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 斌 圖/洛陽市文物考古研究院

墓葬全景
2012年7月,洛陽市文物考古研究院考古人員在洛陽市西工區衡山路北延長線施工建設前的文物鉆探工作中發現了一座規模較大的墓葬。該墓邊緣破環嚴重,不甚規則,前半部較窄而后半部稍寬。根據以往的經驗來看,這座墓葬很可能是一座大型漢代墓葬。但墓葬位于邙山南側緩坡之上,處于邙山陵墓群西段的北魏陵區,這一區域以往只發現過北魏和唐代的墓葬,沒有發現過大型漢代墓葬,洛陽地區的大型漢墓主要分布在邙山陵墓群中段的東漢陵區和西段的漢河南縣城的北部。
鉆探工作結束后,洛陽市文物考古研究院的考古隊員隨即進駐現場,開始考古發掘工作。8月中旬,探方發掘工作結束,墓葬的外壙輪廓完全顯露了出來,下一步是對墓葬填土的發掘。為了詳細了解填土的組成、結構,不遺漏任何可能出現的遺物和遺跡現象,我們采取1/2剖面法發掘,即先發掘1/2填土,通過觀察剖面了解填土的情況,避免一次發掘面積過大、地層不易控制造成可能存在的遺物或遺跡現象受到破壞或遺漏。
隨著發掘的進行,墓室上方的盜洞也慢慢顯露出來,大大小小有七八個。墓葬年代久遠,體量又較大,盜洞多也很正常,但值得注意的是盜洞內填土中發現的遺物。這些遺物有一部分是墓葬中的隨葬品被盜墓者擾動后遺棄或遺漏的,另一部分則可能是盜墓者自己留下來的遺物。一方面可以通過散落的遺物了解墓葬的隨葬品的情況以及墓葬的時代,另一方面如果發現有盜墓者留下的遺物也可以判斷盜洞形成的時代。
9月初,考古隊員在清理墓葬中后部的一個盜洞時發現了一件陶俑的殘塊,這是一件僅存右胸部分的前后合模中空的俑,從該俑身著的裲襠衫來看,毫無疑問是一件北魏時期的陶俑,而且是北魏遷都洛陽以后的陶俑。陶俑的發現更增加了早前所認定墓葬年代的疑問,這座墓葬不論是外壙形狀還是墓道寬度都和漢墓區別很大,不可能是漢代的墓葬了,而且如上所述漢代的大型墓葬也不在這一區域。如果這真的是一座北魏時期的墓葬,那么能夠達到這樣的規模和形制的北魏墓葬類型只有一種,那就是帝陵!但是北魏遷都洛陽以后史書有記載的4座帝陵都已經找到了,現在這座墓葬真的是帝陵嗎?如果是帝陵,這又有可能是哪位皇帝的陵墓呢?


帶著這樣的困惑,考古隊員更加小心地進行墓葬的發掘工作,同時也開始尋找其他方面的證據。北魏時期有一定等級的墓葬都有封土,帝陵更是除了封土之外一般還會有陵園建筑,比如垣墻、圍溝、門、寢殿等等。如果可以找到這些建筑遺跡,那么就可以有更多的證據來判定墓葬的級別和性質。早前考古隊員對墓葬周邊村子進行過走訪調查,村民反映墓葬所在位置以前并沒有封土存在,所以推測有可能早期被夷平了。9月中旬,考古隊員又在墓葬周邊300米的范圍內進行了考古鉆探工作,但是很遺憾,不但沒有發現陵園建筑遺跡,就連墓葬封土的遺跡都沒有找到。
隨著發掘深度的不斷加深,又發現了一種重要的遺物——壁畫碎塊。碎塊數量很多,白灰地,厚約1厘米,多數碎塊上涂有紅彩。壁畫殘塊顏色以滿紅色為主,有極少數殘塊為紅黑兩色線條,未發現類似瑞獸、人物、動物的線條,推測原來可能以云氣紋圖案為主??紤]到墓葬規模大,級別高,很可能存在包括壁畫在內的大量珍貴文物。10月中旬考古隊員在墓葬上方搭設了一個近千平方米的鋼構保護棚,這樣一方面考古發掘工作可以較少的受到天氣的影響,另一方面對墓葬本體以及隨葬品的現場保護提供了一個必要的條件。
