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偉
一
那天是周末,心情郁悶的我獨自來到西城公園。
我在這座城市沒有親戚,沒有朋友,同事也少得很,獨自走在冷清的公園,我才感到自己是多么的孤獨,我不由得有些后悔。當初,母親執(zhí)意讓我報考了水城的公務員,我十二分的不理解,我的理想是畢業(yè)之后能到一座像樣的大城市工作,不說北京上海,最起碼是省會或者歷史名城吧,怎么說我這個重點大學畢業(yè)的高材生也不至于落魄到這樣的小地方來。母親卻說,小地方好,安靜,養(yǎng)心靜氣,沒有壓力。總之她覺得什么都好,還說要不是她退休了,一定也到這里來工作。在母親的倡議下,我認真地看了下水城的介紹,盡管洋縣隸屬水城,還離得不太遠,可是我對水城的認識僅僅停留在母親的解說上。每次回洋縣出洋縣都得到水城坐火車,來來回回的竟然沒有留下任何可以留作紀念的影像,只有水城高大巍峨的火車站留給我些故鄉(xiāng)的親近,水城于我只是一個過客,我從沒有想過有一天會在水城工作。母親說水城離家不遠,公務員工作穩(wěn)定,捧著金飯碗當然好,一向我都聽母親的話,這一次也不例外,過五關斬六將之后,憑著我出色的成績,順利的考取了水城統(tǒng)計局的一個職位。
母親有了驕傲的資本,文化館大院里,母親逢人就說我,一點兒也不遜色于祥林嫂??粗赣H得瑟的樣子,我也得瑟了一下,比當年考上大學還威風呢!
母親曾是文工團的演員,年輕的時候很火,用現在的話說很紅,母親吹拉彈唱樣樣拿手,而且長得據說非常漂亮。其實,不是據說,歲月的痕跡難以掩蓋母親的美貌,從母親的臉上和身材依然可以看出當年的風韻。作為她女兒我是感覺驕傲的,我的妹妹長得就和母親非常像,我有一大半像父親。但我自己怎么看也不像父親,有時候在書房對著父親的遺像我能待半天,黑白照片上父親戴著黑色鏡框的眼鏡,他眼神迷離,似笑非笑的看著我。仿佛有什么話要對我說,一度我都這么認為。
公務員的工作其實挺枯燥的,沒有活力,每天的工作千篇一律,辦公室里總共三個人。一個是穩(wěn)重謹慎的張叔,一個是打扮入時的老女人沈姨。老女人四十多歲色衰年老,缺乏青春氣息,打扮卻很入時,一看穿著就知道家里殷實。一開始,她似乎很討厭我這個年輕的女人,盡管我也將近三十歲了,可是在老女人眼中我是年輕的象征,她有種莫名的抵觸,是同性相斥的抵觸還是更年期的反應我不得而知。為了討好沈姨,我不得不每天在網上搜羅一些美容知識,還把我自以為是的笛子吹給她聽,別說,沈姨還真成了我的鐵桿粉絲,沈姨說讓教她吹笛子,我樂顛顛的答應了,我的笛子可是吹了十幾年了,敢說沒幾個女的吹得過我的,這一點我尤為自信。沈姨慢慢對我好了起來,甚至還有些巴結我了,那當然是希望我對她傳授一些美容保養(yǎng)的知識,實際上我也不懂,但是我那臉蛋在那里擺著,說什么沈姨都信,于是,我就瞎掰一些網上看來的東西講給沈姨聽,弄得她對我崇拜有加的。下了班,我們總是待在辦公室里忽悠忽悠的吹笛子,沈姨不是我埋汰她,音樂細胞是一點兒沒有,音樂熱情可是不減,教她拿笛子,橫豎拿不好,看她拿笛子的笨拙樣子就覺得可笑,不過我還是很認真的教她。
沈姨的心地其實不壞,接觸了才了解,她老公是人事局局長,人事局局長的夫人有些高傲這也正常,這年頭,擺譜的人多了,何況一個局長的夫人呢?沈姨說話聲音很大,做事也很快,有時候快到讓人難以置信。張叔像是巴結沈姨似的,從來不大聲說話,黑色的眼鏡后面,一雙小眼睛閃閃爍爍的,似乎什么都明白,只是不說,屬于明哲保身的那種人,這種人懂得保護自己,在立場上從不發(fā)表意見。張叔的辦公桌沖辦公室的門,一進辦公室第一眼便看到他,我和沈姨一前一后靠著窗戶坐著,沈姨在前,我在后。窗臺寬大,上面擺滿了花花草草的,我最喜歡那盆枝葉垂到窗臺下的綠蘿,綠蘿葉子宛如碧玉,光澤質感的紋理中透著一股青春的蓬勃。我沒事的時候總是把眼睛投向窗臺,這花都是沈姨擺弄的,我原先是這么認為,后來才知,全是張叔的杰作,張叔嗜花草,不抽煙不喝酒,說話不大聲,屬隱忍沉默型的男人。
沈姨起初以為我是外地人,她后來告訴我說第一次看見我,給她南方人的感覺,我說為什么?她說我靈秀,身材臉蛋都不像北方人,還有就是氣質也不像。
我就說一直在南方讀書,可能是被南方 給熏陶了吧!張叔說沈姨崇洋媚外,北方怎么不好了,就南方人漂亮有氣質啊,那你看高遠怎么就這么有氣質,真是的。南方哪一點兒好,小氣鬼,不大氣,還有瘦巴巴的就像缺吃的一樣。聽著張叔一大通數落,我和沈姨笑著說他是妒忌。張叔說不是,是給自己爭理的。
沈姨問我洋縣到水城可有一百多里?我說一百二十里路吧。沈姨說她也去過幾次洋縣,但不多,好像也不太了解,只知道離水城不遠,市里到縣里辦事畢竟少,不像我們縣里必須要去市里,我不怎么喜歡水城,主要還是嫌水城小了點兒,洋縣我更沒打算留在那兒,其實我的骨子里一直希望去南方的一個城市工作,可是拗不過我媽,最后只能選擇水城。
沈姨說水城不大,環(huán)境還不錯,歷史上很有名,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處,沒有壓力,不像大城市節(jié)奏快,老感覺要被淘汰一樣。洋縣畢竟是縣,水城肯定比洋縣好,最起碼是市。
我就如實說是母親的意思,才考了這個公務員,按照我的本意是不愿意待在這里的。沈姨說你媽在水城待過嗎?
我說是的,以前母親在水城作過演員。沈姨睜大了眼睛說,你母親是演員?
我說,以前在文工團唱樣板戲的,附近估計都來過。
“哦,也是,看來你母親能歌善舞的了,怪不得呢?你也該遺傳一些你母親的基因吧,改天單位有活動,我們科室節(jié)目就看你的了?!鄙蛞田@得很高興。
“我可不行,唱歌不行跳舞不行,就笛子吹得還可以, 這是我的強項,唱歌不行天生嗓子不好?!蔽疑卤簧蛞掏频脚_上斬首一樣,我的歌唱得估計跑調能跑到國外去。
張叔接過話茬說,水城的西城公園,有個老頭子笛子吹得挺好的,吹了一輩子了,水城的人一般都知道西城公園的老頭子笛子吹得好聽。
沈姨又說,她還經常去聽,挺好聽的,吹的。不過老頭子有精神病,不說話,每天傍晚都去西城公園的河邊吹笛子,吹過了自言自語的說話,一把笛子不離手,看樣子臟兮兮的,聽說年輕的時候愛上一個女演員,老頭子為了這個女演員瘋了幾十年,終身未娶。
“也不是太神經,就是抑郁吧,和世界隔膜了,和人隔膜了,生活就靠一點兒低保,無兒無女的,無依無靠的,唉,挺可憐的!”
“聽說,有一個外地的女的經常給寄一些錢物什么的,但不知道是他什么人!我們局長和老頭子好像認識,聽說這么多年,都是局長母親時常照顧他的,我們局長的母親可是個好人呢!”張叔感嘆著。
張叔說局長的時候,我才想起剛來單位時對局長的好印象,局長長得慈眉善目,微微發(fā)胖,不說話也不嚴肅,說話時很有力度,局長給人的感覺挺好的,沒有當官的那種威嚴和難以接近,第一次見面我沒認為他是局長。
沈姨極力慫恿我去聽聽,說是公園里的一道風景,掩映在樹林和流水里的笛音絕對不一般。沈姨說著,母親正好打電話給我,我把工作生活情況匯報了一番,便掛了電話。沈姨說,天下作父母的都一個樣,這才走多遠都不放心,我女兒在外地也是這樣,你擔心她她不知道,反過來還嫌你啰嗦,是不是高遠?
