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振,1976年生于安徽宿州,畢業于中國新聞學院(后并入中國傳媒大學),現供職于安徽商報社,任記者、編輯。工作之余熱愛文學創作,近年曾在《清明》、《安徽文學》發表小說,魯迅文學院安徽中青年作家班學員。
1
兩個美術系的男生相幫著李天命將一個個紙箱子搬到院子里時,王雙月正在院子里喂雞。看到人來了,王雙月頭也沒抬,揚手將一把小米粒子撒出更大的弧度,落下來就占滿了半個院子,一群雞婆便像得了令的士兵般轟地沖上前去,又分散開來各個擊破。兩個男生只好抬著箱子見縫插針地前進,既不能踩著雞,更不能踩著雞屎,姿勢便有些別扭。恰在此時又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一只大黃狗,狗見了生人,汪汪叫著觸了電般在他們周圍騰挪跳躍,惹得雞婆們滿院亂跑,一時間雞飛狗跳,熱鬧異常。王雙月像沒事人一樣,拍了拍褂子到雞窩里找雞蛋去了。李天命只好放下手中的箱子,跑去把狗拴好,又嘔嗤嘔嗤地趕著雞,一邊趕一邊沖著雞窩的方向說,把你的雞管好了!王雙月回了一句,我的雞,你咋還天天吃蛋呢!李天命今天心情不錯,沒有跟王雙月計較下去,便指揮著兩個學生一趟趟地把大大小小一二十個紙箱子搬進了西邊的廂房。放下最后一個箱子,一個學生一邊擦著汗,一邊打量著這間現在連農村也不多見的、有著高高的房梁的老屋子,忍不住問,李老師,您就住這兒嗎?李天命哈哈笑著說,我不住這兒,那你說我住哪兒?我本來就是農民嘛!
兩個學生走后,李天命將箱子一一打開查看,里面的寶貝疙瘩似無大礙。又搬來架梯子,牢牢地靠在房梁上,這才從箱子里取出一件枝杈縱橫的根藝來。根是原色,未經點染,叢分的枝杈也未經多少切削,粗看上去與趴在田間地頭毫不起眼的枯樹根沒有多大差別。他將根舉過頭頂打量一番,便小心翼翼地拿著爬上了梯子,將根系在梁上。如此又間隔著距離系上了兩件。這根藝的擺放,是高是低,是前是后,外人看不出個究竟,李天命卻是十分講究的,因這根藝保持著天然形狀,并未雕刻成酷肖某物的樣子,不同的人,從不同的角度看去,有時竟能看出個五花八門的樣子來。根藝的趣處,也就在這里。就像現在,他從早開始忙,這會兒覺著了疲累,抽過一張小凳子坐下,點了支煙,于裊裊煙氣中向上望去,那高掛在梁上的三件根藝便幻化成了三條游走的長龍,張牙舞爪,筋骨畢現,一條頻頻回首,似在招呼同伴,一條挺直了身子緊緊跟上,還有一條半隱半現,見首不見尾。李天命在這凝望中放松下來,滿身心的舒泰,身上的每個毛孔都是順著的,絲絲地冒著歡喜之氣,而其余的一切皆不存在。
王雙月搬個小板凳過來,倚在門邊坐下,邊剝毛豆邊說,你這么多天沒沾家,回來還看這堆爛樹根,家里你還管不管了?別說這個家了,咱村都要沒了你知不知道?李天命嘿嘿一笑,問:咱村怎么就要沒了?是又要地震了嗎?你見天的去拜上帝,上帝沒告訴你該怎么辦嗎?女人臉一沉,說,你再說這樣不敬的話,我上多少次教堂也沒用!什么地震不地震的,我是聽人都在議論開發區征地已經征到咱村了,馬上就要拆,說是要建個化工廠,還有的說是要蓋房子搞開發,反正說什么的都有。李天命疑惑地說,咱這兒不屬于開發區呀,還隔著一條河呢,什么時候不聲不響地就劃過去了?女人說,不就是這樣說的嘛,大家都沒弄明白,好像說是開發區借了我們的地。天下還有這樣的理兒,借了我們的東西,可我們還不知道!李天命說,你也別跟著瞎嚷嚷,真有這樣的事,村里總要出面說清楚的。我看你天天上教堂也是白上了!女人一把將毛豆殼扔在地上,提高了嗓門說,我天天上教堂怎么了?你要是能把幾個孩子都搞好,我也不用上教堂!那兩個大的就不說了,小三子還不是你給害了?起名就起名吧,還“未央”,那不就是沒長成個秧子嘛!李天命聽著便不耐煩起來,轉身又擺弄自己的樹根去了。
王雙月正想再說什么,一輛黑色小車在家門口嘎地一聲停下,鉆出來一個五十多歲戴著眼鏡的男人,穿著一件深藍色盤扣的中式襯衫,襯衫上灑滿了古古怪怪的字。王雙月不認得那些字,卻認得這人幾年前來過家里,好像是市里文化局的,又不知道該喊什么,嗯嗯啊啊地還沒喊出來,那人已經一腳邁進了西廂房,看到李天命后說了句,咦,你今天沒穿那件標志性風衣嘛!李天命轉頭一看,是故州市文化局民間文化辦公室的徐同仁。
故州是個書畫之鄉,除了那些頻出的大家之外,前些年散落在民間的剪紙藝人、制陶藝人、年畫藝人、篆刻藝人、燈彩藝人、風箏藝人、糖畫藝人不計其數,漸漸的老的老了,走的走了,這些民間藝術眼見著就要成了絕響。天津的馮驥才為了搶救日漸凋零的民間藝術四處奔走呼號,在下面也得到了一些文化人的積極響應,徐同仁就是其中一個。他原先是畫國畫的,有次下鄉采風時遇到一個八十多歲的剪紙老藝人,老藝人的一句“我辜負了我的剪紙”讓他涕淚橫流,回來后就打了一紙報告,要求局里支持他進行民間藝術的調查和搶救性發掘。局里撥了錢,這項工作就轟轟烈烈地開展起來了。他聽說離城十多里的灣橋有個做根藝的農民,就打聽著找上門來。李天命初時十分高興,拉著徐同仁絮絮叨叨說個不停,說他當年怎樣因為家貧而輟學,怎樣苦練書法又因為買不起紙墨而無法堅持下去,以為從此以后死了這條心了,卻無意間從老婆撿來當柴燒的一個爛樹根中發現了趣味,而且這樹根純從大自然中獲得,并不用花錢,便自得其樂地玩起了根藝。徐同仁也驚訝于他的根藝雖然粗糙,卻全然不同于其他民間藝術的實用性,細品起來竟別有一番文人趣味,不由心下暗暗稱奇。但一來二去,兩人的關系卻又漸漸淡了下來,原因是徐同仁有一次拿了一摞剪紙來,說自己要成立一個剪紙工作室,要讓這古老的藝術重新煥發光彩。李天命拿過來一看,這些剪紙無不精致繁復,所剪內容也都是當下流行,如新晉領導人的頭像,如運動會上體育健兒的風采,便好奇地問一把剪刀如何能剪出這么精準的東西?徐同仁哈哈一笑說這是他事先繪好了圖案再由別人剪的,這樣就上檔次了嘛!李天命說了句,哦,那你還是在畫畫嘛,跟剪紙有什么關系?徐同仁聽了心里十分不快,想那些老藝人見了自己如見了恩人般,無不惟命是從,只有這個李天命,有心想抬舉他,他卻唱反調,還真以為自己是個什么人物!自此便不怎么往來,上報局里的民間藝人名單中也沒有李天命。這次來是事出有因,省文化廳的一個領導不知怎的從省報上看到了一張農民舉辦根藝展的照片,恰好故州市文化局長在省城開會,廳領導就順口問了一句,故州還有這么一個奇人,怎么從來沒聽說過?局長就布置下了任務,要把這個奇人推出來。徐同仁領了任務,心里并不情愿,想著如何把這事敷衍塞責過去。
李天命問,什么風把你給吹來了?徐同仁說,當然是好風了!你在師范學院搞了個根藝展都沒告訴我一聲,現在卻要我來給你當吹鼓手!你實話告訴我,省報那張照片是怎么登上去的?李天命莫名其妙地說,什么省報?什么照片?想了一下,恍然道,是老汪干的吧?他說他兒子在省報,可以讓他兒子發個照片,發沒發,我也不知道。怎么,你看到了?老汪是師范學院美術系的汪天鵬,徐同仁也認得的,便沒有問下去,轉而說局長看到了照片,說可以再做個詳細點的報道,卻并沒說廳領導指示的話。李天命自然十分高興,連聲感謝。徐同仁擺擺手,話題一轉說了句,你這也不算什么,我那剪紙都不知上了多少回報紙電視了,可從來沒人說過它不是剪紙。便說起自己剛在城隍廟西側的書畫一條街租了個小門面賣剪紙,兼賣些書畫,剪紙的生意倒比書畫好。那些剪紙都有很時興的內容,年輕人買的比老年人還多,特別是過年的時候,蜂擁著來買窗花,人們是看著那些印刷品看煩了,沒有一點生氣,才回過頭來覺得這手工的東西好。又問起李天命的根藝這兩年有沒有走向市場?因為只有走向市場才能傳承下去的。王雙月倚在門邊聽他們講話,這時忍不住插話說,還走向市場呢,你拿他一根樹杈子,他能一跳八丈高地跟你拼命!你問問他,那年老大想從學校調到鎮政府去,手頭沒錢,正好有個外地人過來想買樹根,老大拿了他兩個樹根賣,他沒扒了自己兒子的皮!氣得老大到現在都不愿意回家。李天命叱了一句:你懂個屁!徐同仁說,天命啊,不是我說你,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這些東西再怎么寶貴,也沒有人重要,搞這些東西是為了讓人活得心平氣順的,像你這樣反倒鉆了死胡同了!李天命沒接話。徐同仁又說自己在省城有個開根雕廠的朋友,本人是個藝術家又是個大老板,哪天可以讓他來鑒賞鑒賞這些作品,如果人家開口想買,你就算不同意,看在我的面子上也不能給人家甩臉子。旁邊女人又絮叨起來,說現在誰不想著門道去掙錢?眼見著小三子也在城里上了班,總要買套房子的,就憑這點家底,連個廁所都買不起。李天命沖著女人說了句,你以為我是個機器,想做什么就做得出來的?女人沒說話。徐同仁聽得頭皮發麻,不想久坐,便告辭了。剛出門,看到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騎著電動車到了門口,認得是李天命的小兒子,隨口問了句在哪兒上班?得知是在市建設局下屬的建筑公司辦公室,心想這個小三子前兩年不是說有精神病嘛,現在倒能上班了?也不便多問,鉆進車里走了。