到了10月底,發掘深度距地表已經超過5米了,可是墓葬的頂部還沒露出來。畢竟也是差不多1500年的墓了,又多次被盜,墓頂坍塌的可能性很大。繼續發掘到7米多的時候考古人員仍然沒有見到墓頂的痕跡,按照以前的經驗來看,這個深度即使墓頂完全坍塌,墓室四壁的磚墻也應該差不多露出來了,但是現在仍然沒有絲毫跡象。繼續向下清理時,發現應屬于墓葬主室的填土又有了新的變化,緊貼外壙部分的填土出現了踩踏面,而且這部分填土中包含有較多的青石碎塊,可以很容易的同主室中心部分的填土區分開來——似乎墓室變小了。
在墓室填土發掘出現很多讓人疑惑現象的同時,墓道的發掘也出現了特別的現象。考古隊員在墓道兩側靠近墓室的部分發現了豎向開挖的凹槽,底部深入地面,兩側凹槽不對稱,數量也不一樣,西側7個,東側6個。1991年在洛陽伊川鴉嶺發現的唐代齊國太夫人墓道兩側也有類似的凹槽,這些凹槽的作用是修補和加固墓道的坍塌部分。衡山路大墓墓道中發現的凹槽應該也是起同樣的作用,在凹槽中插入木樁,然后在木樁和坍塌部分中間填土,最后將墓道修補完整。
唐代齊國太夫人(736~842年),澈陽吳氏。唐成德軍節度使王承宗之母,王士真之妻。生前曾兩次被誥命為太夫人。其墓位于伊川縣城西北約10公里,曾兩次被盜掘。1991年進行了搶救性考古發掘,并追繳回大量文物。此墓規模較大、結構復雜,出土文物達1659件,包括金銀、玉石、銅、鐵、鉛、骨、陶瓷器等。金銀器數量較多,其中雙魚紋海棠花型金盞、雙魚大雁銀盞托等保存完好,極為精美;銀提梁罐通體由兩塊銀片焊接而成,并用六瓣花形鉚釘鉚接,造型奇特。

阿納斯塔修斯一世金幣正面
考古隊員在墓室中間部分繼續向下發掘,外側有踩踏面的填土則先予以保留。到11月中旬,發掘到距地表8米多的深度了,但仍然沒有發現有墓室磚墻的跡象,這個時候填土中包含的破碎隨葬品如陶片、青瓷片等開始多了起來。通過發掘,外側填土的結構也清楚了:填土是分層的,層次不規則,不單主室部分有,前室和甬道兩側也有,但高度稍低。填土分層說明其不是一次形成的,而是隨著墓葬磚墻的建造慢慢變高的,當時很有可能是踩在填土上面砌墻的,填土起到類似腳手架的作用。在墓葬磚墻完成建造,開始起券修建頂部的時候,填土起不到腳手架的作用,踩在上面夠不到頂部了,填土也就不再增高了。
因為已經發掘到了墓室近隨葬器物的位置,為了不遺漏任何一件隨葬品,我們開始將發掘出來的填土全部用篩選法處理,大量陶片、陶俑殘塊、青瓷片包括后來被廣為關注的拜占庭阿納斯塔修斯一世金幣就是這樣被篩選出來的。
發掘越到底部,出土的殘損隨葬器物就越多,但是失望也越來越大,除了幾個俑頭外,再沒有發現完整的隨葬器物。一直到近底部,也沒有發現墓葬磚墻的痕跡,只發現了幾塊青石,除了在主室北壁東側發現一段殘存的石墻外,其余的建筑材料都被盜取一空。墓葬的墓室部分已經被破壞殆盡,墓頂、四壁、墓門都已無存,到底部的時候發現就連鋪地石都被揭走了,只有半截石門檻被孤零零的丟在甬道中間。
時間轉眼到了2013年,墓葬的發掘也基本進入了最后階段,開始了墓葬底部的清理。墓葬的建筑材料雖然被盜取一空,但卻給了考古隊員一個了解墓室底部結構的難得機會。在前甬道和主室都發現有修建墓室時留下的柱洞,這是一個意外的發現,因為以往發現的墓葬由于還保存有鋪地磚,就不可能了解鋪地磚下面的遺跡,這是第一次在北魏墓葬中發現這種遺跡。