我說這就是代溝。
五○后的人肯定理解不了七○后的人。
二
就是那個周末,我去了一趟西城公園。
一去就喜歡上了那里的風景。這當然是我沒想到的。
西城公園顧名思義就是水城西邊的公園,應該是水城最美麗和幽靜的地方,一條玉帶河環(huán)繞著,雜七雜八的果樹和月季花點綴其中,紅艷艷的柿子矮矮的掛在枝頭,仿佛是一盞盞紅燈籠。坐在河邊的石凳上,放眼對面的銀杏樹林,一片暖暖的黃色像是油畫一般涂抹了失意的心情,霎時,煩惱都拋到了九霄云外,間或有幾聲笛子傳來,我便凝神靜聽,曲子清麗哀怨婉轉,仿佛在傾訴無盡的相思。
這就是沈姨和張叔所說的吹笛子的老人嗎?
他坐在河邊枯草衰敗的地上,河邊的幾株蘆葦像是一幅插圖把他生動的襯托出來,他和蘆葦一樣瘦弱,又和蘆葦一樣有精氣,他懷里斜抱著一根笛子,笛子在夕陽下顏色斑駁,但見淡黃色的竹子本色依稀,他就那樣盤腿坐著,嘴里似乎還在喃喃自語,一曲終了,他便抱著笛子不在說話,瘦弱的笛子和瘦弱的他在夕陽下顯得蒼涼,蘆葦隨風搖擺時,他也搖擺。
這個古怪的老頭子。
我在對面的長椅上坐下來,定定的看他。
他吹得曲子是我最熟悉不過的《梁祝》和《春江花月夜》,真的堪稱一絕,笛聲委婉,從心底緩緩流淌,那種不做作自然的藝術手法,仿佛天籟之音,讓人聽完有種欲罷不能的感覺,正如沈姨所言,聽過耳目一新。這也算是西城公園里比較別致的地方吧。欣賞景色的同時,還可以享受音樂的熏陶,何樂而不為呢?
我長久地坐著,沒有動,他也沒有動,日頭一點點的矮下去,矮到公園里看不到對面的東西了,我看著他從河邊草地起身,抱著笛子蹣跚而去,嘴里喃喃自語,他似乎在念叨一個人的名字。
我忽然覺得以前聽過的笛子曲調都那么的蒼白。我忽然對老頭心生了一種好感。
三
晚上,我給母親打電話。
這是很少的事,一般是母親給我打電話,母親在電話里說,今兒個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會主動打電話給我。
我嘿嘿笑著說,在水城聽了曠世名曲,遇到高人了,水城果然出高人,母親在那邊沉默了一會就問我怎么回事。我把在城西公園遇到吹笛子老頭的事簡單說了一下,母親不置可否的應了幾句,說那是民間藝人,不值得奇怪。
母親說天冷了,下個星期叫我回家去拿些過冬的衣服,我說好。
我又給上大學的妹妹打了個電話,妹妹高歌上的是藝校,表演系,她完全繼承了母親的衣缽,唱歌跳舞吹拉彈唱樣樣通,是個快樂天使,和我的脾氣有點反,我是文靜型的不愛言語,什么事都悶在心里,為了母親我可以去水城工作,只要母親不生氣,母親從父親去世以后就活得不容易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孩子日子的艱難可想而知。父親去世十幾年了,為了照顧我和妹妹,母親一直拒絕相親再嫁,盡管我們和大姑媽都極力想說服母親,可是母親卻不讓我們提這種事,一提就給我們急。奶奶腿腳因為早年摔斷過,家里窮一直沒能手術落下了后遺癥,不能干活,走路也是一瘸一拐的,父親去世后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每次姑姑去看到我們就落淚,說這一家子怎么過。非要把奶奶接她家去。
母親執(zhí)意不肯,母親說養(yǎng)老的是做兒媳的責任,兒子不在了,她還有義務和能力養(yǎng)老人,說只要有自己吃的就有老人吃的,說得姑姑和奶奶哭紅了眼。奶奶在大院門口幫路人看看車子,掙點兒買米面的錢,這也就證明她還有用。
妹妹說北京的天氣很冷,說她們學校參加了中央臺一檔文藝節(jié)目演出的錄制,大概明天晚上可以看到,妹妹一再強調說是中央五套節(jié)目,說晚上八點鐘可以看到節(jié)目,叫我一定不要錯過。我說告訴媽了沒有?妹妹樂顛顛地說,你說呢?我說奶奶看了準高興,上電視了嘛,奶奶稀罕唄!
奶奶耳朵背,只能看電視,聽不到聲音,說話要很大聲她才能聽到,平日也不怎么看電視,老太太沒文化,一個字都不識。爺爺也沒多少文化,但培養(yǎng)了音樂素質極好的父親。爺爺是個瞎子,聽說二胡拉得很好,我記不清爺爺的模樣了,爺爺去世時我只有六歲,只記得院子里有棵很大的樹,夏天的時候,爺爺拖著草席在樹下搖著蒲扇,喝著大碗茶。爺爺的眼睛是怎么瞎的,我沒有細問父親,更不敢問奶奶,奶奶拒絕提起爺爺,鄰居唐阿姨說爺爺年輕時很荒唐,至于怎么個荒唐我也不得而知。奶奶明顯是恨爺爺的,一般情況下絕口不提爺爺的事。
撂下電話,我便躺在租住的房子里睡去了,說是睡,其實也睡不著,腦子里一直在想西城公園里老頭子的事。幾十年如一日到西城公園吹笛子,這是多么不可思議的事情,這老頭子為什么要到那里吹笛子呢?
夜靜悄悄的。我住的小區(qū)是新城區(qū),人不多,顯得冷清,臨近水城的玉帶河。玉帶河顧名思義,是河流如玉帶一般,足見河流之美了。仔細聽,夜晚可以聽到玉帶河水拍岸的聲音,這時候一定是起風了,要不玉帶河都是靜悄悄的,無聲無息的穿過水城向東而去。這樣的時候,我又覺得水城的確很美,住久了一定會喜歡這個地方,把這里當作故鄉(xiāng)。
忽然心血來潮,我便翻箱倒柜的找出我心愛的笛子,很久沒有吹過了,雖然我自詡笛子吹得不凡,可是現在拿起來,心里卻有了些敬畏。我把笛子翻來覆去的拿在手中,這支笛子應該很有年頭了,從我?guī)讱q時就一直陪伴著我,小時候父親執(zhí)意要我學二胡,母親卻要我學吹笛子,作為業(yè)余愛好,我喜歡上了笛子。父親很遺憾,因為父親的二胡拉的最好,在文化館首屈一指,他想女承父業(yè),可是我偏偏喜歡了笛子。母親說二胡和笛子任我選擇,他們不強求我學什么,但我還是感覺出母親因為我吹笛子吹得好而顯出的一些驕傲。
母親脾氣暴躁,有些要強。父親的性格隱忍,母親的性格顯山露水,這樣的組合倒也完美,父親處處讓著母親,所以不會吵架。男人讓女人天經地義,我始終這樣認為。
潺潺的笛音從竹管里流出,我松了口氣,窗外月光皎潔,秋天的月亮格外圓潤和高遠,站在六樓向遠處望去,月光下的水城迷人、俏麗。月光和笛聲一起緩緩流淌,水城在笛聲中安詳寧靜。我的心也在如此情景下回到寧靜祥和的狀態(tài)。
四
元旦將近,我們單位安排了一次文藝演出。
我大大過了一把吹笛子的癮,還別說,我的笛子贏得全場一片掌聲。張叔私下里說,西城的老頭子好像是你師父吧?我呵呵笑了,問張叔,誰吹的好?
這還真不好說!
張叔認真的看著我,他說他去聽過很多次,老頭的笛子和我的笛子吹得類似,我說我是在洋縣長大的,水城的老頭和我有關系嗎?
沈姨搡了張叔一下說:“瞎掰啥呢?給人家小姑娘制造混亂,遠遠,明天去我家玩玩,正好女兒回來了,我請你去家里吃頓便飯,你一個女孩子在水城無依無靠的,要是不嫌棄就把沈姨家當成自己的家吧。”沈姨十分誠懇的邀請我。
這人也有意思,想起剛來那會兒,沈姨拿眼角余光看我,對我的輕薄和不屑好比看過的報紙,扔到墻旮旯里都覺得多余。我說感謝你沈姨,心意領了,怎么好去你家打擾呢?沈姨不容我推辭,說就今晚就這么定了。說完,拉起我就走。
去就去吧,總不能不識抬舉。
從單位到沈姨家很近,騎車也就十幾分鐘的路程,我和沈姨推著自行車邊走邊聊,不覺就到了。沈姨家住在老城區(qū),以前是比較繁華的地段,現在主要建設都轉移到新城去了,老城區(qū)顯得有些灰暗。沈姨住在梅園小區(qū)一處公寓里,上了三樓,沈姨叫女兒出來開門。
沈姨的老公打開了門,禿頂肥胖,我遲疑了一下,趕緊喊了句:“沈姨,這是王局長吧?”
