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柏江
小小說六則
林柏江
女人生了,是個白白胖胖帶把的。
男人閑下來,不看小兒,卻兩眼直直地盯著女人,心想:我三年沒回家,今年二月才帶你來城里,這才剛過八個月,你就生了。男人臉一沉,摔上門,跑了出去。
小兒滿月了。女人眼巴巴望著男人。男人卻冷冷地說道:別瞎折騰啦!工友們要加班,請酒也沒時間來。
燈下,男人獨自一杯接一杯地灌酒,突然竟嗚嗚哭起來,砰一拳擂響桌子,仰脖猛喝一口:他娘的,我真后悔當時咋沒剁了那個幫你割玉米的王八蛋!男人把酒杯敲得山響。女人躲在墻角緊抱小兒蜷縮一團。
男人醉倒睡了。女人懷里的小兒突然哭鬧個沒完,吵得女人睡不著。
女人又是求醫問藥,又是燒香拜佛,小兒似乎比原先睡得安穩了些,但仍不時拉肚子,不愛吃東西。
望著小兒日漸消瘦的小臉,女人似乎想起了什么,趕緊翻箱子找出手帕包包,打開,小心翼翼地抓出幾片放進鍋里熬煮。
女人舀出鍋里的湯水喂小兒。喝了幾次后,小兒吃東西便吱溜作響。漸漸地,小兒的臉蛋又像熟透的蘋果,紅撲撲的。看著甜甜熟睡的小兒,女人喃喃自語:媽剛進城時,也像你一樣生病了,后來喝了這湯水,很快就好了。
沒多久,男人不時地心慌胸悶夾帶消化不良,很像小兒的病癥。女人端來一碗熱騰騰的湯水,勸男人喝。男人掃了眼熟睡的小兒,轉身抬頭望天,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有用嗎?
女人拿出手帕眼含淚水說,你知道這是什么嗎?
這是從咱們家后山采來的靈芝熬煮的,對不對?男人指著心臟說,它不治療這里的傷。
女人拿過手帕,從靈芝的底部抽出一張紙——一張未懷孕的鄉下醫院驗孕單,日期是今年2月初。
友德和家發他們在村邊拆一座老屋。屋前不遠有條河。
家發突然哈哈大笑說:我得了一枚銀元!眾人飛奔過去追問銀元在哪。
只有友德無動于衷,說:瞧你們那點出息,干活去!然后,他又趕走了那些瞧熱鬧的伢仔。友德當過幾年村長,現在又是工頭,眾人只好各歸各位。
家發高興勁沒過,兩手搓著銀元嘀咕:誰像你友德能沉住氣,去年你買彩票中了20萬,不聲不響就蓋起了大屋。
有人低聲說,聽說友德那老屋以前是個大財主的,墻角藏有不少金銀,這會大家要瞅準他,他福氣厚著哩,說不定今天也會遇上寶貝,千萬別讓他獨吞了。
話音未落,友德那邊就“咣當”一聲,接著又聽一聲大叫“啊,快……”。友德話未說完,眾人便飛似的竄過來。
家發手腳最快,猛一把將友德推出七八尺開外。轉眼間,眾人便將一缸銀元搶個精光。
家發從人群中鉆出來跺腳大喊:發財啦,十個大銀元!突然,不遠處有個人邊跑邊喊:家發你們干啥哩?友德跳河了,快過去看看!
那人飛快跑到河邊。友德“呼”地從水里鉆出來,拖著個伢仔拼命往岸邊游來。
那人趕緊一手將伢仔拽到岸上。友德喘著粗氣大叫快救人。伢仔“哇”地吐了一口水便大哭起來。那人立刻大喊:家發!你家伢仔掉河里了!
家發兩手抓著銀元跑過來。緩過氣來的友德看見了,不由得破口大罵:我難道不知道那是銀元?!我大聲叫喚是讓你們救人,誰讓搶銀元啦?!
我到烏鴉洲村掛任黨支部書記,剛進村便聽到有人議論什么“玉米秧結番茄”的事。
我問村長劉二:有這等事?!
