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義華
摘要:就破產法的司法實踐而言,異化的社會本位論和法律的不完備性是法院濫用重整計劃強制批準權的主要原因。在我國,重整計劃強制批準權的法律規制應遵循從價值取向矯正到制度構建的邏輯進路,在價值取向上應堅持私法自治基礎上的利益平衡原則,在制度構建方面應以私法自治與利益平衡為基礎,進一步完善破產重整計劃強制批準制度的具體制度設計。
關鍵詞:重整計劃強制批準權;法律規制;私法自治;利益平衡;制度構建
中圖分類號:DF411.92 文獻標識碼:A
重整計劃是破產重整制度中最重要的法律文件。它既是重整程序中各方利益主體通過協商彼此讓步尋求債務處理的協議,也是他們同舟共濟爭取公司復興的行動綱領,是貫穿整個重整程序的一條主線。計劃的內容是否公平公正以及是否切實可行,直接關系到破產企業能否重整成功,同時也與債權人、出資人、職工等利害關系人密切相關。因此,2007年6月1日起正式施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企業破產法》(以下簡稱“新破產法”)明確規定重整計劃必須獲得人民法院的批準后方才發生法律效力,債務人也才能執行該重整計劃。而重整計劃獲得法院批準分為“正常批準”和“強制批準”兩種情形。其中,最引人觀注的是重整計劃的強制批準。所謂重整計劃的強制批準是指當所有表決組未能一致通過重整計劃時,法院可以在符合法律規定且充分保障反對者利益的基礎上忽略反對者的意見,強制通過重整計劃,并賦予其執行力。由此可見,重整計劃的強制批準,是國家通過立法借助法院對相關法律關系及當事人利益所進行的一種強制調整,是法院審判權的延伸,充分體現了司法權力對重整計劃的干預。應該說,在立法論上,強制批準基于社會利益優于個體利益的法理念,符合社會觀念中的公平正義,自有其正當性[1]。然而,在深受權力本位執法觀念影響的中國,如何預防強制批準權被法院濫用的問題,則是擺在破產法研究者面前的一個重要課題。為此,本文試圍繞這一問題展開討論,以期為完善我國的重整計劃強制批準制度提供參考。
一、異化的社會本位論:重整計劃強制批準制度價值取向之偏失
新破產法實施以來,重整制度為那些限入困境的企業獲得新生發揮了積極作用,特別是上市公司重整在中國證券市場可謂是如火如荼。根據中國政法大學破產法與企業重組研究中心的統計,截止2011年7月6日有超30家上市公司進入重整程序[2]。其中存在一個比較突出的現象就是幾乎所有上市公司的重整都有地方政府的參與,地方政府扮演了重整中的主要角色,主導了上市公司重整過程。而且,地方法院有希望更多動用法院強制裁決批準重整制度的趨向[3]。法院對于批準重整計劃的態度幾乎是“逢案必裁準”。司法實踐中法院濫用重整計劃強制批準權的現象有不斷蔓延之趨勢。為此,有人曾毫不諱言地說“新破產法實施后,債務重組簡單了,只要債務人聘請評估機構評出企業的償債能力,并在清算條件下的償債率之上加兩個百分點,然后把償債能力分析報告發給債權人,如果重整計劃未獲通過,法院強制裁定就行了”[4]。一旦遇到各表決組未通過重整計劃時,法院往往會根據債務人或管理人的申請以社會利益優于個體利益為由對該重整計劃予以強制批準。
不可否認,一個企業倒閉清算必然會使社會整體利益受到削弱和減少。相反,若該企業能夠通過重整起死回生,不但不會使社會整體利益減少,而且能實現社會整體利益最大化。因此,實現整體社會利益最大化無疑是法院行使重整計劃強制批準權的核心價值取向,破產法的立法理念應從債權人本位理念向社會本位理念轉變。從這個角度而言,新破產法賦予法院強制批準重整計劃的權力確有一定的合理性和必要性。不過中國自古以來有強調社會公共利益而相對忽視個體利益的觀念傳統。因此,高舉社會本位大旗、強調拯救困境企業的強制批準制度,在這樣的土壤中容易變樣,與立法的初衷相悖[5]。