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

□周東坡

你在一場淅淅瀝瀝的春雨中蘇醒，仿佛一次深長睡眠戛然而止，睜開眼打量周遭，風向已脫離了原先的軌道，曾經荒蕪的時光重又被草木刷綠，儼然是換了人間。

你渾身濕漉漉的，被清涼的雨水浸泡著、滋潤著、濯洗著。這陌生的喜悅，微小的顆粒，確乎是久違了；夢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多少歲月倏忽而過，你實在需要一次持續的降水過程來喚醒沉入冬眠的記憶。

無疑，你擁有了一個美好開端。

放晴日，潔凈的天空被一聲清脆的鳥鳴放大，陽光在四處游走，與從前不同，此刻它是有目的性的，帶動潮氣上升、溫暖上升，帶動遠遠近近的前景次第綻放。

你莫名的感動來自身體內部的騷動，像落了一只蟲子，那種新鮮的快感累積在骨骼里、血液中，將要從毛孔內掙脫而出。

其實，你一直在等待這一天，由一場春雨起頭，其后再用疊加的晴朗或陰霾天氣加以充實——在你沉入冬眠之際，大段大段的日子已經被凜冽的西北風一掃而空了。

好在你終于適時醒來。

驚蟄那天，一匹年輕的烏騅馬從你身邊跑過。它一定也窩屈了一冬，雖然養得皮毛油光水亮，卻積攢了太多的精力需要發泄，因此一旦卸去韁繩，它矯健的身形就不可遏止地奔騰起來。雜沓的馬蹄聲滾滾而來，滾滾而去，視野所及盡是一匹烏騅馬昂揚的鬃毛，獵獵飄揚。

你由此迷戀上速度，迷戀上烏騅馬風馳電掣的自由與暢快。

那天夜里，你做了一個好夢，夢中不時發出囈語，甚至笑出了聲。雖然沒有誰聽到，也沒有誰留意，但路過的夜風可以作證，你的嘴角始終掛著一抹淺淺的笑容。然而，疼痛也從此開始，一種意外的介入，如針扎一般，讓你安放的身體一驚一乍；接近黎明時分，你終于被自己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驚醒——睡夢中的大地都禁不住驚悸地蕩漾了一下。

你扶住驚魂，努力回想，卻怎么也想不起做了一個什么夢，只覺得眼前一片血色，猩紅猩紅的。

當一輪紅日拖曳著陰影躍上枝頭，你猛然發現自己的模樣發生了改變。腳下生出了根須，頭上長出了嫩葉——你原本是一株草本植物，這是你的角色，也是你的命運。

你多少有些遺憾，知道自己再也跟不上烏騅馬的速度了，因此，在立夏那天，你努力綻放出第一朵花朵。那花朵紅得耀眼，不落俗套——你想以此引起烏騅馬的注意。而你做到了——心無旁騖的烏騅馬猛然收住腳步，你讓它似乎想起了什么，低下頭湊近你，仔細辨識你的芬芳、你的容顏，最后居然叫出了你的名字：虞美人。

這是多么動聽的三個漢字組合啊！你渾身戰栗，霎那間前塵往事紛至沓來，如碎片一般，錯亂、迷離，頓時讓你陷入了持久的昏迷狀態。

冥冥中的安排自有前因后果，你沒有覺悟，只因你本就是局中人。

你記得很清楚，那個春日，你在后花園舞劍。是舞劍，不是做女紅；青春年華，你不喜拿捏針線編織心事，偏偏愛上越女劍，每日里與弟弟虞子期在后花園練習劍術。你迷戀握住劍柄的那種感覺，真切，踏實，足可依靠，配合手眼身法步，一股颯爽英氣自劍尖流瀉，便充溢了你飽滿的肢體。

前廳忽然傳來陣陣嘈雜聲，顯然影響到你舞劍的心情，于是停下來，讓丫鬟去看看出了什么事。丫鬟去了很久也沒有回來，而前廳的嘈雜聲已漸弱了，你收攝心神，重新開始：左手執劍，右手捻劍訣，緩慢起勢，意隨心轉，身隨劍移，且歌且舞，翩翩乎入無我境地。

“好！”突如其來的一聲喝彩打斷了你的興致。你聽出來了，那是弟弟虞子期的大嗓門，正要嗔怪他，一抬眼卻看到一張陌生的面孔。他熱切的眼神罩住了你整個身形，讓你感覺有一種壓迫感，連呼吸都有些困難了。

