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河流
我多次看過大江、大海、大河,卻一直沒有看過草原上的河流。我只在電影、電視和畫報上看見過草原之河,那些景象多是遠景,或鳥瞰之景。在我的印象里,草原上的河流蜿蜒飄逸,猶如在綠色的草原上隨意揮舞的銀綢,煞是漂亮動人。這樣的印象,是經過別人加工后傳遞給我的,并不是我走到河邊親眼所見。別人的傳遞也有好處,它起碼起到了一個宣傳作用,不斷提示著我對草原河流的向往。我想,如果有機會,能近距離地感受一下草原上的河流就好了。
機會來了,二○一四年初夏,受朋友之約,我來到了向往已久的呼倫貝爾大草原,終于見到了流淌在草原上的河流。那里的主要河流有伊敏河、海拉爾河,還有額爾古納河等。更多的是分布在草原各處名不見經傳的支流。如同人體上的毛細血管,草原鋪展到哪里,哪里就有流淌不息的支流。水的源頭有的來自大興安嶺溶化的冰雪,有的是上天賜予的雨水,還有的是地底涌出來的清泉。與南方的河流相比,草原上的河流有一個突出的特點,那就是自由。左手一指是河流,右手一指是河流,它隨心所欲,我行我素,想流到哪里都可以。我看見一條河流,河面閃著鱗片樣的光點,正淙淙地從眼前流過。我剛要和它打一個招呼,說一聲再見,它有些調皮似的繞一個彎子,又調頭回來了。它仿佛眨著眼睛對我說:朋友,我沒有走,我在這兒呢!
在河流臂彎環繞的地方,是一片片綠洲。由于河水的滋潤,明水的襯托,綠洲上的草長得更茂盛,綠得更深沉。有羊群涉過水流,到洲子上吃草去了。白色的羊群對綠洲有所點化似的,使綠洲好像頓時變成了一幅生動的油畫。
而南方的河流被高高的堤壩規約著,只能在固定的河道里流淌。洪水襲來,它一旦潰堤,就會造成災難。草原是不怕的,草原隨時敞開遼闊的胸懷,不管有多少水,它都可以接納。水大的時候,頂多把草原淹沒就是了。但水一退下去,草原很快就會恢復它綠色的本色。綠色的草原上除了會增加一些水流,還會留下一些湖泊和眾多的水泡子。從高處往下看,那些湖泊和水泡子宛如散落在草原上的顆顆明珠。
在一處坐落著被稱為亞洲第一敖包的草原上,我見幾個牧民坐在河邊的草坡上喝酒,走過去和他們攀談了幾句。通過攀談得知,他們四個是一家人,父親和兒子,婆婆和兒媳。在羊圈里剪羊毛告一段落,他們就帶上羊肉和酒,坐在松軟的草地上喝酒。他們沒有帶酒杯,就那么人嘴對著瓶嘴喝。他們四個都會喝,父親喝一口,把酒瓶遞給兒子;婆婆喝一口,把酒瓶遞給兒媳。他們邀我也喝一點兒,我說謝謝,我們一會兒到蒙古包里去喝。我問他們河水深不深,能不能下水游泳?小伙子答話,說水不深,天熱時可以到河里游一游。正說著,我看見三匹馬從對岸走來,輕車熟路般地下到河里。河水只沒過了它們的膝蓋,連肚皮都沒濕到。馬兒下到河里并不都是喝水,有的在河里走來走去,像是把河水當成了鏡子,在對著“鏡子”把自己的面容照一照。我又問他們,河里有沒有魚?小伙子說:魚當然有,河里有鯽魚、鲇魚、鯉子,還有當地特有的老頭兒魚。老頭兒魚最好吃。那么,月光下的河流是什么樣子呢?小伙子笑了,說月亮一出來,滿河都是月亮,可以在漂滿月亮的河邊唱長調。
又來到一條小河邊,我看見河兩邊的濕地上開著一簇簇白色的花朵。草原上的野花自然很多,數不勝數。紅色的是薩日朗,紫色的是野苜蓿,明黃的是野罌粟,藍色的是勿忘我。這種白色的花朵是什么花呢?我正要趨近觀察一番,不對呀,花朵怎么會飛呢?再一看,原來不是花朵,是聚集在一起的蝴蝶。蝴蝶是乳白色,翅膀上長著黑色的條紋,一片蝴蝶至少有上百只。蝴蝶們就那么吸附一樣趴在地上,個別蝴蝶飛走了,很快又有后來者加入進去。這么多蝴蝶聚在一起干什么呢?同行的朋友們紛紛做出猜測,有人說蝴蝶在開會,有人說蝴蝶在談戀愛,還有人說蝴蝶在產卵。蝴蝶們不說話,它們旁若無人似的,該干什么還干什么。