這邊李未央進了院子把車停下,一頭鉆進自己的小房間里,百無聊賴地往床上一靠,過了一會,拿過床頭的紙筆劃了起來。反反復復劃的卻是這么幾句:魚腸劍/穿越了千年/遍體鱗傷/來到我的面前。李天命來喊兒子吃飯,看到兒子這個樣子,也不敢大聲說話,心頭壓了塊石頭似的難受。他有三個孩子,前兩個孩子他沒放在心上,隨他們怎么生怎么長,大兒子原先在小學當老師,后來費盡心思調進了鎮政府,老二是女兒,高中畢業后就出去打工,很快嫁在了外地,一年難得回來一次。唯有這個小兒子,生下來就像他,腦子也聰明,提起筆來寫字很快就像模像樣,他便把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這個小兒子身上,嚴格要求,刻意栽培。沒想到上到高三的時候,小兒子突然在一天夜里胡言亂語起來,見什么打什么,全世界的人都成了他的敵人。精神科醫生診斷說這是得了間歇性的精神分裂癥,可能是壓力太大的緣故。李天命這才后悔自己對兒子太嚴厲了,但這時已沒了別的辦法,只好讓兒子退了學,回家養病。后來兒子的精神病是不犯了,卻又迷上了寫詩,整天劃拉一些別人看不懂的東西。一年前李天命找自己當年的老同學、現在已經是副市長的韓樹林幫忙給兒子安排個工作。韓樹林還是講情義的,將小三子安排到市建筑公司辦公室,雖然是個打雜的,也沒正式編制,但出去和人接觸接觸總是要好些。小三子上班還算正常,漸漸地也能和人說上話,只是這寫詩的毛病改不了。李天命和王雙月總覺得有愧于這個兒子,也不敢讓他改,這成了他們的一塊心病。
2
灣橋這個地方靠著一條祁河,鄰近故州開發區,開發區這些年陸陸續續進了些項目,地越來越少,又正在洽談一個大型化工廠的落戶,沒有地萬萬不行,便創新了辦法,和灣橋簽了協定合作開發,很快灣橋就要被征作化工廠用地了。拆遷這一塊的工作是開發區派人來負責的,村委會雖然也配合,卻有一些疙疙瘩瘩的問題沒談好。上下溝通不暢,村里便謠言滿天飛,有的說只隔了一條河,給咱們的補償款和給開發區農民的補償款卻是一個地上一個天上,有的說拆遷恢復樓可不敢去住,都是偷工減料蓋成的,一場地震來了,地震還沒完樓就先完了。村里人便在這種種議論中惶惶然起來。
王雙月三天兩頭往家帶最新消息,今天一個樣,明天又是一個樣,要拆卻是坐實了的。她又整日絮叨以后上了樓,這滿院的雞啊,豬啊,狗啊可怎么辦,還有后園子里種的蔬菜,一下子全沒了,上了樓還不跟關了監獄一個樣?李天命給她說得心煩意亂,煩的亂的卻又不是她說的那些東西,到底是什么,自己也不知道。這日又坐在西廂房里抽煙,看著那些高高掛起的“龍”,還有那半人高的一只正從樹上下來的“金錢豹”,還有那須發賁張的“鐘魁斗鬼”,都在似與不似之間,粗獷自然,稍稍換個角度卻又是另一副樣子,便想這世間煩惱,是不是也能換個角度去看,就是另一番天地?說是這樣說,人這東西,哪里就有自然的造化!想到這里,心里突然咯噔一下,以后上了樓,樹根可往哪兒放?那些樓是不接地氣的,頭頂離天花板就一拃長,這些“龍”還怎么掛得上去?想到這里便覺得渾身發緊,一顆心直往上吊,再也坐不住,出來想找點什么事做。王雙月喊他接了根皮管子到后院菜園子里澆水,菜園子里種的那些黃瓜、毛豆、茄子之類正是吃水的時候,他捏著皮管子沿著菜壟邊走邊澆,心里有事,一不留神就澆了王雙月滿腳滿褲子,王雙月提溜著濕褲子邊走回屋邊罵他不知道眼睛長哪去了,該看的看不見,不該看的卻整日價看不夠!
熬到吃完晚飯,李天命把碗一推,說了句自己去找韓副市長打聽打聽拆遷的事,便推了那輛咣當咣當響的破自行車出門了。灣橋離市區并不遠,騎車不過四十余分鐘,到了鬧中取靜的市政府宿舍,看門人又把李天命攔住了。李天命來過這里不止一次,自恃車子雖破,人卻昂昂然的并不掉價,但每次還是被當成找領導上訪來的。又解釋了一通,才放他進去,心想世上多的是這種小鬼,只會看人衣衫下菜,下次偏要韓樹林送他出來給看門人看看!
到了樓下,按了門鈴,就有一個清脆女聲傳出來問是誰呀?他老實說是韓副市長的老同學李天命,來是想問個事。門鈴里一陣嗡嗡聲,像是藏了無數個蒼蠅,好一會兒女聲才重新響起來,也變得像個蒼蠅似的甕聲甕氣說,你上來吧。李天命上了三樓,又套上了一副塑料鞋套才得進門,心下十分不快,想自己上次來時是給了拖鞋換的。進了門看見韓樹林靠在沙發上捂著個腮幫子,便問是怎么回事,韓樹林說這兩天突然上火,半邊牙齒疼得要命,偏這兩天事又多,今天忙了一天,飯也吃不下一口,就早點回來休息了。李天命說止牙疼有個偏方,拿幾顆花椒熬點水含在嘴里,就不那么疼了。韓樹林讓女人夏紅趕緊給他熬點花椒水,夏紅不情愿地去了,他才又回過頭來問李天命,這時候來有什么事,是關于小三子的編制問題嗎?李天命忙說,不是,不是,編制問題哪能這么快就解決,這我知道。我來是想問問俺們灣橋的事,你不是分管開發區的嗎,聽說開發區要征用村里的地建化工廠,這確實嗎?韓樹林沒直接回答,卻問你們村子里有什么傳言嗎?老百姓都說了些什么?李天命說,這一陣說什么的都有,反正人心惶惶的,跑到村委會去要個說法,村委會幾個人平時耀武揚威的,現在倒當起了縮頭烏龜,就讓我們到開發區去問。我們能問出什么道道來!韓樹林不知道是因為牙疼還是別的什么,緊皺著眉頭說,這幫子鳥人,我就擔心他們處理不好這其中的關系,互相推脫責任,就把一個好好的創新之舉給毀了!李天命聽他的話音,心里一緊,問道,照你這么說,村子要拆遷是確實的嘍?韓樹林說,已經發展到這一步了嘛,拆遷是好事。開發區的那些農民,現在不都成了城市市民,住上了花園樓房?這在以前是想也不敢想的事啊。你還記得咱們上學那陣,看到城里又破又舊的樓都覺得要能爬回樓梯,就像上了天堂一樣?你想想這變化多大!李天命沒說話,拿起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又沒滋沒味地放下了。韓樹林看了他一眼,接著說,老同學啊,不是我說你,你整天就忙著搜羅你那些樹根,卻不看看旁人都在忙什么,我問你,村子里是不是有人在忙著蓋房子、栽樹?你回去跟大家說一聲,就說是我韓樹林說的,這次給老百姓的補償絕對到位,只會比開發區高不會比開發區低,讓大家一定把這個心放下來!李天命只好嗯嗯了幾聲,轉而想說說自己擔心的以后那些根藝怎么放的問題,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聽到韓樹林又問小三子在單位里怎么樣?便說,還行吧,他其實是個聰明孩子,就是有點不通人情世故。韓樹林撐不住大笑起來,說,那不就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嘛!正笑著,夏紅端了一碗花椒水出來,韓樹林含了一口在嘴里,咕咕噥噥地不方便說話,李天命只好走了。
李天命剛走,韓樹林跑到洗手池邊噗的一下把花椒水吐了出來。夏紅聽到聲音跑來一看,埋怨說,剛還巴巴地讓我熬,沒含幾分鐘又吐掉,你這是折騰我呢!韓樹林說,我不含著,他怎么能走呢!夏紅哼了一聲說,那你剛開始就說生病了,不見他不就得了?這個李天命也真是,混了一輩子還是個農民,他還真以為自己是個人物,往咱們家跑了幾趟,連根毫毛也不出,虧你還給他兒子安排了工作,也沒見你對別的老同學這樣好過。韓樹林說,你知道什么!當年他可是我們高中班上最有才華的人,一手毛筆字寫得龍飛鳳舞,有次他拉著我一起去拜訪一個老書法家,我連門都不敢進,他卻一點也不膽怯的,老書法家都夸他的字好,要不是他家里實在窮,退了學,現在真說不定是個大家哩。夏紅撇撇嘴說,就他?韓樹林捂著嘴說,哎呦,不行了,我得再含點花椒水!
