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川
老馬蹣跚在崎嶇的山路上,心里直后悔;若非晌午在山腳的小店與那窮漢頂撞得紅眉毛綠眼睛,自已也不會負氣趕路落在這前不著村后不挨店的荒野山嶺上。
老馬是牛販子,把山中的病牛老牛便宜買來,一倒手賣給山外,就能賺上一大筆錢。他每年都往山中打幾個來回,受罪不少,利潤卻喜煞人。
時值深秋,天暗得快。很快地,濃重的夜色吞沒了蒼茫蜿蜒的群山。四野黑漆漆一片,夜像怪獸一樣張開陰森大口。更讓老馬頗覺晦氣和詛咒的,是此時又刮起風、飛起雨來。秋天的山風特別兇猛,卷著松濤帶著駭人的聲浪從遠處呼嘯著滾來,橫沖直撞,調戲著崖頭和樹,暴發出尖銳的浪笑,就好像有千百只野狼齊聲怪嚎似的懾人魂魄。那雨呢,也助紂為虐,與風纏綿地卷著扭著,亂箭樣密集地往老馬身上狠狠擊打。霎時,老馬就成了落湯雞。
山風勁吹,寒氣砭肌入骨;山路泥濘,行人舉步維艱。此時此刻的夜是暴躁恐怖猙獰的。“鬼天氣,我日你祖宗八代先人!”老馬叫囂著,為了發泄更為了壯膽。就在老馬惶然無措之際,突然發現前頭有一縷昏黃在風雨中搖曳出幾分凄清與神秘。在這人煙稀疏的老山林里能逢上一戶人家也真是造化!老馬驚喜地抖擻精神朝著光明之處撲了過去,也顧不得在山道上跌了無數次跤的疼痛,就急急地扣響了門扉。
“遭天殺的你終于回來啦!”突兀的吆喝嚇得老馬魂飛魄散,懷疑自己是否碰上了山魅。“吱”的一聲,一個披頭散發的少婦從門縫里探出腦袋,沖老馬喝道:“滾進來啊!”老馬眼尖,瞧出少婦多半是人,便壯起膽子哆嗦了一聲:“大嫂。”
“你——是誰?”少婦的聲音顫栗而又細軟。老馬受了催眠般一陣恍惚:“老——馬。”
“牛頭馬面?” 少婦猛然一下子又推緊了門。少婦的驚駭舉止,讓老馬舒了口氣,“大嫂,我到山那邊走親戚,天又冷又黑,風大雨急,可路還遠,只好向你借宿一夜,我付十元錢行不?”屋內沉寂了一下,然后門開了,飄出柔腔軟語:“進來吧。”黑暗里老馬似乎瞧見少婦眉開眼笑。還是錢的魅力大,他想。在這時常吊起鍋來當鐘敲的山旮旯里,兩元錢都算得一筆財富呢。
老馬進得屋來,借著昏黃的油燈稍一打量,原來這是一座低矮陰濕的草房,四壁昏黑一片如同煙熏火烤的鍋底。夜色好像破壁而入,粘住了每個角落,又鬼頭鬼腦陰森森地圍襲上來,企圖吞噬唯一跳躍的火星。老馬剛剛平定下來的心又懸了起來,只見少婦一頭凌亂的烏發遮住了面容,一雙眼睛卻從發絲間透出磷火般幽藍的光。他暗暗提高了警惕,三千元買牛錢揣在身上,稍一馬虎大意就有可能讓主人謀了財害了命,把你的老骨頭搗碎了往崖下澗里一扔……老馬不敢再往下想,心驚肉跳地打住了思緒。 “大嫂,天冷得很,能弄盆熱水嗎?”他想打破僵局。少婦沉默地去弄了一大盆熱水端來,細碎的腳步就像踩在老馬心上……
身子暖和了些,老馬說:“大嫂,我想早點歇著。”少婦點燈引路來到最里一間擺設雖簡陋古拙卻潔凈的屋子。屋內的床上,一個面黃肌瘦的小男孩蜷縮著伶仃的身子正熟睡著,他嘴角流著涎水,唇緊抿著,隱約地泛起一個交織著企盼和失望的笑。少婦放下油燈,翻箱倒柜地從一個角落的底層覓出一套干爽的衣服遞給老馬,然后伏身抱起小男孩,他被她的動靜弄醒了,嘴里卻含糊地吐著夢話:“求你,給我吃點,好不好嘛!就一點點……”少婦猛揚起巴掌,滯了一下便就落在孩子的臉上,卻是憐愛地摩挲著。