而且,中國司法一直依附于國家行政,沒有獨立地位,法官就很難站在社會利益的高度去裁判案件。司法不獨立則實質正義和形式正義都很難實現[6]。何況,社會利益本身就是一個模糊的概念,不同的法官有不同的認識。這樣一來,司法實踐中法院往往將諸如企業破產倒閉所帶來的失業增加、稅收減少、社會不穩定、不利于國有資產保值增值、不利于產業結構調整等均被視為社會利益。這意味著任何表決組或任何債權人的利益都必須服從這些“社會利益”。如果有表決組或債權人不服從這些“社會利益”而拒絕表決或不通過表決,法院則在不明顯違背新破產法第87條第2款規定條件的前提下強制批準該重整計劃。顯然,此時的社會利益或社會本位已經“異化”為了法院濫用重整計劃強制批準權的理據。
二、法律的不完備性:重整計劃強制批準權濫用之原因
傳統法學理論認為法律是完備的。但完備法律理論需要滿足兩個前提條件:一是立法機關可以并且能夠制定出完備的法律;二是法院在執法過程中始終會保持中立的立場。然而,事實上法律通常是不完備的[7]。具體到重整計劃強制批準制度而言,其不完備性表現為:
(一)法院難以在重整計劃批準程序中始終保持中立的地位
首先,法院難以徹底擺脫地方政府的干預。地方政府主導我國當下上市公司的重整便是例證。因此,法院的強制批準權很容易淪為地方政府出于地方利益保護之目的而濫用行政權力干預司法,強迫法院強制批準一些本無可行性或不利于債權人的重整計劃草案的突破口[8]。其次,司法腐敗難以使法院在重整計劃批準程序中始終保持中立的地位。司法腐敗問題一直以來是我國法院系統客觀存在但短期內無法根除的毒瘤。在重整計劃強制批準程序中,如果有人出于私利而賄賂法官,那么很難想象法官在行使強制批準權時會本著中立、客觀的立場作出公平公正的裁量。
(二)重整計劃強制批準制度本身存在制度缺陷
在我國關于重整計劃強制批準的制度設計主要體現為新破產法第87條的規定。即“未通過重整計劃草案的表決組拒絕再次表決或者再次表決仍未通過重整計劃草案,但重整計劃草案符合下列條件的,債務人或者管理人可以申請人民法院批準重整計劃草案:(1)按照重整計劃草案,本法第八十二條第一款第一項所列債權就該特定財產將獲得全額清償,其因延期清償所受的損失將得到公平補償,并且其擔保權未受到實質性損害,或者該表決組已經通過重整計劃草案;(2)按照重整計劃草案,本法第八十二條第一款第二項、第三項所列債權將獲得全額清償,或者相應表決組已經通過重整計劃草案;(3)按照重整計劃草案,普通債權所獲得的清償比例,不低于其在重整計劃草案被提請批準時依照破產清算程序所能獲得的清償比例,或者該表決組已經通過重整計劃草案;(4)重整計劃草案對出資人權益的調整公平、公正,或者出資人組已經通過重整計劃草案;(5)重整計劃草案公平對待同一表決組的成員,并且所規定的債權清償順序不違反本法第一百一十三條的規定;(6)債務人的經營方案具有可行性。人民法院經審查認為重整計劃草案符合前款規定的,應當自收到申請之日起三十日內裁定批準,終止重整程序,并予以公告”。從該條規定的內容看,新破產法已經對法院強制批準重整計劃的條件作出了明確的規定。但是,如果仔細推敲這些條文,并與各國破產法特別是美國破產法相比較的話,其存在的立法不足也是十分明顯的。具體表現為:endprint
1.新破產法未合理設計公平對待原則。公平對待原則是各國破產法均規定的一項原則,指處于同一優先順序的債權人必須獲得按比例的清償。重整計劃是否公平對待了同一優先順序的表決組的成員是法院強制批準重整計劃首先必須考慮的問題。然而,新破產法第87條第(五)項雖然規定“重整計劃草案公平對待同一表決組的成員”,但該條規定的是公平對待“同一表決組”而非“同一優先順序組”。事實上,根據新破產法第82、85條之規定,重整計劃表決時的法定債權組可以分為擔保債權組、職工債權組、稅款債權組、普通債權組、小額債權組(必要時設立)、出資人組(涉及出資人權益調整事項時設立)。但法律并沒有強制性規定同一類別的債權只能分為一組,如果同一類別的債權被分成幾組的話,那么極有可能出現處于同一優先順序但分屬不同債權組的債權清償比例各不相同。普通債權組和小額債權組就是很好的例證。顯然,新破產法的該項規定明顯與“處于同一優先順序的債權人必須獲得按比例的清償”原則不符。這無疑為債務人或管理人惡意制定不公平的重整計劃以及法院濫用重整計劃強制批準權提供了具有可操作性的法律空間。