李天命騎車出了市區,四周黑黢黢的,路兩旁高大的意楊的葉子被夜風吹得嘩嘩響,每片葉子都不甘寂寞地發出自己的聲音,仿佛一場集體歌舞。李天命穿行其中,神思有些恍惚起來,心想自己天天和樹打交道,卻只盯著它的某一部分,從沒像今晚這樣覺得這些樹根連根,手牽手,這個不用說,那個就已經知曉它的心意了,哪像人,一句話揣摩半天都說不口,說出來了,別人還會笑話你。一時間覺得有些失落,偏腿下了車在一棵樹下坐了一會。面前是一大片麥田,但沒有了白天看上去時綠油油的生機,像一片黑的海,翻滾著只想把人吞噬,黑的海的彼岸有著零星的燈光如豆,也并沒有給予這邊的人以溫暖的安慰。李天命想著這么多年來,自己真正的心思都花在樹根上面了,沒事的時候就在附近找,附近都找遍了就跑到稍遠一點的山里找,那找的過程,永遠如同發現了新大陸一般驚喜,他也由此回到了執著一根毛筆便覺得縱橫了世界的少年時代。他三天兩頭地跑到城里去也就是想找個人說說感受,可是故州城里那些寫字的畫畫的又全然不把他當回事,那半開玩笑的口氣終于讓他明白,在他們眼中,自己沒有任何能拿得出手的名份,不過一介農夫而已。還好有個故州師范學院美術系的汪天鵬,為人有些氣度,敢給他張羅一場展覽,讓他在不諳世事的學生們面前風光了一把。韓樹林雖是他當年要好的同學,也幫過他不少忙,但兩人走的根本不是一條路。說到底,他和他的那些樹根不過自生自滅罷了。想至此,心里黯然,慢慢起身騎車回家。
到了院門口,鑰匙還沒摸出來,門已經開了,是李未央,昏黃的燈光下清清瘦瘦的一個影子。李天命略有些吃驚,問這么晚了,你怎么不在屋里待著,還出來干啥?李未央吭吭哧哧地說,我看你和我媽都發愁以后上了樓怎么辦,就想跟你們說一聲,其實上了樓也沒什么。他一句話說得結結巴巴,李天命以為他的意思是以后上了樓,就成了城市人,是件好事,也就說是啊,這樣也就不用總想著在城里買房子了。可是李未央卻更加結巴起來,說,不,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是說還有另外一個我在半空飄著看著地下的,那個我才是真的,所以地下的這個我,在哪里都無所謂的。李天命聽了嚇了一跳,心想這個孩子怎么又說起這種瘋話來了,也不敢怎么問他,哦哦了兩聲,讓他趕緊回去睡覺。
3
隔天徐同仁果然帶了個市報的記者來,記者拿了個大炮筒子對著滿屋子的根藝一陣猛拍,又讓李天命配合著做出雕琢的動作。李天命本想說我這又不是在做手工藝品,哪需要對著一個細微處盯半天,那不成了微雕了?但徐同仁也在旁邊指揮著他擺出各種動作,他想了想也只有硬著頭皮照做了。記者又問他到底怎么發現這些樹根的,發現的過程中經歷了哪些艱難危險的事?他想了想說好像沒什么艱難危險的事,記者便一個勁地引導他說山里沒蛇嗎,沒野物嗎,一個人在深山老林里沒迷過路嗎?他只好按照記者的引導胡謅了幾個歷險故事,一抬頭看到徐同仁站在記者背后抿著嘴偷偷地笑,終于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這一大笑倒把記者和徐同仁都嚇了一大跳,記者疑惑地看著他,小心翼翼地問他還有什么想說的?他卻又很真誠地說自己現在有個最擔心的事,房子要拆遷,很快就要上樓住了,這些根藝以后可怎么辦?記者問是擔心樓房面積小,放不下這么多根藝嗎?他模棱兩可地點了點頭。記者一拍大腿,說見了報以后,說不定就有人找上門來買這些根藝的,到時候不就沒這個問題了嘛,還賺了一筆!李天命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過了幾日看到報紙,那文章寫得牛逼哄哄,只看得他羞赧難言,心想不定徐同仁怎樣在朋友圈子里傳呢,便幾日里也不想出門,也不像平時那樣總是窩在西廂房里,而是罕有地拿起了掃帚打掃院子。王雙月從教堂回來,興高采烈地說大家都說你上了報了,怎么也沒見你拿出來看看!李天命裝做沒聽見,心中這些憂的喜的,都沒法跟女人說破,便覺得十分郁悶。
誰知道記者的話竟真的應驗了。過了十來天,徐同仁又登門了,這次和他一起來的是個整潔干凈、氣宇軒昂的中年人,穿著條紋休閑服,雪白的褲子。徐同仁一開口就說,天命啊,何總是我的好朋友,幾年前我帶了一批民間藝人到省城參加全省民間藝術匯展時認識的。何總可是大手筆,不但有個根雕廠,還有個根雕藝術館,一個藝術館要投資好幾百萬哩,又賺不到錢,何總是真愛藝術的人!你看看,你們倆的名字都是有緣分的,一個天命,一個天全,合起來這命就全了,不是緣分是什么!說得兩個人都笑起來。
李天命當下帶了何天全到西廂房里看他的根藝。何天全一腳邁進去,看到那么高高大大的一間屋里滿是樹根,擺放得也是高低參差,錯落有致,眼見著是頗費了些心思的,心里先吃了一驚。再細細看去,這些根藝原始質樸,多取樹根的天然形態而成,有的看上去并不好看,卻有一種恣肆狂放之氣。他猶為喜歡那只“金錢豹”,下樹的瞬間渾身充滿力量,卻又在收放之間,最為耐看。默默看了半晌,他回過頭來問李天命,你這些東西倒是不錯,只是你為什么不再多些加工呢,那樣豈不是更上了檔次?李天命似笑非笑地說,雕出來的東西倒是上了檔次,可是不雕的東西才是自然之道!徐同仁忍不住反駁道,照你這么說,人什么也不用做了?李天命又說,當然不是不做, 不過不是用眼做,是用心做。徐同仁一時接不上話,氣得一身是汗,心想早知如此,才不會為了掙筆外快把何天全帶來,就讓這個農民永遠是個農民!何天全卻哈哈大笑著說,沒想到這位老兄如此有意思!我倒有個想法,請你到我的藝術館去看看,地方雖小卻也有些東西,怎么樣?李天命平時雖也愛往書畫圈里湊,卻從未像今天這樣干脆爽利地說出了心里話,感覺十分興奮,又覺得這個何天全不擺有錢人的架子,看上去也是個懂行的人,便答應下來明天一早坐何天全的車去省城。
晚上王雙月知道李天命要到省城去,先是很不高興,說村子里拆遷的風聲一日緊似一日,那些在外地打工的聽說房子要拆都忙不迭地跑回來了,你倒好,在這節骨眼上還要往外跑!李天命說我不就出去一天嘛,難不成拆遷的就來上房揭瓦了?王雙月氣他整天為個爛樹根東奔西跑,也不見為家里掙來一分錢,心里的委屈涌上來,便就勢叫道你天天就想著你那樹根,也不看看現在是什么世道了,那些搞拆遷的都是不講理的,沒看見電視里放的老百姓都要把汽油澆身上了,那些拆遷的眼皮都不眨一下還起哄,誰知道這種事下次會輪到誰身上!說得李天命接不上話。又看到女人身上穿的是一件多少年的舊褂子,原本鮮亮的顏色褪得像是蒙上一層永遠洗不掉的灰塵。女人長得不丑,年輕的時候很好看,只是被生活磨糙了,磨粗了。李天命聽到自己在心里嘆了一口氣。王雙月當年是羨慕他上過學,寫得一手好字,才不顧娘家的反對嫁給了他,嫁過來也沒享過什么福,老了還要跑到教堂里去尋求安慰。晚上躺在床上的時候,他把手摸索到女人身上,女人的身體先還僵著,擱不住一只大手上下揉搓,慢慢活泛了起來。李天命爬到女人身上賣力地動作著,忽聽女人說,那個老板是要買你的樹根吧?那樣我們拆遷換新房子就不愁沒錢了!李天命一下愣住了,下面也漸漸縮了回去。女人推著他再接著做時,他卻再也不能,趴了一會便翻身下來睡去了。
第二天早上天剛蒙蒙亮,村莊里的一切還未完全醒來,何天全已經開著他那輛黑色寶馬到了李天命家門口。李天命一出來,何天全不禁失笑,已經是五月初的天氣,李天命還在外面套了一件長長的半舊灰白色風衣,風衣還是以前的老式樣,大領口,寬肩膀,像個過了氣的演員勉強上了臺子,卻軟塌塌的再也沒有當年的風光。徐同仁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沒有動,鼻子里哼了一聲對何天全說,他一出去就穿這件破風衣,也不嫌寒磣。何天全沒有說話,出來幫李天命把車門打開。車子駛上高速,外面的楊樹、麥田、村莊,還有遠處的小山,都沐浴著一層晨輝,有著靜謐中的生機。李天命遠遠望著那黛青色的小山,倒有幾分親切,他經常爬些附近的野山,多是些石頭山,草木并不繁盛,他看著那稀稀落落孤單生長的樹,心里是另一番滋味,沒有多少營養更要拼命地生長,那么這沒有營養豈不正是另一種營養!默默看了一會,收回了目光,聽著前面的兩個人聊得正起勁。徐同仁嘿嘿笑著說,你哪里知道她!她以前就是個劇團打雜的,連個戲子都不如,整天屁顛屁顛地跟在我們后面請教問題,現在搖身一變,還變成了仙女下凡了,這世道,女人靠什么爬上去,誰心里還不清楚!何天全也笑著說,你這是吃不著葡萄偏說葡萄酸吧?徐同仁急了,撐了撐身子辯白道,我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告訴你那時候她可是一口一個“徐哥”地喊我,我要是想怎么著,那還不是探囊取物!可我不能那么干,你不知道故州這地方,保守得很!何天全笑著說,越是保守的地方,越是出不保守的人,物極必反嘛!李天命聽到這里心里一動,問,你們說的是誰,是顧園嗎?徐同仁說,除了她,還能有誰,咱故州還能出幾個妖孽!李天命聽了,心里甚為不快,卻不好再跟徐同仁爭辯,只好閉上眼假寐,想這個顧園倒是走出了自己的路子,當年跟她一起高談闊論時就覺得故州不是這個女人的生存之地,果然她就走了,很久沒聯系,也不知她現在怎么樣。
兩個多個小時后,車子開進省城,沒有在繁華市區多做停留,而是一直向南,開到了城鄉接壤處的一個小廠里。李天命進去一看,廠房一側放了數十件完成品,開屏的孔雀,展翅的老鷹,威風凜凜的關公,腆著肚子的彌勒,無不取其宏大取其相像,心中暗想這些東西也不過是媚一媚那些俗人的眼。心里這樣想著,嘴里卻不好說出來。何天全看他不說話,知道他是看不上這些根雕,心里有些不快,當下就說再去看根雕館。三人上了車,開上一條通往城西水庫的林陰小路,路旁花草豐美,不多時便看到一座竹林掩映中的仿古建筑,白墻黑瓦,甚是雅致,路旁豎了一塊古色古香的大牌子“天全根雕藝術館”。何天全停下車,面露微笑地讓二人進去。徐同仁卻在門口的石凳上一坐,朝他們揮揮手說,你們去看吧,我是陪了君子也不想舍命的!
