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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 夜

2014-12-02 04:45:22
山花 2014年11期

約莫午夜兩點半光景。疲疲沓沓的沈越從值班室回到自己的住所。之所以稱之為住所,因為這只是暫時租下的房子,他的家并不在這座城市,如大多數背井離鄉的年輕人那樣,三年前大學畢業后他幾經輾轉,算是在城里謀到報社這份工作。可小報記者的苦累程度,是當初剛走出校園的他難以想象的,一個跑社會新聞的年青人,簡直像劇團里跑龍套的,整日里忙得團團轉,只要一接到上面的任務,便像是被擰緊了發條的鐘,刻不容緩馬不停蹄趕赴第一現場,大到像兇殺、爆炸、車禍、盜竊、火災、搶劫、自殺、毆斗、抓捕等事發地點,小到什么市場商販哄抬物價啦欺買欺賣啦,鄰里口角爭執不休啦,還有婆媳之間關系不睦啦,總之,一切可以賺取讀者眼球率的突發社會事件,他們都會像饞貓嗅到魚腥味,第一時間撲上去,不停地拍照、詢問、觀察、錄音、筆記,即便是夜里做場夢,也片刻不得消停,得絞盡腦汁搗鼓出一篇應景的新聞稿來。沒辦法啊,都是逼的,要想在報社站穩腳跟,保質保量完成每月的基本稿件指標,不被頭頭們冷言斥責,就得像只陀螺滴溜溜旋個不停。難怪大伙在手機段子里戲謔記者:睡得比狗晚,起得比貓早,跑得比驢快,掙得比雞(妓)少……

此時的沈越多少有些迷迷瞪瞪的,寫了改改了改,自己的兩篇稿子總算通過了,等明天一早見報就萬事大吉了。每每這種時候,他總有種披星戴月不辭勞苦的慨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為誰而奔波忙碌,更不清楚那些被印刷成鉛字的紙片,對別人有何益處,唯一可以感覺到的,只是他那緊繃著的神經,總算可以暫時松弛一會兒,就像主任手中那根一直抽打他這只小陀螺的皮鞭,終于不再高高舉起。

夏日的夜空通常不是純黑的,看上去暈暈乎乎,泛著迷蒙的紅光,類似于干紅葡萄酒所特有的色澤,顯出些許曖昧的味道。沈越騎著上月剛買的那輛電動車,跟夜貓子無二,無聲無息駛至小區門口。為買這輛車他很是咬了咬牙的,平日早出晚歸,經常趕不上公交,夜間打出租也不易,且貴得要死,合計來合計去,還是狠下心花一個來月工資,買了這輛代步工具。眼瞅著那些有錢的人都開寶馬坐奔馳,他也就只能湊合著開開這種小玩意,兩只輪子總是比兩條腿快得多。此外,當然還有一個不可忽視的理由,那就是為了他能更方便地接送女朋友。他跟現在的女友曉蕾是大四那年認識的,畢業后一直藕斷絲連來往著,彼此的關系也悄然從校友朝著男女方面過渡。今年的情人節那天,他特意買了一束紅玫瑰花送給她,她接受是接受了,不過當時曉蕾有點兒狡黠地說,禮物可以收下,不過我可不是你的哪門子情人喲。那晚他沒有反駁她,一來怕敗壞了浪漫愉快的氣氛,二者人家曉蕾好像說得不無道理,她當然不是他的情人,而是正兒八經的對象,如果不出意外的話,該是他未來的妻子。情人這玩意,不是誰都能擁有的,那得看你有沒有錢,有沒有勢,否則,哪個女人吃瘋了,肯做你的情人?換言之,就算你有情人,那也注定養不久的,她們遲早還會跟更有錢有勢的男人跑掉的。

小區大門早上鎖了,靠近門房的那扇便門好像也上了鐵閂,門房里閃著灰藍色熒光,看門人該在里面看電視吧,或者,早在那打上盹兒了,只是還開著電視虛張聲勢。沈越還沒來得及停下車去叩門,突然,就從小區內飛也似地竄出一只黑影——說黑影其實并不準確,因為情形太不可思議,容不得他多看多想。說時遲那時快,對方就竄到他面前了,竟是一副光溜溜的肉身!沈越簡直有種撞見了鬼的驚慌失措,他使勁用手背揉了揉熬得通紅的眼睛,盡管他幾乎每天都要見識于各種各樣的突發局面,但深更半夜猛不丁遇到這么一個赤條條的大活人,平生絕對是頭一遭,況且,又是在自己的居住地,太不可思議了。

借著門房玻璃窗所投出來的那一抹電視熒光,沈越驚愕地看到,那個一絲不掛者三下五除二竟攀爬到鐵柵門上。夜色中,那副精瘦扁平的身體如猿猴般靈巧,一頭很久沒修理過的濃密黑發,桀驁不馴地遮沒了對方的眼窩,使那張模糊的長臉顯得十分陰郁。此外,長胳膊長腿的攀登優勢,恰好使之身輕如燕,只是吊在襠里的那個玩意被黑乎乎的一叢毛發所包裹,看上去跟裸露的身體極不協調,甚至有點兒險惡的滑稽味道。

未等沈越徹底反應明白,對方已噌地一聲穩穩落了地,繼而,擰著有些發青的兩瓣屁股,邁動一雙細若竹竿的瘦腿,十萬火急地朝著小區外面狂奔而去。這種事情放在任何人眼前,都是不同尋常的,何況沈越是報社社會部的一名年輕記者。此刻,也許是出于某種敏感的職業慣性,他顧不得思索什么,便及時掉轉車頭,想從后面跟上去看個究竟。但糟糕的是,電動車在關鍵時刻熄了火,怎么也發動不起來。他不無惱火地用力拍打著車把,嘴里不甘心地嘟囔著,他奶奶的又沒電了……兩眼卻始終死死盯著對方即將消失的赤裸背影。

赤身奔跑者早已飛快地沖上小區對面的馬路,午夜的街道顯得空闊而又寂寥,偶爾,會有一兩輛汽車鬼魅般呼嘯而過,車前大燈將路面照得雪亮雪亮。裸奔者仿佛在燈光中獲得了無窮的能量,又像是正在進行一場別開生面的越野比賽。他近乎輕盈地邁開光溜溜的雙腿,跟跨欄運動員一般,接連橫穿過兩條馬路,仿佛是要有意甩開好事者的鬼祟尾隨,因此果決地拐進一條路燈稀疏光線暗淡的小道,頃刻間便沒了蹤影。

那個禿腦袋的看門人后來總算出來了,一副很不情愿的樣子,邊張哈欠邊用手撓他光禿禿的后腦勺,半天才慢吞吞地替沈越拉開了便門。當他推著毫無生氣的電動車往里走時,不由得又止住腳步問道,老師傅,有沒有見過一個光身子男的,剛才跑出來爬鐵門?對方顯然對此不感興趣,或者,壓根沒聽清楚他在說什么,嘴里不無埋怨地嘟嘟噥噥,哼,也不看看都啥時候了,還叫人睡覺不了……沈越本來還想打聽一下那個男人的底細,見看門人哈欠連天十分不耐煩的冷漠樣子,忽然間也就興致索然了。

但回到自己的住處,困意幾乎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某種難以抑制的興奮,正如一簇藍幽幽的火苗,不停地舔噬和炙烤著他的每一根神經。這兩年他過慣了夜貓子式的記者生活,采訪、寫稿、發稿、修改乃至最后校對,動不動就要加班加點熬夜趕稿,所有這些活兒都讓他感到無趣之極。大學里讀的是中文專業,他一直酷愛寫作,在校期間已在報刊上發表過一些詩歌和散文作品,還獲過兩次校園文學之星獎,他的夢想是將來成為一名好作家。他最欣賞的外國作家是卡夫卡,至今床頭一直擺放著《變形記》和《城堡》等文學書籍,但報社的工作并不能讓他自由施展拳腳,那種枯燥乏味的新聞報道,注定讓他跟自己的文學夢想背道而馳。不過,比起卡夫卡他覺得自己還算是幸運的,畢竟所從事的職業跟文字還沾點兒邊,而卡夫卡則不然,他生前一直在一家保險公司供職,想想看,那些整天滿街亂竄,逢人就恬著笑臉去推銷保險產品的可憐蟲們,沈越覺得自己的處境也許并沒有那么糟。

先前在大門口撞到的怪異景象,一時半會兒仍揮之不去,他胡亂倒在床上,翻來覆去久久不能入睡。自己的住地居然出現了活生生的裸奔者,簡直叫人難以置信。此刻,夾在床頭的簡易臺燈所投射來的光暈正好籠罩著他,于是信手拿起那本摞在自己枕邊的小說讀起來:

“一天早晨,格里高爾從煩躁不安的睡夢中驚醒,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蟲。他仰臥著,那堅硬得像鐵甲一般的背貼著床。他稍稍抬了抬頭,便看見自己那穹頂似的棕色肚子分成了好多塊弧形的硬片,被子幾乎蓋不住肚子尖,都快滑下來了。比起偌大的身軀來,他那許多支腿真是細得可憐,都在他眼前無可奈何地舞動著……我出什么事啦?他想。這可不是夢。他的房間雖是嫌小了些,的確是普普通通人住的房間,如今仍然安靜地躺在四堵熟悉的墻壁當中……”

這可不是夢!沈越嘴里反復念叨著這句話,尤其是小說中甲殼蟲在床上拼命掙扎著細腿的模樣,一下子又讓他聯想到先前攀爬鐵柵門的瘦男人。那家伙八成是個精神病吧,不然,怎么會半夜三更光著身子四處瞎跑呢?可是,門房師傅對此好像一點兒也不知情,那么,不該是對方頭一回裸奔就讓自己撞了個正著?再或者,剛才的所見,壓根是自己在夜色中產生的某種幻覺,要知道熬夜熬到這個點,再過兩個來鐘頭天都要大亮了,就算是一只公雞也難免會有些恍惚的。

不過,眼見為實,耳聽為虛,作為一名新聞工作者,豈能拿這種事當兒戲,剛才如若電動車不出現狀況,興許這陣子他還在窮追不舍,弄不好真的會有些什么重要斬獲(這種考量純屬記者的職業通病)呢,抓個爆炸性的頭版頭條,讓頭頭和同事們也都為他刮目一次。他越想越覺得這事很不尋常,至少對自己是這樣的,就像遇到了千載難逢的大好時機,天上掉餡餅正好砸在自己頭上了,他必須從長計議方可……眼下,他完全被這件怪事撩撥得神情異常,坐臥不寧,也許該找個人來分享一下,或者,也幫他出出主意。于是,他立刻從床上爬起來,摸出褲兜里的手機,急急火火搜尋要撥的號碼。

……就為這破事?半夜三更真有你的……人家都快困死了!曉蕾的氣息斷斷續續,好像只是呢呢喃喃在說著夢話,恰巧被他偷聽到了。

沈越眼前頓時浮現出一個女孩半裸朦朧的睡姿,她那性感的身體和姣好的面容,著實讓他著迷。跟曉蕾相識時間也不算短了,照理也該到談婚論嫁的時候了。他心里非常清楚,要結婚大小總得有套房子吧,可自己每月那點工資實在是可憐巴巴,捉襟見肘,他只能將就著跟別人合租在這種不足五十平米的破舊的單元樓里。家里自然是指望不上的,父母都遠在鄉下,母親身體狀況一直很差,多年的老胃病了,疼起來簡直能要命。況且,他還有一對弟妹,家里能把他供養到大學畢業已實屬不易,再甭想奢求什么。他一個人留在城市里打拼,一切都是艱難曲折的,還得隔三差五給家里寄去些貼補,供養弟妹念書,他可不想讓鄉親們說成是忘恩負義的白眼狼。當初曉蕾之所以跟他好,還不是因為欣賞他在文學方面有點兒才氣,除此之外,他知道自己再也給不了她什么,至少眼下就是這樣。所以,他必須埋頭苦干,不放過任何一次機會——要知道,機會總是青睞那些有所準備的人。

你先別睡好不好,求你聽我說完嘛,這事真非常非常重要……我都合計好了,明晚我不用去報社值班,這樣正好可以守在小區里等那個家伙,我會事先準備好相機,一定要把他抓拍下來……報道的題目我都想好了,《午夜裸影》,曉蕾你覺得怎么樣?是不是有點進口大片《盧浮魅影》的味道,很酷吧?