“就喊王叔叔,你就是高遠吧?聽你沈阿姨夸過你,笛子吹的好,人也漂亮?!鄙蛞汤瞎俸傩χ?,說得我面紅耳赤的,接著一個秀氣的女孩子從屋里走了出來。
“姐姐,歡迎你來!趕快進來?!迸盒θ轄N爛,不用說,這就是沈姨的寶貝女兒娟娟了。
沈姨家布置得溫馨舒適,沒有奢華和珠光寶氣,和我的想象有些反差。三室一廳的房子坐北朝南,三樓不高不矮,住著剛好。盡管這樣,我還是很羨慕,比我們家真是好得多了,我們家還是平房,還得上文化館大院的公共廁所。我說沈姨,你們家真好。沈姨說一般化,將就過得去。
沈姨老公說,請客人不去飯店怎么到家里了,多不隆重啊,還是去飯店吧,我來打電話訂,說著就拿手機要打電話。沈姨說,在家聚聚,自己做自己吃氛圍不一樣,還是在家吃吧,晚上整個火鍋,又省事又溫馨,怎么樣?
我和娟娟趕忙舉手贊成,于是三個女人就開始在廚房里搗鼓起來。
臨近吃飯,沈姨老公接到一個電話,說領導安排事情,叫我們吃,不要等他。沈姨說,在家吃一頓飯都不安生,去吧,去吧!我說我們等你回來吃。沈姨說,他出去哪還會回來,一定有場子了,我們三個吃吧。
王叔帶上門出去了,我們三個女人繼續(xù)感興趣的話題,并準備吃火鍋了。
吃火鍋挺有意思的,我們三個人吃得渾身冒汗,沈姨直嚷嚷把空調關了。沈姨說吃火鍋省事,不用燒炒的弄那么多菜。我說就是。對于做飯,我最頭疼,我媽就說我只能吃火鍋,把所有的東西扔到鍋里兌上湯料就算完事,多簡單啊!我媽說我是個懶人,其實也不是,我只是對吃不感興趣,不喜歡弄,我媽就說找對象一定找個會弄飯的,要不準定餓死。我媽才叫多慮呢,這社會什么都是現成的,活人也不能叫尿憋死啊。
“吃完叫遠遠姐吹笛子給我們聽?!鄙蛞陶f娟娟,你不是愛聽笛子嗎,以后就拜遠遠姐為師,她笛子吹得好。
我說:“沈姨,你別高抬我了,我也不是專業(yè)的,只能算業(yè)余的,西城公園的老頭子吹得那才叫好呢?”
“好有什么用,他有精神病,也不能教啊,可惜了,一個才華橫溢的人?!鄙蛞谈袊@著。
“也是一個多情的苦命人,只是我們都不了解他以前的經歷,要知道就好了,興許可以幫助他一下。”我說。
“對了,我似乎聽說他以前就是在洋縣工作的?!本昃瓴辶艘痪?。
沈姨說我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娟娟就說,她們讀高中的時候,有一次去西城公園玩兒,正好遇到老頭子在吹笛子,她們老師問老頭子,老頭子就說洋縣,說洋縣有個石坊巷,他以前就住在石坊巷。后來怎么到水城的也不知道,他不說了。只顧吹笛子,瘋瘋癲癲的也說不清楚,今天要不是聽說你是洋縣的我還想不起來呢?
火鍋滾燙,辣椒的辛辣氣味嗆得我打了幾個噴嚏,沈姨說趕緊喝水。喝了一口水,立馬舒服多了。娟娟說這里面似乎有故事。
沈姨就說,故事可多了,可惜你不會寫,要會寫寫出來才叫座呢。
娟娟調皮的伸了伸舌頭說:“等我大學畢業(yè)再寫吧,現在可沒考慮寫?!?/p>
三個女人嘰嘰喳喳的,像搶食的麻雀。
火鍋吱吱的冒著熱氣,霧蒙蒙的。我取過紙巾擦了擦眼鏡。我想起石坊巷里高大的香樟樹和低矮的石榴樹,小時候,我家就住在石坊巷。一說起石坊巷我覺得我可以講出一籮筐的好處來。其實,我不應該懷舊的,可是我卻偏偏懷念石坊巷。
五
我揣摩著要不要告訴沈姨我昨晚回家的時候正好在外面看到了王叔,王叔當時和一個女的很親密的手搭著背,那樣子很親切,像戀人。我當時激靈一下,站在原地沒動。我倒害怕王叔看到我來,好像是我犯了錯誤似的,看著王叔和那個女孩走遠,我才從公交站牌后面走出來。
當官的男人,唉!我深深嘆了口氣,把話咽了回去。我想想還是不能說,說了我就是太幼稚了。現在的社會見怪不怪了,富商權貴哪個不是這樣?我讀大學的時候,每逢周末,開著名車來接學姐學妹的不是富商就是達官,漂亮的都被他們給接去消遣去了,這也成了校園里一道亮麗的風景,大家好像還互相互炫耀自己的男朋友地位和金錢,比誰開的車好,比誰在自己身上花的錢多,比著比著就悲哀了。
坐在我對面的沈姨,和張叔拉家常,他們說什么,我沒注意聽,沒注意聽的原因是我的男友在給我打電話。
說是男友也不完全是,我們認識了五年,五年之中我們竟然連親吻都沒有,最多也就牽一下手擁抱而已,有時候我都不知道我們之間到底屬于什么關系。林浩沒考上大學,直接接管了他的家族公司,他的父親是洋縣有名的企業(yè)家,他比我高一屆,我上高三的時候他畢業(yè),我和他表妹去吃飯,他也在,從那以后他說他就無可救藥的喜歡上了我。他在我上高中的最后一年從來沒有對我表示過好感,這都是他表妹徐清告訴我的,我和徐清是死黨,徐清在我考上大學的時候就告訴了我這么一件讓我大為吃驚的事。
徐清說:“遠遠,我給你說一個秘密。”然后就把林浩喜歡我的事告訴了我,聽過我既吃驚又有些害羞,那種狀態(tài)真的很奇怪。
我說你胡說什么!我紅了臉,對于愛情我像是羞于啟齒,我懵懂的意識里想象過愛情的美好純真,但始終覺得事業(yè)是第一愛情是其次,更沒想過會在高中的時候就談戀愛。母親對我管教很嚴格,尤其在男女關系方面。母親似乎對這樣的事極為敏感,稍有一點兒思想變化,母親就處處盯緊生怕我走歧路,怕我在感情上出問題影響學習。
徐清說我表哥喜歡你你知道嗎?他第一次見到你就喜歡了,為了你拒絕見任何女孩子,我表哥雖然成績不好,表面上頑劣不堪,其實骨子里是一個很好的男人,他在心里喜歡,但他從不說,我是偷看了他的日記才知道的,你不知道,他的胸口上刺了你的名字,一個“遠”字。我親眼見到的,他和我最好,所以他喜歡你的事也只有我知道。
我的心咚咚地跳了起來。林浩的樣子讓我使勁的回憶起來。
徐清把林浩的日記拿給我看,厚厚的三本日記,記著他對我的思念和愛戀,看過之后,我把日記還給徐清。徐清說,你自己看吧,喜歡是自己的事,任何人都不能做主。我說是的,讓我想想吧。
那以后,林浩開始給我寫長長的信,打長長的電話。我們開始了漫長的戀愛,從我上大學一直到現在工作,我們竟然沒有正式親吻過,更多時候我把林浩當成了哥哥,依賴他的關心和呵護。林浩是那種容易叫人依賴的男人,干練果敢,有著成功人士的優(yōu)越,當然家族的地位是造成他優(yōu)越感的主要原因。
林浩說要來水城簽約一個項目,晚上要請水城的一批重要人士吃飯,問我晚上可否陪著一起去吃飯。我一般不喜歡那種場合,特別是面對一些應酬性的吃飯。林浩所指的重要人物應該是一些在政府部門擔任要職的官員,對于這幫人我更是討厭得很。林浩說,最好去吧,因為我還要在水城工作,認識一些官員對于我以后的工作很有幫助。猶豫了一番,在林浩的勸說下,我答應下來。林浩在電話里吻了我,說晚上見。
盡管林浩在電話里說的纏綿悱惻的,在見面的時候我仍然束手無策,緊張得要死,這樣的事情想來覺得好笑,不知道是我們感情純潔還是我生來靦腆。我在沒有見到林浩之前設想了種種熱烈纏綿的擁抱方式,可最后竟然都敗下陣來,我臉皮太薄,林浩也是。
林浩是我來水城工作之后第一次來,林浩的業(yè)務遍及大江南北,來水城也不足為奇,我想林浩的時候,基本上不說,林浩也不問,我們好像總是拿電話的時候,對方也正好想打電話。徐清問我好多次,什么時候考慮和林浩結婚的事,徐清說你看你們都這么多年了,現在你也畢業(yè)了,工作也安排好了,表哥也三十歲了,該結婚就結婚吧,拖到什么時候啊,把姑媽都急死了,唉!你還沒正式去過姑媽家呢!林浩這么有頭有臉的人物在洋縣誰不羨慕,論長相地位誰能代替?多少女孩子想著他巴結他,你再不趕緊點兒,可別被人家搶了去,世上沒有賣后悔藥的,徐清“恐嚇”我說。
我對徐清說我媽還不知道呢,我媽一直不知道我和林浩的事情,這么多年,我壓根兒就沒表現出來,讓母親覺得我一直沒有談戀愛,說談戀愛吧,我也覺得沒有,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還真沒有,我和林浩在一起就是牽著手,連個擁抱都沒有,我一直固執(zhí)的守衛(wèi)著精神之戀,我說林浩我們好可以,但不能那樣,林浩說我尊重你。
這么多年,林浩一直尊重我,他到學校來看我,我們手拉著手去吃飯去逛街,然后我們又能穿著衣服躺在一張床上,我們抱著睡覺卻沒有想法。我們用眼睛在說話,林浩從來都沒說過愛我,一句都沒說過,他就是這么默默的注視著我,等著我畢業(yè)等著我在某一天成為他的新娘。徐清說,林浩把全世界的女孩子都忽略了,焦點全部放在了我的身上。徐清還說我怎么給林浩吃迷魂藥了,害得他這么多年癡心不改的等著我。放在現在這個社會這是恐龍了,哪兒去找這么好的男人。
我說,是你就是你的,別人搶也不搶不走。徐清說,也不一定,現在狐貍精可多了。我趕緊罵了句,你還能是狐貍精嗎?惹得徐清罵過來一句,不識好歹的小女人。
想起這些,我竊笑起來,徐清能真喜歡林浩嗎?
