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宗師》:王家衛的詩意江湖與功夫美學

□文/馬婷，上海大學影視藝術技術學院電影學博士生，西安體育學院傳媒系講師

從王家衛一貫的電影風格來看，《一代宗師》所呈現的影像時空、敘事策略、意象風格都與之前的“王氏”電影一脈相承，而王家衛這回借助“武俠電影”的外衣，以一代宗師葉問的人生經歷為主線，將經典哲思的影像絮語和精致的功夫動作畫面延展開來，進而折射出民國時代整個“武林”的氣派和質感，還原了中國式“武俠生存空間”所印證的人文精神與寫意情懷。在藝術的表達和追求上，從以往的個人化獨白表達到此次武林群像人生的大開大合，王家衛也從自我創作上印證了“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的詩意境界。

一、從對時間與空間的把握中呈現時代與“江湖”

海德格爾曾說:“一切藝術本身就其本質而言都是詩。”［1］作為作者電影的代表導演，王家衛的電影從未受制于任何電影類型的局限，拋去對于敘事邏輯的常規化考量，《一代宗師》可以稱之為一部充滿著詩意的電影。而“詩”是不能用“小說”所要求的敘事原則去界定的，詩性輕靈，用“故事不完整”、“敘事松散”、“不知所云”等來評價《一代宗師》，就顯得過于匠氣。王家衛通過畫面的精雕細刻，人物內心的深層剖析，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旁白，環境氣氛的鋪設營造，打斗場景的極致唯美，呈現了一個充滿詩意的“江湖”。

探索時間與空間的關系是王家衛電影中所呈現的一貫追求。在他以往的影片中，時間的意象俯拾皆是。《阿飛正傳》中旭仔與蘇麗珍度過的精確“一分鐘”時間;《東邪西毒》的英文片名就是時間的灰燼(Ashes Of Time);《重慶森林》中對于過期鳳梨罐頭的慨嘆;《2046》最初的理解就是1997年香港回歸之后的50年，便是2046;《花樣年華》中對于“年華”的理解等凡此種種不勝枚舉。海德格爾曾說“時間是存在的源始本質。”［2］時間感一直是貫穿王家衛電影的一個主線，他的很多電影都會讓我們思考時間的存在。而此次所拍的《一代宗師》，王家衛說:“功夫就是時間。”［3］確實，七年的案頭策劃工作、三年的全國實地走訪、三年的天南海北拍攝取景，親自上門拜訪民間數百位武術名家，費時費心，影片才得以拍攝完成。在當今電影制作工業化時代，如此精雕細琢一部影片實在是不多見的。影片中，大時代的洪流攜卷著歷史中的每一個人，每一個人也在時代中自覺或者不自覺地創造了屬于自己的人生。葉問的一生，歷經了清朝光緒、宣統、北伐、民國、抗日、內戰，最后輾轉香港，開班授徒，培養了以李小龍為首的一批武術棟梁之才，終成一代宗師。而在大時代的裂變中，武林的沒落，武林人士宮二、馬三、一線天等等，其各自不同的機遇和選擇，造就了不同的人生。宮二因為父報仇和女性身份局限而選擇奉道，沒有走完屬于自己的“宗師之路”，宮家的“六十四手”也從此失傳。這就好像那個“逝去的武林”和“逝去的時代”，許多高手和武學，因種種原因淹沒在浩渺歷史之中，并不為人所知。王家衛說:“從葉問開始，就是從一棵樹開始，最后觀眾看到的是整個武林。戲里面，他們都可能成為宗師，最后卻只有兩個人成為宗師，這是時勢使然?！保?］影片充滿了對時間流逝的悵然，表露出了對“武林時代”在戰爭炮火中消逝的感懷。

