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澎晨
1996年,全國人大副委員長李沛瑤遇害;1995年,北京市副市長王寶森自殺。
兩樁案件在當時震驚全國。
近20年過去,作為專案組成員親歷案件調查的左芷津,在新書《當法醫遇上警察一中國第一位博士警察的私人手記》中,首度對外解密案件偵破細節。
作為改革開放后成長起來的新一代中國法醫,左芷津在公安部、北京市公安局長期從事刑偵工作,也是共和國第一位具有博士學位的警察,并于2000-2003年被公安部派往國際刑警組織,有著國際合作的經驗。
震驚全國的副委員長遇害案
“副委員長也會被殺?”至今,左芷津仍然記得當時的震驚——1996年2月2日早上剛上班,他在公安部刑事偵查局命案偵查處聽到值班室傳來消息: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主席李沛瑤在家中被殺,“這么大的官也不安全嗎?太不可思議了。”
片刻,時任命案偵查處副處長的左芷津收到通知,直奔案發現場。
那是北京市西城區新街口外大街4號院。院子不臨街,需要從一條很不顯眼的小路拐進去。這里住著40多位副部級以上的干部,駐有武警北京市第一總隊二支隊一中隊的27名官兵,設有6個固定值勤哨位和1個流動哨。
李沛瑤的家是一座獨棟二層樓,草坪環繞,樓門開在東南角,東南方16米是2號武警哨兵崗亭。
左芷津和同事們滿目大片血跡。
樓內門廳東北角地毯已被掀開,露出一口暖氣井,井內有一具屈曲狀俯身的男性尸體,頭部流出大量血液,上身穿的白襯衫向上卷起露出幾乎整個脊背,并染有大量血跡;里面穿的白色背心也向上卷起,下身穿藍灰色線褲,內穿粉色秋褲,再里面是藍短褲,腳上穿著灰色襪子,襪底沾滿血跡和泥土。
這正是李沛瑤的遺體。
“來的領導最多、級別最高的一次現場”
李沛瑤1933年生于香港,是著名愛國將領、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以下簡稱民革)創始人李濟深的第五個兒子。他畢業于北京航空航天大學,曾長期在南昌飛機制造廠擔任工程師,1986年加入民革后開始從政,1992年當選為民革中央主席、第八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
這是1949年以來首次有國家領導人遇害,一時十分轟動,引起公眾對北京治安和領導人警衛工作的擔憂。
“由于信息的不公開和情況的不透明,社會上謠言四起。”左芷津在新近出版的《當法醫遇上警察——中國第一位博士警察的私人手記》一書中回憶,當時有人散布稱這是政治案件,因為李幾天前剛譴責了李登輝搞臺獨,還有人猜測李沛瑤與陳希同有牽連,甚至有人說這是中國高層政治斗爭的結果。李沛瑤的親屬也非常震驚。其中許多親屬僑居美國,由領事館轉發來信件,信中連用了6個感嘆號。“前兩年網上還有些給他(李沛瑤)潑臟水的東西。”2014年8月10日,左芷津對記者說,他和同事們要做的就是查清真相。
那天,左芷津和同事們到現場后,從樓門口到一樓書房、門廳、二樓起居室等地方發現大量血跡,陽臺地面上有一些血跡和足跡,下方墻壁上有從下向上蹬踏留下的黑色痕跡。
門廳西側有一扇門通往過廳,過廳北側是警衛室,安有警鈴,但并沒有警衛人員值守和居住。“李沛瑤一個人住。房子有警衛室,也配有一個警衛。(但)他讓警衛人員住在車庫宿舍里,離他家有一二百米遠。因為他不是當領導出身,以前是工廠里的技術員,追求的就是這么一種生活方式。”