六
當林浩出現在我面前時,我感到一陣眩暈?;疑礁竦膰恚疑哪刈哟笠拢厍嗌呐W醒?,咖啡色的皮鞋,陽光有多熱烈眼前的男人就有多帥氣和深沉,嘴角的笑不深不淺的,牽扯著我的眼睛,一只大手伸過來捉住我的小手,一剎那我就徹底的找不到北了。
林浩說:“怎么了好像想我了吧。你看你,眼睛都是紅色的?”
我把頭靠進他的懷里,我的心怦然跳動起來。林浩沒說話,把我擁在懷里。
對于昨晚上的失眠,我無意解釋,林浩的身上散發(fā)出一股男性的特殊氣味,讓我覺得很享受,我把頭一直埋到他的胸前,隔著衣服傾聽著他怦怦的心跳。
“這房子太小了,不是叫你租個大點兒的嗎?”環(huán)顧著我租的房子,簡單的家具和生活用品讓林浩心疼的嘆了口氣。
“一個人夠了,要那么大房子干嘛?”我拿出沈姨送我的花茶給林浩泡上,林浩說我明天看看這兒的房子給你買一處。
我趕緊說不要,林浩也不理我,開始給人打電話。約請吃飯的人等。
晚上,在水城最豪華的麗景飯店,我意外地見到了沈姨的老公王叔,更為意外的是,他手里牽著那晚我見過的那個女的。想想也不意外,王叔是水城人事局的局長,在水城舉足輕重,今晚怎么會沒有他呢?只是這種場合,他怎么會帶著個女的?王叔見到我也很意外,他一時竟然不知道該怎么對我說話了,他鬧不清我到底是跟著誰來赴宴的,環(huán)顧左右他看見了我旁邊的林浩。
林浩在飯桌上隆重的介紹了我,王叔詫異不已,吃飯的時候頻頻向我敬酒,他沒有提及我和沈姨是同事的事,坐在他旁邊的女子沒有說話,王叔介紹說是局里的一個同事,大家都沒有言語,這樣的事,不用說都知道怎么回事。
只是我不會喝酒,讓敬酒的人略顯尷尬,以茶代酒的我只能對著敬酒的人一個勁兒的說:“不好意思,我不會喝酒?!?/p>
林浩說:“她確實不會喝酒,大學剛畢業(yè),是我的未婚妻,大家才把酒杯放下?!?/p>
參加宴會的還有水城房地產的大亨李蘇,李蘇是浙江人,在水城開發(fā)房地產,幾乎水城的半個城市都是李蘇公司開發(fā)的,水城的地塊,最高的價格也是李蘇的世紀花園小區(qū),為水城頂級小區(qū)。林浩說我們洋縣的房地產和你們水城是沒法比的,我剛轉入房地產沒幾年,以后還得向李總學習經驗。
李蘇說:“哪里,都是水城的政府部門給我們照顧,要不是政策好我們也不能在這里投資啊。”
王叔舉著酒杯說:“招商引資是水城的大事,現在水城的大小官員就圍繞一個中心,那就是招商引資發(fā)展水城經濟。來來,李總還得感謝你們呢,給我們水城的建設發(fā)展出了力,你看現在的水城多美,沒有你們房地產就沒有水城的今天?!?/p>
“為了感謝你們的投資建設,我敬你們?!闭f完,王叔站起來,把一杯酒喝完。
李蘇和林浩端著酒杯也一飲而盡。林浩對李蘇說,改天準備從你公司買套房子。李蘇“哈哈”一笑說:“老弟,你只要說來水城,房子的事好說,你看世紀花園的房子哪個位置好,盡管搬去住,送你一套?!?/p>
林浩說:“我女朋友現在水城工作,想給她買套住著?!?/p>
李蘇說好辦,明天就可以去看房子,高遠小妹盡管挑,算是當哥哥的一片心意了。
王局說李總爽快,高遠你趕快敬李總酒吧。
我為難的看著林浩,林浩說那真感謝了,遠遠我們陪李總喝一杯吧!林浩給我的酒杯里滴了幾滴酒算是個意思。林浩把酒杯端給我,我呷了一口酒,辛辣的味道刺痛了喉嚨。
吃完飯,大家又去唱歌然后洗腳,我和林浩在喧鬧的歌廳買完單之后乘機溜走。林浩拉著我的手,我緊緊貼著他,有點兒飄飄然的醉。林浩說,我們去哪兒?
我說:“去西城公園!”
林浩拉著我的手問我,西城公園在哪兒?去那兒干嘛?
我說去聽笛子,一直往西去,玉帶河邊上。林浩跟著我一直朝著西城公園而去。西城公園什么也沒有,空蕩蕩的冷風從銀杏林里吹過,月光照著冷清的玉帶河,河邊的蘆葦被風吹得“沙沙”作響。林浩埋怨我說這么冷這么荒涼來干嘛?哪有笛子?
我說我來吹吧!
