷹也出來了,蹲在村莊的樹梢上,瞪著一雙圓眼,注視著在野外尋找食物的老鼠,伺機捕獲;狗也不甘寂寞的,聽見響動,便仰起頭,一個勁地吠叫,好像不叫兩聲,就沒有盡到職責。在夜晚,動物們張揚著它們的本能、蓬勃、青春、健壯和存在。
狐貍是在老鼠、貓頭鷹、狗的熱鬧過后,從洞穴里伸出頭,四下張望一陣后,悄無聲息地溜進村莊。狐貍本來是不會在夜晚打擾人們的,它們喜歡在野外尋找食物,空曠的大地,是安全的,沒有危險,不用擔心被獵殺??墒牵@只狐貍,卻在夜晚走進了村莊。
這是1979年的夏秋之交,一只紅狐,冒著危險,走進了一個叫楊家溝的小山村。楊家溝三四十戶人家,百十口人,零亂地散落在一座不大的山坡上。這是一個新建的村子,原來的村莊在一片空地里,因為缺少土地,生產隊決定把村莊搬遷到山坡上,老村莊就變成了一片肥沃的耕地。楊家溝人有了新家,又增加了幾十畝耕地,大家心里很高興,不用再發缺糧的愁。
楊家溝人高興時,狐貍不高興了。狐貍的家就在山坡上,楊家溝搬遷到坡上,狐貍就失去了家。它的那個巢穴,被一戶人家蓋房時毀掉,還有它的四個兒女,剛剛生下,還未睜眼,就被可惡人給活活打死了。
狐貍溜進村子里,走進了一家楊姓農戶,主人叫楊大武,就是他在蓋房時,毀了狐貍的巢穴,打死了狐貍的兒女。狐貍來到楊大武家,看到院子里的雞舍,里面有十幾只雞,狐貍看到雞,就像看到了打死它兒女的人,上去就咬,雞嚇得擠在一起,狐貍一口一個,很快,十幾只雞就躺在血泊里。狐貍看看那些死去的雞,迅速地離開村莊,淹沒在一片黑暗里。
時間很短,只有幾天,楊家溝就發生了3起血案,楊家的雞,李家的長毛兔,周家的鴨子,全被咬死。令人奇怪的是,被咬死的禽畜,只有楊家的雞,被叼走一只,李家的長毛兔,周家的鴨子,卻一只不少。
禽畜被接二連三地咬死,令村民們震驚。這是什么畜生干的呢?連個影子也沒看到。這樣的事情,還會不會再次發生呢?所有的村民都惶恐不安。雖說是家禽家畜,但都是農戶家的油鹽醬醋,沒有了這些禽畜,哪來零用錢呢?
大家商量,組織夜間巡邏。每戶出一個人,兩人一組,每晚兩組,輪流巡邏,直到抓到禍害禽畜的野牲口為止。有獵槍的帶獵槍,沒獵槍的帶鋼叉棍棒,發現可疑的野牲口,能活捉的活捉,不能活捉的打死,打不死的打殘也行,絕不留情。
一場殺氣騰騰的獵殺,在夜幕下拉開了??墒牵菐讉€夜晚,出奇的平靜,只有悶騷的風,從樹梢上掠過,樹葉簌簌的響。狗的吠叫,在夜空里回蕩,格外的刺耳。偶爾有老人的咳嗽,沉悶而悠長,帶著一絲顫音。
沒有人能夠找到那只不祥的嗜殺者。那些日子,不要說可惡的野牲口,就是一只老鼠也沒看到,黃鼠狼更靈敏,似乎是嗅到了不祥的味道,蟄居在洞穴里。常常溜進村子里的狼,也突然消失在夜色中。那些貓頭鷹,平時站在樹梢上,報喪似地鳴叫,現在也卡著了喉嚨,了無聲息。所有的動物,神奇地消失在無邊的黑夜。
對于巡邏,人們失去了信心。有人認為,這可能是偶然事件。也有人覺得,經過這一陣的鬧騰,那只可惡的東西,早已嚇得屁滾尿流,逃進了深山。于是,被折騰的精疲力竭的人,開始出現抵觸情緒,巡邏時,偷偷鉆到家里睡大覺。夜間巡邏,只是一種形式。