刑偵人員按常規勘察、提取、拍照和錄像,繪制現場圖,提取各種痕跡。“20多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在各路專家的帶領下,足足用了將近十個小時才工作完畢。”左芷津在書中回憶。
多名高層領導陸續到現場看過,聽取匯報,表示對案件的重視。“當時普通民警制服是棉大衣,當了領導就是呢子警服大衣。現場剛開始都是棉大衣在忙,一會兒呢子大衣來了,棉大衣都站得畢恭畢敬的。后來又來了一些穿便裝大衣的,那些穿呢子大衣的都對他們畢恭畢敬。”左芷津說,“這是我當法醫以來出的現場中來的領導最多、級別最高的一次了。中央領導同志都來了,可見事情重大。”
拍照固定現場后,可以搬運李沛瑤的遺體了。“現場的法醫們面面相覷,心中暗自嘀咕:咱們法醫能動他嗎?能像辦一件普通案件一樣搬動他老人家的遺體嗎?大家都等在那里。可不管怎么說,還是得先把副委員長從井里拉出來。”左芷津在書中回憶道,自己當時提議把他拉上來,“這個首長如果不是這么個死法,還輪不上咱們抬哩”。大家一同連抬帶拽把他拉了出來,裝進了一只普通的尸體袋,拉上拉鎖,放到車上,運到了北京市公安局法醫中心。
“這樣高級別的國家領導人,沒有中央的指示,我們是不能做主動手的。”他在書中寫道,當時沒人敢做主解剖檢驗,不過做外表檢驗是可以的,也是必需的。
“李沛瑤遺體的外表傷痕累累,血肉模糊。面部共有6道砍創,淺的到皮下,深的到骨頭。額頭上有15條劃傷,枕部有兩道砍創,深度都達到顱骨。頸部的損傷最重,一共有25道砍創。左側舌骨大角被砍斷,左側頸靜脈被砍斷成了三截。氣管、食道、甲狀腺等臟器多處被砍斷。胸部、腹部和背部有大面積的皮膚擦劃傷。”他在書中描述,此外兩肩和兩臂、雙手共有24道砍創,“深度到達肌腱,最重的一刀將左手中指完全砍斷。”
除擦傷外,都是“銳器造成的損傷”,應該是菜刀類砍器形成。從現場提取的菜刀“完全可以形成”這些創傷。檢驗初步結論是:李是被他人用菜刀砍傷,導致急性失血性休克死亡。
尸表檢驗后,下一步應該是系統解剖檢驗。公安部刑偵局領導讓左芷津拿個意見,而他考慮到公安部和北京市公安局兩級法醫專家已通過尸表檢驗查明死亡原因和性質,并推斷和認定了兇器,被害時間也已通過調查得到證實,因此沒必要解剖檢驗。“最終,全國人大常委會和家屬都同意辦案單位的意見,沒再對遺體進行解剖。”
輕易被捕的兇手
法醫工作的同時,調查也在進行中,比想象的要順利得多。endprint
一位住在李家正南的鄰居和一位住在東北側的保姆證實,凌晨4時50分左右聽到了“救命”的呼喊聲。兩名當夜值勤的武警戰士反映,6點鐘他們在李沛瑤家樓門外遇見了一位名叫張金龍的戰士,他低著頭來回轉悠,像是在找東西,他們用手電照了他一下,發現他頭上和大衣上都有大量血跡。
當天領班的武警班長證實,早上6時30分,他看見張金龍和另一位值勤戰士在一起,張滿臉是血對他說:“班長,我殺人了,你放我一馬,讓我遠走高飛吧。”隨后,張跑到大院門口爬上鐵門準備翻過去,被班長和另一位戰士追上硬拉下來,帶到了武警中隊部。
到了中隊部,張金龍跪下來:“指導員、排長,我對不起你們啊!”他還拒絕了去醫院驗查傷口的建議,只說:“不用了,讓我死吧。”指導員聽到這話感到事關重大,連忙用電話向上級報告。此時張沖出去試圖再次翻墻逃出,又被迫上的兩名武警戰士拉下來帶回。
張金龍當即被搜身。從其右褲兜搜出一個鑰匙包和一個黑塑料刀柄,還有600元錢。
出生于1977年7月21日的張金龍,原籍黑龍江省蘭西縣,1991年隨父遷至山西省長治市潞城縣。1994年12月入伍,案發時是武警北京一總隊二支隊一中隊上等兵。1995年3月25日起,他被派到李沛瑤等領導的住所值勤。