劉二滿臉堆笑說:有!馬書記這么水靈靈的大姑娘,到時我領你去見識見識。
現如今,稀奇古怪事挺多的。村里有五千畝連片玉米地,沒準哪個角落的玉米秧真能結出番茄來!
狗子媳婦來村委找劉二借錢。劉二塞給她兩張百元大鈔。這廝裝著不經意的樣子,蹭了蹭狗子媳婦高聳的乳峰。
胖嫂來找劉二批宅基地。劉二很爽快地給她簽字蓋章。這廝裝著找公章的樣子,摸了摸胖嫂那圓滾滾的屁股。
我悄悄問胖嫂:聽說你見過玉米秧結番茄? 胖嫂滿臉潮紅地說:見過好多次吶!
我來到狗子媳婦家,向她打聽玉米秧結番茄的事。她臉上立馬艷如桃花:村上好多姑娘媳婦都見過哩,劉二領我們去地里看的。
我又問了幾位爺們:你們見過玉米秧結番茄嗎? 他們笑嘻嘻地說:問村長劉二,他最清楚。
老村長坐在地頭“吧嗒吧嗒”抽旱煙。我坐下來向他打聽玉米秧結番茄的事。老村長如此這般地一說,我“哦哦”連聲點頭。
那天,我笑著對劉二說,劉村長,玉米秧結番茄了,我領你進去看看!劉二聽了喜得抓耳撓腮,由不得又往前湊了一湊,覷著眼看我:好好好,我進去看看。
剛進玉米地一會兒,劉二便連滾帶爬竄了出來,眼眶烏黑,雙頰紅腫,脖子上滿是血指印。
自此,誰要是再問劉二玉米秧結番茄的事,他必定臉紅脖子粗地說:耳聽為虛,別他娘的瞎嚷嚷了!
哈哈,我有個諢名叫“馬難纏”,劉二這廝不知道!
宋副縣長沒想到,自己的手機竟失而復得。更意外的是,自己情急之下說了一句“紅房子里的照片也沒了”的話,竟生出滿地閑言碎語。那天,宋副縣長逛街時弄丟了手機。好在人家有拾金不昧的精神,將手機交給公安派出所。然而,手機儲存的照片和聯系電話,卻不知給誰全刪了。
宋副縣長芳齡廿八,走到這個小縣城的哪個角落,那都是一道亮麗風景。一個年輕的未婚美女領導,說出那樣沒頭沒尾的話,也難怪人家浮想聯翩。
宋副縣長懊惱地嘀咕:越描越黑,氣死人了!夜深人靜,她越想越憋屈,就給遠在省城的母親打電話。母親在那頭說:勸你不要參加什么公開競聘,這下可好了,跑到山旮旯弄出百口莫辯的所謂桃色新聞來了。聽著母親略帶責備的口氣,宋副縣長嚶嚶哭泣起來。母親試探性地問:要不,想辦法調回來?
