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翠
詩人宋曉杰說過一個特別溫暖的詞——母土。地域就是一個人身體和心靈安放的母土,對于在精神世界里探尋的詩人而言,母土是詩意背后的底色、靈性與力量。她是老家的月光,是母親的棉花,是牌坊下流動的春天,是風吹稻浪的秋野……遼西這片熱域這片母土自古就承載著特別的文化氣質,不僅是地理交通廊道,更是一條文化的詩書之路。生長在遼西地域的詩人不可避免地攜帶著這片土地的氣質與使命、血脈與基因。他們身上流淌著凌河的質樸,也奔涌著海洋的豪邁;既有紅山文化的厚重,又兼具走廊文化的開放。他們的詩作像遼西的風一樣勁健,像遼西的水一樣深情,以心靈之光灼照那些普通的漢字,開掘出別樣的情感深度與審美空間。
已在詩壇頗有成就的宋曉杰就是一位有著濃郁地域情結的詩人。在一次訪談中她說:“那些樸素的字、詞,就像我故鄉濕黑的泥土、遍地清澈的水系、晶瑩的稻米、無言的鹽堿地一樣,自然而然地出現在我的詩里。”她的詩大多散發著蘆葦的氣息與思想,軟而不彎,柔而不媚,呈現出舒朗清秀的意韻、婉約蘊藉的美感以及純粹的品質,因為她有一顆“草本的心”?!安荼镜男摹碑斎皇情L在大地上,緊緊接著人間的煙火、上升的地氣和土腥味兒,素潔、踏實、寬和,向上、向美、向善。
我手邊《風吹稻浪》這組詩寫得很內在,很深沉,卻流露出詩人少有的動蕩和沖突。宋曉杰是個對時間敏感的詩人,《第一個月》是自己解放自己后意義逐漸顯現的過程,第一個月的緩慢、糾結、懷疑,如持續不退的高燒,直到第三十天,才見到天光和清新,才銷蝕了疼痛和悲喜,化為日常生活與身體的一部分。這是所有最初時間里的經驗和感傷?!缎鷩W的雨中》是一首可以“聽”的詩,割草機的聲音、豪雨的聲音、電影幕布的聲音、火車汽笛聲、車廂晃動聲、人們說“疼”的聲音,在眾聲喧嘩中,在高速發展的時代,詩人愿意“夾在植物和動物之間/被時間供養 被雨水再三漂洗”。
在宋曉杰的世界里,詩歌是從生活土層里生長出來的植物,或大地上歡快奔跑的動物,它們是她圣潔的宗教,在時間之流里被干凈地供奉。雖然人類的命運不可知,雖然詩人也有痛苦、孤獨、無奈、窒息、破碎、不平,但詩人仍清凜地追求精神的潔凈和靈魂的自足,并對生活進行抽絲剝繭般的研究、思考甚至批判。這在《孤獨一種》《星期日的早晨》《星月夜》《學習一個成語》等幾首詩中都有體現,這里面的意象少了一貫的常俗、溫靜,多了一種堅硬、銳利,語詞火旺而不失克制,使詩歌現場充滿了張力?!讹L吹稻浪》那一首更是掘進了批判的深度,詩人不單以光著腳丫的語言接著地氣,努力讓自己成為貫通父輩和兒孫的通道,同時也敏銳地發現這一切也許是徒勞,“三兩聲犬吠,已把我排除在近親之外”,所以詩人最終還是相信土地、自然的奧秘智慧,因為一路狂奔的現代化節奏會將人類自身埋葬。這首詩揭示了土地蘊含的倫理與哲思、時間包藏的悖論與意義。
娜仁琪琪格不愧是草原的女兒,她的歌聲風骨凜然,一個弱小的女子面對黑暗和逼迫,居然能夠沉穩,能夠冷靜,她微笑的表情和轉身離去的姿態,源于上天賜予她的傲骨:“人怎可無傲骨 劈下去 混沌轟然倒塌 這開裂/使白更白 黑更黑 陰暗無法躲藏”。詩人是個天性剛烈、仍有羞澀能力的人,對于那些深諳戲劇性的人,詩人替他們羞愧:“我幾乎相信了 那爐火純青的戲人/他們是深得上天或神靈眷顧的 鬼精靈般/從一場戲很快又進入另一場戲 說假話的能力/無度的贊美 極盡之能事 我在一邊替他們臉紅 忐忑/那些不安 怎么就長在了我的心上”。她憎惡強權、虛假,喜歡雪、驚蟄、黃河這樣的意象,在這樣的物象里寄托她美好的情思和壯闊的情懷。
李曉泉的詩像他的名字一樣從清澈的泉里直接流出來,敘述性的語言讀起來曉暢、親切、不玄、不累。《慚愧》是首簡單清新的小詩,帶著幾分童趣的調皮:“我的慚愧像一只蜜蜂,亮出了小翅/我的慚愧像一只小羊,低下了頭/當我看見一行雁陣飛過了天空/我的慚愧在蛙鳴聲中,落滿了湖面”。如此真純的表白引得讀者不得不追問,詩人為什么慚愧呢?詩的意旨在最后顯露出來:“我慚愧/那么清澈的溪水,那么豐饒的田野,那么美的桃花/在我的身邊不停閃現/我卻離開了故土很多年”。平平凡凡的物象、明明白白的日常語言在詩人的點化下有了詩意和機趣,詩人背離故土背離美好自然的慚愧之情、面對故鄉的懺悔之情、面對自然的虔敬之情復雜地交織在一起,絲毫不隔地流進讀者的心靈引發共鳴。《通往墓地的小路》是首更具畫面感的小詩,表達了對生死的感悟和對故去親人的思念。《黎明》贊美光給人給萬物帶來的福音,令人想起《圣經·舊約·創世紀》里那句“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光”的偉力。