據左芷津回憶,案發后所見到的張金龍,“身高一米七二,身材勻稱,不胖不瘦,人長得倒是十分端正。圓圓的頭,留著和戰士們一樣的緊貼頭皮的短發,雙眉濃密,眉心處有少許相連,雙眼皮大圓眼,挺直的鼻子,厚實飽滿的嘴唇,看起來很襯‘金龍這個名字。”
張金龍很快供述了當晚發生的一切:
1996年2月2日早晨4點到6點,他在2號哨值勤。因為“在哨位上待著沒有意思”,就來到旁邊李沛瑤家樓下,放下槍,脫下大衣和子彈袋順手放在那里,蹬著陽臺下的窗戶爬上二層陽臺,脫下棉鞋,穿著襪子打開一扇門進了屋。
他之前這樣進過李家兩次。“站崗時間久了,我發現別的首長出門和回來都是前呼后擁的,只有李沛瑤時常一個人出出進進,每次回來警衛把他送到家門口就走了,對李沛瑤的事也不怎么管。”他暗中觀察,發現李一個人住,“家里沒有警衛也沒有保姆,買菜做飯都是自己干,連垃圾都是他自己出來倒”。
他第一次進李沛瑤家是在1996年元旦過后,那天他也站早上4點到6點的崗,也是因為“在哨位上站著感到挺沒意思的”,想起“曾見過李沛瑤家養了一只懶猴”,推測李家“肯定有很多好玩的”,就想偷來玩。“進屋看見李沛瑤正在睡覺,呼嚕打得特別響,連我進屋他都一直沒醒。”
“看見他家的錢就放在明處,忍不住還是偷了。”那天,張金龍從李家偷了一塊手表、一個打火機、一件上衣、一條褲子、一個BP機、20個膠卷,還有1950元錢。后來他把手表寄給了父親,因為覺得黑皮表帶太舊,還在一個小攤上花15塊錢換了條新的。
“事后李沛瑤沒有聲張,也就沒有人知道。”后來他站崗時又爬進去過一次,偷走了一個素尼牌隨身聽、配套小音箱,還有其他一些小東西。
但2月2日這天凌晨,張金龍再次摸進李家,在客廳寫字臺抽屜翻東西時,李沛瑤“穿著襯衣、襯褲,趿拉著拖鞋從臥室里踱了出來”。
“他肯定饒不了我”
根據張金龍的供述,李見到他先是一愣,緩緩神后問道:“你怎么進來的,我的門是不是沒有鎖?”
“我想他一定看出我是來偷東西的,就慌忙說:‘對不起,首長,我是頭一次,下次不敢了。”
李沛瑤聽罷坐到沙發上,張金龍跪下求饒。李口氣平緩地問他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多大了,聽罷回答后說“你19歲就干這事”,揮揮手讓他快走。
張金龍“頓時覺得他十分可恨,心想,我都給他跪下了還不行嗎”。張起身下樓,想著“他肯定饒不了我,會和我們領導說這事,不如一了百了”于是到一樓后在廚房拿了一大一小兩把菜刀塞在褲兜里。
走出廚房門時,他發現李跟了下來,正在下樓,“心里挺害怕,就不想動手了”。
李催促他快走。他走到樓門口時,聽見李大聲說:“你可要知道后果。”
他聽到這話就急了,掏出小點的菜刀轉過身。李沛瑤厲聲喝道:“你要行兇嗎?”沖上來奪刀,兩人扭打在一起,“李沛瑤的力氣還挺大的”,扯掉了張的一個肩章。奪刀過程中,張的手被割破出了血。
他急得胡亂揮著菜刀,混亂中不知碰到了什么,刀把和刀脫開了,刀飛了出去,張金龍手中只剩了刀把,他急忙扔掉,掏出大點的菜刀。李沛瑤奪過這把刀向張頭上砍了兩刀,然后向門外奔去并大聲呼救,被緊追的張撲倒并奪走了刀。
“突然間李沛瑤一個翻身,仰面躺在地上,雙手在面前和胸前來回抵擋著,我就勢騎在了他的身上。這時他的呼救聲音一聲比一聲大。他的呼救聲嚇得我膽戰心驚,”張金龍緊張地向他亂砍一陣,“開始他還掙扎著抵擋、躲閃幾下,后來我也不知砍了多少刀,漸漸地他不動了,也不出聲了。”