第二天,東方剛露魚肚白,宋副縣長就獨自向縣城西邊的青峰山走去。這座山怪石嶙峋,東西北三面皆是懸崖絕壁,只有南坡一條曲折小道可盤旋而上。
宋副縣長攀上山頂,太陽剛好徐徐升起。山頂那座紅磚紅瓦古寺被涂抹了一層金光。滴滴……宋副縣長的手機響起,收到彩信的提示音,打開看,是母親發來的一位古稀老人的照片,拍照地點就在這座古寺。宋副縣長即刻回復短信:“知女莫若母。”
宋副縣長自言自語地說:難怪姥爺把這古寺叫做紅房子。那是姥爺和戰友們六十多年前用鮮血染紅的。宋副縣長快步走進古寺,面北恭恭敬敬地三鞠躬。然后,她抬頭轉身,腳步輕快地往山下走去。
房里,紅蠟燭、紅錦被、紅香囊。新娘林花一把拽住新郎姚平的手。姚平又搖頭又眨眼又努嘴。林花點頭掩嘴而笑。
窗下,圓腦袋、扁腦袋、尖腦袋,烏壓壓擠著一堆腦袋,有幾個還發出嘻嘻的竊笑聲。
姚平拿起紅皮本子“啪啪”兩聲,眼光向窗戶斜睨過去,亮開嗓門大聲說:過幾天我要外出,花妹你要讀這篇螞蟻小說《帶著女人去打工》。 林花扭股兒糖似地猴在姚平身上說:不讀,不讀,我要平哥在家陪著,不準出去打工。
姚平拿腔作調地說:說的輕巧,蓋房子,辦婚事,爸媽可拉下大饑荒了。林花背對窗戶嬌滴滴地說:我嫁你干嘛?快脫衣服,我們被窩里說話兒。
窗下那堆腦袋齊刷刷往上長了幾寸。噗,噗……紅紅的新房好像突然被黑夜張開的大嘴吞下去了。
淘氣的孩子們很快就把聽窗聽來的笑料傳開了。有些好玩笑的人,見了姚平和林花,就故意問別人“讀書了沒有”、“算賬了沒有”。姚平和林花聽見了,只一個勁抿嘴笑,沒答話就快步向村東茶山湖走去。
村長錫壺路過村頭,看見一伙人聚在老桂花樹下,津津有味地說著“洞房讀書”、“新床算賬”的笑話。錫壺忍不住地說:新婚之夜又讀小說又論饑荒?我不信。
有人嚷道:好多小家伙親耳聽到的,能假?錫壺搖頭嘆息:啥年代了,還親耳聽到,眼見也未必真實哩。
這天,錫壺又從村頭老桂花樹下走過,一伙人又坐在樹下說著那小兩口的笑話。有個黃毛小子笑嘻嘻地說:那倆人,不知洞房花燭夜在被窩里嘀咕些啥,一男半女也沒整出來,一對活寶。
錫壺忍不住停住腳步,轉身大聲說:瞎猜啥?有閑工夫趕快整蟹塘去。人家姚平、林花兩口子,今年整出了幾千只大螃蟹,賣了十多二十萬!
每到晚飯時分,張老漢便喜滋滋地將小飯桌挪到院子前,擺上一瓶好酒兩只酒杯,慢慢地喝得吱溜作響。住斜對門的親家李老漢瞧見了,心里直納悶:老張頭天天喝好酒,別又是在俺面前裝體面吧?
張老漢在這頭想:糧食緊缺那年頭,你真以為俺躲地溝另一頭抽緊巴的黃煙舍不得分你?俺抽干樹葉過癮哩,那是要在你面前裝體面!誰叫你嫌俺家窮,不爽快點讓你閨女過門。
張老漢偷偷瞄著李老漢:俺一定得讓這好酒潤潤親家那嗓子眼,堵堵他那張臭嘴。張老漢上門去請李老漢喝酒。李老漢耐不住酒癮,扭扭捏捏地來了。
張老漢抓起好酒瓶子笑道:“這是俺兒子孝敬俺的,老貴哩,老哥,啥時想喝好酒了就來,一箱子哩!”李老漢心想:一箱好酒,那得多少錢?
一個月后,李老漢家有幾頭奶牛生病了,要請獸醫來幫診治。李老漢上門向張老漢借瓶好酒招待貴客。張老漢卻磨唧起來。李老漢說,你有一箱,俺借一瓶還不行?你天天喝好酒,我都看見了,難道又是裝體面?
張老漢忙搶著道:“老伙計,不是俺裝體面,俺是想讓水生娃子體面些,他孤苦伶仃的。”
李老漢又嚷道:“你咋扯上水生啦?”
張老漢唉了聲道:“水生考上大學了,破衣爛衫的。俺背著兒子兒媳偷偷把好酒全賣了換錢,等會給水生送去,快開學了。”李老漢一怔,摸摸口袋:“俺這有三百塊,一起捎去。”
張老漢笑道:“那箱好酒的事,老伙計你得給我保密,俺就跟你喝了一瓶好酒,過后喝的全是好酒瓶子裝的包谷燒。”
責任編輯:傅燕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