海默的組詩,無論寫愛情、寫枯荷、寫江南還是寫雪都氤氳著水汽,帶著雨露、雨水、湖水、潮聲和淚水,真可謂水潤恣肆、萬頃碧波。詩人這樣鐘情于水,與盤錦這座“水城”的滋養是分不開的,詩人到底還是發出了“從此,我哪兒都不想去”的赤子之聲。
詩人也許只有兩種,一種是技巧性的,一種是存在性的。存在性的詩人把寫詩作為一種生存形態和生命狀態,本色本原地去表達情思和經驗,當這情思和經驗能夠直指人心且抵達深層的時候,他(她)就是一個好的詩人,比如宋曉杰。記得一位作家說過“在俗世中做人,而不做世俗的人”,詩人可以是世俗生活中的人,詩歌里也可以選擇俗常的風物、意象,但卻一定要寫出詩意的莊嚴,找到引領人升華的途徑;否則容易滑向膚淺蕪雜,蹈入平庸沉淪,從而損害詩性,這是詩人創作時應該特別警惕的。
陸興志《牌坊下流動的春天》這組詩的題材是關于興城這座古城歷史文化向度的感悟與思索,因而地域性更加鮮明。興城居遼西走廊中段,吸引了眾多王者的目光,是兵家必爭的軍事重鎮。無論是這里的磨盤、城墻、牌坊、甕城、石獅子,還是小男孩、青春女孩、游人,都能激起詩人的歷史想象。陸興志能緊緊抓住其個人生活觀感的某些瞬間介入歷史,以一個小吟述點,自然而然地勾連出更宏大的生存情境和歷史視野。在詩人眼中,詩歌不僅是詩的事,也是思維的事、存在的事,與歷史黏連在一起,泛著滄桑而溫和的光,亦靜態亦流動,亦簡單亦繁復,亦瞬間亦永恒。走廊淬火,六百年,不僅留下一座古城,也召喚出這里的詩人。
吉尚泉《靜默的路口》也是首很有歷史感的詩。山如畫,月如鉤,煙塵絕。靜默的路口看盡了人間的愛恨情仇,也記憶了遼西古道的文明印痕。吉尚泉對時間有一種獨特的感受,他的這組詩就命名為《詠嘆的光線》?!澳阏f:遠處,一定醞釀著突然的雷鳴/愛一個人,感覺不到時間的快、冬天的冷”,這是一個人在遭遇愛情時對時間、對季節的感覺,與相愛的人在一起時,時間是相對的,世界是靜止的。這是一首回憶之作,回憶中的故鄉和愛人是溫暖直抵內心的?!哆b遠的母親》是以時空為坐標來抒寫對母親的思念,母親的喜悅與憂傷、勤勞與坎坷、夢與笑容,都以遙遠為背景浮凸出來?!豆怅幍暮隈R》舉著輪回的日月,取走了許多寶貴的東西,留下淡淡的傷感。
趙坤(也想妖嬈)《一個女人中年的胡思亂想》凝聚了一個中年女人的尷尬與困惑,帶著點兒甜味的憂傷,夾著些失落的自嘲以及重回青春的渴望。詩寫得很有質感:“親愛的 你淘氣的花拖鞋/撲噠撲噠拐過便條似的小走廊/迎面的熱豆漿里有沒有看見我/我恐怕 既不是一粒飽滿的豆子/也不是熱乎乎的水了……”“時光冰涼 這冷酷的清潔劑/洶涌的泡沫將再次淹沒我”。盡管時光無情,詩人還是憧憬新生:“親愛的 請把我還給另外一種生活/一條粉色的裙子或藍色高跟鞋/現在 我想好了/我要到兒子的搖籃里 安靜地躺會兒”。另外一首《這一年川流不息》是一首感覺鮮明、豐富的詩,在密集的意象壓迫下詩人自身也很錯亂,嘆“有生之涯渺?!保⒉恢肋@一年愛著什么,即將失去什么,幸好每個人的生命里還有回憶的碎片閃光,還有故鄉的春天作證。馬年春晚有一首歌《時間都去哪兒了》,因其對時間的審視、對親情的體味而感動了億萬中國人。時間都去哪兒了,是誰偷走了我們的時間?時間確是無比奇妙的事物,暗藏著無限玄機,吉尚泉和趙坤的詩是對時光流逝的別一種詮釋。
一方水土養一方詩人。雖說作家、詩人的寫作日趨國際化,但那種地域的影響是氤氳在字里行間、沉淀在意蘊深處的。母土的神秘力量傳遞給詩人,成為詩人創作中取之不盡的原動力和靈感源泉。
遼西出詩人,也出美女。美女詩人們的肉身或如李見心之輕逸,或如宋曉杰之柔媚……但以李見心和宋曉杰為代表的遼西詩人,靈魂里卻充溢著一種氣節一種壯懷一種勁道一種大境。每個詩人都是一條道路,但他們都與遼西這片母土有著神奇的心靈之約。愿遼西詩人沿著自己的方向,像大凌河水一樣奔流不息,奔騰到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