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曉葵
今年3月,以大連話為元素的話劇《這里有情況》、《闖關西》走出大連到東北各地演出,當時尚、爆笑與“海蠣子味”遭逢,無疑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效果,房票是很樂觀的。大連是東北的一分子,是東北家族中剛柔相濟、冷暖相調的那一位。不少人以為大連話是東北話的一部分,大連話與東北話確實有不少共享詞條,但從學術角度來看,大連話與東北話完全是兩個概念。大連話屬于膠遼官話(膠東半島、遼東半島)登連片,被人戲稱為“海蠣子味”,是膠遼官話北支派中最具代表性的方言。東北話是指除大連等遼東半島沿海地區之外的大東北地區和內蒙古自治區東部的呼倫貝爾市、興安盟、通遼市、赤峰市及河北省東北部的秦皇島市、承德市等地區的通用語言。據統計,東北話的使用人口已超過1.4億。所以有人說,東北話是活躍在人們口頭上的非物質文化遺產。
方言與民間戲曲藝術是共生共榮的關系,幾乎每一種民間戲曲藝術都離不開方言這種載體。而方言受普通話的硬性擠兌以及網絡語言的強勢沖擊,這些年得以妥善寄存,也就是在民間戲曲藝術當中。比如,蘇州話的昆曲、紹興話的越劇、安慶話的黃梅戲、閩南話的高甲戲,以及東北話的二人轉,這些民間戲曲藝術離不開方言,只有方言能夠徐徐析出那份獨特的藝術魅力。若離開了方言,就失去了藝術的活性、精髓、魂魄。
趙本山將東北“二人轉”的藝術特色悉數盡現,是東北話的代言人。東北話的至高境界是俗不傷雅,那俏皮嗑、疙瘩話一套一套的,一掐一包笑聲。“二人轉”從農村大炕走進了城市包廂,走進了北京城,將東北話很霸氣地鑲嵌在全國人民的心中。其實,早在“二人轉”進京之前,趙本山的小品穩居春晚年夜飯硬菜頭牌的位置,已經讓全國人民盡興熟悉了東北話。
雖然大連話與東北話是兩窩話,但在實際生活中,彼此懂得,神似之處俯拾即是。所以,以大連話為元素的話劇闖東北文化市場,賺得體面票房應不成問題。
偶得一本名為《被委以重任的方言》一書,本書關鍵詞是方言,但此處的方言不是指一種具體的語言,而是指一切弱小的、弱勢的“事物”,比如一個商品社會中的詩歌寫作等等。“所有這些弱勢‘事物’在大多數情況下,給我們的日常生活帶來了比強勢‘事物’更多的安慰,更多的激情,理應給予重視。”這一番話儼然是對真正意義上的方言的描述。方言所蘊藏的民間智慧及樸素雋永的人際情感,不知要比那些所謂強勢的,生動鮮亮、陳釅暖潤多少倍,仿佛一杯經過了歲月積淀的普洱茶。
木滋滋,是反應遲鈍、后知后覺、喜怒不形于色、木訥呆滯的意思。
有些人的“木滋滋”是與生俱來的,是一種內斂的慢性子。事緩則成,慢性子贏得了深思熟慮,穩扎穩打執行到位;有些人的“木滋滋”是麻木與冷漠,是冷心腸的外觀表現;有些人的“木滋滋”是閱盡滄桑,一局棋,一爐藥,晴耕雨讀,留給天地間一個隱居自適、人淡如菊的背影。
馬航失聯令世人感同身受生發切膚之痛,每天追蹤新聞關注最新動態,而有人漠不關心,那份冷漠不能轉述,轉述無疑于病毒撒播。我們不在悲劇現場,但世人“木滋滋”的心態使我們置身于一個巨大的負性空間。
每個班級里都有幾個“拉拉嘴子”(大連話,差生的意思),“拉拉嘴子”管呲管擼,暴風雨般襲來的唾沫星子將其從頭到腳下洗禮一番,小臉居然還是木滋滋的。一個有羞恥心的孩子受了批評,就應該適時配合地表現悲傷,梗著一副木滋滋的表情,往往會令大人們更加惱火。
大連有一間獨立書店叫“木文堂”。那年采訪書店老板汪斌先生,說起“木文堂”之名的來歷,汪斌先生沒有說太多,只講了“呆若木雞”的典故出處:《莊子?達生篇》記載,戰國時,斗雞是貴族們的娛樂活動,齊宣王就是一名斗雞發燒友,請了斗雞訓練專家紀渻子為其效力。齊宣王問紀渻子是否訓練好了,紀渻子說還沒有,這只雞表面看起來氣勢洶洶,其實沒有什么底氣。過了幾天,齊宣王再度詢問,紀渻子說還不行,它一看到別的雞的影子,就緊張興奮血脈賁張,這說明它爭強好斗之心并未泯滅。又過了幾天,紀渻子還是說不行,這只雞還有些目光炯炯,氣勢未消。終有一日紀渻子說成了,它已經呆頭呆腦貌似木頭一般,這說明它已經進入高手的精神境界。果不其然,斗雞場上,但見它目光凝聚,紋絲不動,別的雞掉頭就逃。
“呆若木雞”只是外表看著呆,實際蘊藏極強的戰斗力,根本不必出招,那份呆氣就令對手不戰而敗。活蹦亂跳、驕態畢露的雞大多是虛張聲勢,并非卓越之輩。引申到人生,一個人在某個領域獲得成功,骨子里肯定有一種呆氣。這份呆氣可以理解為孜孜以求的執著之心、鍥而不舍的韌筋強骨。
