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士廷
又到清明節。春天就這么一夜之間染綠了千山萬壑,人們在這樣的時節踏青栽柳放風箏,盡吸這草木吐翠、姹紫嫣紅的陽春氣息。而我卻沒有如此閑適散淡的浪漫心境,迎著淅淅瀝瀝的春雨,任杜牧“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的詩句打濕心尖,思緒繁雜地匆匆南歸,趕往故里山東郯城掃墓。
娘守在老家盼我回去給爹的墳頭添把土呢。
爹撒手離開我們時才66歲,草枯又榮,無盡的思念伴隨著我們已然度過9個春秋。他這一輩子吃過多少苦,遭過多少罪,就像他墳頭上空的寒星數也數不清,任憑清風皓月擦拭隱痛。
與往年一樣,我把老娘和兄弟們精心制作的祭品擺在爹的墳前,點上一炷香,灑下一盅酒,在燒紙的暗紅火光中,我們兄弟幾個圍蹲在爹長眠的墳前,給爹的墳上插一支點燃的香煙,爹和我們就默默地開始了心靈的對話。
爹來到這個世界是我們這個家庭的福,也是老天讓他到人間遭罪來的。在我的記憶中沒有關于爺爺的印象,據爹講爺爺是個教書先生,不僅滿腹經綸,有教無類,桃李天下,還勤儉持家,恪守傳統文化人的道德操守,備受四鄰尊敬。解放戰爭期間他投筆支前,為參加淮海戰役的前線官兵獻糧獻物,在當地農村也算是德高望重。那時爹才七八歲,正是童心清澈如一張白紙,好畫最新最美圖畫的少年,爺爺的行事風格對他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爹在眾多兄弟姐妹中行四,聰慧敏學,知書達理。
解放前夕,爺爺遭人迫害,家破人散。奶奶一個小腳婦女養活不了這么多孩子,就在爹13歲那年,把他送給了現在已故的爺爺奶奶。
爹打小乖巧懂事,進了吳家后便視爹娘為親生父母,孝順有加,什么活都搶著干。冬天里經常給二老暖被窩,使老人感覺很受用,夸獎這個孩子孝順。可是好景不長,他到新家第二年,奶奶就生下了自己的兒子,有了親生的兒子后,奶奶就不待見我爹了,便在離正房不遠處,另搭了一間簡易草房,把他打發到那里住。這對于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來說,一準是個沉重的打擊,心理上受到很大傷害。我現在也很難想象得出在那些個孤零零的日子里,這個偏遠山區的農家少年,是怎么度過一個個饑腸轆轆又寒冷難耐的黑夜的。
幸好當時生產隊會計(也就是我現在已故的姥爺)看著爹憨厚能干,聰明懂禮貌,又能少小年紀獨自撐起一個小家,便對我爹格外關照。后來等爹到了婚娶年齡,就把他閨女介紹給了我爹,這就是我娘。
一個男人有了媳婦才真正懂得承擔的含義和重量,一個屋子有了女人也才像個真正的家,才有了暖意。我爹成家后和娘相親相愛,先后生下我們五個孩子,清一色男孩,真是祖墳冒青煙,香火很旺。孩子多又是些能吃的男孩,土里刨食的日子就很是清苦。我曾在另一篇記述我青少年時代生活的文章《為了不推磨有肉吃的美好生活》中極為詳細地記述過我爹是怎樣日夜操勞掙工分養活我們的。也記述了我小時候用老鼠夾子夾斑鳩給爹做下酒菜,撿糞掙工分補貼家用,用自行車馱200斤香菜跑200多里地到徐州去賣,卻在一個露宿的黑夜被人把一雙新布鞋偷走的舊事。那個時候我連在作文《我的理想》中描寫的最大理想都是能頓頓吃上烀得爛呼呼香噴噴的豬肉。事實證明,我們能夠長大成人,在當時那樣一個山清水秀卻閉塞貧寒的山村,老實勤儉的爹娘要付出多大辛苦,熬白了多少青絲呀!