虞子期向那個陌生男子狡黠地一笑，你讀懂了，他一定又在炫耀你這個姐姐——你是他的驕傲。

可惜陌生男子沒有留意，他的全副注意力都傾注在你身上。

你不止一次受到過陌生男子莽撞的關注，早已見怪不怪，但這一次不同，你稍感慌亂，急急將垂落在額前的一縷秀發拂向腦后。

虞子期推了陌生男子一把：“發什么愣啊，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下。”

蓬勃的陽剛之氣撲面而來，隨著他們一步步走近而愈加濃烈，在你不設防的心海掀起一波漣漪。你暢快地呼吸著這種新鮮氣息，虞子期未及弱冠，你確認是從眼前這個名叫項羽的男子身上發散出來的，忍不住上上下下打量他：濃眉大眼，國字臉，身材健碩，虎背熊腰，一副赳赳武夫模樣，讓人一見之下也仿佛自身充滿了力量與勇氣；看不出年齡，一臉茅草樣的胡須似乎佐證他的滄桑閱歷。不過，在你的逼視下他也暴露出年輕人面對異性時特有的拘束，努力閃避著你的眼睛。

你在心里忍不住得意地笑了。

這是你第一次與項羽相見的場景，這個場景后來無數次出現在你甜蜜的回憶中。

項羽是隨叔父項梁避禍來到吳中的，他們二人英雄氣概，一時間竟引得江東子弟紛紛慕名而來，彼此結交。

雖然與項羽僅一面之緣，卻給你留下了很美好的第一印象。每每想到他，一朵紅云就飛上你臉頰，火熱得燙手。

從那一天開始，你有了滿腹心事。

你想向弟弟打聽項羽的近況，可他卻像變了一個人，整天早出晚歸，隨同一幫江東子弟圍在項羽身邊舞刀弄劍，嚷嚷著要做大事。

你對他們要做的大事毫無興趣，只想再見項羽一面，哪怕是遠遠望一眼。

那天，你換上一件粉紅色女兒裝，剛出家門，就見遠處一騎雜沓，到近前，馬上人一躍而下，正是你朝思暮想的那個人。項羽是專為你而來的，剃去了滿臉胡須，形象略顯粗糙，卻散發著勃勃朝氣，像那天的天氣一樣，讓你的身心頓時明朗起來。

你是有心事的人，少女的羞澀微妙地轉移了你的視線。那是一匹如同主人一樣健碩的年輕公馬，通體黑緞子般的膚色，油光水亮，惟有四只馬蹄白得賽雪。你伸手想觸摸一下，年輕公馬警惕地打了一個響鼻，后退了一小步，顯示出了拒絕。

項羽看到了你的窘迫，輕輕拍打馬背，指著你對年輕公馬說：“記住了，她是我的新朋友，叫虞姬。”

馬通人性，它走近你，低頭在你身上、臉上嗅著、蹭著，呼出的熱氣吹得你脖根發癢。你銀鈴般笑了，問項羽：“它一定有個好聽的名字吧？”

“它叫踢云烏騅，是有名的千里駒。”你不知道的是，當年項羽以拔山之力才降服了它，而此刻，它溫順且忠誠。

“我可以嗎？”你的會說話的大眼睛更加明亮了。

“當然可以。”項羽踩蹬上馬，矯健身手令你暗自贊嘆。在馬上，他向你伸出了手，你沒有絲毫猶豫，把纖纖玉手遞給他，像一次鄭重托付。這個粗獷男子稍一用力就把你拉上馬背，然后虛鞭一聲：“駕！”

年輕公馬昂揚馬頭，一聲嘶鳴，四蹄飛騰起來，所過之處，樹木、房屋、人群、田野，人間萬象潮水一般動蕩不安。身處其間，你有片刻的慌張，但很快你的內心就被前所未有的興奮感所充溢，仿佛自己也長出了翅膀，充滿了披荊斬棘的力量。

你俯在馬背上，感受著耳旁風尖銳的速度。項羽魁梧的身軀輕輕覆蓋著你，是一種溫暖，也是一種保護。你能感覺到他心臟強有力的跳動，越顛簸越激昂，漸次傳遞到你身體里，仿佛你們擁有了同一顆心臟。