靠著林浩,我拿出笛子,對著悠長的河水和月光吹響了笛子。
忽然,一個黑影晃晃悠悠的在河邊走動,蹣跚的腳步佝僂的身子,接著,笛聲在對面響起。整個公園寧靜安詳,唯有笛聲悠揚。
我聽見最后一聲低低的嗚咽,如泣似哭!長笛!長笛!接著西城公園恢復了寧靜。
七
母親住院了,這是我沒有想到的事。年關臨近母親怎么偏偏又生病了呢?我趕到醫(yī)院的時候,母親正在掛鹽水,母親說不知怎么就暈倒了,多虧鄰居唐阿姨給送到醫(yī)院,奶奶嚇壞了,這一家子,母親要是病倒了,那可怎么辦?母親可是身體好得很的。
我問主治醫(yī)生,醫(yī)生說你媽心臟本來就不好,應該說有先天性的心臟病,很多年了,能這么多年不犯也是個奇跡了。醫(yī)生說住院治療一段時間先看怎么樣,這種病只能慢慢保守治療,一下子也治不好,全靠自己的心態(tài)和保養(yǎng)。醫(yī)生說不要急,讓病人保持良好的心態(tài)就可以了。
我給妹妹打了個電話,告訴她母親沒事,叫妹妹放心不要回來。妹妹說快放寒假了,等放假再回來。我說你好好考試,母親好著呢。
剛掛了電話林浩正好來了,林浩拎著一籃水果,母親看到林浩很意外。我說媽,我一直沒跟你說,這是林浩,徐清的表哥,光大房地產開發(fā)公司總經理,他父親是原來洋縣機械廠的廠長,你應該認識吧。母親仔細看了看林浩,說像,很像。接著母親說對林浩的父親很熟悉。那時候,機械廠是洋縣的標志性企業(yè),在洋縣很有名氣,機械廠的廠長那是非常風光的人物。母親叫林浩坐下,林浩這才坐在母親的床邊。
林浩有些拘謹,搓著手,不知道該怎么說話。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對母親說我和林浩的事,我洗了個蘋果給母親吃,然后又給林浩剝了個香蕉,房間里一時默默無聲,大家各自低著頭,吃著蘋果香蕉想著心事。我知道,母親一定在想我和林浩的事,林浩的心里在擔心母親會不會同意我和他的事。在水城的時候,林浩說今年要我們兩家大人見個面,正式訂婚。我點頭的那天晚上,林浩突然就吻了我的臉,我沒有躲閃,我們長久的吻在一起,五年來,所有的愛戀似乎在那一刻爆發(fā)了,我知道了愛情不僅僅是心心相通,更是靈魂和肉體的統(tǒng)一。五年來,我和林浩修成了正果,愛情,是需要時間來證明的,我討厭所謂的一見鐘情。我和林浩的這場馬拉松式的戀愛,是以時間為基礎的,沒有這么多年的感情積累我們也不會走到一起。
母親說遠遠你回家一趟把我桌子里的一個病歷取來,以前的,現在和醫(yī)生的對比一下。我知道母親是想支開我,于是我趕緊說,林浩你在這看著媽,我回去一下。林浩趕緊答應下來。
醫(yī)院離我家不遠,走路十五分鐘,沿著熟悉的街道榮興路直走,拐個彎便是文化館的大院,文化館沒有什么變化,這么多年依然如故,保持著原有的冷清,現在都是發(fā)展經濟,誰還有心思搞文化啊,也就是還保留個名字。母親早就被內退了,文化館里就剩館長一個人看門了,其他人早就內退的內退,停薪的停薪,能飛的都飛走了,往日熱鬧的文化館此時門庭冷落,破敗的景象讓人心酸不已。唉!時代在發(fā)展,現在什么都是講經濟講發(fā)展,人們遠離了精神文化,市場經濟把文化搞得支離破碎。
奶奶坐在大門口,看車子。鄉(xiāng)下人進城車子沒地方放,文化館大院就成了臨時的存車地點。奶奶戴著棉帽,圍著厚厚的黑色圍巾,只露出眼睛。我說奶奶我回來拿東西。奶奶耳朵背,看我嘴巴說話料定我是說冷不冷,便只顧回答我說不冷,穿的衣服多。這是常有的事,問東答西,我摸了摸奶奶的帽子,從她身后進到屋里去。
母親的床邊,是一張著暗紅色的長木桌,母親說是結婚時候的東西,還有一只木頭箱子,也是暗紅色,上面有鐵質的虎頭鎖,上下對稱。這些東西我和妹妹一再要求搬到過道里,要不就扔了,母親說什么也不肯,說是以前的紀念,箱子上寫著洋縣文工團幾個紅字,斑駁得要仔細辨認才能看出,也許這些是母親年輕時候的寶貝吧,拗不過母親,只好把這些舊家什留著了。母親放在自己的床邊。我打開抽屜,翻找著母親所說的病歷,幾張匯款單躺在抽屜角落里,我隨手拿出來,咦,怎么會是水城的匯款單呢?不經意又在抽屜里翻到一本書,打開一開,里面的匯款單是如此之多,全是匯往水城的,地址也是一個樣。水城西城玉帶橋十二號 周國慶。
我拿著一疊匯款單,一時傻傻的。
母親在水城有親人?為什么我從來不知道。
八
臘月初八,我和林浩正式訂婚。
徐清算是媒人,母親對林浩很滿意,訂婚那天,我們兩家人在縣城的一品閣飯店正式見了面,按照本地的風俗把婚事訂了下來。也就是在那一天,我才第一次見林浩的父親母親。因為母親生病,姑姑代替母親參加了訂婚宴。
姑姑說母親實在不能來,她這個姑姑只能臨時代替,說到母親,林浩的母親說認識,母親是洋縣以前出了名的美女,小縣城的人都認得,還說我和母親長得很像,漂亮。林浩說哪有夸自個兒媳婦的,弄得我羞紅了臉。林浩爸又說,遠遠是大學生,知識分子比浩子有出息。我說現在都一個樣,浩子是自己不愿意上學。林浩說我要認真讀書,清華、北大都沒問題,只是我不想上而已。
大家說說笑笑,一頓飯打發(fā)過去,接下來大家各自回家。
這次訂婚,林浩給我買了一只鉆戒,晚上,林浩牽著我的手,小心的取出戒指,他說:“遠遠,這么多年了,你知道我的心思,我會一直等你的,等你嫁給我,我知道我也許不夠資格,可是我是真心喜歡你的?!?/p>
我低著頭,有些幸福,這幸福來自于我對生活的滿足,今生不要求什么,只愿有個人愛我,金錢地位都無所謂,我只看重對我的感情,這五年的沉默等待足以證明林浩對我的一片真情了。我幸福得一塌糊涂,林浩抱著我,輕輕把嘴巴湊到我的唇邊,甜蜜霎時溢滿了心間,溫馨的屋內好像春天已經到來。林浩說五一我們結婚吧,我沒有說話,只是迎著他的唇感受著他帶給我的幸福。
在送我回水城的路上,林浩說水城那邊李總已經給我留了套三室一廳的房子,過完年,裝修一下就可以入住了,到時候,他也住水城那邊。我說是準備結婚的嗎?林浩說算是吧,反正市里總比洋縣好,你在那里工作買房子是必須的,我媽他們以后也說不定要到水城住呢?不過可是替我們帶孩子的。說完嘿嘿笑起來。我說美得你吧,誰說給你生孩子了?林浩說你不生那我生,我用拳頭使勁搗了他一下,他說別胡鬧了,開車危險。我不依不饒地說,要不是看你開車扁不死你。
周末回洋縣,周一回水城,這樣的狀態(tài)倒也好,機關單位混日子,也沒什么大事,像我這樣的一般公務員更是沒什么事,耗在辦公室里虛度光陰。喝茶閑扯上網打發(fā)日子,我忽然就變得和沈姨張叔他們一樣了,沒有活力,沒有熱情,上班就是消磨時光,當初的激情都在這辦公室沉寂了,我對著窗臺的水仙花露出一點兒內心的惆悵,花開了,潔白的花瓣,黃色的花蕊,蔥綠的枝葉,點綴著難挨的日子。
沈姨知道我訂婚之后,向我討喜糖,我拿出林浩媽媽事先預備好的喜糖分給沈姨和張叔,然后又去了隔壁的幾個辦公室,真佩服林阿姨的安排妥當,不是林阿姨我還真給忘了這檔子事。大伙兒輪番對我說著祝福的話,我笑而不語,訂婚也不見得就是結婚,結婚也不見得就是一輩子,祝福也算是形式吧,中國人就這樣。即便不幸福也要說幸福。
糖發(fā)到我們局長辦公室的時候,局長正襟危坐著,寬大的辦公桌擋住了他的大半個身子,我平時不怎么接觸局長,看到局長我總是點頭笑笑,隨即就走過去了,更多時候是我低著頭不搭理,裝作看不見。我把一把奶糖放到他的面前,我笑著說:“局長吃糖?!?/p>
局長看了看我,推了推眼鏡,他說喜事,結婚嗎?
“不是,訂婚?!蔽倚χ?。
局長拿起一顆糖剝開,露出奶白色,看了一眼放到嘴里。現在很多人都不吃糖了,局長當著我的面剝開了糖并且放到嘴邊算是給我莫大的面子了。我緩了口氣,說著謝謝準備離開。
“等下兒,高遠。”局長叫住了我。
“你聽說過西城公園的吹笛子老頭嗎?”局長忽然問我。
“不認識,聽說他以前在我們洋縣住過?!蔽一卮鸬?。
我很奇怪局長怎么會問我這個問題,難道僅僅因為我是洋縣的人?局長說沒有別的意思,元旦的時候,聽你吹笛子,大家都說你是洋縣的。西城公園的老頭子以前確實在洋縣,是個搞音樂的,早年在文工團,詞曲作的都很好,后來不知為什么,回到水城沒多久精神就有了問題,就是不理人,他只說一個人的名字,好像是叫長笛。你再問什么,他都不理,我媽和他是鄰居,他沒有親人,水城一個親人都沒有,每個月都有人給他寄錢和東西,這些東西和錢都是我母親和父親幫忙去領的。
我忽然想起,上次回家,看到母親抽屜里的匯款單。不知為什么,我忽然覺得我和西城公園的老頭子似乎有著某種聯系。
九
我推開門,母親正坐在床上,她的臉色蒼白,嘴唇泛著紫色,散亂的頭發(fā)已經泛著灰白色了。母親老了,我心里驟然難過起來。母親這輩子多么不容易,想到這些我把想說的話壓住了。母親說,你怎么回來了,今天也不星期天,是不是有事?
