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里士多德《雅典政制》再發現

文 圖/郝際陶

亞里士多德的《雅典政制》（Athenaion Politeia或 The Athenian Constitution）是公元前4世紀末的作品。亞里士多德在其《尼科馬胡斯的倫理學》的結尾，提到他要在前人的工作和他自己廣泛搜集、研究的基礎上寫一部《政治學》。為此目的，他大致歸納了希臘城邦實行的四類政制：民主制、寡頭制、僭主制、貴族制，并寫有158 個邦的政制專著。當時，經過各邦此起彼落長期爭霸，希臘世界已經處于風雨飄搖的危機之中。至公元前337年春的科林斯會議，希臘的城邦已經名存實亡，大都臣服于馬其頓專制帝國式的統治。亞里士多德的目光集中到了城邦之制，顯然是要對城邦制進行總結，并提出最理想的城邦模式?！堆诺湔啤窡o疑是其剖析各國政制的著文中之重要的一篇?！堆诺湔啤凡粌H記載和討論了雅典一邦之制，也涉及到了城邦聯盟之制。漫長的時間，風云變幻的歷史，令《雅典政制》原著絕大部分都已散失，僅有86段斷片、引文散見于后代的辭典編輯者、語法學家和訓詁學者的文章中。幸運的是，《雅典政制》在19世紀竟然失而復得了。

偉大的亞里士多德

眾所周知，亞里士多德是古希臘最偉大而博學的思想家和著名的哲學家。他生于希臘北方海濱小城斯塔吉拉（Stageira）。其父是馬其頓御醫，他在馬其頓王宮中長大。公元前367年，他來到雅典，頭十年在柏拉圖學園師事柏拉圖，后來又在那里助教，一共在園中度過了二十年。柏拉圖去世后，他離開雅典到小亞細亞講學，積累了不少生物學資料。公元前343年，應馬其頓王腓力二世之聘，作了時年13歲的亞力山大的教師。他開始留意政治和倫理，寫出了第一批相關著作。公元前336年，亞力山大即位。亞里士多德鼓勵亞歷山大東征，賴亞力山大的人力、物力幫助和經濟支持，公元前335年冬，亞里士多德離開馬其頓回到已在馬其頓控制之下的久違的雅典，創建了呂克昂學園（Lyceum），著書育人，進行學術研究。流傳下來的他的較完整的著作，大都是其此間所為。他的教學形式隨和自然，他與學生們在園中邊走邊聊，因而他的學派又被稱為“漫步學派”。他的學園每月舉行一次專題討論會。他組織了天文、數學、音樂、神學、歷史、民俗、物理、宇宙、生物等多學科的研究工作，培養了不少專門人才。公元前323年，亞力山大死后，在雅典新的反馬其頓運動中，亞里士多德被迫將學園交給自己的學人，離開雅典，遁往埃維亞島的哈爾基斯，次年病逝于此。