沈越對著手機興奮地滔滔不絕時,仿佛已經看到自己大功告成的樣子,看到斗大的黑色標題被赫然印在報紙的頭版上,看到總編和部主任充滿贊賞的目光正像一束陽光籠罩著他,四周是一片諂媚的笑聲。

我覺得你很無聊,真的!這分明是人家的隱私,你為什么非要報道這些,真庸俗……反正我不想聽,我要掛了,你讓我好好睡吧,明天一早我手頭還有要緊的工作呢!

后來曉蕾還是非常果決地掛掉了他的電話。這讓他的自尊心多少受了些傷害。無聊?庸俗?怎么會!這只能說明她一點兒新聞嗅覺都沒有,頭發長見識短!他到報社眼看快兩年了,還從來沒有攤上如此賺眼球的事件,這個城市太死板了,人們似乎都活得氣喘吁吁,所有正在發生的事情都是那么平庸和乏味,可他幾乎每天都在為這些平庸和乏味奔波忙碌,那些任務性的報道早就令他厭倦了,乃至深惡痛絕。現在,不,就在今夜,老天爺大概是很想垂青一下他這位有志青年吧,將這么一個極具新聞眼的大事件擱到他眼皮底下,這怎能不教他激動萬分呢?他想,如果報道順利,可以斷言這將是本市最具爆炸性的原創新聞,也許自己的命運從此將被徹底改變……一旦想到這些,他都有些欣喜若狂了。

清早一覺醒來,隔壁房間傳來一陣吱吱扭扭的床腿呻喚,接著是一浪高過一浪的粗聲猛喘,又捱過片刻,才是窸窸窣窣的穿衣聲,那是跟自己同租此處的另外一名房客弄出的響動。對方姓武,年紀大約在三十五六歲,留著板寸頭,身體非常壯實,脖子上套著一條很粗很黃的鏈子,走起路來慢吞吞沉甸甸的,跟變形金剛似的。沈越總覺得此人應該結過婚的。但現實情況是,他好像也一個人在城里混,跟自己有所不同的是,武房客在城里大概有若干個相好,每當沈越要在報社值晚班的時候,那些女人總是換著個兒蔫不溜跑來,然后鉆進隔壁的小屋子里鬼混到天明,估計昨晚亦如此。

現在,隔壁的男女正嘀嘀咕咕的,間或發出意義模糊的嬉笑聲,大概還在調情什么的,但很快沈越就聽到房門開關的砰砰聲,然后是一陣篤篤的腳步聲漸去漸遠,女人率先下樓去了,每回基本如此。此前,沈越見過這個女人一兩面,她個頭不高,愛穿帶細跟的皮鞋,一張粉白粉白的柿餅子臉,胸脯那里顯得很肉,白花花的。反正,沈越固執地認為,這種女人充其量也就是武房客的情人之類,假如是夫妻的話,他們大可出雙入對,不必這樣鬼鬼祟祟的。

他起身后先上衛生間,武房客正好從里面睡眼惺忪地闖出來,挾著一股濃濃的臊臭味,身上除了那條金黃金黃的項鏈和短褲外再別無一物。沈越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頭,突然想起昨夜自己回來那么的晚,又啰哩啰嗦給女朋友打了半天電話,也許影響到了對方休息,便客氣地沖對方點頭。武房客始終將一根小拇指插進鼻孔,饒有興趣地一味掏挖著,嘴里含糊地說,是不是又吵著大記者的美夢啦。沈越知道對方話里有話,忙說武大哥說哪里的話。

不瞞兄弟,咱是過來人了,不比你們小年輕,隔幾天不弄一弄,這心里頭憋得火燒火燎的,嘿嘿。沒想到對方如此直截了當,沈越反倒有些尷尬起來。差點忘了,我得離開這兩天,家里來了電話,跟催命一樣,要我趕回去。我的意思是,你們知識分子羞臉忒重,我不在的時候你想咋弄就咋弄,反正別讓這房子白閑著呀!說著,對方一只肥厚的手掌準確無誤地落在他的肩膀頭上,并又一次沖他嘿嘿起來。這古怪的笑聲里既帶著幾分戲謔味道,又不乏得意洋洋之色,讓他忽然覺得臉紅耳赤,無言以對。他慌忙躲進衛生間里。紙簍的最上面竟團著兩只用過的軟塌塌的避孕套,以及顏色艷麗的塑料包裝殼,他心里不由得暗罵了好幾聲狗日的。

通常,在報社值過一個夜班,翻過天會稍稍消停一日。雖說武房客的話糙了些,可也算是語重心長的。平時,沈越就算把女朋友糊弄到自己住處,頂多也就剛過夜間十點半,她就一個勁嚷嚷著要走了,好像是,再多呆一刻,就會發生什么意外似的,這每每總讓他意猶未盡。截止目前為止,除了經常拉拉曉蕾的手,偶爾抱過她幾次,好像也匆匆忙忙地接過兩回吻,他們之間再也沒有更深入更實質性的內容了。現在,武房客的話像一劑興奮劑,一下子把他的情趣撩撥得如火如荼難以按捺了,尤其是擺在紙簍里的那幾樣物件,簡直充滿了野性的挑逗意味,他甚至蹲在那里方便的時候,滿腦子都是跟曉蕾糾纏在一起的曖昧畫面。

問題是,曉蕾一直不搭理他,這讓他一籌莫展。也許,昨夜真不該那么晚打電話去,平白地惹得她生氣,要知道戀愛中的女人,總是喜歡生些閑氣的。好在今天不用趕著去報社坐班,他有足夠的時間等她,實在不行就去單位找,然后當面向她賠禮道歉。或者,干脆買支玫瑰送給她,女孩子只要見了鮮花,一切不快頓時會煙消云散的。他這樣心事重重合計的時候,另外一個念頭又近乎頑固地冒了出來。夜間偶遇到的那位裸奔者,就生活在這個小區,抬頭不見低頭見,只是到了深夜,對方才會不顧一切扒光了衣褲裸身而出。而他需要做的第一步,得先搞到一臺專業相機,夜間埋伏在小區的大門左近,待對方出沒時,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出其不意連續摁動快門。

為了能借到一臺好相機,他還是決定去一趟報社。要知道部里帶長焦鏡頭的好相機就那么兩臺,記者有采訪任務時方能臨時領到,況且,都是隨用隨還的,原則上不準私自帶回家過夜。其實,自從進了報社,他就盤算著要買一臺相機,以便外出時隨時抓拍,可像那些理光啦、柯達啦、富士啦都死貴死貴的,動輒五六千甚至上萬塊,以他的消費水平只好咽咽干唾沫,權且忍耐著吧。借相機的事竟比想象中順利得多,主要是部主任對他昨晚點燈熬油撰寫的那兩篇稿子甚為滿意,所以一見面便夸了他兩句,無非是再接再厲好好干吧,還說他將來前途遠大。這簡直讓他受寵若驚飄飄然了。于是,趕緊螞蚱喝露水——正好順著主任支起的桿兒往上爬。

怎么,你要借相機,不會是跟你那個小情人出去玩的吧?不久前,主任確曾在報社門口見到過正在等他下班的曉蕾,當時主任好像還多瞄了她兩眼。

現在聽到主任疑惑地詢問,他急忙實話實說了,甚至信誓旦旦地承諾,只要有臺好相機,他一定會拍到那個黑夜中的裸奔者。

主任聽罷,習慣性地將鼻梁上的眼鏡往上推了推,好像這樣才能把眼前的下屬看得更加透徹一些。

小沈啊,你這個想法非常好,部里一定大力支持你,但記住,千萬不要打草驚蛇!這次不僅要有圖文報道,最好能做一個整版,咱們可以深挖一下裸奔行為背后的新聞故事,比如那個家伙是不是失戀了,還是發現了第三者,或者,他根本就是一個性變態……說不準,這可是最具新聞價值的年度大選題哩!

主任煞有介事地叮囑他的時候,幾乎已兩眼放光,半晌死死盯著他,好像那個裸奔者就藏在他的身體里面。

這讓他陡然想起,就在上個禮拜的今天,主任還在編前會上為一個事故報道大光其火,原因是沈越的稿子寫得太平太實,沒有抓住最核心最吸引眼球的素材。主任說,你光報道一下火災現場有屁用,誰愿意看這些乏味無趣的內容,你得深挖那個攤販為什么會在市場縱火,為什么要把自己燒得像個火把,既然他活得不耐煩了,那么他的老婆有沒有外遇,是不是給他戴綠帽子了?或者,他自己在外面有了相好的,被小女人偷拍了不雅視頻,要狠心訛詐他一筆的,等等……總之,得想方設法抓住讀者的心理才對嘛!我們搞新聞報道的,不能人家給了你面粉,你就只能烙張死面餅,對不對?你還得學會把面發起來,最好是做成一塊人人都愛吃的大蛋糕!

沈越當時很為難,那個事故他確實已調查得非常清楚,問題真的沒有主任想象的那么復雜,其實就是一群城管強行沒收了小攤販的貨物和三輪車,小攤販整天哭哭啼啼求人作揖,卻怎么也討要不回屬于自己的東西,最后他想不開鉆了牛角尖,一氣之下竟跑到市場里,嘩啦嘩啦往身上澆了汽油,然后就把自己點著了。可是,要照直這樣寫的話,城管馬上就會投訴報社的,到那時候主任和總編都得吃不了兜著走,他自己當然也會死得更慘。他還記得主任當時在會上的那番高論,你們不要總是一副死腦筋嘛,要時刻學會變通,變通!要看到常人看不到的,想到常人想不到的東西,否則的話,趕緊給我卷鋪蓋走人,別站著茅坑不拉屎!沒辦法,主任就是這么一個人,脾氣有些暴躁,喜怒無常,隔三差五準把自己的部下批得狗血淋頭才肯罷休。

當沈越脖子上挎著部里最棒的一臺理光相機,興沖沖地走出報社大樓的時候,耳邊又莫名地響起了格里高爾躺在床上,對前來家中探視他的秘書主任說過的那番話:

“您瞧,我并不頑固不化,我很喜歡工作……人總會有一時受阻不能工作的時候,但這也正好是回想他以往獲得的功績的時候,同時他會考慮,以后排除了障礙,他一定要更加勤奮,更加專心致志的工作。我有責任好好為老板先生效勞……我還得供養我的父母親和妹妹。我的景況十分艱難,但我一定會擺脫困境的,請您不要使我難上加難了……在公司您還要多護著我點……”

這天傍晚,曉蕾見到他的頭一句話就是,都怪你,我快恨死你了!說完,頭也不回徑自邁步走開。沈越忙恬著笑臉緊追上去。今天沒看我們的報紙嗎,上面有篇文章說得多好,仇恨會把一個女人變得很丑,比如童話里那些巫婆和惡毒的皇后。他說他的,曉蕾死死抿著嘴,只顧往前走去,他瞧她眼圈微紅,好像哭過一鼻子。是不是誰欺負你了,告訴我一定替你出氣!曉蕾還是一聲不吭,表情忽然變得有些堅毅,但愈是這樣,她的眼圈就愈紅了。

沈越終于搶前一步摟住了她。曉蕾的腰又細又軟,摟在懷里有種叫人心疼的感覺。她不由得叫了起來,掙扎著想要逃脫。你真討厭死了,快松開我。這次竟連鼻尖也紅得發亮。四目終于相對,那兩只溫柔眼早已被淚水浸得濕漉漉的了。誰教你半夜打電話來的?本來人家睡前定好手機鬧鈴,可老擔心你會再打來啰嗦個沒完,索性放了靜音,所以手機鬧鈴才沒響,早晨一覺睡過了頭,上午開會的時候,經理吹胡子瞪眼把我當眾訓了一頓……簡直丟死人了!都怪你那么討厭……

其實,沈越知道曉蕾的處境并不比自己強多少,大學畢業后他先后陪她應聘過好幾次,但幾乎每次都要碰壁的,那些搞人事的家伙總是板著個死面孔,劈頭蓋臉問她,有沒有相關工作經驗,有沒有類似的業績,有沒有這個證書那個證書,好像誰天生從娘胎爬出來就是個天才,什么都會,要啥有啥。最可恨的還有,這幫家伙都跟查戶口似的,動不動就問她結過婚沒,有沒有生孩子。言外之意是,人家可不想花錢雇一個剛上班就準備結婚的女人,然后還有生孩子、坐月子,一大堆破事。可見,女人的就業環境比男人們更加險惡,實屬人心不古啊!