你迷醉了，只希望烏騅馬就這么一直跑下去，無論最終把你帶往何處，你都心甘情愿。

后來的日子，你一路陪伴項羽由江東而關中，義旗所向，秦帝國搖搖欲墜。你第一次看到那么多壯懷激烈的男人，他們追隨著你心儀的男子縱橫南北、鐵血東西，你每時每刻都被他們的慷慨悲壯感染著、激蕩著。

有時，你都忘記了自己的女兒身。

關中四月，一場夜雨吹散了聚集在新豐鎮鴻門堡村上空的陰霾。明媚的天光下，草木蘇醒，花兒盛開，大營里人卸甲馬卸鞍，一派松散景象。

一早，項羽就被他的將軍們拉去喝酒了。你百無聊賴，出了大帳，看到烏騅馬在帳外悠閑地散步、啃食青草，心里一動，翻身上馬，悠悠然出了大營。

孟魯司特聯合丙酸氟替卡松對兒童變應性鼻炎的療效及血清IgE和炎性因子的影響（胡麗敏 閆志毓 郭光良）2∶99

大營外，高天遠云，純凈得一塵不染，甚至容不下一粒沙子。

記憶由東向西，你終日局限在兵營中，抬眼看到的盡是刀槍劍戟，側耳聽到的盡是人喊馬嘶，眼前的一切已經讓你陌生了。你懷念質樸的水鄉生活，曾經問過項羽，什么時候你們才可以過上安定的日子。而項羽正是意氣風發時，他雙手托著你的臉頰，告訴你，快了。有這兩個字足夠了，因為你——信任他。

你打開心胸，容納茂盛的草木、絢麗的花朵，容納世界的遼遠與開闊。

烏騅馬一定有著與你相同的心境，興奮地尥著蹶子，它已經按捺不住了，不等你加鞭就輕快地奔跑起來。

你柔軟的身體在黃土塬上起起伏伏；與江南景致不同，黃土塬安排下高低不等的山崗、縱橫交錯的溝壑，就連綠色蔥蘢的驪山也成為一道背景，被你攪動出壯闊波瀾。

麗日當空，你額頭微微出汗了，下意識地收緊了韁繩。烏騅馬似乎沒有盡興，還想再繼續行程，可是你放棄了，因為馬蹄下一朵迎風搖曳的山丹丹引起了你的注意。

你是愛花人，你沒有想到一場夜雨竟然讓粗獷的西北邊地生長出如此嬌羞的花朵。它的亭亭花蕊懷抱著一粒尚未消散的露珠，水晶一樣，柔美得你不忍觸碰。再往四處看，你發現自己被一大片山丹丹包圍了，它們擁擠在一處，胭脂般的顏色讓蒼涼的黃土地變得紅地毯般柔軟、厚實，同時也映照著你的身心也是艷艷的紅。

所有的花朵都是美麗的，需要呵護，需要一場雨水的適時滋潤，那么你呢？

美好心情不期然被銅墻鐵壁般的大營撞了一個筋斗。

你明顯察覺到氣氛有異，閑散的兵士不見了，大營里戰旗高揚，刀劍林立，一派嚴陣以待的架勢。恰好虞子期頂盔束甲經過，你趕忙詢問發生了什么事。虞子期一臉肅殺：“大王正在中軍帳宴請劉邦。”

你啞然失笑了，不就是男人間喝喝酒，值得這么緊張嗎？

虞子期再不多說，急匆匆走開了。

你本想回自己的營帳，但是腳步忽然間被劉邦這個名字絆住了。

你曾經聽人說起過劉邦，這次項羽統領大軍深入關中也是因為他。你很好奇，能夠被英雄一世的項羽視作對手的人，會是怎樣一個角色呢？

你悄悄走到中軍帳外向里面窺視，所有的場景都收入了眼簾。族叔項伯的調和、亞父范增的暗示以及項莊舞劍、樊噲啖肉，一幕又一幕，你能夠感覺到每個人的心弦都繃得緊緊的，似乎稍一分神就會斷裂——只有項羽除外，他一如往常，甚至還有些大大咧咧。然而，這些你并不在意，你相信項羽可以掌控全局，因此，你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個叫劉邦的人身上。

