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越地鐵而來

劉潔

題記：孤獨(dú)的人總會被自我營造的世界所打動。

一

從深圳電大的考場里出來，我的頭一陣眩暈。清晨穿著高跟鞋一路狂奔地沖進(jìn)考場，淚眼朦朧地坐定，時間已過去半小時了。而我居然做完全部的題目，在沒有吃一口早餐，甚至是喝一口水，還在遲到半小時的情況下。

坐在右前方那個男同學(xué)，不時從前面轉(zhuǎn)過頭來瞄我的試卷。我盡量忍著，也沒空理他。讓我憤怒的是，他得寸進(jìn)尺，最后的幾分鐘，接連敲我的桌子，嚴(yán)重影響了我檢查題目的狀態(tài)。

羅湖區(qū)的綠化還算不錯，渾身沒有一絲力氣，決定先填飽肚子。不自覺地拿起手機(jī)，看看有沒有自己的微信。有時候我非常痛恨微信，但我顯然已經(jīng)成為它的俘虜。就像QQ上習(xí)慣了隱身，卻仍舊會看看有誰到空間里來過。Z說要來接我，可我拒絕了。我感覺到他最近心不在焉的狀態(tài)。想到這里，心情頓時跌入谷底。我想一個人過完這剩下的半天周末。

可我又是如此害怕一個人。努力回想在深圳認(rèn)識的人，想了一圈也不知道應(yīng)該去看誰。

我給老李發(fā)微信，我想如果他沒回我，我就準(zhǔn)備一個人乘地鐵走到哪兒算哪兒。

可是老李居然很快回了微信，他在南山，離羅湖并不遠(yuǎn)。

“偌大的城市，我也不認(rèn)識什么人，就想去看看你，哪怕說說話也好。”我看著發(fā)給老李的微信，被一種突然而至的脆弱感擊中。

“好，你過來，我去僑香北路接你。”

老李是我老鄉(xiāng)，是一所高中學(xué)校的老師。我很感謝他，那天及時地回復(fù)，還有親切的一句“我去接你”。我只是渴望那一刻有個人出現(xiàn)在面前。

在涌動的人群中，放眼望去，幾乎整節(jié)車廂里都是低頭族。瞄了一眼身邊的女孩，正在用微信聊得熱火朝天。我又看了看我的手機(jī)，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響。

有人說，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傷害，并不一定是你愛上別人，而是在她需要的時刻沒有及時出現(xiàn)。以前，我覺得這話多扯啊，不過，當(dāng)我自己身陷其中的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正是那個對自己毫無辦法的大傻瓜。而更扯的是，你明明看到自己傻啦吧唧的愚蠢模樣，還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看啊看，恨不得煽自己一耳光。

一出地鐵口，就聽到路邊一輛車子的鳴笛，走過去，就看到老李那雙大而溫和的眼睛。他的話不多，穿舒適的運(yùn)動褲，他的車和他的人一樣低調(diào)，他在深圳有兩處房產(chǎn)，再加上他的收入，是典型的中產(chǎn)階級，可是他的車只是普普通通的海馬。

我并沒有問他，他卻像是看透了我在想什么，只是輕輕地笑了笑，“車子不過是代步的工具而已。”

那是溫馨的三口之家，高大沉默的老李，做得一手好菜，可惜我吃過飯，卻還是忍不住喝了一碗他煮的蘿卜湯。

老李給我削了蘋果和橙子，泡好茶，再把遙控遞到我手里。我靠在沙發(fā)上，找了個電影看。他在另一個沙發(fā)上看著看著就睡著了，我們沒聊什么天。仿佛我穿過一條地鐵而來，就是為了看一場電影。

后來跟他們?nèi)デ蝠^里打球。因?yàn)楹翢o準(zhǔn)備，就脫了高跟鞋，光腳上場。經(jīng)常運(yùn)動的自己對于這種場合，輕易就能夠融入。可痛快淋漓的汗水卻并沒有讓心里輕松下來。

忍不住發(fā)了一條微信，點(diǎn)贊的人很多，而期望中的并沒有來看過的痕跡。原來，有時候發(fā)微信，不過是希望告訴某個人自己的狀態(tài)而已。

老李送我到地鐵口，臨下車，大手拍了拍我的頭，卻差點(diǎn)拍出了我的眼淚。我只是輕輕地說再見。老李不知道，這是一個多么溫暖的下午，盡管并沒能有效地遏制住內(nèi)心的悲傷，可是因?yàn)樗募皶r出現(xiàn)，讓我渡過了一個還算平和的下午。