李天命進了藝術館,不覺精神一振,打眼看去便覺出這里的東西與剛才在廠里看的意趣大不相同,那尊“苦行僧”雖也是雕刻出來,全無媚俗之氣,也有以根的原始形態加以切削染色而成的作品,線條簡潔,姿態搖曳,有著現代之美,卻又不是他那些質樸粗獷的根藝所能比擬的。看著看著,便覺得眼前似乎蒙上了一層迷霧,影影綽綽的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壓迫著他,到底是什么卻又說不出來。何天全在一旁問他,你覺得這些東西怎么樣?李天命到底是曠達之人,略一思索后說了一句,好!這些東西有趣!何天全哈哈大笑著說,老實告訴你,我帶著那些領導來的時候,心里都不把他們當回事的,那個建管局的局長來我這里挑來挑去沒挑中,卻又跑回到廠里挑了個老雕,說是那個喻意好,如果不是建這個館子事事都要求他們,我才不帶他們玩!走吧,我們找個地方吃飯,邊吃邊聊。
于是三人就近來到了離水庫不遠的一家土菜館,土菜館有鄉村風貌,在一片桃林邊搭起了座座涼棚,坐在里面可以遠遠望到水天相接,一時間心清氣朗。點了幾個實在的菜,又開了瓶白酒,便吃喝起來。李天命以為何天全要開口提說買自己的根藝的事了,何天全卻并沒提,而是說起了四處奔走中的趣事:有一次天已經擦黑了,我開車路過一個村子,搭眼看到一個稻草垛旁邊有塊樹根,黑乎乎的像只狗趴在那里。我下了車想去看看那塊樹根怎么樣,誰知剛拿起來,旁邊就突然沖出個愣小子,沖著我說你拿這樹根干什么?劈手就奪了去,我說沒什么呀,就是覺得這樹根挺好玩,他說一塊爛樹根還有什么好玩不好玩的,讓我趕緊走。我心里倒覺得奇怪,想這愣頭青怎么還把樹根當個寶似的,怕他訛我,就沒說要出錢買的話。我上了車,把車開到不遠的一家屋后,遠遠地看那愣小子什么時候走。可那愣小子把樹根放好,自己卻鉆進了草垛里,又過了一會,一個女的也過來鉆進了草垛里。我這才明白敢情他們是把樹根當成了聯絡暗號!說得兩個人哈哈大笑起來。徐同仁問,那你沒趁著他們干好事的時候把樹根偷走?何天全說,我也這么想呢,可兩人摟手又把樹根也拖了進去,我就估摸著難不成還能當個枕頭?徐同仁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李天命也是笑了出來的,可隨即覺得有點不是滋味,有些東西悄悄變了調,那變了的調子,他卻和不上去,便放下筷子起身去了廁所。
他一走,徐同仁問何天全,你那事,你看是我來說,還是你自己跟他說?何天全說,不急,先磨磨再說,我看這人不是個奔著錢去的主。徐同仁說,你看他裝的那個清高樣!守著樹根比兒女還親。作品的價值是靠進入市場來衡量的,齊白石的蝦子賣了個天價,那不還是齊白石的?他死不開這個竅。何天全說,也不完全一樣,畫子到了誰的手里,作者總還是那個作者,樹根卻是取自天然的,到了誰的手里,可能跟那個發現的人就沒有多少關系了。正說著李天命回來了,三人又接著喝酒。李天命卻覺得那種影影綽綽的壓迫感又堵在心頭,也沒怎么說話,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很快便有了醉意,有了醉意的他指著何天全說了一句,咱們倆啊,不是一路,看來這命還全不了!徐同仁忙說,你喝多了,瞎扯什么!何天全微微一笑,把剩下的半杯酒一口抿完,然后掏出手機打了個電話。很快來了一輛出租車,下來個年輕人,何天全吩咐他開上寶馬,先把自己送回家,再跑個長途把李天命和徐同仁送回故州。兩人上了車就呼呼大睡,到故州時天已擦黑。一宿無話。
4
回到故州后的幾天,李天命都有些神思恍惚。以前坐在西廂房那堆樹根中抽根煙是他最享受的時刻,現在屁股上卻像挨了針扎般坐不住,心里亂糟糟的,像是一個原本保持著生態平衡的池塘被人投進了一尾外來的活魚,這外來的活魚竟有著極強的生命力,無聲無息間便打破了原本的平衡,讓這池水再也安靜不下來。王雙月以為那個省城老板必定是開口要買樹根了,興興頭頭問了兩次,卻正觸到了李天命的痛處,他耷拉著臉吼了一聲,人家有一大堆好東西,哪兒看得上我這堆破爛貨!王雙月的眼睛就斜了過來,認真瞅了他兩眼,說,你這是怎么回事?不是見天的把那堆樹根當成寶貝疙瘩嗎,現在怎么又成了破爛貨了?哦,我曉得了,是不是那個老板找理由故意壓價,這種人比誰都精,他肯定是打聽到咱村要拆了,那他到底能出多少錢?要我說,差不多就行了,咱要是搬了新房子,哪樣不要錢?李天命說,你先前不是覺得上了樓跟進監獄一樣嗎,怎么現在又想進監獄了?王雙月說,就說呢,這幾天我上教堂,本來還滿肚子氣,進去就安靜下來了,想著人家上帝不都說了嗎,愛是恒久忍耐,我忍這點事算什么!李天命聽著王雙月的嘴里竟然說出“愛是恒久忍耐”這句話,變腔變調的,忍不住笑了起來。王雙月“呸”了一聲,轉過了臉去。過了一會,李天命突然問,這幾天怎么沒見小三子,他跑哪去了,飯也不回來吃?王雙月頗有點神秘地小聲說,有個女孩子老打電話找他,他一接了電話就跑沒影了,我猜八成是有戲了!李天命“哦”了一聲,想這倒是件好事,談了戀愛也許能把那寫詩的毛病扭過來,但轉而又想,這樣一來小三子的編制問題就得抓緊了,心里又是一陣煩燥。
拆遷的事像是夏天的雷暴雨,說來就來。這天村委會召集了大家開會,鎮上和開發區的領導也在,院墻上貼了一紙《關于故州開發區與灣橋村合作開發的協議》,協議前一圈圈站滿了人,越是看不懂官樣文章,越是要一字一句地摳出個子丑寅卯來,你說你的話,我唱我的調,一時間爭論不休。李天命也在其中,并沒有說話。會議開始后,幾個領導輪番講話,從省里的政策講到市里的決定,又講到開發區的發展,宏偉藍圖還沒畫完,下面的人已是不耐煩起來,嗡嗡聲四起。這才說到這次拆遷補償的政策,反復說明在目前的大形勢下,補償一定會本著對失地農民負責的原則,按照市里的最新規定執行,比前些年的開發區補償標準只高不低,住房上每人按45平米補償,這是不用掏錢的,多出的面積再掏個成本價,這已經是最優惠的了。另外失地農民按不同年齡段,都有不同標準的生活補貼和醫保,新建的廠子也優先錄用本地失地農民。總之,未來的前景不但不必堪憂,而且一片光明。隨后開發區一個領導話題一轉,說到這次拆遷時間緊,任務重,市里只給了他們一個月的時間,請大家多加配合,測量工作從明天就開始,大家要盡快找到租房或借住的地方。這下人群里又炸了鍋,這個說拖家帶口的可到哪里去找合適的房子,那個說難道就不能等到這一季的麥子割了再征地,再少的糧食也是糧食,幾個領導看大家雖嚷得聲大,卻沒人挑頭再談其他條件,便巴不得的趕緊宣布散會。
回到家里,王雙月便念叨著要回鄰村娘家去住。她兩個弟弟都在外面打工,家里有一棟新起的三層小樓,只老頭老娘帶著個最小的孫子住,空得很。李天命心里不情不愿,想當年他因為家窮,王雙月的爹娘一直反對兩人來往,兩人結了婚后對他仍是不冷不熱,尤其是丈母娘的那張薄嘴唇,年輕時像刀片一樣不饒人,到老了唯有這個器官沒有退化,愈老愈長本領了,李天命想想便害頭疼,實在不想去。但思謀了一圈,也確實沒有別的可以借住的地方,想想也不過一年半載,有什么不能忍的,便答應跟著王雙月回娘家,條件是那些根藝得有個妥當的房間放著。王雙月興高采烈打了一通電話,末了卻陰沉著臉對他說,老娘的口氣硬得像石頭,說那些樹根只能放在院子里,放在院子里她都嫌礙眼。放下電話王雙月便覺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馬上就要兜不住,頭一低,出去找活干了。李天命知道她心里難受,想勸卻不知從何勸起,坐了一會,便騎上自行車去師范學院找汪天鵬。
在這過渡時期那些根藝往哪放的問題,在別人看來根本不算個事,房子面積怎么算,一棵樹怎么補償,以至于以后挑揀哪一層樓,哪件不是重要千百倍,因此李天命也沒處找人說,便覺得憋悶得很,心想房子沒了,地沒了,都住上高樓大廈了,偏就沒有了他和他的根藝的容身之地!又恨自己遇到了這種事卻不知道能向誰開口,不了解他的只會嘲笑他搬塊豆腐當石頭,用錯了勁,了解他的卻又同樣搬不了這塊豆腐!一路上便覺得腿沉得很,也不知道是不是車胎氣不足了,也懶得下車查看,憋著氣往前騎,到了師范學院已是滿身大汗。進了汪天鵬的辦公室,一股冷氣激得他渾身一哆嗦,定睛一看,除了汪天鵬以外,沙發上還坐了一個女的,四十多歲年紀,蓄著一條長長的麻花大辮子,上身是一件黑色短袖立領的中裝,毫無點綴,下身卻穿了一條艷紅碧綠熱鬧非凡的闊腿褲子。這樣的年紀,這樣的打扮,不是顧園卻是誰!