而從《一代宗師》的空間關系來看，空間承載著一定的文化功能，折射著地位權力關系以及觀念意識形態，并揭示著劇中人物的社會文化認同。如對于金樓堂子的描述:“一般人看金樓是個銷魂處，反過來看，它是一片英雄地?！睆拇蟮囊饬x上來說，“金樓”就像“江湖”，江湖為武林人士提供安身立命之本、精神滋養、行為準則以及人際關系。影片中葉問與各大門派高手，宮羽田、宮二的交手，都在金樓，整個劇情的懸念都在一招一式之間，畫面上說的是功夫，其實王家衛要說的還是武林的生存之道和人生哲學——藏與讓、面子與里子、進與停、一口氣和一輩子。民國時期的武林人士，無論南拳北腿，何門何派，最后都無法避免地在歷史的洪流之中載浮載沉，家國和個人，傳統與現代，雖然個人選擇和命運都有所不同，而眾多人物最后都匯聚香港，頗有些殊途同歸的意味。葉問開館授徒;宮二奉道，開設醫館;一線天成了理發師，丁連山不忘東北老家的煙草，他們都曾叱咤風云，最后卻英雄遲暮，歸于平淡。曾經的那個天南海北人士匯聚的“江湖”空間也就不復存在了。

二、在相遇與分離中見出偶然與必然

愛情依然是王家衛電影中最為重要的一個標簽，雖然這次《一代宗師》以武俠電影為載體，也主要呈現了多場比武決斗的重頭戲，但電影實際上還講述了一個愛情故事。宮二在金樓與葉問切磋武藝，兩人招式往來，棋逢對手，惺惺相惜。之后宮二回到東北，葉問留在南粵，兩人書信往來，情愫暗生。而王家衛的所有影片之中，情感的曖昧暗涌都不會直接地表達出來，葉問乃有婦之夫，宮二最后也信守誓言，最后只能“留一顆紐扣的念想”罷了。王家衛對于葉問與宮二的愛情處理方法，很容易讓人想起《花樣年華》中的曖昧情境，與《花樣年華》中的“欲說還休欲拒還迎”不同的是，宮二與葉問之間，并非局限于狹義上的男女之情，更多的是高手之間的志同道合彼此欣賞。發乎情止乎禮，由“有信物的小愛”升華到了“無形的大愛”，江湖兒女內心坦蕩，宮二去世前約葉問一聚，坦然表白“在最好的時候”遇見葉問，是她的運氣，可惜沒有時間了，“喜歡人不犯法”，可她“也只能到喜歡為止了”，此時王家衛用了大特寫來展現宮二滄桑的臉頰和刻意的紅唇，聯想到《東邪西毒》中張曼玉的面部大特寫，同樣的深情而又無奈，令人扼腕嘆息。王家衛的愛情表達里沒有輸贏，只有錯過。

“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敝袊说南嗵?，一般都講究一個“緣”字。因緣際會，得以相識，而卻又無法把握命運的聚散離合。從公映的影片版本來看，張震飾演的“一線天”的線索并未完全展開，宮二在火車上掩護一線天逃離日本人的追殺之后，兩人的生命軌跡再無交集。這與王家衛作品中人與人之間擦肩而過的疏離感是一脈相承的，如《重慶森林》中曾說過:“每天都有機會和很多人擦身而過，而你或者對他們一無所知，不過也許有一天他會變成你的朋友或知己。”在距離的意義上，宮二與一線天是彼此生命的過客，但隨著敘事進展到后半階段，葉問、宮二、一線天分別從大陸不同的地方流落至港，偶然之中似乎蘊藏著必然，這正是武林人士隨時勢動蕩無所依托的相似命運軌跡。正是由于偶然的“相遇”，人與人才產生了相互之間的聯系，發展了相互的認知和理解，提供了種種可以敘述和表達的故事和境遇。影片中，王家衛除了展現民初武林意象之外，也傳達了一個人認識世界的過程，片中談到“一個人只有翻過一座山，才能將眼界大開。”影片以武俠為依托，實則還是闡釋著人生的哲學。

三、從意象與風格實現“形意”與“風骨”