我說單位組織去外地旅游,我不想去,就回家了。母親說那就去唄,不去干嘛,不是錯過一次機會嗎?我說是去過的地方,不想故地重游,也沒意思跟著旅游團,都是走馬觀花的看一下,哪天等你好了,我?guī)е阋黄鹑?,好好看看?/p>
母親說她這病一時半會兒好不了,出遠門也不可能,旅游是要走路的,你看我這樣子還能爬山走路嗎?能不犯病就好了。今年活不活得過去都難說呢。母親的話說得我心里生疼,剛才的恨一下子煙消云散似的沒有了。我說,媽你別胡思亂想了,你還要活很多年,看著我和妹妹結婚生孩子,你要不在了,我們怎么辦?說著說著我背過臉擦了把眼淚。
我說去弄飯。母親點了點頭。淘米洗菜,在廚房的小桌子上陳列著父親的遺像,父親笑容可掬,旁邊是一把他生前最愛的二胡。我看著父親,一點兒一點兒的仔細看著,鼻子眼睛,臉型,我是他的女兒嗎?我無數次的懷疑過,因為我一點兒都不像父親。小時候,我就莫名其妙地想過這件事,想過我是母親撿來的孩子,這好像沒有根據可是我卻想入非非,我的笛子吹得讓教我的老師吃驚,可是父親卻一點兒也不開心,父親不但不夸我還說我吹得一般般,需要更進一步的訓練。
父親疼我,這是妹妹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回憶起來還真是這樣。
妹妹打電話問我母親的病情,我說沒什么,只是不能干活,要休息。妹妹說她快回來了,從北京托人從美國買了一些治療心臟病的藥,我說你自己照顧好自己媽沒事,有我和奶奶呢?妹妹說還有林浩呢,他不是半個兒子嗎,有事可以叫林浩過來幫忙。
我說是,我倒忘了。
妹妹壞笑著說是舍不得吧?我說,至于嗎?哪有那么寶貝呢。妹妹喜歡林浩,天天姐夫長姐夫短的喊,我說我還沒結婚呢,你干嘛這樣喊?妹妹說省得以后再改口,麻煩,這樣直接喊省事。
隨她喊吧,我也就默認了。
晚上,和林浩一起散步,不知怎么就轉到了老街石坊巷,石坊巷已經拆遷了,只剩下殘墻斷壁一片狼藉。我說林子,我家以前住在石坊巷二十四號,是四合院,里面有高大的合歡樹和石榴樹,我可喜歡這里了,可惜拆掉了。林浩說你回來也不和我說一聲,我去接你。我說突然回來的。林浩就問我怎么了,是不是工作上遇到了什么不開心的事??次矣魫灥臉幼恿趾茖捨空f,工作別認真,過得去就行了。我說不是,是我自己的事。
林浩摟過我說:“是不是擔心媽的病呢?有我呢,媽的病你別擔心。如果你們都同意去上海做手術,錢由我來籌備,你和你妹妹、姑媽商量一下,我建議做個心臟搭橋的手術,以前我有個同學也是先天性心臟病,現在都好了,上海的醫(yī)院很有名氣,也有保證,應該不會有問題的?!?/p>
“不是,是我自己的事?!蔽以谛睦锵胫撛趺锤趾普f。
“林浩,你看我和妹妹長得可像?”我莫名其妙地說。
姐妹再怎么說總有點兒像,不過你妹妹可沒有你好看。林浩笑著說,好像你像你媽多點兒,也說不上來,都像,你怎么想起來問這個問題?就隨便問問。我拉過林浩的手放在臉上,暖暖的。林浩說,那會兒上高中時,不知道怎么那么迷我,只要看到你我就會覺得整個世界都是明亮的。
“現在就不迷戀了?”
“永遠迷戀,我的女神。”林浩把我抱起轉了一圈,放下,周圍一片寂靜。
我怎么覺得我像是撿來的孩子?我對林浩說。
林浩說你是撿來的,這不開玩笑嗎?你回家問問宋阿姨。我說我要是撿來的你還要我嗎?林浩說我們結婚和這個也沒關系啊,就算是撿來的,你不還是我的女朋友嗎?
“水城公園的那個吹笛子老頭,你還記得吧?”林浩說不是你帶我去聽吹笛子的嗎,你說他有精神病,古怪,提他干嘛?
我說那老頭也住在這個石坊巷里,我聽我們單位的人說的,以前在洋縣文工團工作,后來……后來因為感情的事才離開了洋縣的。
那你媽不知道嗎?問問宋阿姨,她以前不也在文工團嗎?
“我還沒問呢?!?/p>
林浩說,那你回家問,興許你媽知道。我說她知道也不告訴我。
“她心臟不好,你不要問她煩心的事,還有一定要讓她開心,她也不容易的?!绷趾企w貼的對我說?!拔艺f林浩你倒像個兒子呢?”林浩說女婿不是半個兒子嗎?你放心好了,媽有我呢?并且病情也不算嚴重,別擔心 。
我靠著林浩,忽然一陣感動,竟然沒頭沒腦的哭了起來。弄得林浩不知所措,我說就是心里難受,林浩吻了吻我的眼睛,把我抱在懷里。
刺鼻的藥味兒飄出了文化館大院,唐阿姨說煎半個小時,還剩半碗水的時候就可以了。按照唐阿姨的吩咐我把藥煎好端給媽。趁母親吃藥,我跑到唐阿姨的裁縫鋪子,唐阿姨給別人做衣服,我說唐阿姨問你個人可認識?唐阿姨就問是誰。我說周國慶這個人你認識嗎?唐阿姨愣了愣神,沉默了會兒說你怎么想起來問他呢?他瘋掉了,好像在水城,你見過嗎?
我說,是的,我也不認識他,就是在公園里偶然聽他吹笛子來著,他說是洋縣的,以前在洋縣工作過,其它就不知道了。
噢,他瘋了,說話也沒人信,你媽知道嗎?唐阿姨奇怪地看著我,仿佛我是個怪物。
知道,我跟她說過這個人,笛子吹得好,我挺羨慕的。唐阿姨便不再說什么了。
我想象得出幾十年前那場戀愛,一定是父親橫刀奪愛把母親搶了過來,導致現在的那個西城公園的老頭——我姑且這么叫吧,他應該是我的父親,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我的笛子和他的笛子原來就是基因的繼承,父親對我吹笛子之事耿耿于懷怕也是因為這個吧?父親的早逝和母親有關系嗎?我和妹妹原本就不是一個父親,我們同母異父。我把故事還原得一清二楚,這事已經很明顯了,母親在懺悔她的過去,所以才會給他寄錢物,一切的一切都是母親的背叛引起的,我對母親的做法嗤之以鼻。
我是不動聲色,等母親親口告訴我真相還是現在就質問母親?
回到水城照舊上班,我告訴局長說沒問到這個人和事。局長說以后慢慢打聽,也不急,主要是看看能否找到老頭子的親人,有好多錢物都沒動,放在我家里,母親一直很著急,想找到寄物品的人,可是又沒有具體的地址,很難找。
我說是。沒地址怎么找,一定是人家不想讓別人知道這件事,或者里面有什么隱情吧?
只要找到寄東西的人一切就明白了。局長說。
我覺得我要是愛林浩就一輩子不會改變,這才是愛情,哪怕生離死別,不會像母親那樣,那是對愛情的褻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私生子,或者是眼前這個老頭的女兒。他依舊坐在草地上吹笛子,冬天這么冷,他全然不顧他只顧吹笛子,吹過了呢喃一會兒,說著別人聽不懂的話,他臉上沒有表情,只有歲月的滄桑,閱盡悲歡離合,沒有痛苦。
繞過河水,我悄悄走到他的身后。我說叔叔,你笛子吹得真好聽。他不看我,不知道是聽見還是沒聽見,他不會回答我的,我想。
他起身走了,我聽他說長笛,長笛。他走了。不看任何人。
天黑了,他就像一個影子突然隱在了黑暗中,不見了蹤跡。玉帶河水還像笛子一樣回蕩著。我呆呆地站著,在黑暗里琢磨著長笛是何許人。
十
我終究沒有問母親,過完年,母親氣色好了些,不知道是因為妹妹從美國帶來的藥起了作用還是春天來了,天氣暖和起來,母親的心情也好了。
過年的時候,我和妹妹給父親掃墓,我對著父親的墓一再磕頭。妹妹說姐,你干嘛呀?我說我想父親了。說完我大哭不已。妹妹說,都這么多年了,你還么傷心,家里日子也還過得去,你這不是讓咱爸擔心嗎?我跟父親說了我和林浩訂婚的事,說了我工作的事,最后說到母親生病的事。我把家里的事都說一遍給父親聽,父親還是那樣不慍不火的笑著,他好像在對我說,我什么都知道。
我把一束百合花放在父親的墓碑前,妹妹把一瓶酒倒在墓碑前,我們一起鞠了三個躬,倒退著離開墓地。
我把林浩打算“五一”結婚的事告訴了母親,母親說趁早結婚吧,結了婚我也就了了一個心愿,女孩大了該有個歸宿了。我不能跟你們一輩子。母親嘆了口氣,說女孩子菜籽命,也不知道以后怎樣。
母親堅持不去上海治療,母親說這么多年都過來了,要是做手術換了心里的東西,心就不是原來的了,心臟也沒大的問題,只要保持平靜不勞累就可以了。大家實在說不過母親,只好隨她。
我每個星期照例往返于水城和洋縣之間,水城的婚房已經裝修好了,林浩說把母親接過去住就不用每個星期跑來跑去的了。我說母親不肯,母親在洋縣住習慣了,在我的記憶里,母親很少去水城,也許是忙于生活,也許是刻意回避著什么。在我上大學的時候,她把我送上火車,那一次,她是到水城送我的。
林浩的公司在水城做得順風順水的,我工作也是輕輕松松,每天和沈姨、張叔聊天喝茶,公務員就是這樣,坐在辦公室內消耗光陰,直到把你磨的沒有了棱角,就虛度完了一生的光陰。有時候,我都覺得選錯了工作,原本的豪邁理想,原本的拼搏精神,現在都縮頭烏龜一樣,我甚至有時候想到辭職,我的理想是當一名記者,寫飛揚文章,游祖國大好河山。此時,那個我呢?