我絮絮叨叨地跟他說起考研時超水平的專業(yè)分與可憐的英語分，說起還在進(jìn)修的雙學(xué)位。說起我不能停止的腳步。他安靜地聽著，不插一句話。

我想我已明確了去路，卻常常因?yàn)闆]有歸路而困頓不堪。

一邊努力地走啊走，一轉(zhuǎn)頭卻發(fā)現(xiàn)身后沒有可以倚靠的港灣，累的時候無處停靠，恐懼得想要縮起來。

我發(fā)現(xiàn)地鐵是個好去處。有人陪伴，而且可以肆意表露情緒。沒有人注意到你，身邊有人，也有安全的距離。

二

Z說傍晚來接我，這一次，我沒有拒絕。但他又一次遲到了。我不知道他的車會停在哪一個出口，所以我不敢隨便出站。站在地鐵的出口處，等待他回復(fù)信息。看一撥又一撥人流從我身邊流過。我希望有人對我叫一聲，或者問一句“姑娘，你為何站在這里？”這樣我會說，“我朋友會來接我的。”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想說這句話，也許是想證明，這世界有一個人很在意我的情緒。

可是沒有一個人問我，我站了足足二十分鐘。原本我可以找個臺階坐下來的，我和自己賭氣，就一直站著，堵在心里的情緒在不斷惡化。穿高跟鞋的腳因?yàn)殚L久地站立而隱隱發(fā)痛，我希望它痛得更厲害些，這樣我可以暫時不去想他怎么又遲到了這件事，我會忽略掉他怎么一整個下午都不曾發(fā)一條微信來問問我。

后來，他總算回復(fù)了信息。我終于可以出去了，外面天已黑透。大風(fēng)的路口，我看到一個嬌柔的女孩牽著一只看起來異常兇猛的狗。我故意從她們旁邊經(jīng)過，我想這狗看起來這樣兇，如果它出其不意的發(fā)起瘋來，咬我一口，我傷得很重。這樣Z會不會把車開得快一點(diǎn)，會不會想起，原來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會擔(dān)心我了。

可是我又在路口站了那么久，那只狗并沒有咬我，它甚至好像是沖我笑了笑，像是被我悲傷的神情給嚇住了，往它美麗的女主人身邊縮了縮。

Z打電話讓我穿過車水馬龍的路口，說他的車停在另一個出口，可我站在十字路口，茫然地不知道過哪一個馬路才好。

他終于還是來接我了，他用手指尖輕戳一下我的背，然后就轉(zhuǎn)身在前面走掉了。很顯然，他對于下了車過來接我這件事覺得很麻煩。我拖著發(fā)痛的腳，看著他的背影，我像是一個失去雙親的孤兒，心里滿是悲傷，卻還不得不跟著認(rèn)養(yǎng)我的親人走著。我心里充滿抗拒，我在這暮色四合的街道，滿心抗拒和悲涼地跟在一個沒有表情和含義的背影后邊。

一股漠然的大風(fēng)，從心頭呼嘯而過。心頭的缺口上風(fēng)聲鶴唳。我很想蹲下來，挎包里裝著好幾本書，異常沉重。可我不敢叫他幫我，他像是在生氣，生氣我沒有自己走過馬路。

我想起，幾個月前，我從研究生考場里出來，背著雙肩包走出來的時候，看到他一個人在學(xué)校的球場上一圈圈地走著，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走向他，他帶著焦急而又迫切的表情。我看到他剛剛理過的頭發(fā)，看到他穿著最喜歡的那件暗紅的皮質(zhì)上衣。

“整個人群里，就你最好看，這些學(xué)霸們都長得太難看了。”

我在心里偷偷樂了一下。

他有把我逗笑的能力。而事實(shí)上，如果你在意某個人，那么他做的每件事都容易讓你快樂。比如，我看到他戒了煙，我看到他開始穿以前從不穿的牛仔褲。

所有這些，都不能抵銷這一刻的難過。我開始說尖刻銳利的話語，我不能控制自己。他一直不說話，他從來不說一句話，在我說刻薄話語的時候。我看到他的眼眶微微泛紅，可我停不下來。

我知道，是我把他推開的。

有些人很輕地走進(jìn)生命，相處意外得如此之沉。是誰說的，如果你愛得更多，心的容量也會變得越來越大，而映襯你內(nèi)心最柔軟的部分，戰(zhàn)勝你的恐懼，最后在世界的夜空綻放如煙花。

這像一個可怕的預(yù)言，即使你知道那是煙火的美麗，卻還是義無反顧，投入得徹底。

幻象中有一個干凈的世界，每個人都穿著簡單舒適的衣服，每個人都聽著舒緩悲傷的歌，每個人對著自己的手機(jī)說話，到處都是暖洋洋的。但孤獨(dú)感依舊無處不在。人們在尋找愛，體會愛，探索愛，在愛身上找到自己，再被愛改變，甚至被愛消滅。

我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吞噬，卻連拉自己一把的力氣都沒有了。

三

弟弟又給我打電話了，他說父親不顧家人的勸阻，執(zhí)意要離開。父親的前半生，因?yàn)橐粋€女人的離去，而辛苦奔波。后半生，又因?yàn)榱硪粋€女人，遠(yuǎn)走他鄉(xiāng)。

