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章
我參加過許多追悼會,
流過許多眼淚。
(哪怕死者生前傷天害理,
拋妻舍子,畢竟可悲!)
而每憶起牛悼,
我便神傷心碎!
1967年初夏,
沉沉大山,愁雨霏霏,
我正在山坡上牧羊,
想天下事、村里事,心掛著鉛錘。
猛然間,對面高山上,
牛吼聲聲似滾滾沉雷,
一頭頭黑牛如同巨石,
在綠叢中騰飛,
聚在一個懸崖下,頭頂著頭,
組成巨大的黑色花朵,
它們聲嘶力竭地號哭,
使草木變色,山岳欲摧!
山鳥不鳴,羊兒也停止吃草,
凄涼恐怖,仿佛蒼天欲墜!
這世界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難道地將陷落,日將崩毀?
我的心狂跳不止,
只等著白晝?nèi)牖蕖?/p>
可是,時光一分鐘一分鐘過去,
山也未倒,天也未黑。
我慢慢明白了。
三天前在那里跌死一頭牛,
牲畜們在開追悼會!
我也哭了,但沒有聲音,
流的是血,不是淚!
“老兒子,跟媽回家吧!”
“來了……”
高天上閃著寒星,
峽谷里嗚咽泉聲,
媽媽顫著聲兒呼喚,
我顫著聲兒答應。
“老兒子,跟媽回家吧!”
“來了……”
風兒刀似的寒冷,
山兒鬼似的猙獰,
我牽著媽媽的衣角,
走在深夜的小徑……
“老兒子跟媽回家吧!”
“……”
風風雨雨多半生,
水驛山程驚恐中,
朦朧又清晰,清晰又朦朧,
耳畔總是媽媽呼喚聲。
“老兒子跟媽回家吧!”
“……”
走在媽媽的喚聲里,
似夢又如真,如真又似夢,
欲應不敢應,
不覺淚縱橫。
日本鬼子投降的消息,
還在路上行走,
“無人區(qū)”的日子,
秋風依舊,秋山依舊,
老人向山神磕頭,
求神靈把兒女保佑;
年輕人磨刀擦槍,
時刻準備戰(zhàn)斗。
仇恨在心,詛咒在口,
人們要討債、復仇,
在天怒人怨的氛圍里,
日本鬼子在溜走。
邪惡垮臺,只是早晚,
而正義天長地久!
大樹原是一棵橡樹,
大樹又指樹下土地。
大樹能望見南溝半條溝,
南溝山上望大樹一覽無余。
我的老祖宗劉文貴,
生兩個兒子劉成、劉義,
劉成就埋在大樹底下,
還有他半路來的妻。
劉成窮,說不上媳婦,
卻有魁梧身體,
他勤快、善良,
干得一手好活計。
廠溝莊有個媳婦,
山桃花一樣美麗。
丈夫卻像武大郎,
又沒有烙餅的手藝。
不敢說梧桐引鳳,
大橡樹引喜鵲來棲。
那媳婦到大樹呼喊,
讓山音傳遞信息。
劉成去幫她干活,
她報之以熾熱的胴體。
不滿偷偷摸摸,
干脆明明白白同居。
劉成夫妻臨終,
囑咐自己的兒女:
“不用請人看風水,
就埋在大樹那塊地……”
劉成的香火未絕,
羅曼史也不斷延續(xù),
溝里溝外兩姓,
都說:“我們是兄弟……”
媽媽,我回來了;我回來了,媽媽,
我走近這一 黃土,像登一座大山!
我在您墳前,憶往事細語喃喃,
親愛的媽媽呀,您可聽見?
憶兒時您常指著松樹山尖,
一遍遍地訴說您的心愿:
“我的小兒子長大是個闖將,
生你時,我夢見了黑虎下山……”
媽媽,您錯了;您錯了,媽媽,
原諒吧,我不該再使你心酸。
您哺育的是猛虎,長成的卻是山羊,
無情的風,折斷了您希望之帆。
只因為我生長在革命的搖籃,
您又沒有教會我虛假的語言,
為了幾句該說又不該說的話,
我惆悵地離開了讀書的校園。
親愛的媽媽,您沒有抱怨,
偷偷地讓痛苦把心兒煎熬,
年邁的母親精力是有限的,
您終于染上慢性肝炎。
我為您買藥,為您求醫(yī),
您背地里燒香,求助于神仙,
您哺育我十九年心甘情愿,
我侍候您九個月您心里不安。
我得到了一個孝順名聲,
您卻來這黃土里長眠……
媽媽,媽媽,您醒醒吧,
您還應該再看我?guī)籽郏?/p>
我上學去半年,您朝思暮盼,
到歸期向地塄將雙眼望穿;
如今我三年才回家一次,
不見您如銀的白發(fā)飄在山前……
您的兒子是唯物主義者,
不相信世界上有什么神仙,
可是我按照傳統(tǒng)的習慣,
來您的墳前焚化紙錢。
啊,看火焰似桃花灼灼,
看紙灰似銀蝶翩翩,
把一切該燒的都燒化吧,
迎接這火紅、明媚的春天!
殘月,殘星,
山影,樹影,
山谷里擠滿曉風。
路像從村里抽出的絲線,
飄忽不定。
接過你手里的包兒,
道一聲珍重。
我從此影單,
你回去屋空。
走幾步,怕回頭,偏又回頭,
你手在空中,風吹鬢影,
小溪水,如咽,如凝。
漫長的人生路上,
一瞬間成為永恒,
無論千里萬里,
總有一只暖手在背后
叫冰融、雪融、霜融……
右腕手表,左腕手鐲
擺一盒紙煙,握一桿煙袋
你笑得那么自然
眼前月季花半開
盤腿而坐,像觀音打坐蓮臺
身后的被垛說你是農(nóng)村老太太
嫂子,七十多歲的嫂子
你的照片獨具風采!
看你照片,無須多問
你從苦雨愁風處來
看你照片,誰不明白
晚霞銜山,讓人極目騁幽懷
你笑著,守著窩兒
把放飛的鳥兒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