2.新破產法未規定最低限度接受原則。所謂最低限度接受原則是指法院強制批準重整計劃前表決通過重整計劃的表決組數量的最低限度,即至少有多少表決組通過了重整計劃,法院才可以強制批準重整計劃。在德國,《德國支付不能法》第245條規定,只有過半數的表決組通過重整計劃,法院才可以強制批準重整計劃;在美國,《美國破產法》第1129條(a)(10)規定,法院強制批準重整計劃的前提是至少有一個受損害的表決權組接受了重整計劃。不難看出,德國破產法對最低限度接受原則的法律規定明顯高于美國破產法。然而我國新破產法第87條第1款雖將再次表決和法院強制批準重整計劃的前提限定為“部分表決組未通過重整計劃草案”,但由于該條的立法未直接明確規定通過重整計劃草案的最低表決組數量,因而司法實踐中極有可能出現全部表決組均不通過重整計劃草案但法院卻一意孤行強制批準重整計劃的情況。
3.新破產法未全面規定絕對優先原則。絕對優先原則起源于美國的判例法。在1939年發生于美國的Case v.Los Angeles Lumber Products Co.案件中,美國最高法院第一次提出了“絕對優先原則(rule of absolute priority)”這一概念,并明確了絕對優先原則的含義。美國現行破產法即1978年破產法,審慎繼承了絕對優先原則,并將其作為被強制批準的計劃必須符合的一項核心要件加以明文規定[9]。一般認為,所謂絕對優先原則是指如果任何一組債權人或出資人反對一項重整計劃,則該重整計劃就必須保證,只有這個組的成員獲得充分清償后,在優先順序上低于這個組的其它組才開始獲得清償[10]。絕對優先原則適用于享有不同優先順序的表決組。然而,盡管我國新破產法第87條第2款第(五)項規定“重整計劃所規定的債權清償順序不違反本法第一百一十三條的規定”,但這一規定與美國破產法關于絕對優先原則的規定存在一定的差距。根據美國破產法第1129條(b)(B)和第1129條(b)(C)的規定,重整計劃對于異議的無擔保債權組的清償應該是以下兩種之一:(i)全額清償;(ii)任何數額的清償,前提條件是優先位階低于該組的組別沒有得到任何清償。重整計劃對于異議的股權組的清償應該是以下兩種之一:(i)清算價值和回贖價值兩者中數額較高的一種或者相當于其權益價值的清償;(ii)任何數額的清償,前提條件是優先位階低于該組的組別沒有得到任何清償。不難看出,美國破產法規定的絕對優先原則核心內容在于規制無擔保債權人的債權清償和股東權益分配。然而,在我國,雖然新破產法對擔保債權和無擔保債權的優先順序作出了規定,卻未涉及債權與股東權益的關系,這在司法實踐中有可能出現重整程序被歪曲利用的情形。例如,如果代表股東利益的管理層發現了一個盈利前景很好的項目,為了甩掉無擔保債權,公司可以先努力制造“資不抵債、深陷破產”這一現象,然后再進入重整,從而使破產重整成為負債企業“合法”甩掉普通債權,神奇“扭虧為盈”的工具[9]。