就在人們認為沒事時,那只狐貍又出現在生產隊長李耀宗的家,他家的八只烏骨雞,被一個不拉地咬死了。臨走時,又叼走了一只雞。李耀宗養的烏骨雞,是給老婆治病的,他老婆得了婦科病,多年治不好。有人給他說了個偏方,用烏骨雞燉中藥,專治他老婆的病,剛吃了幾只,就有了好轉,可沒想到的是,一夜之間,8只烏骨雞全部被咬死。李耀宗恨得牙根直癢癢。
別人對巡邏不經心,但楊大武卻很經心,他對自己家的雞被咬死,一只心生怨恨,因此楊大武巡邏時格外地操心。就是沒有輪到他巡邏,睡到半夜,也要起來在村子里轉一圈。一天夜里,他轉到楊志承家,突然看到一只黑影出現在楊志承家的院子里。他沒有吭聲,瞪大眼睛盯著那只黑影。黑影在院子里轉了一圈,轉身溜出了院子。趁著如洗月光,楊大武清晰地看到,那是一只狐貍。
那只狐貍,溜出楊志承的家后,四下看了看,感到沒有危險,然后慢慢騰騰往回走。楊大武沒有驚動狐貍,悄悄地跟在狐貍的身后,他想找到狐貍的巢穴,只有找到狐貍的老窩,才能抓住這只可惡的狐貍。
狐貍并不緊張,走走停??纯?,它好像沒有作案的動機,只是有些寂寞,出來溜達溜達。楊大武很小心地跟著狐貍,生怕驚動了它,從此消失得無影無蹤。狐貍就那么不緊不慢地走,楊大武也不緊不慢地走,走著走著,就走到了楊大武的家。楊大武有點弄不明白,自己家的雞已被狐貍咬死,它還要干什么?
狐貍走到楊大武家的房屋后,一閃就不見了。那里是一片老柞樹,有多少年,他也不知道。蓋房子時,本來想把這些柞樹全部砍了,但考慮到這些樹不影響蓋房子,還可以砍些柴禾,就留下了。這只狐貍,一定是藏在這片小小的林子里。
知道了狐貍的藏身之處,楊大武有點興奮,可惡的狐貍,原來就藏在我家的房屋后。楊大武沒有聲張,他知道,狐貍這種動物,晝伏夜出,只要回到巢穴,就不會再出來。這只狐貍已成為甕中之鱉,他悄無聲息地回到屋里,倒頭就睡。
天剛剛明,楊大武就起了床,臉也沒洗,直接去了隊長家。隊長李耀宗還睡得迷迷糊糊,聽到楊大武喊,有點不耐煩,但他聽說禍害禽畜的是一只狐貍,而且找到了狐貍的巢穴,就一咕嚕從床上爬起來,兩人嘀咕著如何抓狐貍。李耀宗說用槍打,火藥槍覆蓋面積大,能裝幾十粒上百粒鐵砂子,只要槍響,非死即傷,抓著狐貍的把握性大。
楊大武建議用火熏,另外組織一些青壯年手持棍棒,圍成一個圈,只要狐貍出來,就很難逃出包圍圈?;饦尫旁谧钔鈬退愫偺映霭鼑?,幾支火藥槍同時開槍,那只狐貍就是有九條命,也難逃一死。
商量好對策,李耀宗負責組織人,楊大武回去尋找狐貍巢穴的確切位置。狐貍的洞穴很快就找到了,就在一棵老柞樹的根部,在一簇小灌木叢下,有一個很隱蔽的洞。楊大武看看,笑著說:狗東西,還怪狡猾呢。李耀宗組織的人也隨即而來,有的手持棍棒,有的扛著鐵锨鋼叉,還有的拿著槍,把那片柞樹林圍的水泄不通。
圍捕狐貍的場面十分的壯觀,村子里很多人都過來看,想看看這到底是一只什么樣的狐貍,把村莊鬧得雞犬不安。
此時,太陽已經跳出來,血紅的臉,把半邊天空染紅,陽光照在柞樹林,一片血色,斑斑駁駁地照在橢圓形的葉片上,照在圍觀的人們的臉上,看上去斑駁陸離,渲染著一種別樣的意境。
