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曉威
確實有這么一把椅子,不知其何所來,也不知其何所去。
可能是揀來的,可能是別人送的,更有可能是在某個單位或集體的一次辦公用品分流中,按照良幣逐劣的原則,徹底給清理出來的——落入我這樣的尋常百姓家。當然,它那么笨重,陳舊,連我也只會讓它待在露天的院子里。
它據墻而立,偏安一隅。它自身仿佛就是一座監獄,這種感覺來自它那幾何圖形的堅固條欄,并延伸人坐上去的假想。不須仔細回憶,我一次也沒有坐上去過。它太是一把本色的椅子了,身上沒有任何光漆,連風塵也不落,只露出一把歲月的骨頭。它默默地配合陽光,并節省后者多余的溫暖。
我用它洗臉,前提是放上一只臉盆。它的高度正好,我彎腰的角度想來對它也會感到滿足和愜意。雨天的時候,我并不費力搬回(我不相信一只洗臉架會害怕水弄濕了它)。如此,它陰暗地變了臉色,次日我拎起它,會感覺拎起一個醉漢沉重的睡眠。
我拎它做梯子用。雨天過去,房頂上煙囪的引風機注定要生銹的,我要把它修理轉動。這樣,我平生又一次接觸到四條腿的梯子——當我這樣想的時候。我一腳踩上它,第二腳踏上窗臺,再一腳蹬上柴火垛,于是我便敏捷地來到房頂。我四處環望,樓越蓋越高,越蓋越高,它們忽然提醒我這樣一個事實:梯子們都干什么去了?跟高度有關的東西,原來竟會跟高度無關。
我也會拿椅子撒氣,像大多數人一樣。只是,我從未見到一個人在辦公室生起氣來不是拍桌子,摔椅子,而是拍椅子,摔桌子。體積和重量仍跟尊嚴有關。再說,一個人拍椅子,弄不好是溫情和讓座的表示。雖然是在院子里,我也只好選擇一腳踢開它。
被踢倒的椅子仍舊是立方體,也就是說,你可以接下來坐上去消消氣。但我不會。倒不是跟自己較勁(在一只椅子面前有什么下不來臺呢?),那樣我得回到屋里換一套跟它近義的打扮。
我只見過一個人坐過它,可惜我不認識他。一個三輪車夫幫我推了一天的磚,事后我倆都疲累之極。付賬的時候,在院子里,他一屁股坐在那只破敗的椅子上,毫不掩飾他瞬間得到的休憩和快樂;而我站著,遞上錢,強撐著要跪下去的雙膝。那一刻,我明白了,有些所謂低賤,憑你多么高貴,人家也不會輕易交換。
冬天的時候,我需要伐木取暖。我把買來的不成材的圓木一端拄地,另一端靠椅子支起,用鋸將它們一根根鋸斷。這樣,椅子肯定成為替我扶定木頭的好幫手。幾個冬天下來,它快要散架的時候,看吧,總會及時有另外的木頭扶定住它的身板。
這只椅子后來哪里去了呢?我記不住。也許,它就是成為最后的取暖木材而消失了吧?或是流落到別人的屋檐。

2005年讀魯院全國第四屆高研班時,與妻子在北京胡同
這正如我經歷的一些事,一些人……不知其何所來,驀然,也不知其最終所去。但是,它們確乎在過,活過。因此,一切人和事,不是名詞,像這把椅子,它是動詞。
我在平房居住的時候,受母親愛花的影響,曾在平整潔凈的青磚院落中,依墻辟了一畦花圃,準備抽空或遇到好的花籽,買來種上。
不知是我的疏懶所致,還是別的什么原因,天氣漸漸轉暖,花籽卻一直沒有買來。眼看那塊空閑的地上,不知不覺長出了淡綠的小草,如同步入青春期的男孩子唇上現出稚氣的胡髭一樣,顯示它不可抗拒的生命力。我想起自己以前,每每養花,不是忘記澆水,就是疏于施肥,到頭來總是弄得花兒稀稀,我心棲棲;花兒枝枯葉落,我焦頭爛額。父親奚落我說:你不如養草罷!