到2013年1月底,墓葬的發掘工作已經基本結束,形制結構至此清晰起來:墓葬為斜坡墓道單磚室墓,土壙平面為“甲”字形,由長斜坡墓道、前甬道、后甬道、主室4個部分組成。墓葬采用方坑明券的方式建造,先開挖明坑土壙,然后用磚石券建墓葬,建造完成后再填土覆蓋。墓葬南向,全長58.9、深8.1米。墓道長39.7、寬2.9米,在接近甬道部分兩側大面積坍塌,左右兩壁發現有用于修補坍塌墓壁的柱洞和壁柱凹槽的痕跡,不對稱分布,西側7個,東側6個。墓道北端近甬道用處發現封門,僅殘存中底部的兩層。
墓室總長19.2、寬12米。前、后甬道推測為拱券頂,后甬道的中部發現門檻石殘件1塊,此處當為第二道墓門的位置。主室平面近方形,東西寬10.6、南北長10.8米。土壙上口的西北、東北兩角各有1個外凸凹槽,是建造墓葬時運送建筑材料所留下的痕跡。墓室弧壁方形。內壁東西長7.1、南北寬6.8米,推測為四角攢尖頂。墓室的后方東側發現有一段殘存的青石石墻,高約1米,寬約2.9米,現存3層,推測應為墓室磚墻的墻基。在外壙底部也發現有一道寬0.3、深0.1米的溝槽,石墻可能原先準備緊貼外壙修建,但在最后修建時又改變了原有設計。甬道及墓室原應使用青石鋪地,青石之下墊黃沙細土。鋪地石被揭取一空,發現兩塊7、8厘米見方的殘塊,一面磨光,另一面為毛面,厚約0.1米。
前甬道及主室發現了一些規律分布的圓坑,經解剖可以確認是柱洞坑。主室室底部發現的9個柱洞坑呈九宮格狀分布,中間1個為圓角方形,四周一圈為圓形,四角的圓坑略大,四邊的圓坑略小,這些圓坑應為墓葬建造時所的遺留。
墓葬雖經過多次盜掘,出土的遺物相對還是比較豐富的,可辨器形的有120余件,但是殘損比較嚴重,幾乎很少見到完整的器物。陶器中陶盤、陶案的樣式較為少見,墓葬出土的類似書卷樣式的陶冊尚未見于其他公開發表材料,應與其墓葬性質有密切聯系。瓷器有青瓷龍柄雞首壺、青瓷碗兩種;陶俑發現有文官俑、儀仗俑、馬、駱駝等,較完整的只有3個俑頭,其余均殘甚不可復原。俑頭均為小冠彩繪文官俑,造型優美,可與永寧寺出土的俑頭相媲美。兩者的風格相同,它們的年代應該接近。墓葬內出土的陶盞、陶硯以及青瓷器,同北魏宣武帝景陵出土的式樣及質地都較為一致;阿納斯塔修斯一世金幣國內發現僅有數枚,經過科學考古發掘發現的更少。同時金幣鑄造時間在491~518年,說明該墓葬的年代不會早于北魏遷都洛陽以前。金幣鑄造時間和墓葬年代間隔時間比較短,充分說明了當時絲綢之路交通往來的頻繁程度。墓葬內出土的陶俑采用前后合模的方法制作,這種做法多見于孝昌年間以后。因此,我們可以推測衡山路大墓的年代應為北魏孝昌年間至北魏末(525~534年)。墓葬的建筑材料以及隨葬品幾乎被洗劫一空,但是僅憑幾個盜洞并不足以造成如此巨大的破壞力。在墓道近墓門附近發現的二次打開的痕跡,很有可能與墓葬被嚴重破壞有關。我們在墓室柱洞上部的填土中發現有厚約0.15米的擾亂土,包含有壁畫殘塊、青磚碎塊、碎陶片等,這說明墓葬在塌毀之前其底部的鋪地石已經被揭取一空,顯然是經過大規模的破壞。另外,墓道的壁樁中未發現有木灰的痕跡,說明所用木柱應該在未腐朽時已被取走。這些均說明墓葬應該在下葬后不久即遭到破壞,至于其原因還有待進一步討論。
