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勇
溫暖的冬夜(外一篇)
●李新勇
他這口袋我早就注意到了,我估計里面有被褥。我早就想提議找個地方裹上被子御御寒,可轉念一想,這被子也許是他母親、也許是他姐姐替他收拾的,那上面還有宜昌的陽光和肥皂的干凈氣味。現在用了,還沒到目的地就弄臟了,就一直忍著沒提。
當他問我:“哥,這里明天有車到啟東嗎?”我就把小伙子當弟弟了。我是頭年從四川來啟東任教的,從南通坐車到啟東不是一次兩次了。
兩個小時前,江輪快到南通港的時候,一個船員把他領來交給我。他扛著個好大的蛇皮袋,假裝老練的臉上,怎么掩飾,也掩飾不住內心的膽怯。這表情征服了我,這多像我當年上大學第一次出遠門時的情景。打心底愿意幫他。我從重慶上船,他從宜昌上船。他高中畢業,離大學錄取線差1分。他要到啟東找老鄉,他的老鄉在啟東筑路。他說他也要到啟東筑路,等攢夠補習費,他還要回高中念書。這般曲折的經歷也像我。我當時很感慨,我要是大款就好了,我要是大款,立馬拍胸脯說我來幫助他,并拉開錢夾的拉鏈抽出一沓錢來??上也皇?,我僅僅是一個工作半年的教師。這一年我省吃儉用,把我讀書時帶下的賬還掉了五分之一,還有五分之四在等著我呢。
這一班從重慶開往上海十六鋪碼頭的輪船,核定載乘1200人,實際載了3000多人,除了一等艙,每張鋪位無論肥瘦,都安排兩個人。船自然跑不快。剛過宜昌就擱淺了,從半夜三點等到上午十點,終于等到一艘武漢開過去的船,勻了一半到那條船上,才重又起航。按照航行時刻表,昨天中午就能到南通港。這一來,到今晚深夜12點才到達。我們得在車站等到天亮,才能趕車到啟東去。
碼頭上的專車把我倆甩到越江路口,不管不顧地開走了。這里有開往啟東呂四的班車。
春節剛剛過去,春天還沒有到來,嚴寒肆意搜刮著體溫,寒風不時抽人一耳光,眼淚和清鼻涕想包都包不住。
我對他說:“你跟我走吧,我們去住旅店?!?/p>
小伙子為難說:“你去吧,我就在這兒等天亮?!?/p>
我知道他的底,跟我一年前一樣,口袋里的每一分錢都是提前規劃好的??稍谶@樣寒冷的夜里,誰敢擔保熬到明天早上會是什么結果。我說:“算我請你住的。這風凍得死人?!?/p>
小伙子堅持說:“哥,你去吧,我不冷?!毙』镒诱f的話,每一個字都是從顫抖的牙縫里抖出來的。
我擔心把他擱這兒會被凍壞,更怕他在這樣的深夜,稍不留神走錯道兒,迷失了方向,那還不知要到什么時候才能到啟東呢。我想起我貧寒的家,以及依舊在學業路上艱難蹦跶的三個弟弟。但我不想傷害他的自尊心,再說,我口袋里的旅費也沒剩多少了。如果今晚我倆住了旅店,天明除了買車票的錢,早餐肯定成問題。我說:“咱們沒親沒戚,撞上了就是緣分,我陪你在這兒等天亮?!?/p>
他沒拒絕。
他問我是不是出來打工。我說我在啟東做教師。他有些吃驚:“你從天府之國到大海邊上做教師?”我說:“革命群眾像塊磚,哪里需要往哪里搬。”這句話把他逗笑了,他說:“哥,你在背語錄呢!將來我要是考上大學,也跟哥一樣做教師?!蔽艺f:“也到啟東來吧,哥給你打前站?!彼f:“不,我回老家教書?!?/p>
我倆在越江路車站門口一邊蹲一個,門神一樣。車站的八字墻替我們擋掉一些風。車站里,連只野貓都沒有,唯有窮兇極惡的風,瘋狗一樣亂撲亂咬。過了一個多小時,我的下肢開始發麻,膝蓋以下一點知覺沒有,膝蓋朝上痛得像刀割。我不時起來跺跺腳,他也不時起來跺跺腳。
他問我:“這地方怎么這么冷?比我老家冷多了,超出我的想象?!?/p>
我說:“這地方濕氣大,濕冷,鉆筋透骨?,F在已經不是最冷的天了?!?/p>
他拍拍鼓鼓囊囊的蛇皮口袋說:“我有被子,我們找個地方躲躲去?!?/p>