我想和蝴蝶做一點游戲,往蝴蝶群中撩了一點兒水。這條小河里的水很涼,也很清澈,像是從地底涌出的泉水匯聚而成。水珠落在蝴蝶身上,蝴蝶像是有些吃驚,紛紛飛揚起來。一時間,紛飛的蝴蝶顯得有些繚亂,水邊猶如開滿了長翅膀的白花。蝶紛紛,“花”紛紛,人也紛紛,朋友們紛紛拿出手機,拍下這難得的畫面。
這樣清的水應該可以喝。我以手代勺,舀起一些水嘗了一口。果然,清冽的泉水有著甘甜的味道。
倘若是我一個人獨行,我會毫不猶豫地下到河里去,盡情地把泉水享受一下。因是集體出行,我只能和小河告別,眼睜睜地看著河水曲曲折折地流向遠方,遠方。
我該怎樣描繪草原上的河流呢?我拿什么概括它呢?升華它呢?平日里,我對自己的文字能力還是有些自信的,可面對草原上的道道河流,我感到有些無能,甚至有些發愁。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們來到被譽為長調之鄉的新巴爾虎左旗,聽了蒙古長調歌手的演唱,感動得熱淚盈眶之余,我才突然想到,有了,我終于找到和草原上的河流相對應的東西了,這就是悠遠、自由、蒼茫、憂傷的蒙古長調啊!長調的婉轉對應河流的蜿蜒,長調的起伏對應河流的波浪,長調的悠遠對應河流的不息,長調的顫音對應河流的浪花……我不知道是草原上的河流孕育了蒙古長調還是蒙古長調升華了河流,反正從此之后,我會把長調與河流聯系起來,不管在哪里,只要一聽到動人情腸的蒙古長調,我都會想起草原上的河流。
我家的風箱
不時想起風箱,我意識到自己開始懷舊。這個舊指的不僅是過去時,不光是歲月上的概念,還包括以前曾經使用過的物件。隨著時間的流逝,時代的變遷,一些東西確實變成了舊東西,再也用不著了。我所能記起的,有太平車、獨輪車、紡車、織布機、木锨、石磨、石磙、碓窯子、十六兩一斤的星子秤等,很多很多。也就是幾十年的工夫,這些過去常用的東西都被拋棄了,由實用變成了記憶,變成了在回憶中才能找到的東西。
風箱也是如此。
我在老家時,我們那里家家都有風箱。好比筷子和碗配套,風箱是與鍋灶配套,只要家里做飯吃,只要有鍋灶,就必定要配置一只風箱。風箱長方形,是木箱的樣子,但里面不裝布帛,也不裝金銀財寶,只裝風。往鍋底放了樹葉,擦火柴給樹葉點了火,樹葉有些潮,只冒煙,不起火。靠鼓起嘴巴吹火是不行的,嘴巴都鼓疼了,眼睛也被濃煙熏得流淚,火還是起不來。這時只須拉動風箱往鍋底一吹,濃煙從灶口涌出,火苗子呼地一下就騰起來。做飯時從村里一過,會聽到家家戶戶都傳出拉風箱的聲響。每只風箱前后各有一個靈活的風舌頭,隨著拉稈前后拉動,風舌頭吸在風門上,會發出噠噠的聲音。拉桿往前拉,前面的風舌頭響,拉桿往后送,后面的風舌頭響。拉桿拉得有多快,響聲就有多快。那種聲響類似戲臺上敲邊鼓的聲音,又像是搕檀板的聲音,是很清脆的,很好聽的。因風箱有大小之分,拉風箱的速度快慢也不同,風箱的合奏是錯落的,像是交響音樂。
