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紅花
緣起
十年前,作為一個電影專業的畢業生,我開始跟隨溫普林先生整理和研究他集三十年之功建立的中國前衛藝術檔案。這期間,我接觸到大量珍貴的歷史資料和藝術家的作品,并觀看了溫普林先生記錄、見證和參與的關于當代藝術的影像資料,影像中記錄了自八十年代以來當代藝術幾乎所有重要的藝術現場和藝術家,在我這樣一個電影人眼中第一次感受到當代藝術的震撼力量,并且在我的腦海中形成了一部逐漸清晰、異常生動的影像藝術史。之后,我參與了關于89現代藝術展的紀錄影片《七宗罪》的后期拍攝編輯,這一歷史事件背后的故事和藝術家鮮活的個性令我再次感受到真實的影像魅力。后來,我自己也拿起了攝像機,將鏡頭對準了宋莊,獨立拍攝了關于宋莊藝術生態的紀錄影片《玲瓏塔》,一系列的工作實踐日漸明確了我個人對于當代藝術三十年發展歷程的讀解方式。以人物、事件和打動我的歷史瞬間為線索,以電影故事的敘述方式,突破圈子話語,希望當代藝術能夠被更廣泛的人群所認知。
現代藝術、前衛藝術、當代藝術
什么是當代藝術?藝術界爭論不休,迄今難有定論。縱觀三十年來藝術的發展歷程,在當代藝術之前曾以“前衛藝術”著稱,而“前衛藝術”之前則被稱之為“現代藝術”。1979年星星畫會的出現,被認為是中國現代藝術的發端。1979—1989十年間,中國的現代藝術告別了毛時代的工具主義,開始追求與世界現代藝術潮流相融合。1989年的中國現代藝術展引起了世界的矚目,同時也引發了更為激進的藝術家的反叛,他們豎起了前衛藝術的大旗,表達了永不掉頭的姿態。90年代后期,后現代主義理論盛行,藝術界對于“前衛藝術”的提法也不再有新鮮感了。這時,大家不約而同地認同了一個更為寬泛的、中性的詞匯“當代藝術”。
高名潞先生成立了“中國現當代藝術研究所”,表達了他對自80年代前后的現代藝術的崛起直至當下的藝術現狀的一種視野和關懷。而在80年代一直力推“政治波普”的栗憲庭先生則提出“重要的不是藝術”的觀點,強調藝術要有針對性,藝術家的表達始終要緊扣當下。溫普林先生的“中國前衛藝術檔案”,則一直堅持前衛精神,他認為“藝術史首先是精神史”。
縱觀三十年藝術史,現代藝術始終處于社會變革的前沿。雖然現代藝術運動對于社會歷史進程的影響力是有限的,但正是由于他們的不懈努力,不斷地拓展著當代中國人自由精神的疆界,同時也開啟了現代藝術史的絢爛畫卷,1979年的星星畫會無疑是這部長卷的開篇,也是打動我的第一個瞬間。
《今天》與星星畫會
1978年底,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決定把工作重點轉移到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上來,這意味著國家已經告別了以階級斗爭為主的政治時代,迎來了以追求美好生活的現實主義時代。毛的時代終結,鄧的時代開始了。這種政治風向也直接影響到文化藝術界,一批文藝青年開始嘗試卸下政治工具的包袱,追求自由表達的可能。他們湊在一起讀禁書看禁片兒,相互傳遞著一些關于社會政治的小道兒消息。當時也是民刊最為活躍的時期,《今天》雜志在眾多民刊中是出類拔萃的,它以詩歌、藝術隨想、讀書心得為主要內容。詩歌作為最自由精神的載體,使得詩人理所當然成為社會啟蒙的先聲。《今天》旗下的詩人和畫家們從不掩飾詩人食指對他們的影響,“相信未來”、“四點零八分的火車”成為一代知識青年的集體記憶。徐曉女士是《今天》雜志主創周郿英先生的夫人,也是當年的雜志編輯。從她那里得到一本她參與編輯的《沉淪的圣殿》,其中有大量《今天》雜志和星星畫會的詳實資料和當事人的回憶。當年《今天》雜志的主編北島先生在其中有過這樣的一段敘述:“《今天》不光是一個文學運動,實際上它還包括攝影和美術,我們當時的‘四月影會,就是一個民間攝影團體。另外在《今天》中,后來派生出來一個組織,就是‘星星畫展。黃銳、馬德升實際上都是《今天》成員,后來有曲磊磊、王克平。”有了《今天》的結緣,星星誕生了。
時隔三十年,我見到星星畫會主要成員曲磊磊先生,幾番深談,這位前輩大哥跟我講述了他所參與“星星美展”以及關于星星畫會的故事,生動還原了那次事件和那個時代。他對我說:“1976年是個龍年,中國社會發生了太多事:文革結束、唐山大地震、毛的逝世象征著一個時代的結束。當時所有的人都有一種感覺,要變了,怎么變?不知道。文革結束,人們都懷著非常大的期望,但是一直等到那個勁兒快涼下來了,直到最后批判“兩個凡是”。那時候,人們的情緒已經壓抑不住了。78年出現了西單民主墻,也出現了各種政治性刊物和文學刊物,一個人的感覺跟這種整體意識是差不多的。”盡管政治形勢尚不明確,但是整個社會都需要釋放和宣泄,藝術家們也在尋求著自由表達的空間。
星星美展
1978年的一天,在京城的一個四合院中,《今天》雜志編輯部如同聚義廳一般,北島、楊煉、江河、馬德升、黃銳、阿城、曲磊磊等文藝界各路豪杰聚集在了一起。恰好黃銳和馬德升、阿城正商量一起做畫展,曲磊磊在詩人食指的推薦下,也加入了進來。后來,經曲磊磊推薦,做木雕的王克平也加入進來,由黃銳、馬德升、阿城發起,加上王克平、曲磊磊等五人成為星星畫會的核心成員,在他們的感召下,陸續有新成員加人進來,薄云(李永存)、嚴力、毛栗子等,雖然畫風并不一樣,但是多年的壓抑和渴望解放的精神追求是一致的,彼此都能找到認同感,那就是“一定要有點兒新的東西”,王克平明確表達“珂勒惠支是我們的旗幟,畢加索是我們的先驅”,曲磊磊先生也多次提到當時對他們影響較大的西方藝術家是畢加索、馬蒂斯、珂勒惠支、比亞茲萊等等。隨著西方藝術思潮的涌入,中國的傳統文化也在復歸,曲磊磊創作的靈感就來源于“山海經”和“楚辭”。
總之,無論靈感來自何方,他們的共同追求就是自由精神的表達以及藝術形式的突破。
1979年的夏初,“星星”已經壯大到約二十幾人的規模,他們開始準備辦展覽。發起人黃銳和馬德升一再去找時任北京市美協主席的劉迅申請展覽場地,結果被以展期已滿為由婉拒。大家都覺得不能再等了,有人提議露天辦展,經討論基本通過,最終場地定在美術館外的小花園,有現成可以掛畫的柵欄,又是中心地帶,大家一拍即合。地點定了,接著定日期。那一年是建國三十周年,卻沒有大慶。他們有意識地選擇了國慶節前,9月27號,布展掛畫,明確了分工之后就分頭行動,有負責掛畫的,有負責募捐的、貼海報的,還有人負責維持秩序。這時,以星星畫會成員為主,其他的民刊組織也有成員加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