顧園笑吟吟地看著他,眼睛彎成了兩彎月芽,第一句話就說,恭喜你呀,也辦了一個自己的展覽!李天命給她說得又是高興又是慚愧,說哪是我辦的,沒有汪主任,我連個展覽的影子也摸不到!你不是在省城么,怎么又回來了?顧園說,省城有省城的好,故州有故州的好,不是還有首歌叫《故園之戀》么!李天命知道她說的是前些年故州書畫圈的一些人聚會時,常以誰來點唱一首《故園之戀》來打趣,心想顧園去了省城幾年,話也說得膽大起來了,不似從前總是一副羞怯怯的樣子。汪天鵬在一旁倒了茶,問他來是不是有事?他才說了房子馬上要拆遷,根藝暫時沒處放,想看看這邊美術系能不能找間空房子放段時間。汪天鵬就皺起了眉頭,說學校現在大肆招生,學生爆滿,空房子都改成了宿舍,還不夠用,雖說有間展覽室,但經常有些學生活動,放里面也不合適。李天命心里涼了半截。顧園突然說,要不放在我那兒吧,我那房子雖小,我一個人要一張床也就夠了,再說我很快要回省城的。李天命這才知道顧園在故州又買了房子,而且竟然肯接納他的那些樹根,卻是意料不到的,一時間不知該說什么了。顧園便起身向汪天鵬告辭。汪天鵬知道李天命的性子,也沒有留他們,兩人一前一后出去了。
這個顧園也是故州書畫界的一個傳奇。她原是花鼓劇團的化妝師,說是化妝師,其實什么雜活都干。劇團漸漸不景氣,她倒有了一大把的時間,開始時是閑得慌,又有點美術功底,便常跟書畫圈的人混在一起,那些人也樂得有這么個漂亮的女人跟著,每逢聚會總要喊上她,她也不瘋,文文靜靜地在那坐著,笑得甜美而有分寸,瞅個機會再認真地請教幾個繪畫上的問題,樂得那些人仿佛背上正癢著就伸來了癢癢撓,平日里藏著掖著的也開了金口,但他們能開了金口也是因為內心里沒把這個女人當回事,一個花瓶而已。他們沒想到的是,顧園在背地里用了幾年的時間啃了一大堆畫論、美學之類的書,有了底氣后又潛心摸索了幾年,忽然有一天就在他們面前展示了一批畫作。那批畫作像是天外驚雷,又像是異域移載來的罌粟花突然開出了美艷的花朵,在故州的書畫圈里掀起了軒然大波。畫作以人物為主,雖也是國畫的手法,所畫卻非男非女,非今非古,背景總與人物悖離而有時空交錯之感,即使所畫為女也毫無媚氣,反倒一臉冷漠睥睨,令人不敢久視。這樣一朵惡之花,與故州崇尚淡泊自然的書畫傳統全然相悖,更像是揭開了什么畫皮,只刺得人坐立不安。書畫圈里名望最高的老爺子看了后,吐出了兩個字,妖孽!自此便無人敢為顧園叫好。顧園一氣之下去了省城,沒想到一炮打響,不但賣了畫,成了一家畫廊的簽約畫家,還被破格吸納為省美協會員。消息傳回故州,說什么的都有,越傳越不堪。顧園的丈夫是個悶頭悶腦的工人,因為受不了這些流言蜚語,一氣之下離了婚,顧園更如同籠鳥回了山林,只在自己的一片天地里姿意翱游。
說起來,顧園的丈夫還曾給過李天命一次難堪。那還是顧園去省城之前,有一次李天命跑到顧園家里高談闊論,兩人凈說些男人聽不懂的東西,男人見插不上話,就到廚房做飯去了。到了中午吃飯時間,李天命還不走,男人假意說了聲一起吃吧,誰知李天命竟應了,男人只好端出了三菜一湯。要說李天命在這些細微人情上也并非全然不通,但有時或是不屑,或是負氣,偏不把這些人情放在眼里,這時大大咧咧端起了碗,還夸男人的青椒炒鴨腸好吃。第二次再去,男人就只端出了一盤菜:青椒炒鴨腸。李天命再不通人情也不由灰了臉,趕緊找了個理由跑掉。人雖跑掉了,心里卻多了一層不能明說的內容。沒想到幾年沒見,卻又在這里碰上了。
李天命跟著顧園穿過了兩條街,來到了一處新開發的樓盤,上了電梯又繞了幾繞,才進了房門。這是一套小戶型,只一室一廳,布置得簡潔淡雅。李天命置身其中,反倒拘束起來,想這地方這么小,又干凈得水洗過似的,哪適合放他那些東西!心里嘀咕著,嘴里問,還以為你就在省城了呢,怎么又回來買了這套房子?顧園沒回答,泡了杯茶放在他跟前,卻突然問他,你覺得人在什么樣的情況下最能出東西?這一問把李天命問愣住了。兩人從前也是喜歡這樣打機鋒的,只是顧園走了后,李天命再也沒有了打機鋒的對象,突然給顧園這么一問,倒激起了從前的種種感覺。他仔細想了想,說,對現實不滿足吧,總覺得現實中少了些東西,那些東西雖然是虛的,可也奇怪,就是這些虛的東西讓你覺得活得實了起來。顧園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慢慢地說,我這幾年是這樣的,故州這地方太沉悶太保守了,容不得一點新的東西,特別是容不得一個女人跳出來破壞他們追求的所謂意境。什么淡泊自然!什么意境高遠!一群偽君子!我沒想到的是到了省城之后發展得那么順,至于別人怎么說,我才不管。本來也是要在省城住下來安心畫畫的,但我更沒想到的是一切都順了,有人夸你有人捧你了,我反而畫不出來滿意的畫了!雖然也能畫,但那種內心的沖動,那種要沖破束縛的沖動,卻再也找不到了,畫出來的是一堆平淡無奇的東西。我為此痛苦了好長時間,就想著原來你恨得要死的地方,偏偏就是離不了的地方!所以今年回來買了房子,也不打算久住,就是要找感覺。
李天命驟然聽了這番話,如五雷轟頂,來時的目的也忘了,只覺得有一團氣在腦子里橫沖直撞,把前些天那種影影綽綽的東西又激活了,上下翻飛,非要求一個出路。他突然就明白了這么多天來自己郁悶的究竟是什么,哪里是根藝暫時沒處放,分明就是一切都奔著現代化去的時候,他的那些根藝是活該要被淘汰了!還有那個何天全,他說不出他有什么不好,可是看他那玩樹根玩得八面玲瓏溜光水滑的樣子,他又覺得自己苦心營建起來的內心的根基,那種苦中作樂的感受,全成了空泛的泡沫,他就在這個空泛的泡沫上自得其樂,或者,自欺欺人。想至此,竟然雙目直瞪一動不動。顧園嚇了一跳,又是拍背又是拿手在他眼前直扇,好半天他才吐出一口氣,不好意思地看了顧園一眼,說,你剛才說這個恨得要死的地方,偏偏就是離不了的地方,你離不了還能回來找感覺,我以后恐怕是再也找不到感覺了。顧園一時也不知道說什么,兩人沉默了一陣,又因為剛才不得已的些微親近而有些尷尬。還是顧園開口說,你這兩天就把根藝搬來吧,地方小,你估摸著看,能放多少是多少。李天命點了點頭,想說什么卻再也說不出來,便要走。顧園看他有點神不守舍的樣子,有點不放心,一再叮嚀他路上騎車小心。
5
轉眼一個多星期過去,測量工作已經結束,村里卻沒有一家有搬遷的動靜。每個人都明白拆遷這件事就像是死亡,是必然要降臨的命運,但沒有人會主動迎上前去,總是能拖一時是一時,即使得不到多少實惠,也是占了便宜,時間的便宜。這一點早在開發區領導的意料之中,于是又迅速發布了一則辦法,誰家先搬遷,交出了家里的鑰匙,誰家就可以先挑選恢復樓的樓層,最前面的十家還可以領到一萬元的裝修補貼,接下來的十家可以領到五千,再接下來的十家可以領到兩千,剩下的就只有干瞪眼的份了。這個辦法一推出,倒是鼓勵出了一堆敢死隊員,有幾家還為誰先誰后的名次爭論不休。
王雙月這次倒沒有去趕潮流。回娘家摸了次底后心情不太好,老娘雖然不喜歡女婿,還是給他們騰出了兩間屋子,但她從老娘的口氣里聽出,為了這兩間屋子,老娘和遠在廣州的兒媳鬧了氣,想著老娘一生要強,現在快八十歲的人了還要受這種氣,心里十分不舒服,便沒心思同別人爭個先后。正好逢了個周末,李未央沒出去,大兒子李想也突然回來了,回來了也沒多說幾句話,就幫著收拾東西。大兒子調進了鎮政府后,沒事往丈母娘家跑得勤,頂得上人家的一個兒。李天命以前一提起大兒子就生氣,現在卻后悔當初不該因為兩塊樹根罵走了大兒子,心里愧疚,嘴里卻不知道怎么說。到了吃飯的時候,李想到底還是走了。王雙月氣他連句好話都不跟大兒子說,扒了兩口飯就去收拾一堆零碎了,飯桌上只剩下了李天命和李未央兩人。李天命覺得有好些天沒跟小兒子好好說話了,看著小兒子仍是一副白凈瘦弱的樣子,眼鏡后面永遠目光迷離,像是一道無形的屏障將別人隔了十萬八千里,心里的擔憂又泛了上來,裝作很隨意地問道,最近你們單位忙嗎?李未央“哦”了一聲抬起頭來說,還好吧,不是很忙。李天命輕松著口氣問,最近怎么不見你寫詩了,是不是有別的愛好了?李未央輕輕笑了笑,說,寫啊,天天寫,只是沒寫在紙上。李天命愣了一下,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問,你——說的詩,是不是個人啊,人能像詩一樣,肯定很不錯吧?李未央又笑了笑,說,人哪能像詩一樣呢,人還得吃飯。李天命給他說得云里霧里的,干脆問道,你是不是交朋友了?是的話就多陪人家玩玩,不寫詩也好。李未央并不回答,低頭撥拉起碗里的飯粒。李天命煩燥起來,說,等房子拆遷完了我帶你到韓叔叔家坐坐,看能不能想辦法早點解決你的編制問題。話說出來他就知道不會有什么回應,但還是要說。兒子活得像半空中飄飄悠悠的氣球,自己以為越飄越高,卻不知道越高也越脆弱,他拼盡了力氣,無論如何要把氣球下面的那根繩拴在地面上,牢牢地。