讓人難忘的是我們家的風箱。不是吹牛,我們家的風箱和全村所有人家的風箱相比,質量是獨一無二的,吹出的風量是首屈一指的。在祖母作為我們家的家庭主婦時,我不知道我們家的風箱是什么樣子,恐怕趁不趁一只風箱都很難說。反正從我記事起,從母親開始主持家里的炊事生活,我們家就擁有了一只人見人夸的風箱。母親的娘家在開封附近的尉氏縣,離我們那里有好幾百里。母親嫁給父親后,生了大姐二姐,又生了我和妹妹,八九十來年過去了,才回了一趟娘家。那時鄉下不通汽車,交通不便,母親走娘家,只能是走著去,走著回。母親從娘家回來時,只帶回了一樣大件的東西,那就是風箱。步行幾百里,母親是把分量不輕的風箱背回來的。風箱是白茬,不上漆,也不要任何裝飾。風箱的風格有些像風,樸素得很。母親背回的風箱一經使用,就引得村里不少人到我們家參觀。后來我才知道了,母親從遠方的娘家帶回的是制造風箱的先進技術,還有不同的風箱文化。從造型上看,本鄉的風箱比較小,母親帶回的風箱比較高,風膛比較大;從細節上看,本鄉的風箱是雙桿,母親帶回的風箱是獨桿。關鍵是風量和使用效果上的差別。本鄉的風箱拉桿很快就磨細了,拉起來曠里曠當,快得像搗蒜一樣,也吹不出多少風來。而我們家的風箱只須輕輕一拉,火就瘋長起來,火頭就頂到了鍋底上。
我們兄弟姐妹小時候,最愛幫大人干的活兒就是拉風箱。拉風箱好玩兒,能發出呱噠呱噠的響聲。撒進鍋底下的煤是黑的,拉動風箱一吹,煤就變成了紅的,像風吹花開一樣,很快就能見到效果。母親不但不反對我們拉風箱,還招呼我們和她一塊兒拉。我們手勁還小,一個人拉不動風箱。常常是手把上一只小手兒,再加上一只大手,母親幫我們拉。
那時我們沒什么玩具,在不燒火不做飯的情況下,我們也愿意把風箱鼓搗一下。風箱的風舌頭是用一塊薄薄的小木板做成的,像小孩子的巴掌那樣大。風舌頭掛在風門口的內側,把風門口堵得嚴嚴實實,像是吸附在風門口一樣。我們隨手在鍋門口撿起一根柴棒,一下一下搗那個風舌頭。把風舌頭搗得朝里張開,再收手讓風舌頭自動落下來。風舌頭每次落下來,都會磕在風箱的內壁上,發了噠的一聲脆響。我們搗得越快,風舌頭響得就越快,風舌頭像是變成了會說快板書的人舌頭。我們還愿意挽起袖子,把小手伸進風門里掏一掏。我們似乎想掏出一把風來,看看風到底是什么樣子。可我們空手進去,空手出來,什么東西都沒能掏到。
與風箱有關的故事還是有的。老鼠生來愛鉆洞,以為風箱的風門口也是一個洞,一調皮就鉆了進去。老鼠鉆進去容易,想出來就難了。有一個歇后語由此而來,老鼠掉進風箱里——兩頭受氣。有一戶人家,夜深人靜之時,灶屋里傳出拉風箱的聲音,呱噠呱噠,呱噠呱噠,聽來有些瘆人。三更半夜的,家里人都在睡覺,是誰在灶屋里弄出來的動靜呢?那家的兒媳前不久尋了短見,是不是她還留戀這個家,夜里偷偷回來做飯呢?有人出主意,讓那家的人睡覺前在風箱前后撒些草木灰,看看留下的腳印是不是他家兒媳的。如果是他家兒媳的腳印,下一步就得想辦法驅鬼。那家人照主意辦理,第二天一早,果然在草木灰上看到了腳印。只不過腳印有些小,像是黃鼠狼留下的。黃鼠狼愛仿人戲,風箱在夜間發出的呱噠聲,極有可能是黃鼠狼用爪子搗鼓出來的。
既然我們家的風箱好使,生產隊里下粉條需要燒大鍋時,就借用我們家的風箱。我初中畢業后第一次走姥娘家,是借了鄰村表哥一輛破舊的自行車,騎著自行車去的。我的小學老師找到我,特意囑咐我,讓我給他捎回一只和我們家的風箱一樣的風箱。我是用自行車把挺大個兒的風箱馱回去的。不止一個木匠到我家看過,他們都認為我們家的風箱很好,但他們不會做,也不敢做。我們家的風箱,是我母親的一份驕傲。母親為我們家置辦的東西不少,恐怕最值得母親驕傲的,還是她從娘家帶回的風箱。