4.新破產法關于法院強制批準重整計劃前的程序設計不健全。公正、正當永遠是強制批準存在的基石。為了保證法院公正、正當地行使強制批準權,各國破產法都比較重視法院行使強制批準權前的具體程序設計。以美國為例,根據美國破產法的規定,美國法院在行使強制批準權之前必須進行的法律程序主要包括:(1)信息披露程序。在美國,對重整計劃的接受或拒絕是在法院確認重整計劃的披露報告后進行的。披露說明的內容視債務人的不同而有所不同。按照美國聯邦破產法第11章的規定,重整計劃表決前的披露一般應包括以下信息:債務公司的背景、歷史以及發生財務危機的經過;解決債務公司財務問題已采取的措施和打算采取的措施;方案提要;比較債權人在破產清算程序下期待得到的分配額和從方案中能期待得到的清償。其目的是為法院作出確認方案裁定援用“最大利益”標準提供參考;提供足夠的財務信息與預測以表明方案的可行性;指出有擔保債權人和債權人會議有沒有就方案對他們的處理表示同意;關于債務公司經理的信息,包括董事、高級職員的姓名與報酬[11]。(2)重整計劃的接受或拒絕程序。美國破產法第1126條詳細地就債權人如何行使重整計劃的接受或拒絕權以及某一類債權視為接受重整計劃的條件作出了規定。該程序類似于我國的債權分組表決制度。(3)重整計劃的修改程序。根據美國破產法第1127條的規定,重整計劃的提出者可以在確認之前的任何時間修改重整計劃。當然,為了防止重整計劃的提出者濫用重整計劃的修改權,該條還對重整計劃的修改內容進行了限制。(4)通告及聽證確認程序。在美國,重整計劃在經過接受或拒絕程序以及重整計劃被修改之后,法庭應當進行通告。之后,法庭應該召開確認重整計劃的聽證會,當然,利益當事方可以拒絕對重整計劃進行確認。endprint
與美國破產法相比,我國破產法僅對分組表決程序、異議組的再次表決程序以及法院強制批準重整計劃申請程序及申請條件作出了原則性規定,并未對重整計劃表決前的信息披露程序、重整計劃的修改程序以及重整計劃的聽證程序作出詳細的規定,這無疑會助長重整計劃制定者的“傲慢”氣焰。在重整計劃的制定者看來,重整計劃的批準只是時日早晚而已,只要其制定了重整計劃,第一次表決不通過,再表決一次,再不通過,直接由法院強制批準即可。至于新破產法第87條第1款規定的“債務人或者管理人同未通過重整計劃草案的表決組進行協商”,形同虛設。況且,該條款并未對債務人或管理人與未通過重整計劃草案的表決組協商后是否可以修改重整計劃作出明確規定。正因為如此,實務界已有人撰文呼吁“破產重整:莫讓債權人會議淪為‘橡皮圖章”[12]。
5.新破產法未規定重整計劃強制批準后異議利害關系人的救濟程序。破產程序與訴訟程序相比更為復雜,因為破產程序中既涉及實體問題又涉及程序問題。一旦處理不當,則直接損害相關利害關系人的合法權益。以重整計劃強制批準制度為例,破產法一方面賦予了法官在強制批準重整計劃時享有較大的自由裁量權,另一方面,由于重整計劃內容本身與商業活動緊密相關,作為非商人的法官難免在行使重整計劃強制批準權時出現差錯或濫用職權。因此,為了糾正法官濫用或誤用重整計劃強制批準權的行為,美國破產法在“第11篇項下案件引起的核心訴訟”中明確規定:“債權人對重整計劃批準持有異議,認為重整計劃不符合法律規定或者侵犯自己合法權益時,可以直接向破產法院提起訴訟,并且,債權人對破產法院裁定不滿的,還可以向地區法院甚至巡回上訴法院提起上訴”[13]。然而,我國卻缺少重整計劃強制批準后的類似程序。這意味著,一旦重整計劃獲得了法院的強制批準,即便持反對態度的利害關系人認為法院不應該批準該重整計劃,也必須無條件服從重整計劃。新破產法沒有為其提供相應的權利救濟途徑。顯然,這樣的制度設計無疑不符合破產法所追求的公平、公正價值理念。
三、價值取向矯正與制度構建:規制重整計劃強制批準權的法律思考
就破產法而言,我國規制重整計劃強制批準權應遵循從價值取向矯正到制度構建的邏輯進路。
(一)私法自治與利益平衡:規制重整計劃強制批準權的價值基石