徐清結婚了,老公在沿海城市工作,是個律師。徐清則在一外企做了一個部門的主管。
徐清有一天打電話給我說,遠遠我以為你先結婚呢,沒想到你給我做了伴娘。我說不都一樣嗎?誰先誰后都得走這一步,你沒機會給我做伴娘了。我嘿嘿笑著,以示得意。
“下次喊我姐了,你別沒大沒小的?!蔽夜室馓岣吡寺曇?。
“喊嫂子也不喊姐啊,你和我一般大,論月份你還小呢,憑什么喊你姐?”徐清喋喋不休。
“別,姑奶奶,喊我名字吧,嫂子難聽死了,接受不了,投降。”
徐清說外企生活節(jié)奏快,人很有朝氣,天天新鮮,不像你們政府機關,死氣沉沉的,連衣服都得穿得低調、灰暗,太張揚估計都不行。徐清這話正說到我心里,我說還真是的,早知道打死我我都不考這個公務員,現在后悔死了。
徐清說辭職吧,結了婚在家安心養(yǎng)個孩子,表哥又不是養(yǎng)不起你,工作不開心干嘛呢?我說那不成了家庭主婦和世界脫軌了?不行,那樣人都傻了吧唧的,我結婚也不要孩子,等幾年再說吧。
徐清說:“不可能,男人結婚就想要孩子,你不生,人家娶你干嘛?”我說“林浩可沒說過生孩子的事,就你八卦?!毙烨逭f我是看不慣你。
和徐清每天唇槍舌戰(zhàn)的扯一通,非得林浩來才肯掛掉電話,林浩說徐清你又無聊了吧,鼓動我們家遠遠辭職不說,還鼓動她造反呢?徐清就笑著說還是心疼遠遠,不說了,里外不是人,得掛了。假裝生氣掛了電話,這邊林浩噗哧一笑,抱住我親一口扔到寬大的床上去。
十一
那天,局長帶我去洋縣檢查工作。
局長說,高遠是剛畢業(yè)的大學生,工作踏實認真,這次去洋縣搞調查,一是那邊她比較熟悉,二是她是確實夠資格去。局長的話很明顯是說給一些不服氣的人聽的,但是,我還真不知道局長是何用意。
一路上,局長叫我給他說洋縣的歷史、風土人情什么的,于是我就把洋縣的風景名勝和特色小吃說給局長聽,局長說他對洋縣是有感情的,小時候,他母親就住在洋縣,后來他母親工作調動,才搬遷到水城,不過那時候他還小,只有幾個月大。所以說,他對洋縣很有感情,算是故鄉(xiāng)吧。
我笑笑說,應該算是故鄉(xiāng),只要住過的地方,都算得上是故鄉(xiāng)。
中午,洋縣的地方官員很熱情的接待了局長一行人,局長就指著我對洋縣的一個政府部門的肥胖老頭說:“她就是洋縣的人,在水城工作。”
那人就握著我的手使勁搖著說歡迎歡迎,我趕緊抽出手,感覺這個老頭有點兒乘機摸咸魚的味道,我?guī)Σ恍Φ睦渲鴤€臉,任憑一幫人在那兒說官話。我內心憎恨得都想給那個胖老頭一巴掌,我一個勁兒的用紙巾擦手,環(huán)顧著周圍,我終于找到一個洗手間,我一頭鉆了進去,對著水龍頭一陣狂沖。
吃飯的時候,我們局長就問一個在文化部門工作的什么左主任,局長說起吹笛子的老頭子,左主任放下筷子,扶了扶眼鏡,旁邊的一個頭發(fā)花白人的就對他說,好像是文工團的周國慶,他和文化館的季梅不是……
“后來,一言難盡……”老頭子欲言又止,壓低了聲音。我隱隱約約聽到了季梅的名字,心里“咯噔”一下,我靜靜的等著他們說下文,可是,一個領導模樣的人打斷了他們的話,接著便開始喝酒,我心里“突突”的跳,手也不聽使喚了,我努力想把盤子里的一塊黃瓜夾起來,可是不知為什么卻夾不起來,我尷尬的放下筷子。
他們不知道宋季梅是我的母親。我倒是希望還有一個叫季梅的女人存在。
吃完中飯,我本想溜回家一趟,可是局長卻叫我?guī)ナ幌锟纯?,他說她母親當年就住在那里,石坊巷那時是洋縣的繁華之地,住著的都是洋縣有地位和名氣的人物。我感到奇怪,局長竟然也是個懷舊的人,而且他小時候也和我同住在石坊巷。說來還真是故人呢?局長比我大十來歲,如果一直在石坊巷居住,估計我也認識。
我說石坊巷都拆掉了,什么也沒有了,光禿禿的就一堆破爛,政府在改建呢?大概還要幾年才能完工,石坊巷是洋縣的重點改造項目,也是打造洋縣的一張名片。
“是這樣的!”局長似乎很遺憾,但還是堅持要去看看。我只好帶著局長去了拆遷中的石坊巷。
石坊巷一片凌亂,煙塵彌漫,房屋被推土機推得亂七八糟的,水泥磚瓦到處都是,站在殘垣斷壁前,局長很難過,他說他母親要是回來看到這樣子說不定有多難過呢?我說物是人非,老城老街總是要拆遷改造的,這讓人欣喜,也讓人傷感,欣喜的是小區(qū)規(guī)劃確實比以前的漂亮,傷感的是不見了以前的舊房子?!拔壹乙郧熬褪亲∵@里的?!蔽抑钢欢淹叩[對局長說。局長“哦”了一聲,說我們也算是鄰居,要是當年他母親工作不調動就是洋縣的人了。
我說你還真喜歡洋縣啊?局長說除了水城就是這里了,雖然打小沒在這地方住過幾天,但人都是這樣的,容易念舊,或許真住在這地方就不喜歡了呢?
我說那是,像我就感覺洋縣落后,整體素質差,比起南方的城市差遠了。
局長說,地理差異是一方面,還有就是南方比我們改革開放得早,城市建設和人民的素質當然好多了,至少早十年吧!我們這兒經濟、精神建設都差!沒法比啊!
局長說這話我更后悔回到水城考什么破公務員,南方哪兒都好,要不是為了照顧我媽的心情,嗨!繞著石坊巷的殘磚斷瓦看了一圈兒,便和局長回到了洋縣接待的單位。
說是調查,還不如說是吃飯,上午走馬觀花的看了一遍之后,下午一點兒也沒有實際的內容,喝茶聊天去洋縣的著名景點情人寨看了一圈兒,便打道回府了,我當然沒來及回家一趟。局長說,不回家沒關系吧?我說,我沒給我媽打電話,我媽不知道我回來。
局長就說那就不要回去了,反正你媽也不知道你回來。我笑笑說,這是工作可沒打算于私啊。局長說,他是希望能打聽到一點兒周國慶的消息,好把這里寄給他的錢物退還回來,這幾十年算起來也有不少錢了,老人的生活他媽媽會給予照顧,根本上用不到洋縣寄的錢。
局長叫我不要擔心老人的生活問題。
我擔心什么?笑話,局長覺得我在關心他還是知道我的故事?
“因為沒有具體的地址無法退還,看來,寄東西的人也是存心不想讓人知道或者說找到。不過,這次也算知道了一些他的消息,以后慢慢再打聽,現在也有點兒眉目了?!本珠L對滿腹心事的我說。
我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心里卻翻騰得厲害。在洋縣官員的歡送中我們一行人坐上專車回水城。這一天的檢查工作宣告結束了,回到單位已是下班的時間了,沈姨和張叔均不在辦公室了,打開電腦上網和林浩聊了會兒,告訴他今天在洋縣的事情。林浩在廣州出差,叮囑我早點回家吃飯睡覺,我懶懶地應著,關了電腦,把未喝盡的殘茶倒入窗臺藤蘿的花盆里,這是沈姨教我的,她說茶葉對藤蘿的生長有幫助,猶如施肥了。
理了理藤蘿翠綠的葉子,我才關門下樓,往家里走去。
十二
第二天去上班,沈姨突然告訴我說,西城公園出事了,吹笛子的老頭為了救一個落水的孩子掉入玉帶河淹死了。
我聽了心猛地一沉,僵住了。
“昨天中午的時候,一個七八歲的穿著紅衣服的小女孩在河邊玩兒,不知怎失足落入水中,當時老頭在河邊吹笛子,二話沒說扔了長笛一下子跳進水里,孩子被他用盡最后的力氣托出水面,等到人趕來時,老頭子累得加上凍便不行了,急救車趕到時,眼睛就閉上了。”
沈姨說她是從西城公園管理處聽來的,現在新聞都播出來了,老頭子成了英雄,誰能想到一個神經兮兮的老頭子能在關鍵時候救了一個孩子的命。就沖這個,老頭子應該沒有精神病,估計是裝的吧?這么多年一直不說話,不和人接觸,必是有著莫大的傷心事和看淡一切了。張叔說,人能活到他這樣也不容易,拋開了一切,功名利祿,他這樣無非是要隱藏自己,要不是這次救人誰能想到它會是個正常人呢?