沈越嘿嘿傻笑了兩聲,忙不迭地道歉說軟和話,你們經理膽敢再這樣無禮,我非教他好看不可。老半天,曉蕾的情緒才漸漸好了點兒,哼,把你能的,你怎么教人家好看?你別忘了,我是記者呀,記者可不是吃素的,哪天把老子惹火了,我專門寫一篇他的糗事發在報紙上,說他對女部下動粗,還有性騷擾,看他還老實不老實!曉蕾沒好氣地搗了他一拳,你們這些小報記者,就知道耍貧嘴!沈越見狀,忙就坡下驢道,人家為了你茶飯不思,肚子都快餓扁了,現在又吃了你的掏心拳,怎么也得先讓我填飽肚子吧,然后再接著挨你的打不遲。說到這,他眼珠一轉,對了,我住的那塊兒最近新開了家云南米線,味道很正宗,我請你,算正式給你賠禮。曉蕾的兩只大眼睛忽閃了幾下,過了一會兒才慢慢伸過手來,輕輕地跟他拉在一起。

本來,曉蕾今晚是不打算去沈越住處的,想早早回去休息,昨晚確實沒睡好。可剛吃完米線,沈越突然雙手捂著肚子直嚷嚷難受,汗流似水的額頭上似乎也漲得暴了青筋。曉蕾便關切地問他,要不要去附近的診所瞧瞧。沈越忙揮揮手說,估計是哪里吃得不對勁了,回去歇歇應該沒事。她二話不說,攙著他一起往小區里走。

到了住處,她先讓他乖乖地在床上躺好,倒了杯開水,用嘴咝咝地吹溫了給他喝,又問他有沒有熱水袋,想灌一個給他暖暖腸胃。

他搖搖頭,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嘴巴跟涂了蜜一般甜,沒關系,你不就是我最好的熱水袋嗎,快讓我好好抱著吧。

她嬌嗔一聲,別拉拉扯扯的,當心讓人看見。

放心好了,今晚這里是咱們的天下,隔壁那位回老家了。

她問,那你不難受了?

他趕緊蹙額道,難受呀,渾身上下都快難受死了,幸虧有你在我身邊。

她默默地把一只手搭在他的額頭上,摸了摸,好像沒有發燒,要不,我幫你揉揉肚子吧。

干脆這樣,你也把鞋脫了,上來陪我躺一會兒。

她佯裝生氣,美得你!

蕾,算我求你了,好不好?你大慈大悲,看在人家這么可憐的份上,就陪陪我嘛。

她靜靜站在床前,用銀牙咬著下嘴唇看了看他,半晌,終于欠身在床沿邊坐了下來。

他便猴急猴急地伸過雙手去黏她。這種時候,他覺得體內似有一團火在吱吱燃燒,仿佛他曾報道過的那個在市場里潑了汽油的可憐的自焚者,而一早在紙簍里瞥見的那種玩意,又開始刺激他的神經。此刻,她身上所散發出的迷人氣息,幾乎令他著魔癡狂了。他猛地一個鷂子翻身,就將嬌小嫵媚的她完全壓在自己身下……

也許昨夜彼此都睡得很差,抑或是先前那一通意亂情迷的折騰,反正,兩個年輕人都有些筋疲力盡,后來竟不知不覺都睡著了,睡得像一對襁褓中嬰兒。夜色把窗戶涂得黑幽幽的,四壁相對靜默無語,被子上罩著一層朦朦朧朧的青光,普普通通的小房間里充滿了溫馨甜蜜的味道。

沈越最先醒來時,聽到曉蕾均勻而細膩的呼吸聲,她真像一個剛過門的小媳婦,恬靜而嬌羞,烏黑的長發如瀑布般平鋪在枕頭上,她那白嫩的脖頸露在外面,略略地朝他彎曲著,跟美麗的白天鵝般高貴,粉嫩泛紅的面頰上,微微帶著幾分夢中的欣悅與甜美。他不禁動情地將嘴唇輕輕地湊近她吻了吻,她還在沉沉睡熟呢。

這真是一個再美好不過的夜晚,一切都讓他感到無比愜意,最重要的是,兩人若即若離的關系,最終在一番精心謀劃下定格了,作為男人他有足夠的理由感到驕傲,因為他明白這個女人從此將永遠屬于自己了。這種時候,他再次告誡自己,人生總是需要規劃的,就像父母曾不止一次跟他嘮叨,吃不窮,穿不窮,謀劃不好一世窮。而那個早就蓄謀好的午夜計劃,又一下子浮出水面,剛才差點在纏綿中被拋卻腦后了,好在他醒來得還算及時。他從床頭摸過手機,屏幕顯示零點一刻,他長長舒了一口氣。于是,屏住氣息躡手躡腳地從被子里慢慢抽身而出,他可不想現在就吵醒了她。

一個女人的美或許正是這一刻被重新發現的。他下床時不小心卷起了被子一角,熟睡中的曉蕾的身體正好被裸露出來,好像一顆巨大的夜明珠在他眼中閃閃發亮。她的玉頸、香肩、飽滿的乳房,乃至光潔平滑的小腹全都一覽無余,他不由得愣住了,看呆了。盡管這姣好的身體剛才確實被他瘋狂地摟抱擁吻過,可當時人在興頭上,目的是那樣的單一和執拗,似乎根本顧不上過多地去欣賞沿途的風景。

現在,他覺得自己很像一個入室的盜竊者,直到慌慌張張臨出門前,才驀然發現床上那個尤物的妙處。相機就擱在床頭柜上,當他毫不猶豫地捧起它的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是多么地有先見之明,如此動人的夜晚,如此美麗的女人,老天真是待他不薄啊,他必須盡可能留住這珍貴難忘的一刻——無疑這將是送給他們兩人第一夜最最精彩而又永恒的禮物。

接下來,他幾乎以一個職業攝影師的執著姿態,準確輕快地摁下了快門。鏡頭里的曉蕾確實太美了,她身體的曲線,肌膚的光澤,完全放松的柔美睡姿都教人著迷,以至于摁動快門時他簡直戰戰兢兢的,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真實的體驗。為了不弄醒她,他不得不屏氣凝神謹小慎微,當閃光燈瞬間照亮她的身體和房間時,他忽然覺得自己未來或許可以改行做一名攝影師,要知道干小報記者也許不是最好的選擇。后來在出門前,仍感到意猶未盡,原來人體攝影很容易上癮的,他索性將她下半身的被子也輕輕地掀開去,這樣她的美便一覽無余了。

陳玲潔-《農事詩》 260×190cm 布面油彩、丙烯 2013

很多時候,他覺得自己像個蹩腳的三流偵探。外面黑漆模糊,天空陰沉著一張可怕的黑臉,反正是找不到星星或月亮的,盡管這個時節,一旦進入午夜后,天氣還是有些涼意的。他雙手有些自憐地抱著兩個肩膀頭,在距離小區大門約十幾米外的一棵槐樹下蹲下來,這里相對比較隱蔽,他可不想讓那個禿腦門瞧見自己,那樣的話對方一定會跑過來跟他啰嗦個沒完,為什么還不睡覺,半夜三更想搞啥名堂,諸如此類,這在他當初剛搬到這個小區不久就曾見識過,看門人甚至還給他約法三章,老年人總是瞧不慣年輕人的一切作為,而他確實也懶得去解釋什么,他只消在此靜靜等待,放長線吊大魚。他相信用不了多長時間,那個古怪的家伙準會出現。從他蹲著的地方,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那扇烏黑發亮的鐵柵門,此刻已經上了鎖,靜默在夜空下,那扇靠近門房的小便門也閉合著。看門人當然照常守在電視機前,甚至依稀可見那顆熠熠生輝的禿腦袋。

蹲在那里時間一久,腿腳竟開始發麻了,他只好起身在樹影下來回踱步,感覺自己真像個居心叵測的竊賊。這種時候,除了那些躲藏在草叢中和樹葉間的吱吱作響的蟲子,整個小區幾乎一片死寂,家家戶戶都黑著燈了,人們進入短暫的休眠期。而他的生活注定不能像常人那樣,別人呼呼入睡時,他卻還得孤注一擲死守陣地,他心里再清楚不過,要想混出個人樣來,必須得下這樣的苦功,父母常說,吃得人下苦,才做人上人。想到主任白天對自己破天荒的一次鼓勵和信任,他立刻就像是打足了雞血,渾身上下頓時振奮百倍,躍躍欲試。當然還有曉蕾,多么好的一個姑娘,就在今晚她已將最寶貴的東西給了他,他還有什么可抱怨的,想必用不了多久,他倆就可以順理成章地結婚,一起過屬于自己的小日子。就算是為了未來舒心而愜意的二人世界,自己即便再辛苦些,那也是非常值得的。

時間一分一秒滑過,小區以外的街道不時傳來汽車咆哮聲,間或是一串很神經質的凄厲尖叫,是某個剛剛趔趄著走出燈紅酒綠場所的醉鬼吧,這些人最善于在深夜里鬼哭狼嚎放浪形骸。但那絕不是他的生活,吃喝玩樂離他還有十萬八千里呢,他現在最需要改善的是自己的工作環境,盡可能得到上司認可,最好職務上能有所提升。獨自徘徊在夜色中,他多少顯得有些亟不可待,一切似乎都是那么渺茫又無法觸及。他朝大門方向張望了好大一會兒,眼睛都有些酸澀了,他想自己應該在小區里溜達一圈,自從搬進這里住以后,他還從來沒有仔仔細細在里面轉上一次。這里于他而言純粹就是個睡覺的所在,他習慣了早出晚歸,習慣了獨來獨往,除過吃飯睡覺,他多半時間都耗在亂糟糟的編輯部里,好像他一生下來就注定是報社里的人。

這小區其實并不太大,統共也就十來棟破破舊舊的單元樓,樓與樓之間距離極窄,即便有一片巴掌大的空地,也讓那些臟兮兮的自行車棚或雜物堆盤踞著,沒有草坪,也沒有綠籬,幾株零星生長著的毫無形狀的柳樹槐樹,都很不成氣候的頹廢在黑漆漆的夜色中,成為這里僅有的風景。聽說這里原先是某個國營廠子的職工家屬院,八十年代曾輝煌過一段,后來廠子倒閉了,工人們全部下了崗,很多人出去跑買賣干別的去了,有點兒姿色的年輕女人還鉆進歌廳做了三陪,再后來有人掙到了錢,便紛紛搬出去住,主家就將這些舊樓出租給像沈越這樣的外鄉人。仿佛游魂一般,他一個人在樓與樓之間踽踽穿行,在黑洞洞的狹窄的甬道上無所事事地轉來轉去,猛然會撞上一兩只正在刨挖垃圾的野貓,它們狡黠而陰郁的模樣實在教人不寒而栗。掛在脖子上的相機搖搖晃晃,像顆定時炸彈,此刻這個沉甸甸的家伙悄無聲息,然而,他知道它一旦發光發聲,必將會為他帶來巨大的驚喜和收獲,他可就指望它了。他一眨不眨地凝望著眼前某個忽然亮起了燈的房間,興許就在那燈光下面,那個無恥的裸奔者正在進行出門前最后的準備。繼而,他開始全神貫注地注視著跟那燈光相關的樓道和樓門洞里的動靜,滿懷希望那個人能從里面飛快地跑出來。可是,那些房間里的燈光不久又熄滅了,半天都毫無聲息,他想也許人家只不過是起夜解手罷了。后來,他還聽到來自某個驟然亮燈的房間傳來一陣歇斯底里的嬰兒哭號,這種小兒夜哭聲傳得很遠很遠。總之,他要等的人始終沒有露面。

于是,他不得不睜大雙眼繼續在黑暗中逡巡,等待下一個奇跡出現。眼前竟莫名地閃出《城堡》里的主人公K的樣子,那個執著的男人一門心思想進入某個神秘的城堡,而制度森嚴的城堡如銅墻鐵壁般始終將他拒之門外。現在,這里在夜色籠罩下,還真有點兒一座小城堡的味道,那扇緊鎖著的鐵柵門是這里的最后一道防線,而且,到處都是墻皮脫落的蒼老痕跡,到處是寒磣丑陋的老式鋼窗和沒有安裝樓門的門洞,到處都擺放著雜亂無章的垃圾箱,和歪歪扭扭隨意停放在樓道附近的自行車,也許自己三更半夜放著美夢不去做,放著溫柔漂亮的女朋友不去陪,一門心思守候在此,實在是蠢到家了!至于那個詭異的裸奔者,或許是他一廂情愿的臆想,又或者是昨晚自己頭暈眼花時的錯覺,這里壓根就不存在那樣一個人!