你看到了一張謙卑的面孔，以及顧盼的眼神、躁動的身體，這令你大失所望。

而這僅僅只是一瞬間的判斷，在下一秒，女人的直覺開始發揮作用。不知道為什么，你心里忽然泛上隱隱的不安。你發現那張謙卑的面孔遠沒有他的言談舉止讓人一目了然，仿佛罩著一層面紗，你看到的恰是他想讓你看到的，而他不想讓你看到的都統統隱藏了起來——你不可能知道他內心的真實想法，更不可能了解他身體里積聚著多少力量，但這樣的人才是世上真真可怕的人。

項羽對此毫無察覺，他依然在以主人身份殷殷款待著客人。

你不由得為項羽擔心，他是個大男孩，心地單純，不諳世故，他會是城府深沉的劉邦的對手嗎？

你的預感很快就應驗了。

秦帝國分崩在即，而擷取勝利果實者只能有一個，項羽與劉邦最終要兵戎相見了。

逐鹿中原，不僅爭斗實力，更較量謀略，兩個人之間的戰爭，天平倒向了劉邦一邊。

項羽的脾氣日漸暴躁，只有在見你的時候，他才安靜下來，好像什么事也沒有發生。你知道，他是怕你擔心，可是每天不絕于耳的敗績躲不開你的眼睛，而你又能為他做些什么呢？

夜深人靜之時，疲憊不堪的項羽和衣臥在你懷里。他睡得很踏實，像一個走失的孩子找到了家；而你把他抱得緊緊的，生怕一松手他就從睡夢中掉出去。

造化弄人，你常常這樣想。

公元前202年，楚軍被漢軍團團圍困在垓下，幾番突圍不成，漸呈不支之勢。入夜，項羽回到營帳，你從他飄忽的眼神中讀出了不安與不舍。紅袖添香，你為項羽卸去衣甲，然后斟上一杯酒，四面楚歌洶涌而至，溢出了酒杯，紛紛濺落到地上。

項羽望著你，很深情的那種，卻透著無奈。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悲而歌之：“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你聽懂了。

此時此刻，這個叱咤風云的人物竟然在你面前流露出兒女情長、英雄氣短的哀嘆，作為一介弱女子，今生夫復何求？

在項羽的悲歌聲中，你從壁上取下寶劍，翩翩起舞——你曾經有很多次以這種方式喚醒了他浸入骨血的壯懷激烈，相信這一次也能夠做到。

燭影憧憧，而風光不在。

你感覺臉頰濕濕的，一道冰涼的水漬滑落到嘴邊，澀澀的苦。

很久以前，這個男子說在你心里留下了點東西，你一直不知道是什么，而現在謎底終于揭開了，那是一滴——情人淚。

是時候了，你對自己說。

你且歌且舞：“漢兵已略地，四方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你曾經以為自己可以跟深深眷戀的這個男子天長地久，但其實所有的美好都敵不過命運，它早已在你們初識的那一天就埋下了伏筆。

一抹血色從你身體里沖突而出，劃破了陰暗的天宇，灑向茫茫人間。

第二年，垓下的春天比哪一年都來得早，略顯寒意的東風吹散了淤積在大地深處的硝煙，而浸潤了虞姬鮮血的地方有一株植物怯生生探出土層。它是那么弱小，卻迎著陽光頑強地生長，終于在某一天綻放，明亮的紅，呈現出一種驚心動魄的美。

后來人都叫它：虞美人。

又過了很多年，一個北方女子懷揣重重心事而來，在垓下與烏江之間放慢了腳步。沒有人能體會她的心境，但她讀懂了原野上怒放的虞美人。那身姿、形態、顏色乃至嬌嫩的花蕊，無不是一種牽掛、一份纏綿的煌煌昭示。她把自己引向滾滾東去的烏江水，飛濺的浪花是她不息的長嘆：“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需要交代的是，垓下之戰后，項羽最終選擇在烏江自刎——所謂英雄末路，結局正當時，他為緊隨其后的英雄主義者留下了一個悲愴的背影。仔細想想，項羽不是不可以選擇生，但他放棄了，放棄的原因一定有很多種，但至少有一種與虞姬有關——在虞姬自刎而死的那一刻，他人生中所有的道路就都折斷了，再走下去已毫無意義。

輕生重死，勇氣使然。

而那匹烏騅馬亦不肯空身過江，當它被軍士攬轡牽上船，回望霸王長嘶數聲，竟然縱身躍入江心，最終不知所往。

一段漫長、曲折的故事到此結束了，又似乎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