現在,我們老家那里不再使用風箱了。人們壘了一種新式的鍋灶,為鍋灶砌了大煙筒,利用煙筒為鍋底抽風。還有的人家買了大肚子液化氣罐,用液化氣燒火做飯。扭動金屬灶具上的開關,啪地一下子,藍色的火苗兒呼呼地就燃起來。祖祖輩輩用了多少代的風箱,不可避免地閑置下來,成了多余的東西。什么東西都怕多余,一多余就失去了價值。據我所知,不少人家的風箱,最后都被拆巴拆巴變成了一把柴,化成了鍋底的灰燼。在風箱的作用下,不知有多少柴火變成了灰燼,風箱萬萬不會想到,它和柴火竟然是一樣的命運。
我家的風箱是幸運的。母親在世時,我們家的風箱存在著。母親去世后,我們家的風箱仍然在灶屋里存在著。我們通過保存風箱,保留對母親的念想。物件會變舊,人的感情永遠都是新的。
親近漢水
也許小時候老在水里撲騰的緣故,或許我的天性中含有某種和水相投合的東西,反正不管走到哪里,只要一見到好水,我腦子里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跳下去,游一游。夏天,我在寧夏的沙湖里游過。初秋,我在貴州的赤水河里游過。在明月高懸的夜晚,我獨自一人悄悄走進了云南玉溪的撫仙湖。同樣是夜晚,我在海南三亞的大海里也游過一番。更有甚者,有一年去希臘,我和朋友們竟在一大早撲進愛琴海里去了,并伸展雙臂,在著名的愛琴海里歡呼。
俱往矣,數來數去,恐怕最讓我難以忘懷的,還是二○一四年七月在襄陽期間投入漢江的一次暢游。
歷史上,襄陽被稱為“兵家必爭之地”,同時也被民間譽為“鐵打的襄陽”。我理解,所謂“鐵打”,無非是說襄陽古城鐵桶一般,固若金湯。到了襄陽我才了解到,從根本上說,襄陽的堅不可摧,五行中主要靠的不是金木火土,而是水;不是城,而是池;習慣上說是“鐵打”,實際上是“水造”。也就是說,襄陽的不可動搖和長盛不衰,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自有源頭活水來”,得益于漢水這個天然優勢。
襄陽的水系是夠發達的。浩浩蕩蕩、碧波萬傾的漢江穿城而過,源源不斷地給這個城市注入著活力,并使這個城市充滿鐘靈毓秀之氣。與漢江相連的是襄陽的護城河。襄陽的護城河最寬處達二百五十米,平均寬度一百八十米,據稱在全中國乃至全世界都是最寬的護城河。在襄陽幾天,我們遠望是水,近觀是水,抬眼是水,低眉是水,仿佛水一直與我們相伴相隨。這天傍晚,我們從一個城樓上下來,沿著城墻內側一道梯梯石階砌成的斜坡一直走到漢江的水邊去了。江面寬闊,江水很清,江面升起陣陣清涼的氣息。這時我的念頭升起來了,能下到水里游一游就好了。我看見前面不遠處有幾個人正在江水里游泳。這表明漢江是開放的,人們是可以下江游泳的。我還看見,就在我身邊,一個年輕人正訓導他的一只大型寵物在江水里游泳。年輕人的辦法,是奮力把一只小皮球扔到清波中,讓寵物游過去,把皮球叼回來。如此循環往復,大概寵物覺得有些單調,也有些疲倦,當它再次把皮球叼回后,不愿再撒口,并水淋淋地往岸上走去。年輕人不答應,他從寵物口里奪下皮球,又一次拋入水中。目睹此景,我有點兒同情那只寵物,也有點兒羨慕那只寵物,真想跳入水中,替寵物把皮球取回。
我多次到過黃河岸邊,想下到黃河里游一游。但有人告訴我,黃河中暗流涌動,有不少漩渦,到黃河里游泳是危險的。我只好作罷。我也有過游長江的沖動,可惜沒得到機會。有一年長江漲水,江水漫上了漢口江邊的公園,我挽起褲腿,在公園里蹚了蹚水,算是和長江稍許親近了一下。而漢江的一江好水如此波瀾不驚,舒緩纏綿,當非常適合游泳。漢江也叫漢水,作為一個漢人,如果一輩子不到漢水的懷抱里待一會兒,是不是有點兒遺憾呢?是不是會心有不甘呢!