這時張的腦子開始清醒:“壞了,闖大禍了,我這是在干什么呢,接下去怎么辦呢。”他想起曾看到李家門廳里有一口暖氣井,于是把門廳地毯掀開找到井口,把李拖過去,塞進井里并蓋上井蓋,鋪好地毯,再壓上一個紙箱,把菜刀扔進了樓外另一口暖氣井。然后他回到李家,到洗手間拿了拖把擦地上的血,“地面上的血真挺多的,幾下就把拖把染紅了,我到一樓衛生間把拖把涮了一遍,繼續擦地”。胡亂擦完地后,他把拖把也扔進了樓外那口暖氣井。
此時已近6點,他穿回大衣,拿上槍和子彈袋,跑到李家陽臺拿棉鞋,結果把子彈袋忘在了陽臺上。然后他在李家一樓門口穿上棉鞋,到2號哨位交崗。因為裹著大衣,接哨的戰士沒看見他身上的血。
交崗后他再次進了李沛瑤家,“把棉鞋脫在了窗戶下面,穿著襪子從大門進了樓”。他找到扭打時被李扯掉的肩章,洗了把臉,在李家臥室里翻出一些衣物、手表、戒指、項鏈、打火機等物,還有一個裝有數百元錢的黑色折頁式錢包,把這些東西裝進門口放著的兩個空旅行箱。他一手拎一個箱子下了樓,從里面反鎖了一樓的大門,走進廚房旁的一間屋子,打開窗戶探身看周圍沒人,就把兩個箱子從窗戶遞出去放到屋外,然后自己跳了出去,穿上棉鞋,拎著箱子往院墻跑。把一個旅行箱放到墻頭上以后,發現有人來了,就趕緊趴在草地上。endprint
來人是剛接哨的哨兵,對方讓張起來,張央求道“讓我走吧”。哨兵不放,要求張跟自己回隊里。這時又過來一名哨兵,兩人一起把張帶回隊部。
現場的血跡、指紋、鞋印、只穿襪子的腳印證實了張金龍的供述。公安部分管刑偵的領導對偵辦過程表示滿意,指示說,要弄清楚張有沒有同伙才能結案。
調查人員發現,李沛瑤家的陽臺很高。在對照了張金龍并不健壯的中等身材后,他們對張金龍是否真的能爬上去有了疑問。
為了辦成鐵案,調查人員決定進行現場試驗。一名和張金龍年齡、身高、體重、發育、入伍時間和訓練基本相當的武警戰士被叫來,被要求不借助任何攀登工具,從張金龍供述和攀爬痕跡所示往陽臺上攀爬。
試驗證明,這是可以完成的。調查人員問那個武警戰士:“這么高這么陡的墻,又沒有什么可抓的,可踩的,你是怎么爬上去的?”戰士“把頭一昂”,“不屑一顧”地回答:“我們練的就是這個。”“沒有政治目的”
調查結果很快就出來了。
據中央統戰部干部局原副局長胡治安2004年發表在《人民政協報》上的回憶,這起血案發生后的第二天,也就是1996年2月3日上午,全國人大常委會秘書長曹志召集了一場會議,中央辦公廳、中組部、統戰部、公安部、新華社等單位的負責人出席。公安部副部長白景富在會上介紹了案情經過:值勤武警張金龍潛入李家行竊,將李沛瑤驚醒,遭到嚴厲申斥和教育,隨后殺害了李。白景富指出,“這是一起沒有政治目的和其他背景的案件,罪犯的作案動機是謀財害命。”
“不管是現場發現的作案痕跡,還是調查的張金龍的交往關系、家庭和社會關系,其證據均明確指向張金龍是利用值勤期間,單獨作案。”在公安部就此案呈報給幾位中央領導的報告中,左芷津寫道。
在對記者談起該案時,左芷津說,“(網絡上的傳言)絕對是瞎扯。真的就是這么一過程,搶劫,案犯供述得很清楚。如果案犯覺得李沛瑤不對,被抓住了馬上會說李干了什么壞事,因為他要救自己一條命。”
實際上,李沛瑤的家屬當年已向公安部門提出了諸多細節上的問題。
1996年2月10日,全國人大常委會辦公廳在民革中央會議室主持召開向李沛瑤親屬的通報會,參會人員滿滿當當坐了一屋子,其中包括公安部、統戰部領導,還有左芷津等刑事偵查、技術人員。
李沛瑤親屬有23位到場,他們身著素服、面色凝重。聽完北京市公安局領導對偵破情況的介紹,親屬代表提出了許多問題:為什么其他哨兵沒聽到呼救?是否有流動哨?為什么張金龍幾次入室行竊都在李家有人的時候?具體細節如何?張金龍殺人后為什么不盡快逃離?張金龍有盜竊前科,當兵時何以通過政審?