褒義的“木滋滋”與“呆若木雞”具有相同的寓意,都是形容一個人呆頭呆腦、癡傻發愣的樣子。時光如水,不舍晝夜。一個人熬至滴水成珠,一個人臥薪嘗膽切磋砥礪,之后的樣子原來如此。莊子通過這則寓言,也許是在闡明“相反的兩極在某種高度便相互接近轉化”的道理,這正是道家思想所特有的辯證思維。
照量辦,是根據情況辦理的意思。與官方文件中“請給予酌情辦理”的意思相同。《水滸傳》第85回:“宋江酌量已定,盧俊義領令去了。”“照量辦”就是“酌量辦”的音變。
在職場上,員工向領導請示工作,工作是有章法可循的,但很多時候又是可以酌情辦理的。領導有時不做明確指示,只道一句“你照量辦吧!”此處“照量辦”是領導對員工的信任及授權。
朋友之間的“照量辦”更是一種常見。尤其是男人之間,個個身如鐵塔,飲啖極豪,說話辦事講究一個敞亮,講究一個齊呲卡嚓(大連話,干凈利落的意思)。男人之間的互相托付,往往言辭淡泊,話語寥寥,只來一句“你照量辦”。常常地,“你照量辦”被衍化成“你看著弄”。而被授權“照量辦”、”看著弄”的那個人,多少是有些精神壓力的。為了不辜負這種信任,轉過身煞費苦心下了不少工夫。一句“照量辦”昭彰凸現大連人的爽快與通透,細品之下,居然還有幾分義薄云天的味道。所托非人,遇人不淑是一大損失。在重要事項上,還是少來這種空口無憑的“照量辦”,還是要依據合同辦、依據章程辦。
說個生動例子:我家前保姆與我毗鄰,看完我的孩子之后,繼續在我家小區看孩子。我與她彼此懷念,她念我宅心仁厚,我念她勝似親人。我下班經常與她在小區相遇,她拎著雇主家的幾袋垃圾兢兢業業的樣子。但她的敬業并未換來雇主的信任、尊重及相應的薪酬。最近一次相遇,她傾吐了這樣一段經歷:男雇主給她配了一個手機,便于她帶孩子外出溝通方便。女雇主常翻她的手機,這令她大為不快。她女兒在國外留學,女雇主是在查國際長途電話。雇主與保姆之間,往往沒有大是大非,凈是雞毛蒜皮一地瑣碎,卻令彼此漸生罅隙折損了信任度。她不想干了,女雇主卻身患重病要去北京治療,夫妻二人托孤般地將孩子交給了她。“兩個多月啊,他媽個腿,可把我累毀了,簡直是扒了一層皮。這不,兩口子快回來了,我也不多說,他們照量辦!”此處“照量辦”頗意味深長,既有期待,又有抵觸。
續寫大連話,首要任務是收集詞條。我在大連人的微博上打撈不少大連話。比如,“周日營城子大集,那人海海的,新鮮貨海海的。都敗懶了,快出來玩吧!”、“林子大了什么鳥兒都有,浪大了指不定催出什么海鮮來。敗跟泡將打交道,一到關鍵時刻就給你拉了。”
大連話原始、生猛的世俗感就像從黃渤海灣打撈上來的魚,甩著水珠打著挺兒,要有多生動就有多生動;大連話含蓄、綽約的韻致又像一例例蕩氣回腸的海鮮靚湯,那純粹飽滿的濃香與鮮勁,或許只有大連人能夠消受得了。
“反反”這個詞條也是我從大連人的微博中擷取的。那是一個因愛好而集結的圈子,有人不停地抱怨某件事情,被人評論:屁大點事兒,你反反個沒完沒了,早更了?
“反反”是抱怨的意思。抱怨是一股惡勢力,是自己在自己心中栽培的一股惡勢力。由自我內部開始腐爛,繼而污染周遭。2009年,美國知名牧師、作家威爾?鮑溫所著的心靈勵志書《不抱怨的世界》風靡全球。該書的營銷文案赫然宣稱“世界500強企業團購率第一”,更有馮侖、唐駿、張德芬、奧普拉等名人火熱推薦。香港《文匯報》說:“這本書給金融危機中掙扎的普羅大眾,送上了一份最好的禮物。”人世難居,抱怨是人類普遍的情緒。
2009年,中學教師李鎮西寫了一本語文教育手記《從批判走向建設》,這本反思語文教學的作品并未引起太多關注。2011年,柴靜為張宏杰的《大明王朝的七張面孔》一書所作序文引用了李鎮西的書名——歲月,讓人從批判走向了建設。從此,這句短語成為這個時代最優美的箴言,帶著溫暖的警示與勵志的雙重效應,鑲嵌在理想者的心扉上。
一個人,從批判走向了建設,最先掃除的心理障礙就是抱怨。一個不抱怨的人躬體力行,在一磚一瓦的建設中體驗生命的快樂與價值。一個不抱怨的人,是優雅的,是干凈的,是智慧的。
某年某節日,單位沒有發福利,一些員工私底下反反的。要福利,是一種本能;反觀自己為集體貢獻了什么,卻是一種境界。在家庭里,女人愛反反人、反反事。男人忘記了女人生日或結婚紀念日,會被女人反反個沒完沒了。女人的媽、男人的丈母娘過壽辰,男人若沒安排好,會被女人反反一輩子。男人很累,大事小情不能掉步,掉步則遭反反。其實,女人的反反并非恨意,更多成分是佯嗔與撒嬌。對于女人的反反,男人可能早已習以為常,心無掛礙。
人至暮年,最常做的營生也是反反人、反反事。老人可以反反兒孫,兒孫卻不可以反反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