楊大武把柴禾放在狐貍的洞穴前,他找到了兩個洞口,每個洞口都放上柴禾,防止狐貍逃走。點燃的柴禾,冒著滾滾濃煙,從柞樹林里緩緩上升,在樹梢上盤旋一陣后,飄到湛藍的天空上,在天空中繚繞,像一朵濃密的烏云,久久不散。
人們手持棍棒、鐵锨、鋼叉、土槍,眼睛盯著狐貍的洞口,嚴陣以待。他們個個繃緊神經,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一眨眼,狐貍就會從他們的身邊溜走。
洞內并沒有如人們想象的那樣,聽到狐貍凄慘的鳴叫,甚至聽不到一點動靜。有人甚至懷疑,洞內到底有沒有狐貍。是不是楊大武因為自己家的雞被狐貍咬死,心生仇恨,疑神疑鬼,懷疑狐貍就在他家的房屋后。那個洞穴,可能是黃鼠狼廢棄的巢穴,也可能是一只野兔的家。要不,明明看到狐貍的楊大武,卻熏不出一只狐貍,甚至熏不出一點響動呢?
楊大武有點尷尬,不停地賭咒發誓,說看到狐貍走進里林子里消失了。這片林子,屁股大一點,就這兩個洞,不是狐貍是什么?看不到狐貍的影子,楊大武有點心虛,說可能是煙霧都沖天上去了,進不到洞穴里。沒熏到狐貍,狐貍當然不會跑出來。
有人說,你家近,回去拿把扇子扇。楊大武拿了把扇子,對著洞口呼呼地扇,扇得火光沖天,煙灰四濺,濃煙滾滾,楊家的天空上,一片狼煙。
楊大武正扇得起勁,突然,洞口火光騰起,一只火紅的狐貍,從洞里竄出來,狠狠地撞在楊大武的襠部,楊大武當即就捂住褲襠,“媽呀”一聲,隨后就蹲在地上,“咝咝”抽氣,嘴巴扭到了耳朵邊。
這是很驚險的一幕,人們只顧著看楊大武,舉在手中的棍棒等武器,動也沒動。有人說:哎呦,看看,狐貍撞住了楊大武的卵蛋。人們哄地笑了起來,有的捂著嘴吃吃地笑,有的仰著臉哈哈大笑,有的看著楊大武捂著襠部咯咯地笑。狐貍就在人們的笑聲中,從他們的腿邊撞開一條路,向山后跑去。
楊大武捂著褲襠,瘸把著腿邊跑邊喊:快開槍快開槍,別讓狐貍跑了。
狐貍本來已經跑出了包圍圈,但不知為什么,扭過頭看了一眼楊大武,就是這一眼,兩支火藥槍對準它摳動了扳機,兩條火舌射向狐貍,那只狐貍頓時倒在了地上。人們舉著手中的家伙圍了過去,就在這時,倒地的狐貍,又站了起來,一瘸一拐跑了起來。
看到狐貍沒死,人們似乎格外的興奮,奔跑聲、呼喊聲響徹天空。李耀宗跑在前邊,因為狐貍受傷,他很快就追上了狐貍,一棒子下去,那只狐貍就癱倒在地上。人們圍了上來,想看看這只禍害禽畜的狐貍到底啥樣子。狐貍其實并不大,半大的狗一般,十幾斤重,一身紅毛,猛一看像只尖嘴的紅毛小狗。
那只狐貍并沒有死,受了點槍傷,但并不要命。要命的是李耀宗的那一棒子,生生打折了它的兩條腿。此時的狐貍,蹬著眼睛看著圍觀它的人們,似乎很平靜,沒有顯出驚恐。可能是疼痛吧,四條腿痙攣,不停地抖動。
楊大武是最后一個趕到,他看到狐貍,上去踢了一腳,罵道:狗日的狐貍,你也有今天。狐貍看了一眼楊大武,眼里射出一道仇恨的光,像一枚釘子,直刺到他的心。
楊大武又踢了狐貍一腳,瞪著眼罵道:狗雜種,瞪啥瞪?找死啊!