破產重整從本質上說是挽救快要破產的債務人,維護社會秩序,保障社會的安定,避免企業因解體造成激烈的社會動蕩。長期以來,大多數學者主張破產重整在價值取向上實行的是社會本位說,即要求其他個人利益或群體利益必須服從社會整體利益[14]。總體而言,將破產重整的核心價值取向定位為社會本位,本身并沒有錯。但是,因為強調社會本位或社會利益最大化而漠視私人利益或者將社會利益無限制擴大化,卻是錯誤的。對于重整計劃強制批準制度而言,社會利益的最大化是建立在妥善處理好債權人、債務人、出資人、職工等私人利益基礎上的。換句話說,如果債權人、債務人、出資人、職工等私人利益無法得到保障,那么所謂的社會利益最大化也必將是“異化”的社會利益最大化。因此,在我國確有必要在理論上重新矯正這種異化的社會本位論。考慮到我國“政治國家對市民社會的干預、公法與私法的混淆已經嚴重影響了立法和司法”的客觀現實[15],我國重整計劃強制批準制度在價值取向上應堅持私法自治基礎上的利益平衡原則。
1.重整計劃強制批準制度中的私法自治原則。我國的破產法是同時兼有民商法和經濟法雙重性質的法律。但長期以來學者們較為重視從經濟法角度去研究和論證重整計劃強制批準制度在維護社會整體利益上的合理性,至于重整計劃強制批準制度中帶有民商法屬性的私法自治問題卻被學者們忽略了。實際上,破產重整作為一種再建型債務清理制度,主要是通過債務調整和企業整理來實現企業的起死回生。作為破產重整的最重要法律文件的重整計劃,在內容上也主要是圍繞企業的債務調整方案和企業整理方案來制定的。很明顯,企業的債務調整方案和企業整理方案主要涉及的是私人利益,屬于私法范疇。因此,法院在強制批準重整計劃時首先應遵循私法的基本原則——私法自治原則。
當然,從表面上看私法自治與法院的強制批準似乎存在矛盾,因為法院的強制批準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對私法自治的一種限制或否定。從各國的立法經驗來看,兩者并非不可調和。以美國為例,《美國破產法》第11章基本上采用了當事人意思自治的原則,把有關債權人調整和企業的整理的一系列事項的決定權,交給了對企業享有債權和其他權益的人們,但同時又規定在符合“公平和衡平”原則的標準下法院有權不顧債權人的反對而強制批準該重整計劃。只不過在私法自治與法院的強制批準之間,《美國破產法》更加重視私法自治。可以說美國破產法規定的重整計劃強制批準制度是建立在遵循私法自治的基礎上的。而且為了充分保障私法自治,《美國破產法》在重整計劃內容的強制性要求、重整計劃表決前的信息披露、重整計劃的異議和聽證、重整計劃利害關系人的救濟等方面都有獨到的制度設計。而這些內容恰好是我國新破產法立法缺失的地方。
2.重整計劃強制批準制度中的利益平衡原則。維護社會利益的最大化是重整計劃強制批準制度在立法論上的主要理由。然而具體到司法實踐中如何判定個案中的“社會利益”卻是呈現在法院面前的一個法律難題。因為除非有法律的明文規定,法院很難將某一個或某一類具體的私人利益或團體利益界定為“社會利益”。實際上,“社會利益”本身就是一個較為抽象、模糊的概念,它是建立在諸多個體利益、團體利益基礎上的一個利益集合。具體到重整計劃而言,重整計劃中的社會利益本質上就是債權人、債務人、出資人、企業職工、政府等多方利益主體的利益集合。從這個意義上講,重整計劃是整合了多方利益主體利益訴求的綜合方案。然而,實踐中重整計劃中每個利益主體的利益訴求是各不相同的。如果每個利益主體僅僅考慮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則其在表決重整計劃時極有可能出現波斯納先生所說的“搭便車問題”(即堅決不讓步)[16],重整計劃所要追求的社會利益最大化將難以達到。由此可見,為了確保重整制度維護社會利益的目標得以實現,法院必須在平衡各方利益的基礎上強制批準重整計劃。因此,利益平衡原則無疑是法院強制批準重整計劃時應遵循的基本原則。當然,需要指出的是,法律上的利益平衡分為法律制度上的利益平衡和司法裁量上的利益平衡。前者可稱為狀態的平衡,即平衡應是法律的最優化狀態;后者可稱為方法的平衡,即解釋及適用法律的平衡方法[17]。因此,重整計劃強制批準制度中的利益平衡原則,既需要立法者在制度設計上注重體現利益平衡原則,更需要法院在行使重整計劃強制批準權時堅持這一原則。endprint