晚上,漢江兩岸的燈火亮起時,我們乘上游輪,在江上穿行。船行帶風,鼓動著我們的衣衫,吹揚起我們的頭發,讓人神思邈遠,生發思古之幽情。在我的想象里,住在襄陽古隆中,一向樂水的智者諸葛亮,是在漢水里游過泳的。對漢水喜愛有加的李白,是在漢水游過泳的,不然的話,他不會寫出“遙看漢水鴨頭綠”的詩句,不會把漢水比喻成滿江美酒。在襄陽長大,名號前冠以襄陽的大書家米芾,是在漢水里游過泳的。以“米顛”狂放不羈的性格,他的泳當是裸泳。寫過《春曉》等著名詩篇的孟浩然,就更不用說了,他生在漢水邊,長在漢水邊,漢水就像是他家門前的一條河,他不到水里打打撲騰,簡直說不過去。那么,我們怎么辦呢?難道就這樣拘著,眼睜睜錯過到漢水里一游的機會?
讓人欣喜的是,想游漢江的不止我一個,同行的幾個文友一拍即合,不游漢江不罷休。第二天一大早,一陣小雨之后,我們結伴向漢江進發。踏進漢江的一瞬,我有些感動,好像這是我人生的一個重要愿望,這個愿望終于實現了。又好像作為漢族的一個子孫,漢江一直在這里等我,而我卻來得有些遲了。好在漢江對我一點兒都不拒絕,她仿佛一下子抱住了我,并輕輕拍打著我,說到這里就是到家了,讓我放松身心,好好玩兒吧!
在水里的感覺與在岸上的感覺大不一樣。如果在岸上是隔岸觀景的話,下到水里頓時有了回歸的感覺。如果在岸上還能看到對岸景物的話,下到水里,使本來遼闊的江面顯得更加遼闊,頓生煙霧蒼茫之感,并漸漸有些忘我。人類有許多享受,溫暖的陽光、清新的空氣、美好的食物、相吸的異性、燦爛的藝術等,都會構成人類的享受。千萬別忘了,享受水,也是人類的一大享受。水,是生活的必需,也是生命的必需,享受水,是生命的一種本能。古人曰:水者,何也,萬物之本原也。
我游泳沒受過專業訓練,完全是野路子。我覺得這樣挺好,游起來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比如說我喜歡仰泳,游一會兒,就仰躺在水面休息一會兒。這時候,我的兩只耳朵浸在水里,一切塵世的喧囂都被屏蔽,耳邊只要嘩嘩的水聲。我的兩眼望著天空,望著天上的白云和飛鳥,覺得離天空越來越近,似乎全世界就剩下我一個人。我禁不住長長嘆了一口氣,感嘆漢江真好啊,待在水世界里真美妙啊!以致上得岸來,我仍覺情猶未盡,意猶未盡,對著江面長嘯了幾聲。
是的,像漢江這樣的好水不多了,能讓人下水游泳的江河湖塘變得越來越少。據報載,現在衡量治水成效的一個重要標準,就是看當地領導敢不敢下水游泳。這表明,下水游泳不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而是成了一種奢侈。我想,我要是住在襄陽的話,別的事往后放放,每天先到江里游一通再說。從這個意義上說,襄陽人的生活是奢侈的。而我只是襄陽的一個過客,到漢江游泳,一輩子也許就這么一次吧。
忽聞漢江之水很快就要通過南水北調工程調到北京,調到北京的寶貴漢水也許不能供我們游泳,但如果我們每天能喝到漢水,精神上是也算是一種安慰吧。
劉慶邦:中國煤礦作家協會主席,北京作家協會副主席,一級作家,北京市政協委員,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委員。著有長篇小說《斷層》《遠方詩意》《平原上的歌謠》等七部,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走窯漢》《梅妞放牛》《遍地白花》《響器》等三十余部。短篇小說《鞋》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神木》《啞炮》獲第二屆和第四屆老舍文學獎。根據小說《神木》改編的電影《盲井》獲第53屆柏林電影節銀熊獎。曾獲北京市首屆德藝雙馨獎。多篇作品被譯成英、法、俄、德、意等外國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