李耀宗說:還敢瞪人,打死算了。說著舉起了手中的棒子,人們看到,就在李耀宗舉起棒子的那一刻,狐貍很平靜地閉上眼睛,似乎是在說:來吧!你打吧!
看到狐貍平靜的樣子,李耀宗反倒有點心虛,他停下手中的棒子,對狐貍說:咱倆無冤無仇,你咬死我八只雞,我打你一棒子,咱們誰也不欠誰了。我現在打死你,是不想讓你痛苦,你不要恨我。李耀宗說完,對準狐貍的頭,一棒子下去,狐貍彈了彈腿,就不動了。
看到狐貍死了,楊大武說:他媽的,這只狐貍,好像跟我有仇,撞我不說,還用眼睛瞪我,我哪里得罪它了,跟我這么大的仇氣?楊大武可能忘記了,他打死的幾只小狐貍,就是這只狐貍的兒女。
狐貍事件過后,天氣突然變得陰沉沉的,接著下起了綿綿細雨,瀝瀝啦啦下了半個月。天晴以后,太陽又變得格外的毒,曬得人蛻了一層又一層的皮。莊稼先是澇,接著旱,玉米棵棵都是矮子,葉子有的黃不拉幾,有的斑斑點點,看上去灰頭土臉。稻谷先是得了枯葉病,隨后生滿了稻苞蟲。大豆、紅薯,都沒往年收成好,雖說搬遷多出了幾十畝耕地,但這一年的收成還不如往年。倒是山坡上,野菊花提前開了花,黃滿了山坡,野菊花的氣息漫過山野,飄過村莊,帶著淡淡花香。
人們說:狐貍這東西,帶點妖氣。
秋天母親童話
母親用一張張荷葉,一棵棵綠蒿,捂蓋一簸箕一簸箕剛剛絆好的豆瓣兒,悶醬。特有的蒿香,荷香,熟豆香,蒸騰著熱氣彌漫在室。白發的母親,揮汗如豆。
“都立秋了,怎么還熱?”
“秋后一伏,熱死泥鰍。你大哥家的稻子該勾頭快黃了吧。”
窗外的知了突然回應似地叫上二聲。
站在母親家三樓的陽臺,我向遠處極目,鄉村,呈現出一幅遼闊無邊的豐收畫卷,翻滾的稻浪,寂靜的土地,像懷孕著的蒙娜麗莎恬靜豐富的微笑。秋天,是豐收的季節,何嘗不是孕育的季節?
這個季節是多么地適合懷孕。
我想懷孕。我被自己這種奇異歡快的渴望嚇了一跳??旄甑呐肆耍霊言胁皇前V人說夢么?