在公安部領導安排下,左芷津對這些問題一一作了詳細解答,直到親屬們表示沒有新的問題為止。這場會開到晚上7點多。
1996年5月2日,經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和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一、二審審理終結,依照((刑法》和全國人大常委會《關于迅速審判嚴重危害社會治安的犯罪分子的程序的規定》,張金龍被判處死刑,執行槍決。
但李沛瑤被殺案余波并沒有到此為止。調查過程中沒有發現張金龍一家和主要社會關系有政治問題,不過發現了張入伍的一系列違規事實:他初二沒讀完就輟學,曾于1994年2月、3月兩次因盜竊自行車受到公安機關的治安處罰。其父曾是長治市北鐵三局工人,1989年停薪留職后在農貿市場賣狗肉,曾有持刀傷人的犯罪記錄。按規定,張金龍并不能通過入伍的政審。
按照左芷津的記錄,在入伍的報名階段,張金龍首先要經過他所在長治市鐵三局居委會和街道辦事處的初步審查,并由派出所和原在學校簽署政審意見,加蓋公章,然后才可以進入下一步體檢環節。張父通過關系找到了該市人武部辦公室副主任,并曾給其3000塊錢。該副主任親自帶張去體檢,遭拒后,找到人武部長說情,謊稱張政審合格,請其安排體檢,部長同意了。
同時,張父還找到張金龍的初中班主任幫忙,涂改了他人畢業證,制作了張的“高中畢業證”,審驗畢業證的征兵工作人員沒有看出來。
那位人武部辦公室副主任還將《綜合情況調查表》和《應征入伍公民審查表》交由張父自行填寫,而這本該由組織派專人調查并填寫。隨后,張父還順利搞定了學校、居委會、單位和派出所的公章。
武警部隊北京支隊接兵人員前來復審時,那位副主任帶著接兵人員坐了張父租的汽車,接受了張父的宴請,在審查表簽了“審查合格”意見,并加蓋政審專用章。公安機關派到征兵辦公室負責政審的政保副科長沒有發現這些造假,也沒有發現張此前盜竊的問題。
有那位副主任幫忙,張又順利通過了最后的定兵環節。
“在充分調查取證基礎上,那位人武部辦公室副主任、市人武部長、派出所內勤人員和張金龍父親都被追究刑事責任,其他涉案人員也視情節受到黨紀和行政處分。”左芷津在書中記錄。
王寶森生前最后兩個電話和一次談話
深夜,北京市懷柔區崎峰茶村的大山里漆黑一片,身著各種制服和便衣的隊伍在公路上集結,分成小組,每隔5米一個人,技術人員走在后面,在山上來回巡視。左芷津正是其中一員。
正當隊伍散開沿山搜索時,突然間狂風大作,飛沙走石,雜草枯葉滿天飛舞,“眼睛被風吹得睜不開,連呼吸都很困難,鼻子嘴巴和衣服里全都灌進砂土碎石,滿天的泥土和石子像是要把我們活埋”,左芷津回憶,逐級請示后,眾人停止搜山,退到鄉政府待命。
次日,1995年4月6日清晨5點半,全部人員再次開始拉網式搜山。15分鐘后,他們在半山腰一條干涸的小水溝發現了一具死亡不久的男性尸體,衣著完整且看起來有一定檔次,右手握著一支比較少見的新型微型手槍。
北京市委常委、副市長王寶森的司機被叫來查看,隨即確認,這就是王寶森的尸體。“自殺還是他殺?”