亞里士多德的研究領域十分寬廣，著述宏富，涉及到邏輯學、哲學、政治學、歷史學、倫理學、美學、物理學、天文學、動物學、詩學、教育等領域。據說他的著作多達1000多卷。僅依公元 3 世紀傳記作家第歐根尼·拉爾修（Diogenes Lartius）在其《名哲言行錄》中保存的目錄所載，就有164種400余卷，共計445 270行。亞里士多德的這些著作并非他親自編訂發表，他只是留下了大量的書稿、扎記。亞里士多德歿后，他的學生和朋友塞奧弗拉斯特（Theophrastos）保管了他的文稿。塞奧弗拉斯特辭世前，把這批文稿托付給同事涅琉斯（Neleus），被藏之于小亞斯開普斯（Skepsis）的地窖，130年后才得見天日。公元前1世紀，雅典的著名藏書家阿派力孔（Apellikon，逝于約公元前 84 年）從涅琉斯的后人買到這批文稿，將之帶回雅典。公元前86年，蘇拉攻占雅典，把這批文稿劫到羅馬。公元前72年，以戰俘奴隸身份被售賣的雅典文法學家梯蘭紐（Tyrannion）被帶到羅馬，曾被安排整理這些文稿。直到亞氏死后300多年，公元前60 年左右，呂克昂學園的第11任主持人安德羅尼科（Andronicus）才把這批文稿整理發表。原著的寫作年代已無從考究，安德羅尼科只能用當時的歸類法，將亞氏有關自然部分的論述編在一起，名之《物理學》；把論述事物的本質及其初始原因的著作集為一冊，稱為《物理學后篇》，中譯名《形而上學》。公元529年查士丁尼下令封閉了全部非基督教的學校，希臘哲學在西方失去了最后的存身之所，亞氏的著作幾乎不再為人所知?，F行標準本的《亞里士多德全集》是由柏林科學院授命，在伊曼努爾·貝克爾（August Immanuel Bekker，1785~1871年）主持下編輯的。全書共5 大卷，從1831到1870 年歷經40 年才最后編定。貝克爾版《亞里士多德全集》是力圖從最優秀和最古老的手稿中整理出來的、在亞氏之名下的全部著作的版本。在此基礎上，陸續有《圖柏勒古典叢書》、《牛津古典文獻》、法國的《布德叢書》和《洛布古典叢書》面世。1960~1961年，出了新版《亞里士多德全集》1、2、4、5卷。新版的1、2卷按貝克爾版《亞里士多德全集》原樣印行。新版刪去了原來卷3中的亞里士多德著作的拉丁文本，代之以一個更完整的殘篇匯編，其中就有晚近發現的《雅典政制》。

巴吉（1857~1934年）大英博物館的埃及學、東方學和語言學家，因對埃及學和大英博物館的卓越貢獻而獲得爵士稱號。

凱尼恩(1863~1952年) 英國的古文書學家和圣經與古典學學者，長期在大英博物館工作，1912年被授予爵士稱號。

凱尼恩編輯的《雅典政制》，1891年版。

發現紙草文書

《雅典政制》的再發現，頗有故事性。

埃及開羅西南160公里外，現今明亞?。ˋl-Minya）境內的奧克西林庫斯（Oxyrhynchus，現稱艾爾巴納薩），是個令人著迷的地方，曾出土了數以萬計的紙草文獻；1879 年，艾爾巴納薩（el-Bahnasa）沙漠中發現了兩小頁破損的紙草文書，它們被收入柏林埃及紙草博物館。1880年，紙草文書由布拉斯（F. Blass）正式發表。第二年，即1881年，著名的德國語言學家貝耶克（T.Bergk） 撰文，認為該紙草文書是《雅典政制》的部分文本，即現今編定的《雅典政制》第12~13章。他的意見，當時并未得到公認。

這份可能書于公元2世紀的紙草文書，現存柏林國家博物館，編號為5009。

十年后，1888~1889年，巴吉（E. A.T. W. Budge）為大英博物館圖書館（大英圖書館的前身）從在埃及的美國傳教士手中購進一批文物。1890年2月，當時風華正茂的凱尼恩（F. G. Kenyon）在那些紙草卷中認出了幾乎包括全文的《雅典政制》抄本，并公布了這個消息。1891年1月30日，凱尼恩編輯的《雅典政制》初版發行，3月1日出版了摹寫本。以后又陸續得到了同一紙草的一些小碎片，凱尼恩將其整理補充進了他1903年編的版本中。