但幾乎同時,他又立刻推翻了自己氣餒的胡思亂想,凡事都不可能一蹴而就,要想有所作為,你必須耐得住黑暗和寂寞,甚至還有蚊蟲的惱人盤旋和叮咬,否則將功虧一簣。卡夫卡在《城堡》里寫下的那句話太精妙了——“它比那些低矮的住房有著更高的目的,比暗淡忙碌的日常生活有著更為鮮明的蘊含。”更高的目的。鮮明的蘊含。目的、蘊含……他在心里反復念叨著這些關鍵詞,好像卡夫卡的這些經典詞句是專門寫給自己的,這著實讓他感到受用和心滿意足。其實,每個人在生活中都面臨著一座城堡,那里有最起碼的生存條件,將提供安居樂業的種種可能,只是想要徹底地進入它并融入它,卻絕非易事,很多時候你得選擇不正當的生活,甚至還有非正當的渠道。

冷不丁地,一個硬邦邦的東西直戳戳頂在他的后腰上,他幾乎還沒有任何反應,便在吱吧吧的一簇幽藍色的電火花中栽倒在黑暗中。他的額頭和半拉臉頰結結實實撞在水泥地面上,鼻梁骨差點沒跌扁,一股鼻血跟擰開的水龍頭似的汩汩流淌,臉下的水泥地頓時洇出好大一片黑來,像極了那種惡鬼的影子。在神智清醒過來之前,他就那樣死狗般癱趴在血泊上,那臺理光專業相機從他脖子上飛出老遠,尼龍掛帶甩斷了。

不知過了多久,等他漸漸恢復了知覺,試探著想動動身子,才意識到自己遭遇了可怕的一擊。他一時感到無比茫然,大腦跟短路了似的,什么也記不起來了,他完全不知道剛才到底發生了什么,好像是,正當他漫無邊際地思索卡夫卡的名言警句時,所有的思緒都被一雙利爪掐斷了,現在自己就莫名其妙地趴在地上,臉和額頭疼得要命,鼻孔好像還在無聲地冒著烏血。

他剛痛苦地呻喚了兩下,就被人像拖死狗樣從地上提溜了起來。小子,我早就看出你不是啥好東西,半夜三更不老實睡覺,到處瞎晃悠,你到底想偷啥……看門人左手攥著黝黑黝黑的電警棍,右手死死卡著他的后脖子,推推搡搡準備朝著門房那邊去。看來,他平時確實低估這個看大門的老頭,以為他只會沒事蹴在那里打盹看電視呢,僅老頭手上的力氣就夠他受的,不像自己書生一個,手無縛雞之力。

相機,我的相機,師傅……關鍵時刻,他總算是想起了那臺昂貴的相機,要是它有個三長兩短,主任一定會火冒三丈生,當場非吞下他不可。

對方遲疑了片刻,半晌才推著他慢吞吞轉過身去,很不情愿地佝腰將相機從水泥地上撿起來端詳著。

狗日的,說你是做賊的吧,還帶著這么個球玩意!

師傅,你誤會了,我不是賊,真的,你一定認錯人了,我是報社記者……

——狗屁記者!像你這樣的我見多了,你以為脖子上掛個破相機就是記者,那我手里捏著警棍,我還說自個是人民警察呢!說著,看門人依舊氣不打一處來,好像抓賊根本不是他分內的事,竟又狠狠地用警棍搗了他兩三下,好在這次沒有再放電擊他。糊弄吃屎的娃娃去,老漢我可不吃你這套,有本事你上派出所跟警察擺乎去,咱這小區連著丟了好幾輛自行車還有摩托,這回你可算撞到槍口上了。

曉蕾獲悉沈越的情況時,已是第二天上午。

轄區派出所里十分擁擠,到處都顯得亂糟糟的,那些穿制服的警察跟走馬燈似的在她眼前穿梭往來,個個忙得大案當前的樣子。她一看見這些人就感到心驚肉跳,尤其是那些被警察提溜著或正遭大聲斥責的嫌犯,他們多數顯得或猥瑣或刁鉆,都不大像善茬,她平生還是頭一回進這種地方,幾乎不敢正視,只好低著頭匆匆往里走。

好在,有人直接把她領進一個相對安靜點兒的辦公室里,坐在一張咖啡色桌子后面的是個表情古板的中年女警,對方乜斜著她,細細打量了一會兒,好像要確認她是不是他們要找的人。

你就是沈越的女朋友?女警邊問邊攤開桌上的黑皮筆記本,一支黑色碳素筆靈活地在她右手的指縫間轉來轉去,教人看著有種雜耍般的眼花繚亂。

她盡量鎮定并懵懂地點了點頭。

昨晚都跟誰在一起?

她的臉便莫名地紅了,但迫于對方強硬的問話方式,還是遲疑著答復了。

我……我跟我男朋友呀……怎么了?

那你能肯定你倆一直都在一起?

嗯……對,也不是,一開始是的,后來……后來他好像出去了,我醒來后發現他已經離開房間了,可能是著急上班去了。

他出門的時候,你真的一點兒都不知道?

她低下頭沉思著,面孔已燒得通紅通紅,昨夜的情形不時地在她眼前閃過。

你男朋友夜里出去做什么,你不會一點兒都不清楚吧?

她想了一下忙搖了搖頭。

小區安保懷疑他是個盜車賊,昨夜發現他在小區樓道跟前踩點,所以當場就用警棍把他制服了。

她簡直嚇蒙了,大腦突然一片空白,半天僅用手捂住嘴,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

不會吧,這咋可能呢?她不停地晃著頭。

現在問題還沒徹底調查清楚,找你來主要是配合一下。那么,你覺得你男朋友是那種人嗎?

不——不可能!他只是個普普通通的記者——盜車賊,打死我也不相信!

俗話說得好,知人知面難知心啊。女警說罷猛地丟開手里的碳素筆,然后,用雙手將她桌上的電腦屏幕幾乎扭了180度,正好沖著曉蕾面了。

這些相片上的人應該是你吧?女警用右手兩根手指篤篤地觸碰著鼠標,屏幕上的大幅照片就跟幻燈似的不停變換起來。

這次她既感震驚更覺羞憤,震驚的是這些東西怎會出現在派出所的電腦里,羞憤難當的是那些莫名其妙的畫面太不堪入目了,她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么丑陋過,她已無地自容了。

女警大概覺得已沒必要再讓她繼續瀏覽下去了,于是吧啦一下,又將電腦恢復了原位,然后正襟危坐繼續發問。

這都是我們從他相機里發現的,他拍這些的時候,你大概應該清楚的吧。

淚水早已潸然而落,她始終痛苦地搖晃著頭,一襲長發散亂地遮蔽了她的臉,繼而,雙肩和整個身體都開始顫抖了。

你的意思是自己根本不知曉?!

她不想再回答這個問題,因為她覺得昨晚的一切像是一個美麗的圈套,從他倆見面到一起吃飯,再到后來他嚷嚷說肚子難受,然后她就陪他回到了住處,現在看來,所有這些都是他精心設計好的。他是有預謀的!她開始恨他。她使勁抹了抹眼圈,盡量不讓自己哭得像個傻瓜。

還想再問一個題外話,你跟他在一起是心甘情愿的嗎,還是被他強迫或者誘騙?假如那樣的話,案子性質可就大不一樣了!

她再度陷入了沉默,這個問題真教人感到惡心,強迫?誘騙?真是可笑之極!她當然不是無知少女。她忽然抬起頭,發現女警仍然死死盯著她,那張古板而冷漠的面孔,就跟這里千篇一律的制服和警帽一樣,始終閃爍著一種高高在上的帶有鄙視和壓制神情,那感覺仿佛在說:姑娘,你也太輕率了吧。

我現在只能說,他確確實實是我男朋友,至少昨晚以前是這樣的。她總算是完完整整一字不落地將心里話說了出來,她不想被對方看作白癡。

后來女警沒有讓她去見沈越,也許是怕他倆串供什么的,只對她說你還是回去等結果吧。

曉蕾離開派出所時,迎面正好碰到了沈越的那個部主任。她稍稍猶豫了一下,便快步跑上去打招呼。

主任您好,我是沈越的女朋友,求求您無論如何一定要幫幫他啊……我忽然想起來,他好像說過要給報社拍一個什么裸奔者,不知咋會弄成這樣……

對方臉色陰霾得有些發青,半天只是用力推了推鼻梁上斯斯文文的細邊鏡框,同時沒好氣地掃了她一眼,欲言又止。隨即,便撇開她一頭扎進派出所里。她無奈地呆在原地,眼淚再也止不住,奪眶涌出。

外面嘩啦啦下起了雨,間或有洶洶雷聲滾過頭頂,街道上交通一片混亂,暴躁的司機們鉚足了勁,一味地用喇叭聲轟趕路人,行人則如羊群般不顧一切地在雨幕中來回奔突,弄得到處泥水四濺,叫苦聲不迭。這時,沈越從派出所走出來,他一點兒沒有要躲避一下的意思。不知怎地,眼下這場猛烈的雷雨隱隱地讓他感覺到,連老天爺都想洗刷自己身上的不白之冤。

當他木呆呆地走到一個交叉路口,瞇起被雨水打濕的雙眼,望向那高高在上的紅綠燈時,他突然覺得這世界有時真的很殘酷。如同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前、后、左、右,他一時竟無從選擇了。眼下,他好像什么也沒有了,事件讓部主任惱羞成怒,上午對方在所里見到他時,鄙夷的牙縫里只冒出一句話,小子這回你完蛋了!據說,那臺理光相機被他摔殘廢了,只剩下里面那張存儲卡還能用。一想到這張幸存的芯片,他連死的心都有了,他知道自己太對不起曉蕾,他真是瘋了,昨晚干嘛心血來潮要拍她呢,到頭來害人又害己。剛才釋放他時,警察還聲色俱厲地交待過,往后要好好做人,別凈搞那些歪門邪道,拍點什么不好,就會拍光屁股女人?又說,幸虧沒趕上掃黃打非,要不就死定了!