我想,今番就養草吧。
此時三月剛過。記得《離騷》有言:“恐鵜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宋代張先也說:“數聲鵜鴂,又報芳菲歇(《千秋歲》)”。鵜鴂又叫杜鵑,或子規。大約屈原和張先同是南方人的緣故,鵜鴂在他們那里的鳴叫,意味著春將盡,百草不再生長。而北方,鵜鴂的鳴叫恰喚醒了沉眠的春天,百草吐綠,蓄勢而發。或也因此,鵜鴂有了一個北方的名字:布谷。
便在布谷鳥與春雷的叫陣聲中,草們就著雨水,吃著陽光,一點點長起來了。
到了夏天,我那其實難副的花圃里,便成了活潑恣肆的草的淵藪。它們雖沒有花的調姿弄影,嫵媚鮮麗,卻也芊綿蕃茂,橫逸斜出;雖沒有花的芬芳馥郁,香被四鄰,卻也幽冽如縷,爽人肺腑。它們招不來蜂子,也引不來蝴蝶,但它們的草莖罅隙間,卻是另些昆蟲們的樂園——一只冒失的螞蟻,順著莖桿爬到頂端又匆忙退下;一只試飛的螞蚱,怎么看都像地面甩出的一枚飛鏢;金色的、專吃有害介殼蟲的七星瓢蟲,扇動起翅膀就像空氣里漾起的漩渦;而蟋蟀,到了夜晚,它開始歌唱,如法布爾所說,它贊頌灑在它身上的月光,贊頌給它食物的青草和給它遮風蔽雨的退隱所,贊頌生活的樂趣和幸福……
我發現,養草有別于種花的要義還在于,種花從花籽植入土壤起,你守候與等待的便是一份意料中固定和呆板的圖景,蘭籽生蘭花,菊籽長菊花。草們春天冒尖,你不知它是哪一種草,它們一律是綠的表現形式。經過夏天,進入秋天,你才發現,大地的精氣凝聚竟是如此豐盛和磅礴,給予你的竟是眾多的驚喜與長久的回味。這是生活的隨意性,正是有了隨意性我們才追逐和熱愛生活。看看那些草吧,薤白,又叫小根菜的,曾怎樣陪伴你喝下難以下咽的稀粥;蒲公英,又叫婆婆丁,曾怎樣彌漫你童年蒼白的游戲空間;馬齒莧,鄉間的奶奶雖未讀過《食療本草》,卻也用它為你“止痢、治腹痛”;拉拉香,還記得你失戀的淚水打濕過它嗎?便是那些無名的青草,又多少次出現在與友人離別的背景之中,“青青河邊草,綿綿思遠道(漢?無名氏《飲馬長城窟行》)”。“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南唐?李煜《清平樂》)”。
草,伙隨著歲月的一路風塵,原來更如此切近生活本質。我慶幸自己無意中從大地上將它們竊取了一隅。
有一種草,我至今不知它的名字,用手碰它,草籽四濺。一天,還是咿呀學語的女兒蹲在草叢前專心致志,我問:“你干什么呀?”女兒稚聲答道:“我在找打手草。”
打手草,多么動聽的名字!原來,更質樸的才給人以更詩意的發現。
我終究要離開我的小院而搬進混凝土的樓房居所了。因為想念,我時常悄悄回去,從大門縫看一眼我的草們(它們很快就會被主人刈除了),我的家,我的家園。屈子道:“何所獨無芳草兮,爾何懷乎故宇?”唉,古人不知,其誰與知,其誰與知?