“我住這兒?”老馬忍不住問。少婦受驚地點頭,留下燈,自已卻幽靈般融入沉沉黑暗。老馬滿腹狐疑:這婆娘,瞧她當初多潑辣,眼下卻溫順得反常,不知耍啥鬼把戲。他覺得身上寒意襲人,目光不由得投向手中干爽的衣服;這衣服極其陳舊,但看得出質地特好,絕非山里人所能穿得起的。老馬的腦海里浮現出晌午在山腳小店與自已爭吵的山里窮漢那身狼狽的穿著,心中便一閃:這家的男人呢?怎么一直不見?他思索的目光凝視著衣服上一團淺色的印跡——血,一定是!他猛一激靈,嗅到那刺鼻的血腥,窗外的風聲雨聲也好似凄切的哀號和嚶嚶的幽泣,那準是暴斃在此的借宿者的鬼魂在訴說冤屈。老馬越想越玄乎,心跳更勝打鼓,抖索著把換下的衣服亂七八糟地甩在一旁,這是他借宿的經驗,好給欲圖財害命的主人造成沒油水可撈的錯覺……
正在老馬輾轉將眠壓得竹床吱呀呻吟之時,一聲吆喝猛然驚飛了睡意,他忙凝神傾聽。
“遭天殺的,你可回來了。”
“……”
“呸,別一說就毛手毛腳。”
“嘻,你發啥火?怪我沒早些回來同你親熱嗎?”
“瞧你那副猴相。”少婦的聲音趨于軟和,“干么這么晚才回來?外頭風雨多大,小心著涼呢。”
男人樂道:“哇,鍋里煮的是啥東西?這么香,我這是沾了誰的光?”
少婦似乎附著男人耳語了幾句,男人道:“……怪不得。看在錢的份上,應該的應該的。”
——看在錢的份上!好啊,終于露出狐貍尾巴了,老馬的神經繃緊了。小男孩聽說有吃的,一雙手兒拍得啪啪響,“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狗崽,這碗面湯給那位大爺端去。”“好!”小孩脆生生地答應。老馬聞聲瞇起眼睛佯裝睡著,小孩捧著一只熱氣騰騰的海碗小心翼翼地摸黑走了進來,他把碗擱在放油燈的桌上,噓口氣,以童稚的聲音說:“香死人的面湯竟然把他逗不醒,這老伯真是個死人。”他伸手搖了搖老馬,見老馬睜開眼來,他便展顏一笑轉身溜去。這是一碗灰乎乎的麥面糊糊,其中有不少面塊,雖然粗糲但是勾起了老馬強烈的食欲,頓時覺得饑腸轆轆。他捧起碗湊到嘴邊,正要喝……心里突然“哎呀”一聲:老馬啊老馬你好糊涂,虧你還是老江湖,熟讀《水滸》,怎就沒料想到這面湯里萬一下了蒙汗藥呢?老馬躡手躡腳地把面湯倒在了窗外。
“媽,那個老伯一副很有錢的樣子呢。”小孩說,“我若有錢多好啊,就可以上學了,也用不著半夜里餓得睡不著覺了。”
“是啊,狗崽。瞧你媽,別人說借宿一晚給她十元錢,她就樂顛得像撿了寶貝似的,還要破例一次招待人家。”男人說:“說起錢來我真有點來氣,我們不缺胳膊不少腿,沒少挨累,還是窮得叮當響,同山外人一比就像矮了一頭似的。唉——就說今天晌午的事吧,我在山腳的小店打尖,一個山外人打扮的老頭竟然不準我跟他同桌,為啥?還不是因為我衣服破爛骯臟,他怕沾染了晦氣唄!我當然不服,‘你是人我也是人,你能坐我咋就不能坐?老頭就與我爭執起來,后來他見我執拗便獨自另霸了一張桌子,先點的酒菜卻不要,說舍棄給我,并譏諷,‘怕只怕你山豬子吃不來細糠呢!我的肺差點兒要氣炸,沖上去扭住他。不是大伙勸阻,后果沒法兒想!”老馬驚呆了,好熟悉的口音,是他,真是冤家路窄啊……
“這種人真可惡,還不是仗恃有兩個臭錢!真該用蒺麻扇他的嘴。你也真無用,換上我甭跟他理論,抄起板凳就砸……”少婦數落起來。
“刀子嘴豆腐心。”男人又樂了。