他這口袋我早就注意到了,我估計里面有被褥。我早就想提議找個地方裹上被子御御寒,可轉念一想,這被子也許是他母親、也許是他姐姐替他收拾的,那上面還有宜昌的陽光和肥皂的干凈氣味。現在用了,還沒到目的地就弄臟了,就一直忍著沒提。
車站里什么也沒有,倒是附近的露天體育館大門敞開著。這體育館的門其實根本不能叫門,可以說完全沒有門。在一個背風處,我們找到一張水泥平臺,誰知道白天是拿來做什么的。他從蛇皮袋里抽出一床花被子,同時被抽出來的還有一疊高中教材。他從中挑出幾張試卷把平臺擦了幾下,見試卷沒破,又收進那疊教材里面。他把教材分一半給我做枕頭。他說:“我們一起裹上睡覺吧。”我摸了一下平臺,最多一米寬。我猶豫,兩個大老爺們兒,一床被子,那么窄的平臺……他似乎看出我的尷尬,他說:“哥,出了家門,我們撞上就是兄弟,相互不要嫌腳臭,你睡一頭,我睡一頭。以前,我跟我爹到深山老林里放樹,就這么睡的?!?/p>
我好奇,他竟做過伐木工,這比我的經歷豐富多了。我學著他的樣子,和衣而臥,小心地用被子裹緊自己。腳沒理由不臭,在船上六天六夜沒洗腳啦。一床被子剛好把我倆裹好。我才問了句:“你跟你爹在深山放了幾年樹?”似乎聽他說差不多一年,就睡沉過去了。
一覺醒來,太陽已經出來了。我帶他去另外一個地方趕車到啟東。我對他說:“兄弟,我現在送你去你要去的車站。”他被我搞迷糊了,他問:“越江路口不是有到啟東的車么?”我說:“到啟東有兩條路,南面一條到啟東市區,根據你昨晚講的你老鄉在信里特別向你交代的情況,你乘這條路的班車,才能找到你的老鄉。我要去的北邊一條路,北邊一條到啟東呂四?!彼麤]完全想明白:“哥,你昨晚咋不說呢?”我說:“怕你亂走,迷失了方向。再說,南面這條線的班車我從來沒趕過,黑天黑地的,我也找不到趕去啟東市區的車站。只有等到天亮了,我才找得到?!笔聦嵣希菚r候這兩個車站真的遠得太離譜了。他終于想明白了,不斷向我表示感謝。
把他送上車,他感動得臉紅撲撲的。他說:“待我掙到錢了,我就來你們學??茨?。你是好人?!蔽艺f:“先掙錢把大學考上吧,這最要緊。”他點點頭,從車窗后面沖著我笑,臉上露出兩個純樸的小梨渦。
重新向我要趕車的越江路口走去,我不知道,這一夜是我在幫他,還是他在幫我。太陽溫暖地照在我身上,心里有感激,也有祝愿。
大黃
大黃是我老家的一條看家狗的名字,品種是當地人說的攆山狗,有藏獒血統,極其兇猛。為防傷人,在脖子上套一圈碾米機用的皮帶,用鐵鏈拴在外院的大門里面。它全身毛色金黃油亮,唯有兩處夾雜著黑毛,一處在兩只直豎的耳朵尖尖,另外一處在兩個眼睛四周。眼珠亮,睫毛長,眨巴眨巴的,跟戴了副黑框眼鏡似的。不叫的時候,看上去威武雄壯,且有些斯文,頗有紳士風度。一家人都喊它大黃,只要在院子里喊一聲大黃,汪汪答應的,必然是它。
第一次感覺到狗的靈異,是在我奶奶過世前幾天。奶奶是冬天掐豌豆尖的時候,在豌豆地里得的中風。當時山區閉塞,以為不過是被豌豆苗絆了一跤,扶起來拍拍灰,就好了。奶奶沒有好,摔倒了就站不起來。等發覺不對勁,送往醫院,醫生說晚了。就那時候山區的醫療條件,醫生除了說“晚了”,開不出別的藥方。奶奶躺在床上不能動彈,吃不下任何東西,靠幾勺糖水維持著。有一天早上,我們弟兄幾個發現大黃的窩前有一個湯碗大小的坑,三四寸深,坑沿平整。我爺爺見了,趕緊命我爹替我奶奶準備壽木和壽衣,派人去通知我的兩個娘娘前來。那幾天,我奶奶的神志尚可。誰都不信奶奶臨近大限,連我都不信。在我爺爺的嚴令之下,我爹和我的兩個娘娘剛替奶奶擦洗停當,換上壽衣,我奶奶就落氣了。我爹很傷心,認為這都是大黃在地上掏坑的結果,從墻上取下鞭子,要抽大黃。我爺爺攔住我爹說:“萬物有靈狗最靈,它那是在提前向主人家通風報信!”