近日,小區內有一對小夫妻,挽臂相擁地從我們面前招搖而過,認識的人說她是張家才過妊娠反應期的兒媳婦。這個以手捂肚吃吃發笑,眼眸流溢幸福光彩的美麗女子,又一次激活我的夢,也讓我想起我的母親,她懷我的時候也是秋天,那時候,她有兩根粗黑發亮的辮子,長齊腰節,一樣的年輕幸福和美麗。
有人說,嬰兒通過臍帶本能還給了母親的生養之恩,讓他(她)的母親變得更年輕更溫柔更美麗。看看眼前充實知足健康活著的母親,我相信。
我的母親生養了九個孩子。是多子多福?是多子多罪?這不是一個簡單的肯定或否定。有那么多的孩子掛著母親的心,她沒有時間像當下的知識女性那樣去嘆息去抱怨。一個女人離開娘家之后與一個原本陌生無血緣關系的男人長期捆綁在一起,維系這種親密關系的紐帶是什么?孩子!是的,孩子。孩子能給母親的情感一個踏踏實實的著落,有了自己肉生肉的骨血延續自己,在這世上無論怎樣活,都不心虛,不悲苦,不孤單。
記得三妹出生時,等不及接生婆的到來,就出來了,奶奶拿起剪刀一剪子剪斷臍帶,喊我遞上事先準備好的一只舊鞋幫,系住臍帶,等候接生婆來處理下不來的胞衣,緊接著倒拎起嬰孩的雙腳,對準屁股一巴掌,“呱!”虛脫的母親聽到那拍出來的一聲啼哭,安心一笑,呻吟聲漸漸地和緩下去。望著那團赤紅肉,我才明白,我及我的姊妹們,并不是媽媽從麥田溝里撿來的,也不是從討飯婆那兒抱來的,是經過如此陣痛鮮血淋漓地生下來,由一只破鞋底那么長,再一點兒一點兒養大的呀……
秋天,是成熟美麗的季節,也是讓人淘氣的季節。那是哪一年?在紅薯剛剛下地的時候,我和妹妹打架,妹妹虛張聲勢地哭聲,驚動了身孕八月端著洗衣盆趕回家的母親,看見母親手中握著的棒槌,我一躲一讓地起身往外跑,卻把行動不便的母親讓倒了,她四仰八叉地趟在地上哭泣。這么大的人了居然還哭。氣的哭?摔疼了哭?奶奶拉她半天不起的憨態笨樣,是讓人生憐生愛直入心底的,那眼淚泉水般流淌著的,一定是委屈,是幸福,是嬌氣,不關疼痛。如此,很早很早,懷孕女人撒嬌的嫵媚和眼淚,潛意識地烙進我心。
我想懷孕。這個夢,卻因計劃生育國策而擱淺,而延伸進我的文字:“每月盛開一次的溫柔……提醒/你是一個女人/失血的唇/蒼白著/你這幾天的無奈/忽然想給愛的人再生個女兒/給兒子一個追著喊大哥哥的/不一定聰明/但一定要美麗善良的/長大后/由一個男人任東任西慣著的/小妹妹/滿足女人/這一刻膨脹起來的溫柔……”快成年的兒子說“想想有那么小的妹妹跟在身邊絆腳絆腿的喊哥哥,好好笑。媽媽怎么會有這么不可思議的想法!”夫說“你媽滿腦子的成人童話!”
其實,為了這個童話,我早早做了些準備。她的小衣服,是用粉紅的唐詩,驚濤的宋詞,綠荷的元曲做的。她腕上的鈴鐺胸佩的長命鎖,是配了貝多芬的漁光曲的。她的黑色秀發亮如瀑布,她的體香是紫羅蘭花味的。我計劃把東方西方古代現代的文學,當紅棗,當阿膠,當人參,當胡蘿卜素,給自己補血補胎氣。我要把詩歌的哲學的靈光照耀在她軟軟金黃的被褥上。我喂養她的乳汁,該是我心底悟性了然了的生了根的靈性文字。我要賦予她每一個細胞每一根神經,以正義,以善良,以忍耐,以勤勞為美德;以人性,以關愛,以悲憫為情懷。我要給愛我的我愛的人一個驚喜,一個前世今生的情人。倘若她是一個不足月的早產珍貴兒,我要加倍地呵護關愛她,倘若她是一個過期妊娠兒,我會拿出足夠的耐心來期待,不管時間多長。
我要她出生在春天,我要她一睜開眼,看見的,就是花朵,就是綠葉,就是陽光;聽見的,就是鳥鳴,就是溪唱,就是乖乖寶;我要她水一樣柔情,花一樣美麗,蜜蜂一樣勤勞,母親一樣地善良和智慧;我要她鳥兒一樣地歌唱,歌唱母親,歌唱愛,歌唱生命的四季。
責任編輯 楊麗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