“媽,我還要……”“嚎屁!這再給那位大爺端去,聽話。”隨著嘟著嘴的小孩再次走進老馬的視線,腳緩滯地移到老馬跟前,沉默地把碗遞給老馬。這碗里依舊是麥面糊糊,但只有半碗,沒有一丁半點的塊狀。老馬見呆立未去的小孩吐出舌頭貪婪地舔著嘴四周,不覺動了惻隱之心:“我不餓,你吃。” “不,不,我媽說過,這是給你的。”小孩的眼睛骨碌碌地盯著碗里,“你嘗嘗,是甜的,可好吃呢!我媽特意往碗里加了兩顆糖精。”糖精?鬼話!蒙汗藥不假。老馬心湖泛起的一絲柔情頓時蕩然無存,卻又讓這一石激起驚濤狂浪……
“婆娘,困覺嘍。”男人說著往老馬這邊走來。“別去。”少婦咬著男人的耳朵一陣嘁嘁喳喳。“什么?你竟然把房間讓給一個毫不相關的借宿老頭,而叫老公睡牛棚去喝西北風!”男人叫囂。老馬想:好厲害的婆娘,竟然把自已的房間讓與我,好讓我安然入睡,她才好干那謀財害命的勾當……他睨了一眼癡立一旁的小孩,突然計上心來,“哎呀”一聲直嚷肚痛要上茅廁。小孩不知有詐,便指點于他。老馬冒著漫天風雨,打擺子般從后門竄到茅廁。這里山中的茅廁脫離住房自成一體,四根竹桿孤零零地支起一個草棚,風雨對竄對過,若遇上風大雨急時,茅廁便嗲聲嗲氣地扭擺起來。老馬看定后頭沒盯梢的,忙把吊在短褲衩里的三千元買牛錢取出藏入伸手可及的茅草中,做好標記,回轉宿處。由于老馬先前心懸著錢的安危而胡思亂想,現在像卸下了千斤重擔般輕松舒暢,卻又感到精疲力竭,漸漸地挺不住濃厚的倦意迷糊起來。依稀覺得外面的山風越刮越猛,肆無忌憚地搖撼著老樹,在光禿禿的樹梢上怪嘯著。門窗在大風中猛烈地搖晃,使人覺得小屋似乎就要被卷走。雨大得像一條條鞭子瘋狂地抽打著世上的一切和睡夢中的老馬。
老馬醒來時天已放亮,風雨經過一夜的折騰好像也疲倦了似的,輕風吹得細雨裊裊如煙。老馬穿好衣服準備告別主人,但屋內空無一人。他出了屋欲到茅廁拿所藏的錢,但放眼一看:天啊!險些昏厥。他急急地跑上幾步,努力地穩住搖擺的身子。茅廁竟然不見了!唯見漫山遍野的茅草紛紛揚揚,似乎都在朝著他譏笑。老馬渾身的血都冷了,這兩個該千刀萬剮拋油鍋的狗崽啊,不惜拆掉茅廁尋著錢席卷著逃了。他的牙幫咬得咯咯響,踉踉蹌蹌地轉過身來。卻見少婦一家不知幾時靜立在他面前,她依舊蓬頭垢面,藏山霧水般神秘朦朧,渾身濕透在風雨中,衣服不知讓什么撕裂了幾道口子,那被撕下的布條如一只只美麗的蝴蝶在風雨中翩翩;捏著一疊濡濕的鈔票。她說:“昨夜風大……你上過茅廁,這大概是你的吧。幾年前曾有過這樣的事。”
老馬似乎明白了一切,急促的呼吸吹得下巴上那一小撮胡子抖動起來,猛然想起那套質地很好的衣服來,那也許是幾年前發生的另一段故事的最好注腳。“我這婆娘對老公吼得兇巴巴,對陌生人卻膽怯得結巴巴。”男人嘴角似乎牽起一絲譏誚的笑,“老頭,我弄不明白,好好的你為何把錢弄丟在茅廁頂上?”老馬無言以對,老臉發燒,很窘迫地作深呼吸,這是寒意頗深的深秋,那雨絲兒卻帶著股溫熱的氣息直透肺腑。
“老頭,我們昨兒晌午的事情也該有個了結了。”男人的眼中跳著奇異的火焰,趨身向前。少婦一把攔住他,”我來,”卻一動不動如石雕屹立,沉寂片刻,她說:“大爺,你聽著,山里人是不可以任意侮辱的。”輕輕的一句卻是那么鏗鏘,老馬被擊倒了,她的形象連同背后襯托著的大山呼嘯著向他直壓下來……
(責任編輯/李亞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