這份紙草現藏于倫敦大英圖書館（編號 P. Lond，131），是該館最珍貴、最引人注目的古希臘紙草文獻。

該紙草文書上有四個人的筆跡，開頭部分已佚。此抄本大約抄于公元前 77或78 年。由于原抄本無首無尾，又沒具書名和作者姓名，自本書公諸于世，質疑之聲便不絕于耳。有人認為它是后人之作，有人認為紙草是近人的贗品。但所有的紙草專家在對這些紙草進行研究鑒定之后都否定了贗品論者的依據。歷史學家和語言學家在對其內容和形式作了精細分析之后，也得出了和紙草專家完全一致的結論。該紙草的正面是公元78或79 年埃及海漠波利斯（Hermopolis）附近一莊園管理人狄迪穆斯（Didymus）為其主人埃皮馬胡斯（Epimachus）所記的一些收支帳目；另一面則寫有亞里士多德的文章。據此推斷，該紙草文本之屬不會晚于公元二世紀早期。《雅典政制》殘存的86段斷片中有76段出現在紙草文本中。更可喜的是，這一文本的內容還包括先期發現的柏林版本中的段落。因而倫敦紙草文本所載內容確實是亞里世多德的《雅典政制》就更令人置信了。但是問題并未就此結束，在承認倫敦紙草文本所載確系亞里士多德的《雅典政制》之后，有人又提出: 原文是亞里士多德的友人或其門徒所寫，而非出自其一人之手，因為文中一些措詞不夠典雅。其理由有5點，首先，該文的風格與亞氏的其他理論著作不同，特別是文中所表現出來的避免元音沖突的痕跡，這種情況盡管在公元前4世紀的文學作品中十分普遍，卻未見于亞里士多德的其他理論著作中；其次，文中的許多措辭不見于亞里士多德的其他作品；再次，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學》中，既沒提到《雅典政制》也沒有提到政制史集的其他篇章；第四，此文作者的民主傾向甚于亞里士多德在其他政論作品中的表述；最后，一些學者以為，作為一個歷史家，其作品顯示出來的不足之處，竟至如此之甚，令人難以想象它出自一個偉大的哲學家的手筆。

其實這些問題是很好解釋的。首先，《雅典政制》涉及的政制史龐大而浩渺，以亞里士多德一人之力實難完成，必有不少人為他搜集、整理資料。其次要知道亞里士多德的著作幾乎都不是供公開發表的，而是用在他自己的學人中宣讀、討論的。可以想見，在亞里士多德為自己或為他的門徒之便而記下來想法或資料時可能注意了表述的方式，但難免抄本抄寫人的魯魚陶陰之誤。再者，紙草文書中提到的最后時日是，基非索豐（Kephisophon）任雅典名年官之年，即公元前329~328年，而所記薩莫斯（Samos）島仍控制在雅典手中，這是公元前322年晚秋的事?？梢姡宋某捎趤喞锸慷嗟律?；之后不久他便去世了。而且應該承認，亞里士多德并不是一位偉大的歷史家。盡管如此，關于這篇重要著作的作者為誰之爭，仍不絕于耳。但是，這并不會貶低它的價值。

《雅典政制》的再發現，為我們研究古雅典政制的發展，研究希臘上古史，提供了豐富的資料；它不是官修文書，更有助于后人對當時社會的客觀了解。它是研究古希臘歷史、尤其是古雅典歷史的極重要資料。甚至有人說，希臘歷史研究的新紀元，幾乎因它而始。

《雅典政制》抄本未分章節。現行的1~63章是由凱尼恩劃分的。凱貝爾（Kaibel）和維拉莫維茨（Wilamowitz）又在此基礎上劃分出節。64~69的章節都是由凱尼恩劃分的?！堆诺湔啤啡珪篌w為兩大部分，前一部分從斷片起至第41章止，是公元前403年之前的雅典政制史。從王政時代始敘，按時間序，述事件本末，間或有倒敘、插敘，辨文，這部分文字簡要描述了國家如何靠部分改造氏族制度的機關、部分地用設置新機關來排擠掉它們，并最后全部以真正的國家權力機關來取代它們而發展起來，其中21~22、26.2~4和39~40的內容均不見諸于其它文獻；后一部分，從第42章至第69章，是亞里士多德當代的政制，這時的雅典已今非昔比。

《雅典政制》已被譯成英文、現代希臘文、意大利文、中文、希伯來文等20多種文字，各種評注不勝枚舉，眾多學者據以探賾索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