段玉海-《大贗品-亞馬孫之一》 140×105cm 布面油畫 1991

他決定先去見見曉蕾,當面給她賠罪。當他跟落湯雞似的出現在她門口時,她冷冷地說了一句,讓他這輩子永遠不可能忘記的話:咱們到此為止吧。她的話比先前天空滾過的炸雷還要讓他恐懼。他渾身上下都濕漉漉的,神經質地打著顫,雙手和褲腳不時往下滴水。他苦苦地喜歡了她這么多年,追求了這么多年,沒想到到頭來,剛剛嘗到愛情的甜蜜滋味,彼此卻要反目成仇分道揚鑣。

你為啥非要那樣做?你把我當成什么人了?曉蕾始終流著傷心的淚,恨鐵不成鋼地質問著他,我真傻相信了你的鬼話,你簡直,不是人!他無言以對。不過這些已經不重要了,往后你好自為之吧。說著,曉蕾近乎決絕地關閉了房門。

他仍不甘心,用力敲打著她的門,那感覺就像沖鋒陷陣的戰士,明知陣地皆失性命不保,卻還死命地不肯放棄最后的一次掙扎。等他奄奄一息無力再敲打時,才依稀聽到里面傳來的嗚咽聲。那一刻,他才意識到自己真的傷透了她的心,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對她最大的侮辱,自己越是這樣糾纏不休,就越是傷害她更深。

對不起曉蕾,實在對不起……他無助地趴在門板上,伴著淚水喃喃自語。

雨停雷歇,天空黑得像一團飽蘸了墨汁的海綿擠壓在頭上。他忽然想起在大學里,他倆都喜歡聽的一首流行歌《分手總要在雨天》,現在這古怪的歌名竟成讖語了。他游游蕩蕩終于又回到了自己的住處。經過門房時,他下意識地朝玻璃窗張望了一眼,奇怪,竟沒有看到那個禿腦袋,好像連電視機也沒開,想必是心虛躲起來了吧。假使此刻能見到對方,他或許會把一腔的怒火全部潑灑出來。

雨夜中的小區像古老的城堡那樣矗立在眼前,到處都在滴滴答答流水,到處都散發著難聞的雨腥味。當他凝視黑暗中的一棟棟舊的樓房時,他覺得自己好像生出了第三只眼,因為經驗教訓告誡他不要再多看再多想,而第三只眼卻不然,它渴望機會出現,期待奇跡再次發生。主任今天的眼神和口吻充滿了叱責和懷疑,也許他認為自己的部下不過是個小流氓,瞎編了一個堂皇的借口,就從報社拿走了相機,不過是為了滿足荒唐無恥的一己私欲,他根本就不可能抓拍到什么裸奔者,更不可能有什么深度報道。惟獨沈越自己知道,他拍曉蕾完全是出于愛,他太喜歡她了,情不自禁,她的身體有一種讓他無法抗拒的魅力,再說了世界上那些偉大的攝影師,包括獲得普利策獎的人,哪一個沒有拍過女人的裸體?

此時此刻,當濃濃夜色再度籠罩著這個不起眼的小區時,他那觀察者的目光突然變得清澈無比,他知道就在這個小小的城堡之中,有一位比自己更了不起的家伙,他可以一絲不掛地翻越大門,徑自沖到大街上奔跑,置路人于不顧。而他不過是因為一個莫須有的罪名進了一次派出所,這又有什么關系呢?我可沒有犯罪,狗眼看人低,如果我的計劃成功了,他們又將會怎么看我?一旦想到此處,他幾乎一口氣跑回自己的房間,將秘密存放在床板和褥子之間的那個小存折取了出來,他盯著下面最后一排的四位數思謀著,這點兒積蓄或許可以湊湊合合買到他急需的東西。

正在此時,房門被人從外面嘎吱一聲粗暴地擰開了,房東大搖大擺闖進來。這個老女人滿身珠光寶氣,燈光下仿佛一尊熠熠生輝的佛像。你總算回來了,我沒啥好說的,明天天亮前,你必須給我搬走!對方劈頭蓋臉沖他發號施令。他這才意識到剛才為啥沒有看到那個禿腦袋,一準是那老頭去通的風報的信。他盡量賠上笑臉,巴巴地解釋了好一通,希望她能夠網開一面。哼!我不聽這個,讓你搬你就搬!至于還剩下的倆月房租,我就不退了,總得讓我花時間再賃給別人吧!

半夜里被什么響動弄醒了,或者,他根本就沒睡踏實。老是不斷地做夢。夢見屋頂突然被大雨沖開了,簡直像是水漫金山,整個房間一片汪洋。他好不容易爬上一塊木頭床板,準備破門逃生,結果剛一鉆出門來,外面一下子沖上來十幾個人,硬生生把他擠下去了,而他們卻迅速地爬上了那塊救生木板,七手八腳地開始不停劃水,他絕望地沖那些人呼喊,卻發現自己的上司,就是部主任正不懷好意地沖著他揮手告別……這時,他猛地驚醒了,隔壁的響動充滿了某種暴力和淫褻的味道,那個姓武的房客回來了,且又帶來了某個相好,正在爭分奪秒地一通折騰呢。他痛苦地鉆進被窩里,把頭蒙得嚴嚴實實,可那種齷齪的聲音簡直像鉆進他腦子里,揮之不去。他現在恨透了隔壁那個家伙,如果沒有他昨天的那一次善意的提醒,也許曉蕾就不會跟他分手,至少不會發生昨晚拍照那一幕。

實在是無法忍受下去,反正過了今夜他就得卷鋪蓋走人了,懶得跟這種家伙計較什么,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索性爬起來重新穿好衣褲,獨自走到外面去。小區院子一片清冷岑寂,興許是下過雨的緣故,竟連只野貓也看不到,這種時候世界變得異常安靜,好像整個小區僅剩下他一個人了。他把襯衣領口和袖口的扣子都系緊了,又把領子豎了起來,好像這樣能更溫暖一些,然后不知所終地往前走去。

段玉海-《挽歌6》 162×166cm 布面油畫 1999

忽然,從他身后不遠處傳來騰騰騰的響聲,那聲音好像沒穿鞋的光腳板踩踏出來的,沉甸甸的,他稍一遲疑,騰騰聲已飛快地越過了他,徑直向前去。他簡直目瞪口呆,那個光身子的裸奔者再度出現,仿若鬼使神差一般,正朝著大門的方向一路狂奔。我操!他使勁揉了揉眼睛,嘴里莫名地冒出這兩個字,他感覺到自己的牙齒都開始打顫了,喉結上下突突亂竄,這意想不到的場面,這夢寐以求的機會,于他而言,一點兒也不亞于當年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這難道是神授天意不成?他感到一陣狂喜,興奮不已,有什么東西在心間怒放開來。他來不及想更多,如同勇敢的前赴后繼者,急忙從后面緊追上去。

裸奔者靈敏得像公園里的猴子,翻越那道鐵柵門不費吹灰之力。而他卻笨手笨腳,跟狗熊相仿,腰來腿不來,手腳難以協調配合,當他終于搭上吃奶的力氣爬到門柵的最高處時,他竟感到一陣眼暈,好像下面等待他的是萬丈深淵。這時,裸奔者早已輕盈地縱身而下,同時回頭朝掛在門柵上方的他瞄了一眼,隨即便大步流星跑上了小區外的街道。

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對方顯然不把他放在眼里,或者,以那樣輕蔑的回望諷刺了他。老子為你丟了職、失了戀,平白無辜地蹲了一夜局子,現在還要得到這樣的譏諷和嘲笑,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他把眼一閉,鐵了心縱身跳下去,耳邊響起了險惡的刺啦聲——原來他的襯衫被門柵上端的菱形鋼尖挑住了,人落地后襯衣就從后背那里生生撕成兩半。他已顧不上這些了,放開腿腳一路窮追不舍。這輩子他從來沒有像今夜這樣快速奔跑過,他覺得全身血脈賁張,心兒蹦得如熱鍋炒豆。那個裸奔者似乎洞悉了他的目的,不再像上次那樣匆匆一閃便消失不見,恰恰相反,對方反倒像個適可而止的引領者,跑跑停停,既不至于讓他立刻追到,也不至于把他落得太遠。總之,裸奔者開始跟他玩起了貓和老鼠的游戲。

棘手的問題隨著他的狂奔出現了,就是身上被鐵門撕扯的襯衫,簡直像兩片快要折斷了的爛翅膀,一路甩甩搭搭礙手礙腳,有幾次差點拖到地面上,絆住了他的腳脖子。這樣跑著跑著,前面的路突然往右一拐,目標竟突然消失了。他大口大口喘著粗氣,不得要領地四處張望。一陣涼風刮過來,他正好站在一棵楊樹下,樹葉上積蓄的雨點猛地砸落到他身上,他被這種突然襲擊搞得尖叫起來。

正當他有些自憐地擦抹雨水時,那個裸奔者卻又悄無聲息出現在他面前了。你一直在追我?對方死死逼近他,眼神中充滿了某種難言的痛苦和迷茫的憂郁,光裸的身體距離他僅有一寸來遠,男人皮膚和肉體的氣息撲鼻而來,他甚至能感受到對方那顆狂跳不止的心隨時要沖出體外。我不認識你,你到底想干啥?借著路燈昏暗的光芒,他總算看清楚了,這個男人不足三十歲,瘦得可怕,但比自己高出一個腦袋,即便在這樣冷清的夜晚,他居然渾身上下都在莫名其妙地冒汗。我……我……我只是個記者,沒啥惡意。他不無結巴地卻又答非所問。記者?你以為你是誰,最好離我遠點兒,如果你再隨便干擾別人,別怪我對你不客氣!說完,便頭也不回繼續往前跑開了。

他站在那里猶豫了片刻,對方說得一點兒沒錯,自己有什么理由半夜三更追趕人家呢,世上沒有哪條法律規定,一個人不可以在夜間赤條條出來跑步?這完全是人家的權利和自由嘛,裸奔并沒有礙著誰。但別忘了,我是一名報社記者,至少昨晚以前還是,除了好奇心驅使之外,我有責任記錄這種事情,畢竟它太不同尋常了!這個男子身上有太多太多的疑點,況且,我已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價,我不可能半途而廢。他始終被這些問題反復糾纏著,一時間裹足不前了。等他好不容易回過神來,男子早就跑得無影無蹤。

最終,他狼狽不堪無望而又無奈地回到了房間,隔壁的響動變成了如雷的鼾聲,武房客一準是折騰倦了,睡得像頭死豬,可他卻全無睡意,翻來覆去半天,最后,只好又拿起眼看快被他翻爛了的《變形記》來消磨時間。

“格里高爾每個月給的家用——他自己只留下幾個零用錢——款子當然很小……如果光靠利息維持家用,這筆錢還遠遠不夠;這項款子可以使他們生活一年,至多二年,不能再多了。這筆錢根本不能動用,要留著以備不時之需;日常的生活費用得另行設法。他父親身體雖然還算健壯,但已經老了,他已有五年沒做事,也很難期望他能有什么作為了……而格里高爾的老母親患有氣喘病,在家里走動都很困難……又怎能叫她去掙錢養家呢?妹妹還只是個孩子……”

求爺爺告奶奶好話說盡,主任那副鐵石心腸終于有了一絲軟化的跡象。其實,主要是為了那臺高級理光相機,主任大概不想替自己的下屬背這口黑鍋。那就看在你以往做事還算認真的份上,不過從現在起,你的待遇得按實習生對待了,表現好的話再視情況給你轉正,至于相機的修理費,就按月從你工資中扣除吧。

他雞叨碎米點頭致謝。盡管經濟受損,但只要能繼續留在報社,自己總還有翻身的資本。原先的房子自然是住不得了,好在大丈夫能屈能伸,他總算又在小區街道對面尋到了一間陰面低矮的小煤房。這些房子的墻壁上赫然刷寫了無數個雪白雪白的“拆”字,純粹屬于違章建筑,隨時會被夷為平地。雖然條件極差,但不至于露宿街頭,關鍵是租金十分便宜,不及原先費用的五分之一,他想先湊合這一陣子,等時來運轉再作計較。