王寶森仰面朝天、上身卡在兩塊石頭之間,半坐半臥在水溝里。“尸體頭部左側和左耳有流向腦后枕部的流柱狀血跡,頭部左側地上的枯草和樹葉上有少量流淌和滴落的血跡,左耳上方和右耳上方各有一孔洞,兩個孔洞呈左側高右側低的走向。”1995年4月6日清晨,左芷津在崎峰茶山上看到的是這樣的場景。endprint
仔細勘察,可以看到王寶森的尸體衣著完整,沒有撕扯拖拉的破損現象。他右手緊握一把手槍,食指扣在扳機上,槍口指向左胸。右腿伸直,左腿稍扭曲。
其食指仍扣在扳機上呈尸體痙攣狀態。
“這是自己開槍擊中頭部導致瞬間死亡,形成尸僵的典型姿態,他人加害無法形成這種始終緊握手槍的尸僵。”左芷津推斷。但事關重大,現場的技術人員都十分謹慎,沒有人說出口。
這天上午,北京市領導來查看了現場。不過來的不是市委書記陳希同,而是市長李其炎。左芷津記得李當時“濃眉緊鎖”、“黑著臉”,由北京市公安局領導陪同,在技術人員劃定的現場外轉了一圈,沒說話就走了。
現場被保護起來。左芷津立即趕回公安部匯報,副部長拿出一把禮品槍,要求左芷津模仿了王寶森尸體的拿槍姿勢和子彈口,并一再強調:此案關鍵在于“自殺還是他殺”,在這個問題上一定要把證據搞扎實。這位副部長還表示,尸體肯定要解剖,北京市公安局解剖前一定要請示公安部。
刑偵技術人員將王的雙手用塑料袋包上,再將整個尸體小心地裝進尸體袋,放到了車上,運到北京市公安局法醫中心。
初步檢驗,王寶森手持的是國產八四式7.62毫米手槍,使用的是六四式7.62毫米子彈,槍膛內有一發子彈,彈匣內有三發子彈,槍支各部機件完好,擊發正常。
左芷津和同事們在王寶森左肩下方的皮夾克上找到了一枚子彈頭。十幾天后,經過數次拉網式搜尋,他們用金屬探測器在附近找到了一枚子彈殼。
經痕跡檢驗,這枚子彈頭和子彈殼都是從王手中那把槍中發射出來的。
不過,公安部副部長指示,“這個案子一定要辦成鐵案、經得住歷史的考驗”,要確認是自殺,還需要更多證據。
王寶森的最后一天
這起案件的主辦單位是北京市公安局,不過很快公安部派出了專家組。專家組由7_人組成,包括公安部刑偵局的左芷津,還有刑事技術研究所分別專攻毒物、法醫、痕跡、槍彈檢驗等方向的專家,他們都有正高級職稱。專案組列出需調查人員名單,報請中央批準后,開始了全面的調查。
調查顯示,王寶森4月4日早上照常起床,喝了家人熱的牛奶,和妻子一起下樓,司機已等在門口。夫妻倆一起上了車,妻子到單位中途下車時,王寶森什么也沒說。
到達市政府后,他參加了一場英模命名大會,在會上與其他幾位領導微笑著點頭打了招呼。中午,他向秘書吩咐了晚上8點半在長期“租用”的天倫王朝飯店單間接待客人的事情,還向飯店預訂了晚餐,點名要炸醬面。然后他在市政府領導小食堂吃了飯,開始午睡。
下午,他去聽了北京市一場關于調整經濟結構的會議,這場會議他本不必參加,是他上午主動要求去聽匯報的,他在會上還不時插話。匯報快結束時,他到會議室隔壁用座機打了兩個電話。工作人員代撥了第一個電話,接電話的是男性,第二個電話從王的口氣推測接電話的人性別為女。打完電話,回到會場繼續聽匯報。
5點鐘匯報結束,王寶森表態說內容很好,充分肯定了大家的工作,然后被財政局長等一群人送到樓門口。之前他一直是上了車就走,這天坐進車后,他把后窗玻璃降下一條縫,向大家擺了擺右手算是道別,送他的人因此感到很奇怪。