在家鄉,一個人不知怎么就很容易成為一個街頭漫望者。而在異鄉,屬于他的身份,似乎只能是街頭的一個匆匆過客。
我見到過許多這種街頭漫望者。譬如在我的家鄉,在隨便的十字路口,在任一棵樹木之下,在某一爿腳步聲寥落的商店門前,不期然就會看到這樣佇望的人。一般來說,他們不像是在等人,而毋寧說他們是在等待或觀望一段風景。等人與觀望風景是有所不同的。另外,他們大都為成年人,而不是兒童。兒童只要在路上,不是行走就是追逐嬉鬧。所以說,漫望者,是對他的家鄉——一切人、事、環境、心情、空氣、山水,有著長久和熟悉的閱歷的人。
等待或觀望風景往往與季節有關。這就對了。在家鄉,季節的訊息還沒有透露一絲風聲,樹木就生長出他想象中的模樣。而在異鄉,他弄不清季節同樹木的關系,他就不會提前印證樹木未來的姿容。樹的下面,與熟悉的身影有關,與一段感情有關,與一聲鄉音有關。想象它們,便是重溫那些人與事。
在南方印制的臺歷上,往往會在夏至之前和夏至之后,印上“入梅”和“出梅”幾個字,而這又關乎北方什么事呢?北方的俗諺“臘七臘八,凍掉下巴”,在南方人看來也是一段并不關情的大話。因此一個人站在異鄉的街頭,不會為此迷戀,不會為此漫望,那一段身處季節之中的情結。一個人處于異鄉季節的心理紊亂之中,會仿佛一個彈熟了電子琴的兒童突然面對一架澀重的鋼琴一樣,不知怎樣撫摸出熟悉流暢的旋律。
除了季節還有人。我在家鄉工作的時候,身處一座三層小樓,閑時經常站在窗戶前漫望樓下的街頭。我會看到熟悉的人,行人,他們聯動了我的神經和心情。我也會看到另一些熟悉的人,是漫望者,他們成了看風景之外的被看的風景。他們和我一樣耽于現實,耽于想念。哪怕這些毫無用處。
有時候熟悉的人也會在空氣中飛揚和亂串。我是說,即便街頭的交談者是兩個陌生人,也會時不時地從他們口中迸出另一個你無比熟悉的人的名字。他使你的視域擁有了更廣闊的空間,自然,也使你擁有了更立體的生活。不是嗎?
我曾經有一次,在家鄉的街頭上騎自行車去辦事。迎面的街道對過,一位多年未見的同學喊著我。我的事情太急了,匆促中只好撂下一句:“在這里等我,我辦完事馬上回來再聊!”我辦完了事,卻昏了頭腦,把這事忘得一干二凈,回途竟抄近路返回家中。我不記得過了多長時間,反正,我吃完了午飯,看了一會兒電視,在看電視的時候,猛然想起了那位老同學。我慌忙查他的手機號碼,打了過去,從手機接通后傳來的背景聲中,我聽到了先他聲音之前的某種熱情問候——他站下來的附近有一家電鋸吱吱作響的手工作坊,我路過的時候聲音在響,手機里的聲音仍舊在響。他憨厚地說:“我站在這里很久很久……”
我相信他是唯一例外的街頭漫望者。他是在等人,不,他也在等待一段風景,只是,他不知道,那一瞬間,他已成為我心中最誠實和美好的風景。
搬家之后,我身處異鄉。幾年來,漫說我站在街頭,即便我在大街小巷不斷地四處游走,也再見不到一個熟人。自然,我失去了站在街頭漫望的理由。終于有一天,記不得季節,記不得時間,我在街頭遇見了一個多年未見的人,我們攀談起來:
“你瘦了。”
“你也是。”
“四十多了吧?”
“當然。”
“只是你的眼睛依舊明亮,有火,有光。”
“呵呵,我們還都記得往日的時光。”
“……不說什么了嗎?”
“哦,來日吧,也許方長。”我們各自走掉了。
我看見的,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