一旦離開了那個是非之地,便有了一種距離產生美的效果,整個小區的輪廓清晰可見,它是那樣的毫不起眼,卻又是那么地神秘莫測。現在每每到了夜深人靜時分,沈越反倒可以游刃有余地在外面蹲點守候了。這幾乎成了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到底還是拿出自己積蓄,從二手電子市場淘到了一臺半新不舊的柯達全自動相機,外加一個國產的長焦鏡頭,成像效果還不錯。自從有了這套裝備,他的蹲守很快便見成效了。沒過幾天,那個赤裸裸的家伙就被他偷拍到了,對方如何攀爬鐵柵門,如何快速沖上馬路,如何忘乎所以一路狂奔……工夫不負有心人,他總算以影像的方式獲得了第一手寶貴的資料,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他想找個恰當的時機跟主任面談此事,相信到那時主任那張黑臉定會樂開花的。

段玉海-《時代風景—留守兒童》 162×130cm 布面油畫 2007

但是,之所以遲遲未能下定決心,內心還是有著一番糾結的,那就是來自裸奔者的警告,以及對方那種復雜憂郁的眼神,他似乎能感受到某種難以啟齒的痛苦折磨著對方,正如他時時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而感到迷惘和焦慮。一方面,他必須不斷尋求成功的機會,以盡快改變當前的困境;而另一方面,他一直念念不忘自己對曉蕾的情感,在她被自己傷害后的這些日子里,他幾乎無時無刻不思念著她,她把愛情最美的果實毫無保留地奉獻給了他,而他卻把曉蕾傷得無以復加。她一定還在恨他,還在深夜里獨自偷偷掉眼淚。事實上,白天里只要一有空暇,他就會去她公司附近溜達一圈,遠遠地看她郁郁寡歡下班回家,看她情緒低落地一個人獨來獨往,好幾次他差點就迎上前去擁抱住她了,但最終還是選擇了悄然退卻。

一天臨近下班時,主任突然叫他到辦公室去。他多少感到有些緊張,畢竟他還在新一輪試用期呢,無異于一切從頭開始,若表現不好領導只消一句話他就可以走人。小沈啊,你最近工作還是很有起色,可千萬不要背啥思想包袱,俗話說的好啊,在哪跌倒就在哪里爬起來嘛!說話的時候,主任正在大口大口吸煙,這說明領導正在極力思考什么,通常對方想問題的時候總是煙不離口吞云吐霧的。他暗自思忖著主任的話,尤其是最后那句,在哪跌倒在哪爬起來,主任好像是在暗示他什么吧?還是確有所指?最近夜里你還常出去不,我的意思是,那件事有沒有再去關注一下?

他馬上意識到,對方一定是覺察到什么了,或者,報社的某些人暗地里打了他的小報告,比如他購買二手相機的事,要知道記者們平日都憋足了勁抓新聞搞選題呢,生怕自個落后挨批失寵,同時,他們又對那些比自己強的同行表現出極大的羨慕嫉妒恨。他猶猶豫豫地說,這種事確實有些難度,不太好把握,也許還涉及到個人隱私……不等他把話說完,主任立刻起身打斷道,對嘛,越有隱私才越有價值,眾所周知的事也犯不著咱們新聞媒體操心,你若是能抓住這個點,狠狠地報道一番,我保證咱們報紙會火的,到時候部里對你的處分可以酌情重新考慮!說著,主任已繞到他身邊,頗有深意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頭。他簡直受寵若驚,鼓舞的力量是巨大的,身體的溫度似乎開始飆升,領導開出的條件太誘人了,叫他難以抗拒,而滿屋子的煙山霧海更教人有種輕飄飄的迷失感,他幾乎差一點兒就把對裸奔者的追蹤調查和盤托出了。

事實上,他做夢都想將自己的想法說給曉蕾聽,請她幫忙出出主意,但他又非常清楚,在這個問題上她是持反對意見的,他深知她是一個單純而善良的女人,絕對不允許他為了所謂的成功而不擇手段,況且,他倆的關系已徹底進入了冰凍期,不知何時才能冰雪融化春暖花開。到了晚上,除了留在編輯室值班,他總是一個人貓在陰暗狹窄廢棄的小煤房里,尤其快要接近午夜的時候,內心就有種生滿野草的荒涼感。有時為了等待或打發時間,他會刻意翻開《城堡》中被他親手畫過波浪線的折頁一字一句讀著:

“……不管這一切多么微不足道,我好歹已經有了一個家,一個職位和實實在在的工作,我有了一個未婚妻,我工作忙不過來,她可以幫我點忙,我將娶她為妻,并且成為村里的一個居民……”

可現在,自己的房間里除了一床簡單的臥具和兩大紙箱書刊,唯一值錢的家當就屬那輛電動車了,它像一匹乖順的小騾駒,隨時聽候主人的差遣。說實話,這里連個像樣的衛生間都沒有,洗漱拉撒都要跑好幾分鐘的路程,白天他特意備好一個空的礦泉水瓶子,晚上起夜只能對準瓶口胡亂解決。至于戀愛問題簡直不敢奢望,就算曉蕾能回心轉意原諒他,但一想到要讓心上人跟自己來這種齷齪的地方約會,他的心都要滴血了。不,我絕不能容忍自己呆在這鬼地方,我得盡快搬進一個有自來水、有衛生間、有淋浴器的大點兒的房間,最好是朝陽的,有一扇明亮的玻璃窗可以眺望遠方,還要有一間小廚房,哪怕是幾個人公用的也成。

到了深夜,萬物都需要靜靜地休眠養精蓄銳,可有些人注定不會這樣。比如,那個裸奔者,再比如沈越自己。其實,經過這段時間的夜間蹲點跟蹤,收獲還是非常大。沈越發現那個人高馬大的武房客總是在不停地招妓,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只要有點姿色的女人,統統走馬燈似的往房間里領,通常兩個鐘頭左右這些女人多半會趁著夜色悄然離去;看門人之所以對此熟視無睹,有時甚至還不辭勞苦地替妓女們開鎖放行,皆是因為武房客隔三差五會塞給對方一包香煙或一小瓶二鍋頭;至于那個涂脂抹粉珠光寶氣的女房東,她一整夜一整夜坐在小區附近的一家老年棋牌娛樂中心,優哉游哉搓著麻將,這個看起來很富態的女人,實際上長期組織并親自參與賭博活動。當然,歸根到底,在這個城堡里,最吸引他眼球的依舊是那個瘦高瘦高的裸奔者。

起初,沈越對這個人的跟蹤和偷拍完全出于某種職業的需要,或者說是還很有功利目的。但是,自從他近距離地見識了對方那種極其無辜而又憂郁的眼神后,忽然就對他產生了某種類似同情的感覺,隨著后來蹲點跟蹤的進一步深入持續,他越來越覺得對方一定承受著常人難以理解的痛苦,尤其是在那么清涼的雨夜里自己冷得夠嗆,而他卻汗流浹背,也許這根本就是一種病態,裸奔者必須借助午夜的奔跑,才能維持身體的某種平衡。但更多時候,沈越又會把他單純地看作是一名非常執著的馬拉松運動員,比賽的時間總是定在午夜以后,奔跑的路線幾乎從來沒有改變過,只是參賽者僅有一個人。

有一次,沈越自始至終都駕駛著電動車一路尾隨潛行。發現該男子一口氣跑到這個城市西邊的一條護城河畔,說是河,其實不過是一條黃水渠,據說自漢唐以來便有之,每當夏日總是引來無數游泳愛好者下水嬉戲,當然幾乎每個暑假都有數名中小學生溺水身亡,這里還不包括完全絕望的自殺者。沈越就曾專門做過相關內容的報道,以此呼吁校方和家庭要嚴管那些年幼的孩子。

正是在這個夜晚,他親眼目睹裸奔者久久地站立在水渠邊,像是在靜心傾聽那汩汩的水流聲,或者,更像是那類想不開的人,正在尋求生命最后的一次了斷和解脫。沈越當時躲在一叢黑黢黢的林木中,就在對方準備一躍而起的時候,他猛地從后面竄上去攔腰抱住了那個人。那種濕漉漉黏糊糊的感覺,至今他都無法忘卻,怎么說呢,裸奔者簡直就像一條剛從水里爬上岸的大鯰魚,淋漓的汗液想想都會讓人惡心。令他啼笑皆非的是,對方立刻掙脫了他的雙臂束縛,在縱身跳進水中的一剎那,忽然沖他大聲喊道,有種你也下來追我呀!那一刻,他已驚得魂飛魄散,以為該男子真的狗急跳墻了,那樣的話自己豈不成罪魁禍首?卻不成想,人家只是想下去游游泳罷了。事情就是這樣,他從一開始偷偷摸摸跟蹤盯梢,到現在彼此可以像一對不太友好的對手,既相互排斥,又如影隨形。換句話說,裸奔者已不再那么避他唯恐不及,而他也無須躲躲閃閃,那感覺甚至有點兒像某個知名球星和鐘愛著他的熱心球迷,盡管球迷們的圍追堵截經常搞得球星們不勝其煩,但彼此好像誰也離不開誰。

他在報社里突然收到一封家書,是妹妹寄來的,筆跡稚嫩,言辭惶恐。母親的老胃病再犯,這回異常嚴重,村鎮的醫生無能為力,要他們立即轉縣里醫治,可縣醫院又推說條件有限,無法手術,僅開了些止痛的藥,讓回去另想法子,母親怕花錢不肯再治,父親也做不了主,現在家里亂作一團,所以妹妹偷偷寫了信讓他快拿主意。禍不單行。沒什么好想的,他得盡快趕回老家去,當然還得籌措一筆治療費,他有種不好的預感,母親的病可不是一天兩天了,在他記憶中她總是面色蠟黃,疼的厲害的時候牙關緊咬滿頭大汗,腰身在炕頭弓得老高老高,活像一只被扔進沸水中的老蝦。

把存折上的所剩的錢都取出來,剛過三千,三千夠什么的,如今住院動輒上萬塊。要是沒買那臺二手相機就好了,至少能湊夠五千呢,卻為了一個不相干的家伙,白白花了自己的血汗錢。沒有后悔藥可吃,只好另想辦法。給城里兩個要好的同學打了電話,一個出差在千里之外,遠水難解近渴;一個稱不巧剛交了房子首付,又貸了款,手頭忒緊,下半年還要籌備婚禮……惟獨曉蕾是自己最親近的人,可彼此關系搞得那么僵,哪好意思再張嘴借錢?現在,唯有向單位領導苦苦哀求了,再三猶豫,他在跟主任請假的時候,順便提出能否借支些工資。

主任本來就滿臉不悅,不料剛給了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卻又來蹬鼻子上臉。按理說,這個假我不能準,可念在你老母病重,倒還可以考慮,至于借款的事嘛……容我好好想想吧。主任把最后一句話吊得老長,這似乎讓他在陰云密布中瞥見了一絲曙光。他急忙彎腰懇切道,您要是能幫這個忙,我們一家老小忘不了主任大恩大德。

言重了,言重了。錢我可以想辦法支給你一些,不過呢條件也有一個,就看你樂不樂意?主任說得慢條斯理,他卻聽得字字千鈞。您別說一個條件,就是十個八個也成啊。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喲,咱們的《百態周刊》最近一直沒發什么有分量的東西,眼看銷量直線往下掉啊,我這個當部主任的難辭其咎,所以還得靠你們這些筆桿子多多支持啊,這樣我在社里說話也硬氣一些,畢竟,給你這樣的同志開綠燈,還是有一定壓力的。干脆直說吧,我還是想把這期版面留給你,就做你上次跟我說的那個什么裸影,你趕緊著手準備準備,必要時熬個通宵,然后就可以安心回家探親啦!

在沈越唯唯諾諾起身即將離開之際,主任沒有忘記再強調一下,小沈啊,最近你幾次三番求我,我可都給了你很大的面子,你可千萬莫叫我失望呀!