我從排斥那個女人，到心平氣和地給她打電話，到最后，我唯一的期望是，只要她和父親安寧地過著就好，無論她是怎樣的人，無論她喜歡不喜歡我們，我都無謂。我跟弟弟妹妹說，我們喜歡與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父親開心和歡喜。他應(yīng)該有自己的生活。

可父親像是完全變了個人，他要賣掉所有的東西遠(yuǎn)去，他指著弟弟的鼻子罵：“這是我掙的錢，這是我的家業(yè)，我想如何處置，跟你們毫無關(guān)系。”有些話一說出口，就再也收不回去。而往往我們感覺受傷，皆是因?yàn)樵谝狻?/p>

弟弟請了假去陪著即將離開的父親，即使我們都知道，這樣短暫的陪伴并不能改變什么。

我們因?yàn)楣陋?dú)而渴望愛，卻因?yàn)閻鄱庸陋?dú)。如果恰好你愛的人也愛著你，那么孤獨(dú)可能會獲得某種稍稍的慰藉，但倘若遭遇現(xiàn)實(shí)的重重折磨，也許彼此磨合并且獲得共識，相偎相伴，而也許這孤獨(dú)永無止境。

弟弟在電話里哭著問我：“姐，我們的爸爸為何會變得這樣陌生？”

我輕輕地安撫他。我說：“沒事呢，還有姐姐在啊。”

我理解父親為愛癡狂的心情，我理解弟弟的痛苦，可我，獨(dú)自蹲在陽臺上，給我的表姐打電話。我說姐姐，我快撐不下去了，我哭得直不起腰來。

越愛越孤獨(dú)，卻唯有愛是唯一可以與孤獨(dú)抗衡的東西。

離不開，又深陷其中，無力自拔。

四

我給Z發(fā)微信，他的回復(fù)簡短匆促，我打消了想繼續(xù)說話的念頭。

找一部電影來看。電影《她》又名《云端情人》，在西奧多與沙曼薩的戀愛中，我看到了一段真正意義上的親密關(guān)系，它是突破自我和持續(xù)成長的最好機(jī)會。每個人都在內(nèi)心深處渴望與人親密，但同時又害怕在完全的暴露中失去自己，這就是人自私的表現(xiàn)，而電影里也說“感情最怕的就是自私”。

所有相愛都是兩個個體、兩個靈魂的碰撞。沙曼薩只是一個電腦操作系統(tǒng)，她的靈魂總在無止境升級改版，而人類卻只愿原地踏步；她愈愛愈龐大無垠，愈懂得愛之真諦是源于你愛全世界，人類卻從來只想獨(dú)占。

被溫暖到心碎的鏡頭完全攫住，詩一般純凈的詞句穿過耳朵，又從心底汩汩涌出來。看著愛情從誕生到進(jìn)化到淡漠到消亡，最后她消失在漆黑夜空的雪花里，一切歸于沉寂。愛是觸不到的“輕舞飛揚(yáng)”，所以才那樣令人心醉又心碎。

在高聳林立的大廈頂端，在車來人往的地鐵街口，在喧囂繁華的夜市長道，在落日激浪的靜謐海邊，只有“她”的聲音才貼近你的心。

我記得和Z吃飯，他總是看著手機(jī)；我們一起爬山，他也是低頭刷著微信。我一個人吃著吃著，頓時覺得整頓飯索然無味沒了胃口。我看他在身后拿手機(jī)使勁地刷啊刷，我就一個勁地往前走。身邊人來人往，我卻感覺如同一個人走在荒漠里。

而若早知愛只是自己說給自己聽的故事，可為什么城市夜晚燈火再美，也比不上你在耳邊淺吟低唱？

西奧多喃喃問道：“薩曼莎你為什么要走？”

她的聲音那樣輕柔婉轉(zhuǎn)，“就像你正在讀的那本書一樣，一本我深愛的書，可現(xiàn)在我的閱讀速度慢了下來，于是詞語和詞語的距離變得無比遙遠(yuǎn)，段落與段落間成了無盡的留白，我還能感覺到你的溫度、我們的故事，但我正站在留白里，站在詞語彼此遙遠(yuǎn)的距離間，一個不屬于物質(zhì)世界的地方，一個我初次發(fā)現(xiàn)的蘊(yùn)藏著世間萬物的地方，我是如此愛你，但這就是我生存的地方，這就是我現(xiàn)在的樣子……”

我想，我就是這樣的心情，獨(dú)自站在人潮涌動的地鐵深處。

我在等待，一個人來接我走。

但真的來了，我發(fā)現(xiàn)即使我坐在他身邊，我們卻像是隔著一個世界的距離。難過的是，我只是現(xiàn)實(shí)里的人，我忍不住怒氣和尖銳的話語，我不能像沙曼薩一樣，用決絕卻凄美的方式告別。

心里已百轉(zhuǎn)千回，卻也可能只是一個人趕赴了一場盛大的孤獨(d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