(二)制度構建:規制重整計劃強制批準權的立法建議
為了規制法院重整計劃強制批準權的濫用或誤用,我國確有必要以私法自治與利益平衡為基礎,進一步完善重整計劃強制批準制度的具體制度設計。為此,提出如下立法建議:
1.合理設計公平對待原則。為了避免出現處于同一優先順序但分屬不同表決組的人存在不公平對待的現象,筆者建議將新破產法第87條第(五)項規定“重整計劃草案公平對待同一表決組的成員,并且所規定的債權清償順序不違反本法第一百一十三條的規定”修改為“重整計劃草案公平對待處于同一優先順序的人,并且所規定的債權清償順序不違反本法第一百一十三條的規定”。
2.明確規定法院強制批準重整計劃前至少有一個表決組通過了重整計劃草案,并將債務人或者管理人與未通過重整計劃草案的表決組協商程序改為“重整計劃修改程序”。具體條款設計為:將新破產法第87條第1款修改為“在至少有一個表決權通過重整計劃草案的前提下,債務人或者管理人可以在不損害其他表決組利益的前提下同未通過重整計劃草案的表決組協商修改重整計劃。協商修改重整計劃后,債務人或管理人應當將修改后的重整計劃提交給人民法院和債權人會議,并由未通過重整計劃草案的表決組對修改后的重整計劃再次表決一次”。
3.完善絕對優先原則。為了保障債權人的合法權益,筆者建議在新破產法第87條第2款的基礎上增加一項:“重整計劃草案應公平調整債權人的權益和出資人的權益,在債權人未按照重整計劃草案獲得足額清償前出資人不得享有投資收益分配權”。
4.完善法院強制批準重整計劃前的程序設計。
(1)增加規定信息披露報告的制作與提交程序。信息披露是否真實、全面,直接影響債權人是否積極、善意地行使表決權。只有債務人或管理人真實、全面地披露與重整計劃相關的信息,作為一個理性的債權人在權衡利弊后才會同意重整計劃草案。顯然,增加規定信息披露報告的制作與提交程序,既尊重了債權人的意思自治,也減少了法院強制批準重整計劃的適用空間。具體立法建議為:將新破產法第79條和第80條修改為:“債務人或者管理人應當自人民法院裁定債務人重整之日起六個月內,同時向人民法院和債權人會議提交重整計劃草案和信息披露報告。前款規定的期限屆滿,經債務人或者管理人請求,有正當理由的,人民法院可以裁定延期三個月。債務人或者管理人未按期提出重整計劃草案或信息披露報告的,人民法院應當裁定終止重整程序,并宣告債務人破產”、“債務人自行管理財產和營業事務的,由債務人制作重整計劃草案和信息披露報告。管理人負責管理財產和營業事務的,由管理人制作重整計劃草案和信息披露報告”。同時在新破產法第81條之后增加一條規定,即“信息披露報告應當包括下列內容:債務人的基本情況以及發生財務危機的經過;債務人的債務構成結構;解決債務人財務問題的基本設想及其可行性分析;債務人破產的債權清償比例估算;重整成功后的債權清償比例估算;與重整計劃相關的其他需要披露的事項”。
(2)增加規定法院強制批準重整計劃前的聽證程序。從我國新破產法的規定來看,當債務人或管理人按照新破產法第87條的規定提出了強制批準重整計劃的申請后,人民法院在自行審查并判定該計劃符合強制批準重整計劃的條件后便可以直接裁定批準該計劃。顯然,人民法院的這種自行審查模式帶有一定的片面性和主觀隨意性。因此,為了保證法院在強制批準重整計劃前獲得全面、充分的信息,作出科學準確的綜合判斷,法院有必要聽取異議表決組的意見。基于此,筆者建議在新破產法第87條前增加一款,即“人民法院在收到債務人或管理人提出的批準重整計劃的申請后應當及時召開聽證會,聽取其他異議表決組的意見”。