胡曉鋼-《分界-7》 73×200cm 布面油畫 2010

“假如人們眼力好,可以不停地,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是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注視著那些事物,那么人們就可以看見許多許多;但是一旦人們放松注意,合上眼睛,眼前立刻便變成漆黑一團……”

出門前,沈越多少變得有些煩躁難安,即便是他平時最喜歡的書,也根本看不進去,眼睛不過是長時間盯著折紙上的一段文字發呆。或許,這句話跟他的職業有關。想想看,一個小報記者,確實需要像卡夫卡說得那樣“眼睛一眨也不眨”,這樣興許才會有所發現,不然兩眼總是一抹黑。問題是,有些東西看得太清未必是件好事,他現在多少有點兒騎虎難下了。得罪了主任當然不會有好果子吃,況且自己還有求于他,家事來得那么的十萬火急,容不得他優柔寡斷。只能先顧一頭了,每個人都是自私的,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對于那個無辜的家伙,也許他只能說聲抱歉了。照理人家的裸奔行為確實沒有礙著別人,更沒在光天化日之下赤身裸體有礙觀瞻,假如那樣的話,城管和警察一定不會放過他的。沈越還記得有一晚,自己好像問過他,你這樣跑來跑去到底圖什么?對方很坦然地回答道:舒服,痛快,無牽無掛的。然后,又若有所思地補充道,你永遠不會懂的,除非你像我這樣真正地跑上一次。一想到自己也渾身上下扒得精光,然后風風火火不顧一切沖上午夜街頭,他覺得那樣還不如讓他去跳河來得干凈。

沈越步行走到街上,在黑暗中久久凝視著馬路對過的那個小小城堡。那是自己不久前暫住過的地方,在這生活區的某個狹小的房間里,他曾度過了一個個不眠之夜,那里甚至還留下了心上人的芳香氣息和似水柔情,可后來皆因發現了裸奔男子,一切都變得如此不堪,最終,他幾乎落得被人家掃地出門了。此刻,他特意換了一雙半新不舊的運動鞋,照相機、錄音筆這些玩意一樣也沒有帶在身上,惟獨懷著一種復雜莫名的心情,孤注一擲地等待男子再度出現。

其實,報紙要用的那篇稿子已基本成形,畢竟前一陣子除了上班他一直在琢磨此事。不過,他不想在自己的文章里一味地丑化對方,取悅那些普通讀者,他審慎地稱之為“樂觀的夜晚奔跑者”、“一只永不停歇的夜鶯”,他甚至認為只要沒有功利色彩——比如為了某種個人訴求得不到滿足或不被有關部門重視而刻意為之——這樣的方式并沒什么值得大驚小怪或口誅筆伐的,畢竟奔跑是一個人最基本的自由和權力,誰也無權剝奪。至于主任所強調的失戀者啦、第三者啦、性變態啦,他統統不想牽扯進去,那樣首先會壞了自己的胃口,因為他逐漸認識到,過分地去消費別人的隱私是不道德的。即便是自己不得已要報道這件不同尋常的事,他也不想隨便潑一盆臟水玷污了對方的清白之身——尤其是想到對方赤身裸體毫不避諱的執拗模樣,他幾乎為此感到一絲慚愧,怎樣的靈魂才能配得上那樣一副身軀?

正當沈越漫無邊際地胡思亂想時,裸奔者已如期而至。他覺得眼前一亮,心中頓時涌起一股很微妙的東西,甚至不無感激之情。這樣的等待實在是非常盲目的,萬一目標物始終不肯露面,那無異于竹籃打水,尤其是今晚,他可是滿心希望要見此人一面,也許彼此可以坦誠布公地聊聊,以便他能更感性也更客觀地在文章中描述對方,至少可以征得對方同意。不過,他很快就注意到,裸奔者翻越那扇黑乎乎的鐵柵門時,動作顯得有些遲緩,跟前一陣相比似乎是力不從心的。其實,他完全可以不必如此費力勞神,只要跟門房打聲招呼,或可自由通行。不過,他轉念就想到那個禿腦袋并不好惹,所以求人不如求己,畢竟他選擇的是一條有悖常理的道路(包括一次次翻爬大鐵門),深更半夜攪擾別人的好夢,本身就是節外生枝。他還發現裸奔者從柵門頂端跳下來后,并沒有立刻起身邁開兩條瘦長的腿一路飛奔,而是在地面上蹲了那么一會兒,像是稍事休息,隨后才像往常一樣站起來,朝馬路這邊不緊不慢地跑動起來。

這種時候,裸奔者的身影被街燈拉得很長很長,如同一個來自外星的神秘巨人,孤獨而決絕地踏上了人類午夜冷清的街道。等對方終于按照既定路線進入正軌之后,沈越才敢放開腳步,慢慢地跟上去。現在,他幾乎可以清晰地聽到對方奔跑時斷斷續續的喘息聲,嗅出漫漶的汗液氣味正在隨風飄散,而所有這些聲氣無疑會讓人感到迷惑,以致陷入某種不能自拔的虛幻境地。他覺得自己多像一位忠心耿耿的陪練,不辭勞苦地一路相隨,默默無聞,不圖任何回報。抑或,還有點兒像那個愚拙質樸的仆人桑丘,矢志不渝地跟隨在主人堂吉訶德身后,做出連他自己都不太相信的舉動。堂吉訶德畢竟有著自己的崇高信念,他要做那類忠肝義膽的古代游俠,憑一己之力鏟除人間邪惡。不過,其行為舉止往往又是那么的不合時宜,甚至滑稽可笑,正如眼下這個裸奔男子的種種行徑,執拗,古怪,荒唐,叫人忍俊不禁。

也許是穿了運動鞋的緣故,很快沈越便輕而易舉追上了他,兩個人幾乎在并肩而行,活像一對親密戰友。這種時候,無論是沈越還是裸奔者,他們都顯得非常謹慎,一聲不吭,誰也不肯輕易去打擾對方,誰也不想無端地破壞了這和諧安寧的氣氛,彼此都有點兒心照不宣的意思,又仿佛是事先約好的那樣默契。事實上,沈越從小體育成績很差,不喜歡跑跑跳跳的,因為他的兩條腿先天有點羅圈兒,每每跑動時都要被體育老師或同學們肆意嘲笑,說他像只丑陋的鴨子一跩一跩的,所以,他總是喜歡偷偷躲在某個角落里,捧著一本小人書看得入迷。此時此刻,這種看似不露聲色的奔跑,竟給他帶來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樂體驗,這絲毫不以他意志為轉移,因為在黑暗中誰也不會注意到他的腿型和跑姿,跑步者的身心完全融入濃濃的夜色中了,就像魚兒和水的關系,他能感受到那份前所未有的自由徜徉和愜意。他想,或許這種感受裸奔者會更強烈一些吧。

很快,他們二人一同穿過了兩條主干馬路,拐入一條相對狹窄的街巷,裸奔者卻突然停了下來,兩只手臂無力地搭在大腿面上,整個腰身向前佝僂著,大口大口喘著氣,一副十分疲憊的樣子。借著頭頂一團昏暗的燈光,沈越長時間打量著對方。我恐怕,這樣跑不了,多久。裸奔者邊喘邊斷斷續續地說,那口氣多少有些沮喪和力不從心,又像是在跟一個多年的至交做最后的告白。這時,沈越才意識到對方真的是很虛弱,這似乎證實了自己先前的所見與猜測。

你是不是覺得哪里不舒服?沈越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張被濃密的頭發半遮著的瘦削臉龐,那憂郁的眼神也不再像他頭一回所見到那樣桀驁了,相反有些病懨懨的枯焦。

要不,今晚就別再跑了。他以這樣商量的口吻勸說對方時,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很復雜的惻隱之情。咱們可以找個地方坐下來歇歇。

不!裸奔者仿佛受到某種刺激,猛地在他面前挺直了胸膛,既來之則安之,我一定要堅持跑完!

對方確實比他想象中還要瘦,說話的時候那些肋條骨如魚刺般,一道一道清晰可見,使得他那光裸的腹腔看上去空癟而單薄,惟獨沒完沒了的汗液像一群群白蟻爬滿周身,在街燈的映射下發出熠熠的冷光,叫人不寒而栗。

如果有人非要把你的事情拿到報紙上去說道說道,你會怎樣想?

那個人就是你吧?

對不起,我打一開始就不想對你隱瞞什么,你知道我是個記者,這是我的飯碗嘛。

沒啥對起對不起的,我們每個人都應該去做自己該做的事。

也包括你和你的這種奔跑方式?

也許是吧。

據我了解,像人家國外很多裸奔者會成立一個什么組織,比如動物保護組織,他們每次集體行動都有非常明確的目的,要么扯著條幅,要么舉塊牌子,總之是為了抵抗什么,力爭獲得某種權益,而你這樣好像什么也不為。

我為自己!我說過我喜歡無拘無束!

我不得不承認,這一點你很讓我羨慕,真的。其實我并不太想當記者,也不怕你見笑,我上大學時的夢想是,有朝一日成為一名作家,當初連我女朋友都堅信我很有這個潛力。可是,直到如今我還是一事無成,每天都不知在忙碌什么,不瞞你說,最近連女朋友也離我而去了。

哦,這方面咱們倒是同病相憐,你該知道的,沒有哪個姑娘能受得了我這樣。我沒你那么幸運,沒念過什么大學,就連中學也是勉勉強強讀完的,那時我突然得了一種怪病,渾身總是不停地冒汗,好像每只毛孔都是一根關不住的水管子,不管往哪里一坐一躺,不大工夫,那個地方就濕乎乎一大攤,就跟小孩尿了床似的,我自個都覺得惡心,去學校里簡直太丟人了,每個人都拿奇怪的眼神看我,我在他們眼中就是個濕漉漉的大怪物;前些年,家里沒少帶我去外地求醫問藥,蘭州、西安、北京到處跑,可誰也對付不了這種奇怪的多汗癥,只說是腎上有毛病,體虛,盜汗,需慢慢調理,反正中藥西藥吃了不知多少,家里還欠了一屁股債;我的初戀女友以前對我也很不錯,可后來還是被我的怪病給嚇跑了,她甚至不敢拉我的手!我在家什么也不能穿,只能湊合著披披浴巾什么的,因為只要穿上衣褲馬上就濕乎乎的,全都粘在身上,難受得要死;白天我當然哪也不能去,一個人關在房里,那滋味簡直像坐牢,所以我最喜歡夜深人靜的時候,只有這時我才能悄悄地溜出來,像這樣不停地跑啊,跑啊,也只有這時,我才能感覺到心在跳,渾身有使不完的勁……我還活著,沒有被那些討厭的汗水活活淹死!

