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瑩,1973年生,河南鄭州人,鄭州師范學院副教授。先后畢業于華中師范大學、北京師范大學,文學博士,研究方向為文藝學和美學。近年來在《光明日報》《鄭州大學學報》《上海文學》等發表多篇學術論文,參加為編輯《我的現實,我的主義》、《中華古文論釋林》等著作。
一篇小說寫作之前,如果已經決定了要寫什么故事內容,那么選擇如何敘事就成為最重要的工作。我們對一個故事的了解,總要通過小說中某個特定的人或物的眼睛看到或內心意識到才加以得知,所以這個“誰”——包括敘述者和作品中的人或物,由他(她或它)感知到小說中的一切,這個視角的選擇非常重要。一個故事由誰來講述,作者必須進行選擇和控制,使讀者能從最佳的角度觀照、進入小說的世界,獲得特定閱讀效果。從這個意義上說,作者選用什么樣的視角,意味著作者的選擇和強調,甚至意味著作者的傾向、評價和判斷。敘述視角的不同選用或更換都可以使同一個故事舊貌換新顏,使整個小說的切入點、主題、風格的廣度和深度都會徹底改變。
現代小說對視角的高度重視是毋庸置疑的,也因此形成了和古典小說迥異的敘事方式。我們可以看到,墨白先生在多篇文章中表達了他對敘事的充分重視。他認為“在技術上,現在我們所面臨的最重要的問題就是敘事。”“敘事語言是衡量一個小說家的重要標尺”。“寫作應該充滿對舊有的文學敘事的反叛精神,充滿對惰性的傳統閱讀習慣和挑戰意識”。“說到底,敘事,才是小說要解決的最根本的問題。”他推崇博爾赫斯,認為博的小說打破了我們對小說貫有的理解,創造了自己獨特的小說敘事結構,從而給小說敘事帶來了一場革命。——在確立了小說應以悲天憫人、喚醒人心為主題的基礎上,墨白先生極力要在藝術上為讀者提供一種新的、具有創造性和詩性的敘事形式。
墨白小說的敘述視角呈現出多重性特征,在此僅以長篇小說《夢游癥患者》為例。
《夢游癥患者》的多重敘述視角
一、多重敘述視角的表現
小說講述的是:王老三在解放后,因為根紅苗正翻身做了主人,三個兒子均在鎮上出人頭地,他也被尊稱為三爺。唯一的心病是女兒英子嫁到燒餅鋪子劉家,解放后被劃為右派,屢遭批斗。“文革”之風飛快地刮到了這個小鎮上,各色人等打著“革命”的旗號上演了一出出鬧劇和慘劇。最終,老王家家破人亡,落得個“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的悲劇結局。
小說一共35章,值得注意的是其中以英子的兒子文寶為視角展開敘事的部分,集中在1、4、10、13、21、26、31等7章,并在其他章節不斷以文寶不加引號的直接引語形式插入到正常敘事中,形成了這部小說敘事最鮮明的特色。
文寶的視角是非常獨特的,這個人物的身份與眾不同,在小說中出現的他似乎從來就沒有長大過,年齡模糊,他沉默寡言,貌似呆癡,偶爾言之也不知所云,被人稱為“傻子”。他似乎具有神奇的本領,能穿越生死界限,看到亡靈,與動植物對話,看到過去,預知未來……文寶身上集合了傻子、孩童、亡靈、動物等多個敘述視角,這樣一部反映文革噩夢主題的作品,以文寶的非常規視角折射和揭露出荒誕時代中荒誕的人和事,從而在內容和形式達到了高度統一和契合。
二、多重敘述視角的詩學價值
首先,多重敘述視角突破了有限視角的局限。從文寶的傻子、孩童、亡靈、動物的角度敘述故事,非常自由,作為類似“非人類”的人物,文寶自然能看到人所不知、所不見的,對作家而言,第一人稱敘述一般都是有限視角,但若“我”是文寶,就突破了這一點,通過他的視角可以達到一種全知視角的效果,作家獲得了隨意縱橫時空的自由。小說中的文寶既是故事的人物之一,始終參與或見證了故事,又由于其特殊身份,具有局外人的特點,從而使他的敘述具有全知敘述的特點。同時,由于人物具有的神秘色彩,他講述和感知的事件又蒙上一層撲朔迷離的不確定性,作家又可以通過他獲得自由陳述的權力和重釋歷史的自由。
其次,多重敘述視角帶給讀者陌生化的感受。文寶這個人物視角的難度在于作家要將所見所聞所思所感符合文寶的年齡、智力水平、理解方式、對世界的無知和好奇、世界在其眼中心中的變形化處理……總之,通過有別于常人感受的視角觀察世界,寫出讓讀者感到“熟識的陌生人”和“熟識的”陌生世界。文寶的世界反映和反襯出“文革”時期常人世界的復雜和不堪,二者形成鮮明比照,后者對前者的入侵和戕害,使我們對所謂正常世界的權威性、中心性和理性發生強烈的質疑和動搖。