永寧寺是北魏后期都城洛陽的重要佛寺故址。當時位于北魏宮城的西南側﹐占地面積達9萬平方米。它是一座以佛塔為中心的佛寺﹐是專供皇帝﹑太后禮佛的場所。永熙三年(534年)被大火焚毀。1979年對永寧寺的塔基遺址進行發掘,發現了大量佛教泥塑殘像。泥塑殘像分大小兩種 :大像較少,只有佛和菩薩像的殘件,無法復原;小像較多,約 300余件,多為貼置墻壁上的影塑。塑像頭高約7厘米,體高約15厘米。全為手工塑制,泥質細膩,淘洗勻凈,由于曾遭大火焚燒,現在已成堅硬的陶質。從頭像看,主要內容有兩類:一類是菩薩、弟子、飛天等;另一類是世俗供養人,包括眾多的文武官員和男女侍仆、侍衛武士等,模擬著皇室供養佛的行列。泥塑的面貌傳神,富有個性,人物的發髻 、冠帽、衣袍、鞋履等,刻畫得細致逼真,代表了當時泥塑藝術的最高水平。
衡山路大墓的復原形制同宣武帝景陵基本相同,規模也比較接近。從目前的考古資料來看,北魏時期帝陵以外的墓葬絕大多數的規模以4~5米見方居多,墓道寬度多在1~1.5米之間,元乂墓和元懌墓的墓室雖然稍大,但在總體規模上同帝陵仍然有較大差距。
相關歷史文獻并無該處有北魏大型墓葬的記載,附近一帶出土的墓志中也未提到該處墓葬。墓葬中也沒有發現文字性的遺物,這些使得墓主人的確認變得比較困難,只能做一些推測。北魏遷洛之后葬于或死于洛陽的皇帝有6位,其中孝文帝長陵、 宣武帝景陵、孝明帝定陵、孝莊帝靜陵這四座帝陵已經相對明確。另外還有長廣王元曄、節閔帝元恭葬處不明??紤]到墓葬規模較大,建造時間較長,墓壁還有坍塌后修補的痕跡,墓葬應為事先預制。元曄在位時間極短,不可能有足夠時間預先建造墓葬,只有元恭有此可能。元恭死后謚號為節閔帝,史又稱前廢帝?!段簳肪硎坏奂o第十一記載:“太昌初(元年五月丙申),帝殂于門下外省,時年三十五。出帝(孝武)詔百司赴會,大鴻臚監護喪事,葬用王禮……”綜合上述因素,考古初步認為該墓應為元恭的墓葬。元恭,字修業,廣陵王元羽之子。普泰元年(建明二年,531年)爾朱世隆廢元曄、立元恭,普泰二年(532年)高歡命人毒殺元恭,其共在位1年3個月。


如果衡山路大墓的墓主人是節閔帝元恭的話,洛陽北魏陵墓在布局上就會出現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衡山路大墓的東南約2公里是靜陵,東北方約3公里是景陵,三座陵墓布置在一個相對集中較小的范圍內。節閔帝的父親廣陵王元羽是獻文帝第四子,孝文帝的四弟,宣武帝的四叔;孝莊帝的父親彭城王元勰,是獻文帝六子,孝文帝的六弟,宣武帝的六叔。宣武帝、孝莊帝、節閔帝三人,是北魏獻文-孝文系統的皇族近親,是平輩的親堂兄弟。三個親堂兄弟被安置在一起,大致東西排列。宣武帝年齡最大,和孝文帝的關系最密切,偏北;節閔帝次之,在中間;孝莊帝最小,偏南。這種位置關系反證衡山路大墓的墓主人,只是節閔帝而非他人。
更有意思的是,完成這項工作的不是別人,正是上述諸帝的堂侄子——孝武帝元修。孝武帝的父親廣平王元懷是北魏孝文帝元宏第五子,宣武帝元恪的同母弟弟。他既是宣武帝、孝莊帝、節閔帝三人的堂侄子,又是孝明帝的親堂兄弟。他是一個較為有想法有魄力的皇帝,盡管當時內憂外困的皇權已經非常衰落,但元修在太昌元年(532年)被高歡立為皇帝之后還是為北魏皇族做了一些事情:一是降封廢帝元朗為安定郡王;二是節閔帝去世后,孝武帝詔百司赴會,葬用王禮;三是葬孝莊帝于靜陵,謚孝莊皇帝,廟號敬宗;四是殺安定王元朗及東海王元曄;五是葬太后胡氏;六是葬廢帝元朗于鄴西南野馬岡。孝武帝用了半年的時間,剿滅旁系傀儡皇帝,安葬了“河陰之變”以來未及安葬的直系諸帝后,洛陽北魏帝陵的整體格局至此最終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