隨后,他回到辦公室。過了20分鐘,又吩咐司機送他去不遠處的市委。
王寶森在市委書記陳希同的辦公室待了45分鐘。6點30分,兩人邊走邊說一同出來,各自上車奔向不同方向。這次上車后,他用跟平常一樣的口氣對司機說“去懷柔”。
司機一開始以為是去懷柔的市財政局培訓中心。不過,走到懷柔范各莊時,王寶森讓司機開往崎峰茶村。一路上總是問還有多遠,還把車窗搖下來不斷向外張望。途中,他兩次下車試圖進入路邊破舊磚房或工棚,因為磚房有鎖、工棚有人而放棄。
他對司機說,與兩個人約了8點10分在崎峰茶山上亭子見面,對方開一輛白色桑塔納,說好誰先到誰就等。8點鐘到達山下時,司機環顧四周發現沒有亭子,而王寶森表示“就是這個地方”,他還拒絕了司機的繼續陪同,把司機硬塞回車,并囑咐“不管誰呼你,都別回電話,明早9點在單位等我,如果有人問我,就說咱們倆沒有在一起,我是坐別的車走的”。司機只得上車起步,那地方路很窄,只能開車繼續向前走找地方掉頭。車掉頭經過王剛才下車的地方時,司機向外看去,已不見了王的身影,也沒有見到其他任何人或車。
那個晚上,王的秘書不停地傳呼王和司機,都沒接到電話回復,于是在9點多鐘推掉了等著王的眾多客人,自己也離開了。槍和子彈從何而來?
4月5日早上,陳希同和王寶森兩人的秘書先后找司機詢問王在哪里,司機按之前王的交代回復了,不過心里十分不安。等到10點鐘,他向懷柔同鄉、王以前的司機征詢意見,得到的建議是再等等。那位司機自己開車去了一次懷柔,不過沒有找到王。到下午5點多,兩人實在怕出事,決定說實話。
市委書記陳希同和市長李其炎聽說后,立即給懷柔縣委打電話問詢,縣委領導說沒看見王寶森。
“此時大家隱約感到王寶森有可能失蹤了。”
陳希同立即命令北京市公安局局長、政委帶隊,帶上警犬和有豐富探案經驗的民警及法醫,立即隨王寶森的司機進山尋找。于是,有了本文開頭的一幕。
專案組也查出了王寶森那把手槍和子彈的來源。
1994年底,王寶森的秘書以王主管的“經濟工作方面的矛盾比較多”、“當前社會治安又不好”為由,向北京市公安局警衛處提出過要一支槍,
“不要真子彈,只要橡皮子彈就行,用于自衛”。由于并沒有相關規定,公安局領導十分為難,一拖再拖。
1995年2月10日下午,經正式上報請示后,北京市公安局警衛處將一支八四式手槍、15發橡皮子彈和槍袋送到了王寶森的辦公室,當面交給了他,還講解了使用方法和注意事項。
2月13日,王寶森的秘書致電北京市公安局警衛處,表示王要打靶,請其負責安排,并要求槍種是八四式手槍和A--式沖鋒槍。警衛處逐級請示后,安排了王在警衛處干部冬訓基地“八一”射擊場的實彈射擊。王寶森打靶期間有兩名警衛處干部陪同,不過兩人因到靶子前擺放石頭、瓶子等,一度有20分鐘讓王獨自在靶位里等候。當時子彈都放在靶臺上,隨后兩名干部協助并指導王寶森打光了靶臺上的子彈。endprint
王并未索要子彈。
警衛處子彈出入庫記錄顯示,王寶森打靶所用子彈,與死亡現場發現的、其手槍中所余子彈完全相同。
14位領導和專家簽字的鑒定書
4月26日下午2時,左芷津和同事們站在解剖臺前,臺上是王寶森尸體。由于是重大命案,最高人民檢察院派了人在一旁監督。