隔天李天命挑選了二十余件較得意的根藝,因想著顧園家小,只運過去了這一部分。進了客廳,才發現里面又多了張畫桌,畫桌上凌亂地鋪著紙和顏料,屋子里更顯局促。箱子在客廳里放不下,又堆了一些在臥室,墻邊上高高地立著,像是一個突兀闖入的客人,只嫌自己太過高大。李天命搓著大手,想說謝字又覺得多余。顧園朝他一笑,說,這下好了,我閉門思過的時候還能吸收點你的靈氣呢。李天命心中一動,不敢再看顧園,扭頭看到桌上的畫已經大致勾出了輪廓,便問這畫的是什么?沒想到顧園鼻孔里“嗤”地一聲,說畫的是新農村建設,省里國慶畫展要用的。李天命說你怎么畫起這個來了?這可不是你的風格。顧園冷笑一聲說,風格?你見過幾個人能堅持得住自己的風格?能堅持下去的,本來也就談不上風格。李天命沒想到顧園有了夢寐以求的成功后,倒越發刻薄了起來,一時接不上話。只聽顧園悠悠說道,別人都以為我出名了,成功了,可有誰知道背后的代價?你說畫這種畫,是對我好,還是毀了我?我也不知道。可是想明白了又怎么樣?你還得生存!我見天的跟他們混在一起,吃吃喝喝,游山玩水,可我是個熱鬧的孤獨者。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才覺得能放松下來,能說點真心話。
李天命聽得一時呆住了。他看著眼前的顧園,她已經不年輕了,麻花辮子雖還是長的,頭頂已經稀疏了不少,一條清晰的有些慘白的中分線非要像魚骨一樣煢煢孑立著,映得那一身花紅柳綠也成了空虛的裝飾——但她要那裝飾,就不能不往五光十色的地方去。她比他勇敢,也比他更受傷。他慢慢在她身邊坐下來,握住她一只手。兩人就那樣依偎著。幾十年的時光如水般流過,他們是水中兩粒堅硬的砂子,隨著水流跌宕起伏,卻不肯被磨圓,那棱角刺著別人,也刺著他們自己,他們忍受著疼痛,有時也快意著疼痛,終于在沉下來的那一刻,不憚于袒露出暗處的累累傷痕——人生來就是要受傷,有這袒露,也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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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眼間,就到了搬家的最后期限。幾十年的日子過出了無數零零碎碎,光收拾整理就累得人腰酸背疼,該搬走的搬走,該賣掉的賣掉,家里還是有一堆東西,包括余下的將近三十件根藝。按王雙月的意思,趕緊把這些根藝搬娘家得了,進不了屋,就放在院子里,別人最多說兩句難聽話,還能天天說不成?李天命卻不愿受那份閑氣,別人越是看不起,他越是要提起一口氣抗著。他想著要不然還去找韓樹林,讓他向哪個單位借間倉庫用用,應該也不是難事,雖這樣想了,卻又遲遲沒有行動,今天推明天,到了明天又想先把手頭的事干完了再去也不遲,就這樣一天天拖了下來,轉眼已經到了月底。政府的人已經下來催了幾遍,口氣越來越不耐煩,李天命心里憋著一口氣,也沒給他們好臉色看。村子里大部分已經搬空,還有四五戶人家因為對房子測量面積有意見,或者對新壘起的豬圈、長了幾十年的一棵大棗樹該怎么補償有些不服,這些人統統成了領導們眼中的“釘子戶”。“釘子戶”難纏,一戶“釘子戶”能把一個地方的風氣帶壞,而在領導們看來,不動工具,釘子是不會自己出來的。
這天一家人把東西搬到王雙月娘家后,天已經黑了,吃了飯,王雙月累得不想動,便留了下來。李天命想著根藝還在家里,而且村子里人少了更保不準有半夜偷盜的事件發生,就要回去。李未央也要回去。父子兩人回了家,擠在一張沒搬走的床上,倒頭便睡。睡到不知半夜幾點,朦朦朧朧中聽到幾聲機器的哐當聲,還沒反應過來,屋里便突然躥進來幾個人,不由分說將他倆從床上拽了起來,一人架起一只胳膊拖到了外面。兩人極力掙扎,卻哪里掙脫得開,踢踢打打中就見一個龐然大物開近了西廂房,伸出了長長的力臂,眼看就要轟然砸落。李天命急得大叫,狗東西,不能拆那間房!他的話哪里管用,那力臂揮舞著巨大的拳頭,是黑暗中的破壞者,有著肆無忌憚的強力,在夜的籠罩下狂笑著而來,那一場預演的肉搏只不過更刺激了它的噬血性——一下,又一下,那被歲月侵蝕得只剩下一副骨架的老房子再也經不起這樣的摧殘,發出一聲短促而沉悶的呼號后猝然倒下。李天命狼嚎般大叫了一聲,拼命掙脫了抓住他的兩個人,就要往倒塌的房子沖去,可是隨即他聽到背后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他渾身的血液一下子凝固——李未央最初犯病的那個夜晚,也是突然發出這樣一聲尖叫,仿佛墜入萬丈深淵的人,被濃重地壓迫著發出絕望的呼喊。拉扯住李未央的兩個人也被他這聲呼喊嚇了一跳,松開了手,李未央便頹然倒了下去,仰面朝天,渾身抽搐不已。黑魆魆的鄉間在他面前分裂成了兩個世界,剛剛還是安靜祥和的無夢之鄉,轉眼間便露出了猙獰的真相,他不知道自己是誰,或者竟是那穿越了千年而來的魚腸劍,忍受著百般痛楚,卻已沒有了揮戈一擊的力量。
李天命跑到兒子跟前,又是拍又是打,李未央毫無反應,他一時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想找藥,又想起原先家中治療精神病的藥物也已放到那邊,情急之下拖起兒子就想往醫院送,沒走兩步便撐不住跌倒在地。那伙人見出了事,躥上車子轟地一下開走了。附近一戶人家的房子里也還有人,聽到聲響后跑了過來,看到這個情形趕緊對李天命說,黑燈瞎火的你這樣怎么去醫院,快打120吧!李天命沒帶手機,鄰人又跑回家拿了手機,撥打了120。這邊,沒有一絲亮光的暗夜里,李天命卻覺得眼前一片煞白,世界在他面前明鏡兒似的敞亮,冰冷,刺得他渾身哆嗦,淚流不止。
這次強拆事件在第二天便傳遍周邊地區,引起的是不一樣的慶幸或恐慌,又像是一幕驚心動魄的舞臺劇,盡管在上演時喚起了觀眾的無限激情,但最終仍免不了曲終人散的悲涼。舞臺劇還能看出個前因后果,現實中的藏匿者卻無所不在,這斷裂的一環讓所有指向正義的劍鋒都成了凌空虛影。
那天王雙月和李想聽到消息,跌跌撞撞地趕到醫院時,李未央已經用了藥,緩解了癥狀,躺在那里昏睡。王雙月未及看到兒子一眼,眼淚就涌了上來。她轉過身就揪住李天命的衣服撕打起來,邊打邊哭著罵:你是個死人啊,你在干什么?天天就想著你那爛樹根,把那爛樹根當爹一樣供著,硬是拖著不搬,是你害了我兒啊!哭得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哽咽地說不下去,打出的拳頭也像棉花般綿軟無力,卻又像利劍般一下下刺向李天命的心里。李想在旁邊黑著臉,也不上去勸,看看老娘沒力氣了,才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下,回頭對李天命說,咱倆出去說個事。
李天命經過一夜折騰,又被王雙月這一鬧,四肢百骸無不酸痛,一屁股坐到外面一張長椅上,再也起不來。李想扔給他一支煙,自己也狠狠抽了幾口,問,現在這事怎么辦?李天命犟著說,怎么辦,告他們這幫狗東西!李想嘲諷地看了他一眼,說,告?你告誰去?李天命說,咋?冤有頭債有主,還找不到那些人了?李想說,不是我說你,你這么多年來就想著玩那些樹根,以為那樣就高雅了,就有骨氣了,可是真碰到事了,你那一套有什么用?李天命說不出話。李想又接著說,今天我就借這個事,把有些話說透了,你也別生氣,不把話說透了,也沒法子對付眼下這事。李天命看著李想那張臉,他一直覺得兒子是年輕的,不懂事的,這時卻看到了兒子眼里的一絲滄桑,心下起了隱隱的不安,便說你說。李想盯著手里的煙看了半天,那煙灰已經積了一指長,像是明明滅滅的人生里那些不能說出來的屈辱。他一下把煙灰彈掉,才說,這么多年,我知道你心里委屈,那么有才,可到現在什么都不如意,你的委屈大了。可生下來就有委屈的人多了,人家怎么做的,踏實一點,順著這個社會。你呢,就躲到你那樹根里去了,說得好聽是搞藝術,說得不好聽就是逃避現實。逃避就逃避吧,你還覺得自己境界高,看著這個也俗,那個也不好,跟誰都反著來,就顯得你水平高。我問你,那個徐同仁給民間藝人們搞了一堆補助,怎么沒有你?你要想人家抬舉你,你就得先抬舉人家,起碼得知道規矩。你不按規矩來,人家為什么要對你好?出世容易入世難,你還真以為你搞搞藝術就能超脫了?是的,你清高,你有才,可你說一萬句真理,人家只當是放屁!頓了頓,李想又狠抽了幾口煙,說,我勸你還是別告,告了對誰都沒有好處,你還是私下里找找韓市長,問他要個說法。他的地界上出了這事,他不能不管。跟你說句實話,我不想讓你告也是為了我自己,我還得在鎮里頭混下去,你跟人家反著來,我不能反著來。你自己想想吧,我進去看看小三子。說完,摁滅煙頭,轉身就走。