《一代宗師》于2013年初在國內公映，關于影片的評論呈現兩極，愛者鼓掌叫好，憎者狠狠批評，“挺宗師派”和“倒宗師派”的爭議不斷升級，似乎之前沒有哪一部電影收獲了這么多兩極化的評論。而王家衛電影的有趣之處就在于，影像文本呈現的意象豐富性可以從多個角度進行探討，《一代宗師》呈現出和一般武俠電影不一樣的武俠世界。正如香港導演王晶所說:“發現不喜歡《一代宗師》的人真是看不懂他的用意。你以為王家衛不能把全片都拍成雨中激斗，子怡火車站八卦掌滅張晉這樣的激烈好看嗎?但這跟葉偉信就沒分別了，必須用極王家衛的風格去把這片拍好，才是真正的成功!能抵受無數壓力把片拍成這樣，我佩服。1988年至今，我第一次心服口服。”作為導演風格迥異的慣于拍攝喜劇“無厘頭”的王晶在自己的很多影片中都曾“惡搞”過王家衛影片的經典橋段，并加以嘲諷。而此次的夸贊，確實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和說服力。從武俠功夫片的角度說，《一代宗師》在敘事方法、影像品質、武打形式上，相較于之前的很多影片，都有一個全面的提升。在《一代宗師》里，有著形意、八卦、詠春、八極等不同門派的武術大家，王家衛寄托了自己對民國武林的消逝，對淹沒在歷史之中的武術名家們的追思之情，《一代宗師》像是他寫給民國那個“逝去的武林”的時代挽歌。影片里有很多精雕細琢的功夫演繹鏡頭，王家衛用特有的鏡像語言展現了中國武術的招式之美，不同于現在運用CG技術拍攝的飛檐走壁的魔幻大片，是可以讓人細細觀賞慢慢品味的有余韻的功夫美學?！兑淮趲煛返闹谱饕蝗缂韧目季浚鞣N運鏡下呈現出的唯美構圖讓人嘆為觀止，對微觀世界和人物特寫表情的捕捉增強了影片的內在氣場。其中，雨、雪、霧的場景運用與動作場面結合，使得開篇葉問雨中打斗，雪中宮二的功夫呈現，以及她在霧中火車站的為父復仇，都拍得極具觀賞性。影像語言上，大特寫和長鏡頭的結合，使幀幀畫面呈現出油畫般的質感，無論是金樓的奢華，雪景的純美，打斗的力量，還是寺廟的莊嚴，都讓觀眾感受到一種詩性和哲理交融的意境。

這部影片也有自己的“面子”和“里子”，那就是“形意”和“風骨”。形意表現在王家衛對功夫拳法的鏡頭詮釋，一招一式，盡顯風采，不是花架子。這從演員的長期準備中就可以看出:梁朝偉47歲開始學習詠春，章子怡苦練八卦掌三年，張震最后甚至得到了全國八極拳武術冠軍一等獎。直到影片開拍時，眾多演員已成為了“練家子”，進而來顯示拳路的形意特色和武師自身的“風骨”氣度。梁朝偉和張震也在采訪中直言武術改變了自己原本的性格，在表演上，逐步貼近角色，使打斗和意念都能體現出一種形神兼備的氣勢。而風骨則是王家衛對武林宗師氣節和儀軌的塑造。沒有風骨的突顯，宗師的身份也就遜色不少?！兑淮趲煛烦休d甚多，隱去了常規武俠片中的民族大義及國恨家仇的背景描述，走出了刻意渲染個人英雄主義的俗套，將功夫片從過去“拳頭的宣泄”轉變為對民國時期武林生態的展現上來。大多數的功夫片是寫事件，寫場面，寫熱鬧，而《一代宗師》是寫人心，它把武林人士的精神特質寫出來，尋找和重塑了已經失落的武林風骨和價值觀。

一部好的電影是不可能速成的，都需要時間的精心打磨，在電影觀賞的速食消費時代，王家衛實際上是在用一種非常笨的辦法拍電影，在電影市場票房的推動下，這樣耗費時間和經歷去拍的一部電影的導演已經非常少了，以十年磨一劍的態度和投入，《一代宗師》呈現出的影像質量才得以保證。

［1］海德格爾.詩·語言·思［M］.鄭州:黃河文藝出版社，1989:65.

［2］海德格爾.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M］.美國:印第安那大學出版社，1988:146.

［3］［4］張成.《一代宗師》費心血 千呼萬喚始出來［N］.中國藝術報，2013－01－0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