5.增加規定強制批準重整計劃后的異議利害關系人的救濟程序。從我國新破產法的規定來看,一旦法院裁定批準重整計劃,重整計劃即發生法律效力,相關利害關系人必須無條件執行重整計劃。然而,司法實踐中法院濫用或誤用重整計劃強制批準權的情況時有發生,因此,新破產法有必要規定利害關系人在重整計劃強制批準后享有相應的救濟權利。為此,建議借鑒美國破產法的規定在新破產法第88條之后增加一條,即“在重整計劃批準后執行完畢之前,對重整計劃持有異議的利害關系人確有證據證明重整計劃的內容違反本法第八十七條第二條之規定的條件的,可以債務人為被告向作出強制批準重整計劃裁定的法院的上一級法院提起撤銷重整計劃之訴。上一級法院審理后,認為利害關系人提出的理由成立的,可以依法撤銷下一級法院作出的強制批準重整計劃的裁定。一旦強制批準重整計劃的裁定被撤銷,人民法院經管理人或者利害關系人請求,應當裁定終止原重整計劃的執行,并宣告債務人破產。原重整計劃已經部分執行的,參照本法第九十三條第二、三、四款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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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gal Regulation on Bankruptcy Reorganization Plan Mandatory Approval Right
CHEN Yi-hua
(Department of Law and Politics, Zhaoqing University, Zhaoqing 526061, China)
Abstract:In terms of the judicial practice of bankruptcy law, the alienation of social standard theory and imperfection of law are the main reasons for the abuse of mandatory approval right. In our country, legal regulation of bankruptcy reorganization plan mandatory approval right should follow the logic road from the value orientation correction to the system construction. On the value orientation, we should insist on the principle of balancing of interests on the basis of private law autonomy;in the aspect of system construction, we should further improve the concrete system design of bankruptcy reorganization plan mandatory approval on the basis of private law autonomy and balancing of interests.
Key words:reorganization plan mandatory approval right;legal regulations; private law autonomy; balancing of interests;system construction
(責任編輯:李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