“唉,去世了,過幾天遺體在殯儀館火化,后事都是那個被救的孩子家操辦的,孩子的父母說要給他披麻戴孝的送殯呢!多虧了他啊,要不孩子就沒命了。市里在號召向見義勇為的老頭學習,對了,他的名字叫周國慶。”沈姨哀傷的對我說,要不是這次事件誰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好像早就被社會忘記了,就是個多余的人,除了笛子吹得好,大家只認為他是個瘋子,連話都不會說的精神病。
“高遠,你怎么了?”沈姨狐疑的看著有些傻了的我。
“沒怎么,我在想怎么會這樣呢?”我掩飾著內心的悲哀和慌亂,我必須鎮(zhèn)定,鎮(zhèn)定!這個時候,我不能叫別人看出什么來。
“真是可憐,一個孤苦的老人,生命如此無常?。 蔽移萜莸貙ι蛞毯蛷埵逭f道。
點擊了一下新聞,滾動的新聞把老頭救人的事一遍遍的播出,孩子是那么可愛,展示老頭的卻畫面很少,只有在抬上救護車時看到他閉著眼的臉,像刀子刻的皺紋深深的布滿臉上。畫面一閃而過,大家把眼光都聚在被他救上來的孩子臉上,孩子不知道表達情感,但對著鏡頭的眼里閃著淚光,孩子也在為走了的他哭泣吧?或者說在后悔因為自己的頑皮才造成了這樣的局面。大人一再表示對死者的感激之情,鏡頭跳過去,我不想再看,不敢再看。
我不知道要不要告訴母親這件事,周國慶死了,或者說,我的親生父親死了。
母親不看電視,母親應該知道周國慶沒有瘋。我斷言。
林浩在網上問我,怎么不理他。我說手頭工作忙,我在考慮母親和周國慶的問題,如果我是他們的孩子,我該怎么辦?我竟然會有這么奇怪的想法。
下了班,我直奔西城公園而去,空蕩蕩的玉帶河邊,草坪上已經有了淡淡的綠色,春天的顏色在渲染著西城公園的每一個景點,就連玉帶河的水也有了綠意,那是春天的信息。我邊走邊想,許多年前,我的母親和我的父親的故事,我作為一個私生女……故事是怎么樣的,我忽然也不得而知了,我在河邊對著悠悠玉帶河吹起了笛子,這個長笛是父親留給母親的嗎?
夕陽西下,玉帶河水依舊那么清澈,霞光把河水蕩漾的一片血紅。模糊的對岸,是銀杏樹林,風吹著樹枝“嘩啦嘩啦”的響,和著我的笛聲,宛若一場葬禮的序曲,四周一片悲切。
十三
母親怔了怔,看著我手里的一疊匯款單,我默默地把這匯款單扔到母親的桌子上。
“我是你們的私生女吧?”我輕蔑的看著眼前的這個女人,她蒼老得如同秋天的枯草,隨時都有被風吹倒的可能,她不值得同情,我無比憎恨的看著她,我的眼睛甚至可以犀利地把幾十年前的那一場往事給挖出來。就是這個女人把一生的恥辱給了我,而且還背叛了愛情。
“遠遠,你干嘛呢?”林浩使勁拉著我的手。
“好好和媽媽說話,有什么事好好說?!蹦棠讨糁照日驹陂T口。
母親把匯款單整理好,放到一邊,“我早該告訴你,可是……沒想到事情會是這么個樣子,這一切我雖然有過錯,可是,其中的原因你并不明白,你不是我的私生女,你是老周撿來的孩子,事情是這樣的……”母親用青筋暴起的手掠了掠頭發(fā)。
我是撿的?這一切讓我始料不及。
“三十年前,我和你的父親還有周國慶都在文工團工作,你父親拉二胡,周國慶吹笛子,那時候,我剛從農村抽調上來,算是運氣好吧。因為我長得漂亮,能歌善舞,很快就被團里列為臺柱子,挑起了大梁?!蹦赣H頓了頓說,“周國慶喜歡我,全團的人都知道,那時候,我們兩個談戀愛,你父親還在中間撮合呢?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說起來他才是你的爸爸,是他把你抱回來的。”母親喘息了一下接著說,“那時候,不知道為什么你的親生母親拋棄了你,你周叔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在一處破敗的房子前聽到你的哭聲,于是,你周叔就走上前,看到你包裹著薄薄的棉衣躺在秋風里,身上唯一顯眼的就是一個大紅的肚兜,繡著一朵梅花,還有就是一塊布頭上用血寫上去的兩個字,“長笛”,再旁邊就是你現在一直在用的笛子。你周叔毫不猶豫的把你抱回了家。第二天,他找到我,讓我看了看你,看了紅肚兜上的字和笛子,當時我就喜歡上了你,我有先天性心臟病,不利于生育。你周叔就說,我們以后把這個孩子當作自己的孩子,當時我們兩個都很高興,他喜歡的我也喜歡,我們相信可以把你撫養(yǎng)成人。盡管我還是個未婚的姑娘。
“在劇團里,我和你父親以及周國慶我們三個是很好的朋友,當然這件事也沒有瞞著你父親,他開始叫我們不要收養(yǎng)你,叫我們把你送到孤兒院里去,周國慶不肯,我也不肯,我們兩個可能是太喜歡你了。我發(fā)誓一定拿你和親生女兒一個樣,可是我們都是未婚,那時候又那么封建,一個未婚的女子帶著一個嬰兒會是怎么樣的結果,你可能無法想象吧?
“劇團里都說這個孩子是我和周國慶亂搞男女關系搞大了肚子生的,說什么的都有,難聽的話都能把人給淹死,團長找周國慶談話,找我談話,要周國慶寫檢查,要我檢討錯誤和生活作風問題,說要是不檢討就把我開除了,農轉非的名額也不再考慮了。我一個農村的女孩子就這樣被生活作風問題給壓的抬不起頭,走到哪兒都被人指指點點的,好像我真干了見不得人的事。劇團借口我和周國慶的生活作風問題,把周國慶調到了水城文工團去了,我在洋縣接受組織的審查,審查了一個月,我在你現在父親的幫助下接受了所謂的批評教育改過自新,而周國慶因為受不了打擊就得了精神病,變得瘋瘋癲癲的,因為周國慶沒有了撫養(yǎng)你的能力,你的父親就把你給偷偷帶回家,是你奶奶歷經辛苦用米湯喂活了你?!?/p>
母親看了看門外的奶奶,奶奶點了點頭。
“周國慶一去水城就再也沒有回來過,我只是聽說他瘋了,之后也見過他,可是他卻不認識我了,只是喊著你生母留給你的名字‘長笛。還有,周國慶對紅色最敏感,只要看到紅色就精神一振,似乎就是一個正常人。我想,那是和你的紅肚兜有關吧,在他的印象里,記著你的紅肚兜。
“周國慶瘋了之后,我無依無靠,你知道我從小就沒有家,一直寄居在我的叔叔家里。在洋縣全靠你現在的父親照顧我,我以為周國慶會在一年兩年內好起來,會回洋縣找我,可是,等了一年兩年還是無果,我和你的父親就去水城找他,他已經不能工作了,被劇團解聘了,成天瘋瘋癲癲吹著笛子,忽而好忽而壞的。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你父親說,季梅我們結婚吧。于是,我就嫁給了你現在的父親,你成了我們的女兒。然后,我又生了你妹妹高歌,事情就是這樣的。我每個月給周國慶寄些錢物,這些你的父親都知道,他生前督促我要在生活上多接濟周國慶,他太可憐了,應該說為了你,他才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拔宜嬖V的你的就是這些,你不是我的親生女兒?!?/p>
母親還沒有說完,我就“嗚嗚”的大哭起來,我嚎啕大哭的樣子把母親嚇了一跳,母親說:“孩子,你怪我嗎?”
十四
我哽咽著說:“他……他……去世了?!?/p>
母親端起的茶杯跌落在地,一聲脆響,茶水潑濺了一地。
母親說我叫你去水城工作就是為了以后好照顧他,沒想到,唉!
母親說周國慶一定是因為看到了落水孩子的紅色衣服才下水救人的。他是把那個孩子當做了你,他的記憶里只有那紅色的肚兜和長笛兩個字,這兩樣東西是唯一可以喚起他記憶的,他那時候,把你當成了生命的唯一,他的笛子吹得最好,幸而你繼承了他的這個優(yōu)點,也許是天意吧。你的父親永遠都是個善良的人啊,至死如此。你應該感到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