第三,選取文寶這樣的人物作為敘述者,凸顯了生活的荒誕本質。文寶被視為癡傻,其效果正如巴赫金所言,愚蠢“是深刻雙重化的:它既有貶低和毀滅這種否定性因素,又有更新和真理這種肯定性因素。愚蠢,這是反面的智慧,反面的真理。……表現為對官方世界諸種法則與程式的不理解和背離。”文寶處于身心自由的狀態,可以言人所不敢言之語、行人所不敢做之事,可以直言不諱地質疑、可以光明正大地偷窺,因此他能探尋到更多的秘密和真實。
墨白小說多重敘述視角的本質
首先,墨白小說敘述視角是其歷史觀和時間觀的詩學顯現。時間是哲學的核心問題,同時也是現代小說敘事的核心問題,現代小說反映出時間的交叉、重疊。空間的交錯跳躍。伽達默爾提出:“真正的歷史對象不是客體,而是自身和他者的統一物,是一種關系。在此關系中同時存在著歷史的真實和歷史理解的真實。”他把這樣一種歷史稱之為效果歷史。伽達默爾從哲學本體論的角度為歷史賦予了新的含義,對20世紀人文社科領域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從這個角度看,作家創作的文本也正是作家在客觀歷史現實的基礎上,積極發揮其能動性,通過夢幻、想象、聯想、回憶等諸多心理機制創作出的“效果歷史”。墨白認為,“回憶使我們廢除了現實與過去的距離,而回憶之中的一切又都是正在進行時,回憶就是現實。……我們使用語言和文字使記憶和幻想變成某種畫面或情緒直接呈現在讀者面前,使歷史、時間和未來超出虛幻,變成一種固定的能給讀者留下記憶的東西,我們成了創造歷史的人。由于回憶使時間喪失了秩序,因此時間對于我們的生命而言就變得沒有起點和終點。在這樣的時間里,我們就可以用不同的視角來回憶和審視某一件往事。由于視角的不同,同樣一件往事或人物就會使我們得到不同的感受和認識,這就使得我們的寫作顯示出她的復雜性和多層次性,這就成了歷史。歷史的真相是什么?歷史就是某個人從某個帶有主觀意識的側面所看到的某個事件的某個方面,歷史就是某個人的好惡。”“敘事的靈魂……就是我們對歷史、生命和時間的獨到的認識和見解。”這樣的敘事雖不是絕對的客觀的真實,但以假定性情境表現作家對社會生活內蘊的認識和感悟,呈現為揭示出歷史理性的主觀的、詩藝的藝術真實。
其次,墨白創作的民間立場和平等思想促使他通過多重敘述視角建立了敘事的“復調”。“復調”是巴赫金概括出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長篇小說的基本特點:“有著眾多的各自獨立而不相融合的聲音和意識,由具有充分價值的不同聲音組成真正的復調。”復調的實質在于,“不同的聲音在這里仍保持各自的獨立,作為獨立的聲音結合在一個統一體中”。他認為復調的構成取決于作家如何處理不同的意識和聲音。巴赫金認為,思想有兩種類型,官方的思想是獨白型的,在相當程度上是和等級、秩序、權力等因素相聯系的,它排斥異己,以為自己是唯一正確的、最權威的,而民間的真理是對話式的,它承認不同意見和聲音的存在,是同壓制性的、權威性聲音不相容的。巴赫金認為思想的本質是對話,這是由于生活的對話性決定的。文學思想,包括文學思想指導下的文學自身,都應該反映和貫徹對話的原則。墨白的小說始終貫穿這種平等和對話的思想。“苦難的生活哺育了我并教育我成長,多年以來我都生活在社會的底層,至今我和那些仍然生活在苦難之中的人們,和那些無法擺脫精神苦難的普通勞動者的生活仍然息息相通,我對生活在自己身邊的那些人有著深刻的了解,這就決定了我寫作的民間立場。”即使是描寫文革故事,他依舊堅持民間立場,以文寶的特殊視角形成作品的復調式詠嘆,彰顯民間真理的可貴性。
第三,多重敘述視角是作家詩學思想的具體實踐。在現代小說家看來,一部小說的成就和敘事的魅力不是為了使讀者讀起來一覽無余,事事明白——這種作法恰恰遮蔽了小說敘事的創新內動力和剝奪了讀者探索、發現的樂趣。在墨白看來,優秀的小說家應向博爾赫斯的敘事創新方式學習,“任何迷宮都是為了更好地講述故事。你只要給讀者一個可能的解釋,或者你認為是可能的陳述,讀者自己當然會動腦筋”。有意制造敘述的延宕,不斷調整敘述的節奏,為讀者留下閱讀、想象和再創造的廣闊藝術空間,召喚讀者不斷去填補敘事留下的大片空白,《夢游癥患者》即是作家敘事理念的成功實踐。
責任編輯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