“像王寶森這樣的大案,還有李沛瑤案,檢察院會提前介入,負責監督我們執法過程中有沒有問題。比如要解剖了,按規矩檢察官就應該問‘死者家屬同意了嗎?簽字了嗎?——王寶森的解剖同意書是由妻子張輝簽字認可的——‘解剖方案報中央了嗎?一尸體跟原始狀態是不是一樣,有沒人動過手腳?‘解剖程序是按照衛生部規定嗎?還有,‘你們幾個都是誰?你有高級職稱嗎?在場有沒有無關人員?一2014年8月10日,左芷津表示,在上世紀90年代,檢察官一般在這個環節還不太明白到底該問什么。
第一步是翻查衣兜,這一步有時能解決很多問題。他查看了皮夾克、西服、褲子的衣兜,看到幾份文件、記事紙、宣傳單、多張名片,還有一串鑰匙、折疊刀、眼鏡、梳子、三個一次性打火機、半盒“紅塔山”牌香煙、印有“吉祥如意、長命百歲”的紅布腰帶、治療糖尿病的藥物,以及一個長方形黑色皮質槍袋,袋內裝有彈匣,匣內裝有5發子彈。
衣服檢查并沒什么收獲,唯一結論是:衣著整齊,不符合他殺特征。
脫去衣服后,可見王的尸體“發育正常,營養良好”,有尸斑和尸僵存在。此外“肚子挺大,雙下肢特別細,雙腳也很細小,一看就是長期以來坐車多、走路少,靜止多、運動少”。
王寶森的頭顱沒有明顯變形。右側太陽穴處可見一圓形創口,創口邊緣皮膚已被燒焦——這顯然是子彈射入口,皮膚燒焦狀態一般只有槍口離皮膚15厘米以內才能形成。這個創口周圍皮膚表面還附有少量黑色物質,這是子彈里火焰燃燒的殘留物,同樣只有在槍口很近的情況下才能留下。
這個創口下方皮膚有一點挫傷,上方沒有,這說明當時槍口朝左上方,下緣緊抵在皮膚上,“符合右手持槍朝太陽穴射擊的自殺握槍方式”。
子彈的射出口在左耳上方,是個條形的裂隙,可看到沒有人體組織缺損。兩個創口都有血液向腦后枕部流淌的痕跡。此外,尸體表面沒有其他異常改變。
解剖結果顯示,顱內、眼眶上的顱前窩都有骨折現象,這是子彈穿過或其攜帶動能導致。由胃壁上幾小片青菜葉,技術人員推斷出其死亡時間應距最后一頓飯4小時以上,考慮到王4日午飯吃的是一小盤青菜,應該是4日晚間。
在公安部專家指導下,北京市公安局法醫中心毒物化驗室對王的心臟內血液、胃內容物、部分胃壁組織、肝臟和尿液做了檢驗,沒有發現酒精以及嗎啡、海洛因等毒品,也沒有常見安眠鎮靜藥物和毒物。
專案組還用樣品臺的雙面膠在王寶森的右手粘取了射擊殘留物,這也正是當初搬運尸體前先將其雙手用塑料袋包起來的原因——開槍的時候,一部分火藥燃燒不充分,會形成許多微粒從槍口和槍身縫隙噴出。經過儀器檢測,在王寶森手上發現了殘留火藥微粒,經比對與他手槍里的子彈火藥是同一種。
法醫鑒定結論是:王寶森是用手槍接觸射擊頭部、造成重度開放性顱腦損傷而死亡,創口符合自己右手開槍形成。14位領導和專家在鑒定書上簽了字。
最終處理
解剖檢驗之后,按照中央要求,王寶森尸體要妥善保管。一般冰箱都放置多具尸體,而北京市公安局法醫中心買了個單人冰箱專門用于放王的尸體,并貼上了封條。
1995年7月4日,經中共中央批準,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決定:開除王寶森的黨籍。王寶森已畏罪自殺,根據法律規定,不再追究其刑事責任。
(摘自《看天下》2014年第18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