李天命癱在那里,腦子里成了一團漿糊。眼面前人來人往,仿佛個個都在指著他的鼻子罵他,嘲笑他,他左沖右突地找不到出口,只想把自己縮得小些,再小些,小到再也不用承擔活著的苦累,小到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等到稍稍明白些,又覺得自己頭頂上像頂著一個炸藥包,指不定什么時候就會爆炸。炸了好,一了百了,偏偏又不炸,他還得頂著繼續往前走。人活著咋就那么難呢?他想起那年當他知道李想偷拿了兩塊樹根去賣時,把李想罵得狗血噴頭樣——這個兒子一點不像他,卻把他看了個透亮。這些年來他在生活的重壓下隅隅而行,那點精氣神卻是靠著幾塊樹根支撐著的,可是最近的事一件接著一件,哪一件不是在他苦心營建的天地中戳上一個大窟窿!也許李想說得對,那戳窟窿的人中,竟也有他自己!可就算已經是窟窿連片,漏風漏雨,他也得頂著個炸藥包往前走。
那晚韓樹林十一點多才回家,借著小區的路燈看到樓下花壇邊坐著個人,不是李天命卻是誰,心里“咯噔”一下,轉身想走,又想該來的遲早都要來,自己是逃不掉這一關了,便又轉身迎上前去,裝做很吃驚地問,這不是老同學嘛,怎么不到家去?這么晚了,走,有什么事到家說。李天命沒有說話,跟著他上了樓。進門時李天命要套上鞋套,韓樹林揮揮手說,不用套那勞什子,也不用換鞋。夏紅穿著睡衣從臥室出來,一看李天命也在,招呼也沒打扭身就回去了。韓樹林忙著把空調打開,又要去泡茶,李天命悶聲說,你別忙了,坐下說吧。我因為啥事來找你,你應該知道。韓樹林說,老同學啊,咱們這么多年的關系了,我什么時候跟你說過虛話?你這么晚來找我,我真的不知道是什么事,你說說吧,有什么我能幫得上忙的,我沒有二話。韓樹林一臉真誠的樣子,李天命倒不好立時發作,忍了忍氣,說,你管的地方出了這么大的事,你能不知道?我只說上房揭瓦扒房子打人的事別的地方有,咱故州還沒黑到那一步,哪想到這種事就落到了我的頭上!韓樹林大驚,問,你說的是真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天命說,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應該問問你的手下!他們半夜三更開著個挖掘機到我家,什么話都不說就把我和小三子拖了出去,把我家房子給拆了!小三子那病你也不是不知道,當場就犯了,現在還躺在醫院里。說到這里,喉嚨一哽,便說不下去。韓樹林聽了,先是驚道竟然有這種事,那幫龜孫子不想要他們的飯碗了!就問,你家里損失了多少?這一問問到了李天命的痛處,他長嘆了口氣說,家里該搬的也搬得差不多了,就是西廂房的那些根藝,你知道的,全毀了。韓樹林愣了一下,自言自語說,怎么會這樣!又問,你那些根藝值多少錢?李天命氣道,這哪是錢的問題!韓樹林有點不耐煩地說,都到這一步了,不是錢的問題也是錢的問題了。他站起來在屋子里踱了兩圈,腦子一激靈,又后悔自己站錯了立場,遂正了色道,如果真有這種事,那是一定要查清楚的,我們要用事實來說話,可是這個事實沒查清之前,老同學,你也不能一口咬定就是“我們”黑燈瞎火地拆了你的房,這個“我們”是誰,你有證據嗎?李天命聽到韓樹林這樣問,不由冷笑了一聲,說,你問證據,我那倒了的房子就是證據!到底是誰就想讓它趕快倒掉,這不是明擺著的嘛!韓樹林說,那就是你不懂法了,法律講求的證據是要能直接指向犯罪嫌疑人的,你那倒掉的房子能證明什么?我也想讓你的房子倒掉呢,你能說就是我干的嗎?李天命聽了,氣得嘴唇直哆嗦,心里卻還記得李想說的話,沒有轉頭就走。兩人一時僵了下來。空調咝咝地吐著涼氣,像一條蛇居心叵測地潛伏在周圍,無端地渲染出一片陰冷。半晌,韓樹林先緩了下來,慢悠悠說道,這樣吧,你也不要太為難我,小三子的編制問題,我馬上給解決,醫藥費你們也不用管了,你看怎么樣?如同一盆涼水兜頭澆到冒火的頭上,李天命想到李未央那飄乎的眼神和夢囈般的話語,那火也就變成了煙,一縷縷飄散。他坐在那里,仿佛坐了一個世紀那么漫長,眼見著自己老了下去,矮了下去,到最后只能攢起剩下的一點兒力氣,艱難地說了句,你看著辦吧。說完,便清楚地聽到自己身體內某樣東西嘩一下碎裂了。
李天命剛走,夏紅旋風般從臥室沖出來,叫嚷著你看看他那個惡樣子,你還給他辦什么編制!韓樹林頹然倒在沙發上,聽任夏紅叫了半天,才抬起頭來說,你知道咱倆為什么在一起嗎?夏紅愣住了。韓樹林說,很簡單,我是男的,你是女的,咱倆能互補。你知道我天天在官場遇見的都是些什么人嗎,一個個精得跟鬼一樣,只有這個李天命,一身傻氣,又一身清氣,跟他在一起能互補,要不然,我也變成鬼了。說罷,慘然一笑。
7
一家人到底還是搬到王雙月娘家去住了。強拆事件悄無聲息地湮沒之后,李天命沉默了許多,心里好像總裝著什么事,倒似一道無形的屏障將老岳母扔過來的閑言碎語擋了回去。李未央出了院,整個人更加恍惚起來,班還在上,詩卻不寫了。整個家里死寂死寂的。王雙月又擔心起來,有次攛掇著李天命問問李未央還和不和那個像詩一樣的女孩來往了?李未央卻說了句,詩是無力的。王雙月不敢接話,轉過身淌眼抹淚地怪李天命沒把孩子的名字取好。
這天李天命起了個大早,到鎮街上逛了一圈,回來時手里拎了一袋排骨和幾斤大白桃。他對王雙月說中午燉個蘿卜排骨湯,又親自打了一盆水,把桃子洗得干干凈凈,順手就拿了一個桃子遞給王雙月,說嘗嘗吧,多吃點水果好。王雙月接過桃子,疑惑李天命今天怎么跟換了個人似的。其實豈止是今天,搬過來的這段時間,他跟換了個人似的,洗碗掃地,悶頭干活,像要把幾十年沒干的活都補上一樣。也不知該怎么問。這邊李天命說自己到城里有點事,又騎上車走了。
這次卻是去找徐同仁。到了文化局,民間文化辦公室的大門緊鎖,一問人,說徐同仁最近并不常來上班,不防到書畫一條街去看看。李天命又到書畫一條街,老遠看到一間賣剪紙的店面,門口挑了一根竿子,掛著一長溜大紅的剪紙,都用塑料皮封著,迎風招展,倒也好看。徐同仁果然在店里,看到李天命來找他,頗為吃驚。他嫌李天命整天想往書畫圈里湊卻又一毛不拔,還總想顯擺自己有水平,里面的疙疙瘩瘩,想起來就讓人不舒服。有時候他在內心里也承認李天命說的是別人沒有說出來的真話,可你是個大人,又何必去做那個非要說出皇帝沒穿衣服的孩子!強拆的事他也聽說了,只道是根藝全都毀了,私下里懊惱沒早點把這樁生意做成,這時見李天命來找他,卻不知何事。只聽李天命嘆了口氣說,我今天來找你是有個事,麻煩你聯系一下那個何總,就說我想把根藝賣給他,問他要不要。徐同仁疑惑地問,怎么你還有根藝?拆房子的時候沒毀呀?李天命說,不瞞你說,我提前把二十幾件放到了顧園那兒。徐同仁眼珠子瞪得溜圓,說,放到她那兒?沒想到你還艷福不淺嘛!李天命苦笑著說,什么艷福不淺,不過是她看我沒辦法,幫我一把罷了。徐同仁嘖嘖著說,我說嘛,難不成她到省城開了葷,還想再回頭吃口土菜?這女人胃口好得很嘛!李天命沒接話。徐同仁又問,你把你那根藝看得跟命似的,怎么現在又想起來要賣,是手頭缺錢嗎?你可想好了,這一出去就不可能再回來了。李天命說,不想好了我能來找你?這事還得麻煩你跟何總說一聲,價錢好說,看著給吧。徐同仁看了李天命半晌,慢慢點了點頭說,我明白了,你那命根子已經毀了一半,留著另一半看著也難受,是不是?李天命苦笑了半天,說了一句,是毀了,其實已經全毀了。徐同仁大為不解,問,拆房子把你腦子也拆出了毛病?怎么又全毀了?李天命沒再解釋,只說讓他盡快聯系何總,臨走時丟下了王雙月娘家的電話號碼。
過了兩天,何天全果真來了,打電話聯系李天命,李天命卻說自己家里太忙,根藝都放在顧園那兒,他們可以直接去看,多少價告訴他一聲就行,他已經跟顧園說過了。放下電話,何天全疑惑地問這個李天命是怎么回事,連面都不見,還賣什么東西,不是在耍我們吧?徐同仁說我看他是被拆房子拆得腦子真要出毛病了,不是要趕緊賣了錢去打官司上訪吧?這事他干得出來。兩人心里沒底,只好去找顧園。
到了顧園家中一看,大大小小的紙箱子摞得像小山一樣,一一打開,一件件根藝展現在眼前,那件何天全最中意的“金錢豹”也在其中。何天全沒想到本以為要磨個一年半載才能成的事,竟然因為一場強拆而讓他撿了個大便宜,一時間樂得眉花眼笑,張口就說,誰說拆遷拆不出個新中國,這就是一場頭腦風暴嘛!顧園在一旁看著,不冷不熱地說了句,拆出來的新中國,誰還敢住!何天全哈哈笑著說,果然是大畫家,說出來的話也這么有個性!當下心里就算計該給李天命多少錢。聽李天命的口氣是急著出手,不防把價壓低些,太低了又怕他以后反悔,心里算出了一個上限,一個下限,就又給李天命打電話,說這些根藝他全要了,要李天命開個價。李天命從來沒賣過根藝,并不知道市場價格,便讓何天全出個價,他看著差不多就行。何天全試著說五萬行不行?電話里李天命略微猶豫了一下,說,行。放下電話何天全就從包里掏出厚厚一摞現金,數出五萬塊錢給了顧園,要顧園寫個收條。顧園卻坐在沙發上慢悠悠地喝茶,根本不動紙筆。何天全尷尬地看了徐同仁一眼,徐同仁就說,顧園啊,咱們也算是老朋友了,有一句話不知你愛不愛聽,李天命的根藝算是氣數已盡了,你的畫卻還是要賣下去的,是不是?顧園瞥了他一眼,說,那我問你,既然氣數已盡了,你們還巴巴的買了做什么?何天全笑著說,他的氣數盡了,我的卻還沒盡,一樣的東西在不一樣的人手里就有不同的氣數!這一點咱們的大畫家應該很明白吧?顧園坐在那里凝神半晌,暗想李天命這個呆子竟然將半生心血拿五萬塊錢做了了斷,真不知道是中了哪門子邪,可是他答應在先,自己也不好擅自作主反對,況且自己以后還要在省城混,這個何天全在省城藝術圈里是有些地位的,何苦在這件事上得罪他!暗暗嘆了口氣,便起身拿紙筆寫了收條。何天全又拿出一紙買賣合同,說,我擬了個買賣合同,你是賣方代理,老徐是見證人,麻煩二位看看,沒什么意見就請簽上尊姓大名吧。徐同仁當然沒什么意見,顧園拿來細看,別的倒沒什么,只是有一條寫著“甲方將其根藝作品賣與乙方,交易兩訖后,乙方擁有根藝作品的再創作權,甲方不得干涉”,心想這不是要徹底抹去李天命這三個字嗎?可細究起來又說不出什么不對,這根藝確實不像別的作品一樣純屬個人創作,可以署上作者姓名,只能是到了誰的手里就是誰的,心一橫,也就簽了字。何天全當即聯系了一輛貨車把根藝全拉走了。