我是1962年出生的,正值三年自然災害后期,吃不上穿不上哪里是我們一家的窘況呀,民不聊生也許正是那個年月的真實寫照。生不逢時用在我身上或許并不是矯情的說辭,那時有好多人家都出門逃荒要飯。記得我們那個生產大隊一共才370戶人家,有363戶都外出討飯了。我們家因為爹能識文斷字,白天去生產隊干活掙工分,晚上他便拿本古書到鄰村讓相熟的老鄉找個牛棚,照著書給人家說書、講故事,繪聲繪色,讓男女老少聽得入迷。我想,那或許是那個時代偏僻農村難得的文化生活吧?爹講得好,聽的人便買賬,喝彩之余,稍寬裕點的人家就能給個2斤地瓜干3斤玉米面的,或者給上幾張煎餅。這樣一來,我們兄弟幾個就有的吃了,雖然不飽,至少餓不死。
爹的人緣好。村里誰家鬧別扭,鄰里有個糾紛什么的,都會找他去給調解。爹善解人意,說事講話又全在理上,清是清白是白,不和稀泥,大伙都服。凡事經他一說和,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煙消云散,和睦和諧了。這也是他自己走得正做得正的威信使然吧?
爹在世時有一伙生死相許的把兄弟,共16個人,現在已有幾個跟爹一樣仙游去了。他們中間多數是有文化、有地位的,其中有供銷社主任、五金廠、化肥廠領導等。16個兄弟中唯獨我爹是個農民,但他卻贏得了他們的認可和尊重。爹是個看似粗鄙但卻重情守義的男人,去世前幾日,突然很懷舊地對我愚叨過去的陳芝麻爛谷子,一樁樁一件件,瑣碎卻又富有人情味的往事讓我聽得心懷感慨。他說在困難時,誰給了我們家10斤玉米,誰給了兩桶氨水,誰給了10斤地瓜干……他是忘不掉別人對自己的好,忘不掉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的常理呀!
“文革”期間,他被劃成“壞分子”,成為批斗對象。有時被人打得腰都直不起來,路都不能走,他總是一聲不吭,硬挺著,從不讓老婆孩子看到他難受的樣子。這是個有著傳統美德的能屈能伸的隱忍男人
爹是一個有點文化的人,文以載道是他追尋一生的道理,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望子成龍。我們雖然未能滿足他老人家的心愿,但是都知足了,弟兄幾個都考上了學,成了家,在不同的行業自食其力地把小日子越過越好。雖不敢說光宗耀祖,但沒有辱沒門風的。
2006年初,爹在我家菜園子里澆地。咳嗽時,發現痰液里帶有血絲,我三弟知道后馬上帶他到縣城醫院檢查。醫生說父親的肺上隱約有個小黑點,得進一步確診才行。父親說沒什么事硬是不想再檢查。我得知情況后給他訂好了機票,讓他到北京的301醫院進行全面檢查,被確診為肺癌晚期。如晴天霹靂,這個結果對我打擊很大,帶著痛苦,卻不敢告訴他病情,就安排他住院了。父親住院后,我得照常上班,就抽時間陪他游覽了京城的名勝古跡自然風光,這讓他很快樂。就這樣,父親在301醫院住了半年多,身體明顯消瘦下來,眼神不時會游移著無助的神色,這讓我很心痛,我不知道這個一生爭強好勝,總是言傳身教地鼓勵我們爭第一的文化農民,面對絕癥也會顯得束手無策彷徨無助如一個弱者?我在部隊時首長對我講過:作為一名戰士,要有堅強的毅力和奮斗精神,要有第一就爭,有排頭就站,有紅旗就扛!父親的意思跟部隊首長的要求不謀而合。而他自己在跟死神決斗的日子里,是不是也是忍著劇烈的肉體疼痛,掙扎著用淡淡的笑容減輕我們的擔憂?
父親在301醫院無法醫治了,我就安排護送車隨著父親一同回到了老家。父親回鄉的心情急切,回到家還和我說說笑笑的,他坐在病床上,還喝了一碗粥,吃了一根油條。在家住了一周,父親狀態不好了,2006年農歷六月初六,正是陽歷7月1日黨的生日,父親的病情加重眼看著就不行了,我握著父親的手把他抱在懷中,重復著他在住院以來對我講的往事。父親聽著聽著眼淚就流了出來,流到了我的臉上,而后就離開了人世,再也沒有醒來。
整整9年了,每當清明節來臨,每當忙碌后聽到身邊的人叫爸爸,每當我工作之余,每當獨自難眠的夜晚,我就會想起爹,想起他對我的培養教育,想起他吃苦耐勞的平凡又坎坷的一生,爹的音容笑貌便宛若從前生動真實,我就心碎難過,流淚不止……
這個清明節,我和兄弟們還有他生前的好友,又一次來到墳地,獻花燒紙,寄托哀思,陪他說話,一如爹生前那般親密無間。
爹,你在天國要好好的,你放心,我們兄弟幾個會孝順老娘安度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