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日的情思

柳袁照

今天是高考日，五六年以前的今天，我曾寫了一首詩，寫了飛禽走獸在一起，它們的廝殺、拼搏，他們的情感、態度，寫完即發給一位資深媒體人士，沒有標題，請他看看我是寫的什么？并請給加一個標題。很快得到回復：“野生動物園”，問我對不對？我答：“高考日”。又到了這個時辰，早晨六點多一點，太陽剛剛生起，天地間一派清新、寂靜，作為考場的校園更是如此。走在校園，看到振華堂門前，兩只獅子端坐在那里，三百多年來它們都是這樣端坐在那里。每天對它們來說，都是一樣的，又是不一樣的。現在開始的三天，它們會有什么感受？離它們不遠，是一叢叢的小草小花，不起眼但卻生機勃勃地、艷麗地生長著的小草小花。一歲一枯榮，生命短暫，卻是蓬勃著的。今天這個園子，是考場，是不是仍是那種相互搏殺的野生動物園？這對石獅子、這一叢叢草花，以他們的眼神、容顏，給了我積極的、正面的回答。

葉子，落在地上，是美也是遺憾。生命有綻放，也有凋謝，本不值得驚恐、悲傷與失望。新葉與落葉，開花與花落，都是生命的輪回，我們都必須敬畏與尊重。我們有沒有發現，生命的交替，不一定都在秋天與冬天，春天與夏天，也都充盈著生與死，短暫與永恒的現象與氣息。今天的校園，也是這樣，一點也不例外，那些考生的背影，從清晰到模糊，再從模糊到清晰，我知道，他們都是幸運者，都是正在開著的花。

人生有無數個時刻，但是不是每一個時刻，都會對一個人的一生產生影響。今天，對高三同學來說，正走到了這樣的一個時刻。考前的時光同樣是寶貴的，許多考生捧著一本書，找一個陰涼的地方，樹下、亭子里、長廊中，默讀或作最后的背誦與記憶。我看到的是淡定的容顏，去年、前年我也曾看到這樣的容顏，明年還會看到。走在校園，與三三兩兩的考生相遇，叫我校長你好的，一定是我們學校的考生，他們還會向我鞠一個躬，這時候，我會格外感動。對他們來說，是即將走上戰場的戰士，中國的高考，無疑是一場真正的戰爭，作為他們的長輩、老師，會有不舍，但是，也只能要求他們義無反顧地走向陣地。那個振華堂，今天是考生們的休息室，考生們陸陸續續走了進去，兩只石獅子端坐在那兒，為他們守護。這時，我會有一種欣慰的感覺：讓他們再休息片刻，再積聚一些能量吧。門前的石獅子，突然感覺好慈祥，這只母獅懷抱一只幼獅，母獅的眼神與平常我看到她的眼神真的很不一樣，慈愛、專注，似乎有些不舍。幼獅呢？似乎也收斂了平時頑皮、淘氣的樣子，那種相互依偎的神情、表現，會讓人瞬間感動。

我的思緒會飄動。走在校園也會做白日夢，此刻就是這樣。這樣靜謐的場景多好啊，并不是越繽紛、越絢爛越好。比如，在一片廣袤的天地，沒有云彩，天是純一色的淡藍，山是純一色的淡綠，大地是純一色的橙黃，像一幅畫，單調、單一、單薄，可是，突然有一匹馬，跑進了畫面，與畫面的色彩、情調融為一體，畫面的意境瞬刻就會發生變化。此刻不是這樣嗎？平常的校園，一旦做了高考的考場，每一個考生的出現，不都像那匹馬？所有的遐思，都從我的心頭涌了出來。

下午，第二場高考又在進行之中。考區好安靜啊，只聽得見樹上鳥的鳴囀的聲音。一千多個考生坐在考場，全神貫注，十二年的學校生活的積累，都要在筆底噴泄。中國的大地唯有此刻是最安靜的，無論誰都不能，也不敢驚動這份安靜。上午考的是“關于青春朽與不朽”的材料作文，什么是“青春”？什么是“朽與不朽”？所有的地方都不可能永恒，唯有校園里的青春是可以永恒的，來了又走了，走了又來了，青春年齡段的孩子永遠在這里。中午記者遇到我，要采訪我對作文題的看法，卻被我婉謝了。考生們此刻只能朝前走去，不能停留，更不能回顧。題目做得好否，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們已經盡力做完了這些題目。讓考生們聚精會神地注視前方，去解答還沒有解答的題目。

教學樓，今天成為了考場樓，考場是神圣的。神圣不神圣，其實只隔一堵墻。一堵墻，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一堵墻，我們每個人日常都能見到的一堵墻。一旦賦予特殊的含義，一切都不一樣了，一堵墻可以成為權威，成為力量，成為某種象征，也成為某種情感與情緒的規范。一堵墻黑白兩色，對比、反差、襯托，加上一扇窗，小小的窗，安置在一角，對比、呼應、蘊含，簡潔到了極致，也張揚到了極致。此刻，我竟然注意到平時被我忽略的，卻在某些特殊的場合蘊含非凡意義的這樣的校園之墻。

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我卻要說，只有孩子的眼睛才是心靈之窗。那幢樓里的那間教室，我曾走過，我好像是巡視，一個女孩上課時，回過頭來，迎面我碰撞到了這雙眼睛。為何在上課的這個瞬間，她要把頭回過來？一雙專注的眼睛，有驚訝、有疑惑，是那種天真的驚訝與疑惑。那是剛剛踏進我們校園不久的眼睛，從那雙眼睛里，我似乎能穿越許多年，見到從幼稚園走出來時的更純美的眼睛：淳樸與純美、單純與無邪。對世界，沒有任何疑惑、仇視、憤懣、貪婪情緒，充滿希望、信心、信賴。所有的眼睛，在這樣的眼睛面前，都會黯然失色。現在，他們踏進了考場。鯉魚跳龍門，對考生來說，考場之門就是龍門。他們長大了，但是，他們還保存著那樣的眼睛嗎？

校園里有許多石礎，雖然風化了，但古樸蒼老掩蓋不住它們的美，圖案、紋飾大氣，是幾百年前的舊物。古代的屋宇沒有了，但曾經支撐它們的石礎還在。日頭西落，高考第一天即將結束。考生走出考場，一個個從石礎身邊走過，臉上有的有表情，有的沒有表情，對他們來說，幾個小時，幾乎經歷了春夏秋冬。考卷上有欣喜，也有遺憾。我看著考生，又望望石礎。一盆盆的植物花草擺放在石礎上，蓬勃的生命與蒼老的石器在一起，是對照，也是敘事。這些小花小草，與瓊樓玉宇相比，又當何如？

天色暗了下來，白晝與黑夜終要融入同一種顏色。這種融入是漸進的過程，色差是一點一點地呈現出來的，從暖色到冷色，從溫暖到涼爽，就在這不知不覺的變化之中。考生都走了，校園又非同尋常地安靜了下來。微風吹過，樹葉微微搖動，除此之外，什么也沒有。一天的緊張之后，可以放松了，我一個人仍走在校園里。前面是千年名石瑞云峰的影子，越來越迷蒙，我似乎走入了畫意與詩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