大學即將畢業那年,我帶女友第一次回去。我先跨進大門,拽了鐵鏈,拉住做了大黃項圈的碾米機皮帶,讓出路來,招呼女友進門。大黃沒有像以前村里人或者我的其他同學上家來串門時那樣咆哮吼叫,它一聲都沒吱,先把尾巴搖起來了。我家跟女友的家相隔20個小時火車,之前絕對不認識,更不可能見面。連女友都覺得奇怪。多年以后,做了我孩子的娘的這女人,提起這條狗都還贊嘆:難不成這條狗一眼就看出我是你家的人?
1998年,安寧河谷發大洪水,水位漫過老屋的屋基。在父親的記憶里,安寧河水暴漲到這個位置就差不多了,接下來就等待洪水消退。那時候,我們弟兄四個都在學校讀書,只有我爹和我媽在家。天擦黑的時候,大黃不知怎么搞的,掙脫了鐵鏈,在我爹我媽腳邊轉來轉去,偶爾用嘴咬我爹的褲腳往外拉。
連續下了十多天的雨依舊在下。我爹我媽覺得奇怪,感覺這狗有些靈異。商量一番,決定把家里值點錢的東西,以及家里養的七八頭豬、一百多只雞和鴨子,趕到屋子旁邊高出地面十多米的大沙包上。在沙包頂上披著塑料薄膜熬了一夜,第二天,天亮發現,洪水在夜里又漲了半米才消退,我家那百年老屋嚴重歪斜,只消一股風,就能吹塌下去。
大黃在我們家經歷了我們家的種種。寬裕的時候,它能啃到骨頭,能夠吃上泡了油湯的飯或者跟肉一起煮過的菜;艱難的時候,清水泡飯。是好是孬,從不挑,一樣吃得香。我爹我媽白天出門干活,全靠大黃守門,比鎖管用。老家院子里那一百多棵石榴樹,到成熟季節,夜里有大黃幫著照看,我爹才能睡上個好覺。這是條聽力很好的狗,房屋及院子周圍,任何地方有一點響動它都能察覺到,根據不同情況,判斷是否需要亮開嗓子。
參加工作之后第三年,我帶上當年的女友現在的愛人和新出生女兒回到老家,一進門就發現少了什么。第二天,在院子里的石榴園里閑逛,在一棵石榴樹下,沙土突然陷了我右腳的半個腳面?;貋韱栁覌?,我媽說,那里埋著大黃。大黃是老死的,死于頭年秋天。頭年,我媽見它年歲太高了,憐惜它為我們家辛苦了一輩子,放了碾米機皮帶,讓它過幾天沒有束縛的日子。它并沒有到處亂跑,而是每天守在正房門口,靜靜地臥著。若沒有陌生人進門,眼睛幾乎閉著,仿佛要把一輩子沒有睡夠的覺補起來。到后來,很少進食。到后來已快挪不動身體了,每到要排便的時候,它還非從正房門口的階梯慢慢地爬下來,沿著屋檐慢慢地爬到竹林里去,解決完了再慢慢爬回來。它每天進那一點食物所產生的能量,還不夠它爬去爬回的消耗。大黃后來神秘失蹤了,我爹我媽找了好多天,才在屋子旁邊的沙包上茂密的茅草叢中把它的尸體找到。我爹我媽憐惜它一輩子的辛勞,也擔心它被其他野物啃掉,就抱回來埋到那棵石榴樹下。
十多年過去了,大黃早在故鄉的泥土里,化成泥土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