卻說他們二人在與顧園磨纏的時候,李天命正在家中對著一塊樹根出神。這塊樹根竟是李未央給他找來的。李未央的編制問題以出人意料的速度解決了,工資上漲了一大截,福利待遇也好了不少,只是他的精氣神始終沒提起來。單位領導只當他有韓副市長這個靠山,對他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別出大錯就行。這天一大幫子領導到一個剛開挖的工地視察,李未央也在后面跟著,一下子就看到了戳在土里的半截樹根。他當即借來了鏟子,把樹根鏟了出來,泥巴也沒洗就抱回了家。李天命吃了一驚,想跟兒子說他跟樹根的緣分已經盡了,又怕跟兒子說不清楚,只好留了下來。看著這半截樹根,沒在形貌上看出什么道道,卻覺得那刀劈斧斫的斷面觸目驚心。想著這時顧園大概也把那些樹根都賣了,該了斷的都了斷了,卻又來了這么個東西,那斷面的創口還是新鮮的,摸上去濕濕的一層滲出來的汁液,像是將流未流的淚,而樹根始終無言。他這時才覺得心里一陣刺痛,不知如何排解,便從床下角落里找出一瓶落滿灰塵的墨汁和幾張宣紙。整整一個下午,他先是執了毛筆在舊報紙上練啊練,看著比較滿意了,才把宣紙裁開,一張張地寫起來,寫好一張就放在旁邊晾干,每一張上寫的都是相同的兩個大字:守缺。寫完后,他坐下歇了一會,眼睛掃來掃去,挑出一張最好的,也不裱,就直接抹上漿糊貼到了墻上。剛貼上,王雙月回來了,迎面看到墻上“守缺”兩個大字,就叫起來,我的娘哎,你這是發了哪門子神經,別說這不是自己家,就是自己家,貼這東西像什么話!就要李天命把字撕掉。李天命開始氣得臉通紅,就是不撕,怕樓下的老娘聽見,也不敢大聲說話,后來抽了幾支煙,左思右想,還是自己動手把墻上的字撕掉了。
這樣又拖了一個星期,等情緒漸漸平復了,李天命才到顧園家中去取那五萬塊錢。進了門就見顧園似笑非笑地望著他,心中一陣慚愧。兩人對望了一會,竟然不知該說什么。這么多年來兩人同為故州書畫圈的邊緣人,雖處于邊緣的角色而癡心不改,如今他卻是生生地把自己的東西拋棄了,至于為何拋棄,他卻又不愿向顧園言明。天知道,他有那么多話想跟她說,說做人有多么艱難,出世難,入世更難。說他是個癡人,傻人,心里卻都是明白的,只是不愿去附和很多東西,他因為這不愿附和而愛著自己,也更恨著自己。說這個時代在前進,而他是跟不上了,他永遠不明白人為什么非要搞出那么多新鮮玩意,非要越是遠離自然才越顯得高級。這一切,他是跟不上了,再也跟不上了。他在失去了那些根藝的同時又轉過身來回望到自己的小家。這么多年來他身在其中而心是想拼命掙脫的,他知道他對不起他的家人,他在和他們置氣的時候又何嘗不是在懲罰著自己,可是募然間他發現一切全毀了,一切全毀了之后倒還有那個小家仍為他敞開著門,他為了這最后的回歸在心里唏噓不已,這一切卻沒法跟另外一個女人說出口。他以為顧園是知道他的,這些天里他也因為想起種種過往而對這個他曾經覺得可望而不可及的女人燃起了情愫,可是顧園那一絲睥睨的眼神卻又分明是看不起了他,這讓他分外難受,想說什么又說不出來。在那一瞬間他也不知哪里來的勇氣,一把將顧園抱在懷中,一雙大手在顧園的身上狠狠揉搓著,顧園并沒有反抗,而是伸出手抓在他的肩上,漸漸越抓越緊,他就在雙肩的疼痛中將顧園擁到床上。進入她的身體時,聽到身下的她發出一聲呻吟,那呻吟卻不知是痛苦還是快樂,他因為這聲呻吟的模糊含義而起勁地動作起來。當一切都結束的時候,他趴在顧園身上喘息著,腦子里突然跳出來一句詩,那是他有一次翻看李未央抄錄的詩集時偶爾映入眼簾的,他不知道這句詩是誰寫的,只記住了詩句本身:我的開始是我的結束。
8
灣橋的征地拆遷工作雖因為一場強拆風波而停滯了一陣,不久后又重整旗鼓開展了起來。同樣的悲喜劇在不同的地方輪番上演,從啟幕,到高潮,到結束,幾乎遵循著同樣的軌跡,當時光將第一條軌跡不留痕跡地抹去時,后來的軌跡也漸漸淺淡至無。這樣一場小小的風波,又如同被海風卷起的浪花拍打在岸邊的礁石上,浪花做了粉身碎骨的一擊后,仍然不得不融入大海的洪流,忍受隨波逐流的命運。很快,灣橋這個小村莊已經不能稱之為村莊,三通一平迅速推進,廠房如同變戲法一般突然出現在人們眼前。麥田沒有了,河流沒有了,房子沒有了,動物沒有了,一切可以稱之為雜花生樹的東西都沒有了。村莊已經失去了最初的子宮的意義,那些曾經溫暖的,生氣勃勃的東西再也找不到自己的根。人們的眼睛看得到的是巨大的變化,眼睛看不到的是每個人內心因這巨大的變化而感到的驚喜或者惶恐。但驚喜也罷,惶恐也罷,人們只能努力著去適應——難道還有別的路可走嗎?
年說來就來。這是灣橋村人搬了新居后過的第一個新年,因此分外喜慶,處處都是新氣象,那些對上了樓萬分抵觸的,或記恨著拆遷中的種種不公的,或擔憂著今后的生計的,這時也都換上了笑臉,先把年過好再說。年三十這天,李天命家中聚集了一大家子人,大兒子李想帶著老婆孩子第一次回家過年,女兒女婿也從遙遠的南方趕回來了,家中從未有過的熱鬧。王雙月心想不知是不是那兩萬塊錢的功勞。原來李天命拿到賣樹根的五萬塊錢后,立逼著王雙月先給李想家送去一萬塊錢,再到郵局去給女兒匯去一萬塊錢。王雙月問他為什么,他也不說,就要王雙月趕緊去辦。王雙月寄錢的時候,心里直犯嘀咕。后來她又隱約聽說李天命賣根藝是吃了大虧了,那個老板再轉下手,賺的錢翻倍都不止,就連那個在中間牽線的徐同仁,不過動了動嘴皮子,也白落了兩萬塊錢。這一下氣得她回到家里就罵李天命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可任她怎么說,李天命的脾氣好得很,一句話都不還嘴。她又試探著問李天命是不是要接著找樹根?李天命才把臉沉了下來,回了句樹都沒了,還到哪找樹根!這句話說得倒讓她放下了心,知道男人的心回來了。比如這時瞅著眼前的熱鬧,這是家里多少年沒有過的,心想就算是那兩萬塊錢的功勞吧,也值了。
于是女人在這天下午興興頭頭炒了雞蛋,拌上韭菜調成了一大盆餡,就和女兒包起了素扁食。故州這個地方的風俗,年三十晚上和大年初一早上都要吃素扁食,取個一年干干凈凈清清爽爽的意思。兒媳婦要過來一起包,王雙月慌得擋住她,連聲說這活兒輕得很,讓她帶伢玩去。兒媳婦笑著說沒想到他爺爺沒怎么帶過孩子,孩子倒還跟他,現在粘在身上下不來了。王雙月不相信地往客廳瞅了一眼,那個小小的人兒正偎在李天命懷里,李天命拿了他的小手來摸自己的胡茬,小人兒奶聲奶氣地說了句爺爺的臉上都是刺,惹得大家一陣大笑。兒媳婦還是洗了手過來包扁食了,王雙月有點慌亂,又有點欣喜,想著這個年過得真是累人,可是不管怎么累人,總還是好的——活著不就圖個一家人在一起高高興興的!
那邊李天命正逗著孩子玩,口袋里的手機“叮”的響了一下。原來是女兒回來后,知道老爹的手機在老房子拆遷的時候被毀了,現在連個手機都沒有,便叫著這都什么時代了,老爹也太落伍了,當即跑上街買了一個。老年款,功能簡單,按鍵比眼珠子還大。回來后教會了李天命打電話和發短信兩項功能。李天命拿著手機,卻不知道還能打給誰,這一年來他沒往城里跑幾次,和書畫圈的人也斷了聯系。躊躇了半晌,還是撥通了顧園的手機。顧園當時正在一個飯局上,吵吵嚷嚷的,他只好簡單地說自己買了新手機,以后顧園回來了可以聯系他。掛斷了以后,心里又后悔何必打這個多余的電話,現在他真是個地地道道的農民了,雖然上了樓,卻比以前更是個農民了,顧園哪還看得上他!沒想到這時候卻來了短信。他心里突突跳著,把孩子交給李想,一個人跑到衛生間里關上門,拿出手機搗騰了幾下,跳出了幾行短信。果然是顧園來的,一如她以往的風格,并沒有甜膩的祝福話語,而是寫著:當璀璨的焰火照亮了夜空時,不要忘記比焰火更明亮的是那些遙遠的星星。老朋友,新年好!李天命看了,不禁動容,一絲悲涼之氣從心底漸漸溢出,隔了一扇小小的門,將屋里的歡聲笑語隔成了模糊的背景。他想回一句什么,可是拿著手機摁了半天,也沒摁出來想要的字,最終還是頹然垂下手臂。屋外,爆竹聲四起,沖天的焰火在夜空中開出一朵朵絢麗的大花,一朵凋零了,另一朵又盛開了,似乎要將這明亮的盛宴永無止息地持續下去。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