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 果

徐菊芬

因 果

徐菊芬

從醫院二十層高的醫生辦公室往外看，腳下，是一條車水馬龍的大馬路。路面上，車子如一顆顆迅速移動的棋子做著移位運動；斜對面，幾棟二十幾層的大樓，外觀裝修豪華氣派，顯示出一種非同尋常的城市新貴氣質。再遠處，是煙波浩渺的西江，江面寬闊，江水滔滔，大小船只往來有序。

一聲悠揚的汽笛聲，響徹云霄，也把站在窗前沉思的余醫生喚醒了。雖然面對這窗外熟悉的景色已經很久了，但在繁忙的工作之余，他仍會定神欣賞一番，以便更加確定，這個繁華的城市，已經融入了他的血脈、他的靈魂，這是他的家。

“家?”他想到這個字眼，腦海里立刻浮現出另一番景象：一個邊遠的小山村，一間破舊的磚瓦房，村中垃圾滿地，那是他小時候的家。現在，那里還有他的兄弟叔伯。想到這里，他心里隱隱作痛。

“余醫生，有病人找你！”護士小張在門口張望，見他沒有反應，便又敲了一下門：“24床！”

“好，我就去！”余醫生說。24床的病人，是剛從基層縣級醫院轉來的，一個六十多歲的男性病人，臉頰凹陷，臉色枯萎呈黑黃色。這是晚期癌癥病人的特征，生命之燈，已經逐漸走向尾聲了。他心里想著，詛咒著疾病的無情。他雖然是醫治腫瘤的高手，但對這種在基層醫院醫治了很長時間，到了晚期才轉來這間地市級綜合醫院醫治的病人，很多時候也是無能為力，只能盡量增加病人的存活時間和生活質量而已。

“你是……你是小二弟？”病人突然間兩眼放光，努力直起腰來，伸出雙手抓住了他檢查胸部的右手。

余醫生吃了一驚：“你怎么知道我叫小二弟？”小二弟是他的小名，只有在老家那個偏僻的小山村，才有人認識“小二弟”。

“我是你亞新哥啊，不認識我了嗎？你幫幫忙，用最好的藥，用最貴的藥，把我醫好，我……我……我……咳咳咳……”病人突然就咳嗽起來，嗆得面色一會紅一會黑的，眼淚鼻涕也跟著涌了出來，把余醫生的手也弄臟了，旁邊的一個小伙子連忙遞過紙巾。

“老四，快叫二叔！”病人咳嗽稍停，對遞紙巾的小伙子說。

“二叔，救救我爸爸，你想辦法救救我爸爸，好嗎？”小伙子連聲哀求著。

余醫生朝他點點頭，仔細看看，這確實是他的鄰居，是他遠房的堂哥亞新。小時候，他家就在自己家的左邊，他家的廚房，正在自己家前面的院墻外。想起這一家子人，余醫生心里感到一陣陣的惡心，剛才心里的那一陣陣隱痛，來源也漸漸地清晰起來。

小時候，余醫生家因為兄弟姐妹多，窮得經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到了幾兄妹個個讀書時，更是家徒四壁，而鄰居的堂哥亞新家則是另一番景象。亞新是村里的赤腳醫生，開有一個藥店，加上生了四個兒子，勞力充足，會賺錢，不僅家里的兩層樓房裝修得富麗堂皇，而且電視機、音響等電器一應俱全。他家看不起窮得叮當響的余醫生家，連余醫生家里的雞和狗走過他家門前的庭院，也會有一把大掃把扔出來，嚇得雞飛狗跳。余醫生的媽媽忍無可忍，曾與他們爭吵理論，但亞新家里人，根本就不理會余媽媽。

有一次爭吵過后，亞新外號叫“惡佬二”的二兒子，張牙舞爪地弄了一把鋤頭過來要打余媽媽，那時余醫生還在讀初中，見媽媽被人欺負，不顧自己個頭比人家矮一截，猛沖過去撞倒了“惡佬二”。“惡佬二”見吃了虧，惱羞成怒，用鋤頭猛地向余醫生砸過來，幸好余媽媽手快，伸手抓住了鋤頭，要不然余醫生很有可能已死在他的鋤頭下了。而在一旁觀戰的亞新，居然一個勁地喊：“打死她，打死她！”

后來打架雙方雖然被趕來的村民勸開了，但兩家從此雞犬之聲相聞，卻老死不相往來。這二十多年來，為了爭口氣，余醫生拼命讀書，大學畢業后當上了這家大醫院的醫生。

想起自己當年的屈辱，余醫生在心里哼了一聲，這個當年在自己面前威風八面的人物，現在命懸一線、奄奄一息地躺在了自己的面前，當年的飛揚跋扈哪里去了？余醫生心里想著，臉上卻什么也看不出來。看著亞新小兒子著急的樣子，他淡淡地應了一句：“我看看吧，盡量！”

下班回到家，頭發灰白的母親正在喂孫子吃飯。孩子兩歲了，在兩層的復式套間上下樓到處亂跑，害得母親滿屋子亂轉，當年被堂哥的兒子打傷的一條腿有點跛，她跑不過孩子，氣喘吁吁的。他的腦海里想起那個奄奄一息的24床病人，他的鄰居堂哥，忍不住把情況跟老娘匯報了一番。

母親卻不如他想象的幸災樂禍，歲月在她的臉上劃下的，不止是那道道皺紋，還有滿眼的滄桑。深夜，母親把他叫到跟前，只跟他說了一句話：“兒子，記住，你是醫生！”

第二天，天亮了，余醫生知道，昨天的糾結已經過去了，他只是個醫生而已，一個凡人。所有的因果，冥冥之中，上天自有安排，不用他這個凡人插手。

責任編輯：傅燕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