胡曉鋼-《水牛-3》 165×165cm 布面油畫 2013

風嗚嗚地跟在兩人耳邊奔跑個不停,那些天亮前即將結束一生的小咬們正圍著路燈飛上飛下瘋狂旋轉,好像非要將身上多余的精血消耗殆盡。時不時,總能看到一兩個孤苦伶仃的老乞丐,正平展展地躺在公交車站的候車椅上,腦袋底下枕著個鼓鼓囊囊的破袋子,口鼻間發出粘稠的呼嚕聲;一群濃妝艷抹香氣刺鼻的小姐,交頭接耳聚在車站附近那一排燈光曖昧的洗頭店門口,釣魚似的直勾勾等著客人上來搭訕;跑夜班的出租車照常守在霓虹閃爍的酒店或歌廳跟前,每當里面踱出一串搖晃著的身影時,司機和汽車立刻就騷動起來……在這個午夜兩點多的城市里,所有不眠的靈魂不外乎如此,就像燈下那些煢煢孑立的小昆蟲們,痛苦,也快樂著。

沈越邊往前跑邊瞎琢磨。此時,他不得不承認,世界在這種時候顯得特別單純和安寧,人與人之間似乎變得很容易溝通,平靜舒緩的語調或許最能流露出一個人的所思所感,漆黑的夜色根本無法掩蓋一個寂寞的靈魂。白天,每個人都在偽裝,道貌岸然,冠冕堂皇,惟獨這種時候,才會暫時卸下面具,做回真正的自己。就像跑在他身邊的這位老兄,盡管全身一絲不掛,盡管怪病纏身,可他的精神是純凈的、自由的,幾乎無人可比。沈越忽然又想到一個更加生動的稱呼,即“自由的靈魂斗士”,或許用它來形容這個長期被病癥所折磨著男人最恰當不過。

冷不丁地,裸奔者一個趔趄突然栽倒了。沈越不無驚恐地睜大雙眼,那副瘦削的身軀就這樣光溜溜軟塌塌地趴在漆黑的街道上,腿腳正無力地一下一下蹭刮著地面,好像還在匍匐前進似的,嘴里發出痛苦而絕望的哀鳴,似乎是,這輩子再也無法站立起來。由于距離太近了,沈越能夠感受到對方的無奈與無助,因為多少年來這個男人一直在跟自己的身體頑強抗爭,試圖用自己的方式馴服它改造它拯救它,好讓身體完全服從于個人的意志,然而他真的太虛弱了,終于被這最后一根稻草壓垮了。

后來,就在沈越手忙腳亂地俯下身去準備施救時,耳邊忽然響起那種熟悉的咔嘭咔嘭的快門聲,一道道突如其來的閃電直逼雙眼,腳下的街道霎時被照得一片熾亮。某個瞬間,眼睛仿佛跟失明了一般,什么也看不到。惟獨耳畔傳來的是,那個趴在地上的裸身男子發出的孱弱而蒼白的呻吟……這種時候,他不可能不呻吟。

沈越一直在醫院里捱到東方發白。朦朦朧朧揉開眼皮,看到那個人平躺在自己眼前,鼻孔戴了藍色的氧氣罩,手背上插著輸液吊針,那副瘦削的身體完全隱蔽在單薄的被子下面,看上去奄奄一息——這個印象總讓他想起病人夜里趴在自己背上,完全虛脫了,一路上淋漓的汗水濕透了他的脊背,情況十分危急,他不得不背起這個男人氣喘吁吁地往附近的醫院跑去。

值班醫生也被這種赤身裸體的模樣給鎮住了,因為他們很少遇到這么古怪的病人,半夜三更光溜溜地被人背進醫院。好在醫生還是進行了基本的急救處理,他雖然不是病人家屬,但還是愿意留下來照料。他自始至終坐在病床旁邊的一只白色方凳上,后來實在困了,索性將上半身趴在床沿邊休息。當他看到病人依舊在沉睡或昏迷不醒時,不由得伸出手輕輕掀開被子一角,發現醫護早給病人套了一身灰藍道道的病號服,這讓對方看起來更像一個瀕臨垂危的患者。之后,他到護士辦跟人家打聲招呼,說得抓緊時間去找患者家屬來。護士睡眼惺忪,但還是不無狐疑地問道,你真的不是病人家屬?啰嗦什么,有關裸奔者的情況他在來時已說得夠清楚了,便徑直走出醫院。清晨的空氣異常清新,他有點兒貪婪地深吸了幾大口。真是一個不同尋常的夜晚!即便這時他還是感到心有余悸。

尋找病人家屬并不太難,當沈越一股腦地將情況講給禿腦袋時,對方顯然并不感到非常驚訝,相反就像這個結果他早就料到了,只是個時間問題。不過,禿腦袋的目光多少有一些躲躲閃閃,面對這個曾被他用電警棍制服過的年輕人,也許內心存有那么一絲愧疚,竟主動提出要親自帶他去找人。這種時候,他多少有點受寵若驚,原以為自己會被拒之門外,免不了一番口舌的。現在,看門人邊在前面給他帶路,邊連連嘆息道,唉!說來真夠可憐的,攤上那么個怪病,好端端一家人硬給拖垮了,聽說他老子又查出了很嚴重的風濕病……以前我也不是沒擋過他,不許他夜里往外瞎跑,你說說一個大老爺們,光著身子滿世界跑,多丟人現眼啊!可腿腳長在他身上,我一個老頭子哪能擋得住呢?你十二點去擋,他就一點跑,你一點去擋吧,他又兩點以后往出跑,這誰能耗得起啊!可話又說回來,人家爹娘老子都管不了,咱兩姓旁人操啥閑心……

聽看門人這樣嘮叨,沈越恍惚間又回憶起那天深夜,當他詢問是否看見有人裸奔時,對方一臉的漠然表情,他忽然對這個看門老頭產生了一絲絲好感。至少,這種睜一眼閉一眼的態度,對裸奔者十分有利,否則,病人會更加痛苦的。他們一老一少七拐八拐,很快就來到那個裸奔者家門前。樓道陰森森的,一扇老式的防盜門漆皮剝落銹跡斑斑,門口堆著兩只裝滿了垃圾的塑料袋,發出一股刺鼻的惡臭,緊挨墻根還擺著一只布滿灰塵的咸菜壇子。看門人二話不說,直接抬起手掌啪啪地用力拍門,過了好半天,里面才算有了響動。防盜門嘎啦啦地從里面推開,一個老婦人的腦袋慢吞吞地探伸出來,那只溝壑縱橫的額頭上,閃著困頓疑惑的幽光。

這位是報社記者,你兒子夜里跑出去跌倒了,真是多虧人家啊!看門人大聲喊完話,才掉轉身沖沈越客氣地點了點頭。那你先忙著,我得趕緊回去盯著大門。

在破敗而又局促的裸奔者家里,沈越發現眼前的桌面或茶幾上,除了堆放著各式各樣的藥瓶藥罐藥盒之外,幾乎再也看不到任何裝飾性物品,可以說連件像樣的家具和電器都沒有。興許是長年累月煎熬中藥的緣故,一股濃釅苦澀的草藥味始終彌漫在晦暗的空氣中,叫他有種暈暈乎乎的沉迷感。老婦人一看就是那種老實巴交的家庭婦女,頭發早已花白,生得瘦骨嶙峋(看來裸奔者很受她的遺傳),背駝得很厲害,說起話來有氣無力的,她一個人平日要操心兩個病怏怏男人,勞累程度是可想而知的。他剛跟老婦人簡單交代完病人的一些情況,以及具體住在哪家醫院,手機突然響了,主任的口氣火急火燎的,恨不得將他從電話里直接拽走。你馬上給我到報社來,一分鐘也別耽擱!

夜里的事情都快把他攪糊涂了,這才想起主任給自己布置的光榮而艱巨的任務。圖片是現成的,那篇稿子也八九不離十了,只需稍加修改和潤色,可他忽然意識到,也許自己真的不該那么做,裸奔者現在還躺在醫院里輸氧打點滴呢,健康狀況不容樂觀。最重要的是,當他一大早貿然走進這個家中,面對滿頭銀絲形容憔悴的病人家屬,以及雜亂無章幾乎是家徒四壁的房間時,他的心一下子被什么東西給揪住了。他不禁想起那句話,幸福的家庭大致相似,而不幸福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如果說,此前他對裸奔者充滿了新聞調查者特有的好奇與追問,那么此時此刻,當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這個倒霉透頂的家庭幾乎已走到崩潰的邊緣,任何一種來自外部的力量都會將之毀滅掉時,他便徹底地陷入到一個人最起碼的憐憫當中,盡管這種情感可能一錢不值。不知怎地,眼前的老婦人總能讓他想起遠在家鄉的母親,她老人家的身體也是這樣的差,老胃病無時無刻不折磨著她,算起來妹妹的信寄出十來天了,真不敢想象母親這些天是怎么煎熬的。

幸虧主任的電話及時提醒了他。錢!他現在急需籌措一筆治療費,并盡快帶回老家去,這才是天大的事啊——這也許是他唯一能為母親做的事了,他可不想為此留下終身的遺憾。所以,接下來他不得不慌慌張張跑回自己的住處,趴在桌上將那篇稿子從頭至尾細細修改了一遍,然后取了相機,又急急忙忙往報社趕去。一路上,他的心緒久久難以平復,明明知道自己不該那樣做,可現實又絕不容許他左顧右盼。想到家人,想到母親,想到自己目前的處境,還有他跟曉蕾那段感情,他的心腸又慢慢地變硬了,理所當然地被現實牽著鼻子走了。

金志強-《昆明老城》 86×65cm 布面油畫 2008

一見主任的面,果然先吃了當頭一棒。你瞧瞧這是什么?對方將今天剛出版的一張兄弟報紙攤開在他眼前,并且怒不可遏地高聲念道:本市凌晨兩點驚現神秘裸奔男子!他媽的,豈有此理,竟讓這幫家伙捷足先登了!

他誠惶誠恐地盯著那行黑色醒目的新聞標語,以及配發在上面一張裸奔者的大特寫,就在他熟悉的裸身男子身旁,他忽然發現了自己的身影,盡管它就像是一幢恐怖的鬼影模糊不清,但他心里分明清楚那正是自己。他應該有預感的,深夜里他們確實被什么人跟蹤偷拍過,但當時他一點兒也沒往這方面想,這才叫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呢!

主任突然發狠將那張報紙揉作一團,然后,氣沖沖地啪嗒一下,隨手丟進桌旁的紙簍中去了。沒什么大不了的,這家報紙只是發了條簡訊,接下來的大文章還得看咱們《百態周刊》的。對方那種自信得有些自負的目光,已死死瞄準了他的相機以及他這個人,好像奸商突然看到了某個巨大的商機擺在眼前,我要的東西你都帶來了吧?主任挑著眉頭這樣發問時,他忽然感到一陣少有的緊張,怎么說呢,就好像電影里不擇手段的綁票者在跟人質家屬談最后的條件。

他的雙手莫名地開始哆嗦,身子不可抑止地發起顫來,如果真的是電影場景,他應該跟對方說,當然都帶來了,咱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吧。可是現在,坐在他面前的是部主任,是頂頭上司,是絕對的權威掌握著他的生殺大權,他是不可能跟他談什么條件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乖乖地,將自己手里的東西悉數交出。

最后一瞬間,他的手指分明已經在褲兜里夾住了那篇手寫稿,只消輕輕地拿出來便萬事大吉了,他眼前倏地又跟放電影似地掠過一組慢鏡頭。那是裸奔男子在夜色中一次次攀爬柵門,一次次邁開雙腿一路狂奔,一次次大汗淋漓卻又不屈不撓,他甚至又想起昨晚對方跟自己說過的那句話:……我還活著,沒有被那些討厭的汗水活活淹死!現在,這句話簡直就像一句驚世駭俗的咒語,叫他忽然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渺小和卑劣……

再次見到曉蕾已是兩個月后的事了。

這期間沈越回過一趟老家,不過他并沒有機會帶著母親到城里治病,而是去參加老人家的葬禮。其實,妹妹那封信從家里寄出時,母親已病入膏肓,胃癌晚期,縣醫院的大夫偷偷跟父親交過底,說最好把病人接回家去,讓她安安生生走吧。后來聽妹妹說,母親臨終前的夜里一遍遍喚著他的乳名——而那晚他正好是在醫院里陪著裸奔者一起度過的。

《百態周刊》在沈越回家奔喪時刊登了那篇署名文章,主任還親自捉刀,將“樂觀的夜晚奔跑者”“一只永不停歇的夜鶯”“自由的靈魂斗士”改為“一個肆無忌憚的裸奔男子”和“古怪的裸露癖患者”,甚至還添油加醋地將裸奔者說成是因為家庭不睦、就業無門、愛情受挫等原因造成的疑似精神分裂癥,云云。不管怎么說,那期的報紙銷量確實創下了本年度最好記錄,主任那張陰晴不定的臉因此風光了好一陣子。當然,沈越自個也被破格轉正,至于損壞相機的事,也都將功折罪一筆勾銷了。

只是,曉蕾一直躲著不肯跟他見面。打手機不接。發短信也不回。最后,沈越只好下班后硬著頭皮去她公司附近堵她。曉蕾一眼便瞅見他袖子上的那圈黑孝箍了,她這才遲疑地停下腳步,她發現這段時間他好像瘦多了,兩只眼窩陷得很深,神情似乎也很憂郁。

咱倆能不能心平氣和地談談?他深情地望著她的臉,滿心希望她能再給自己一次機會。她也幽憂地望著他,一眨不眨地端詳了半天,好像是,要從他的表情中找到一個十分確鑿的理由,從而可以重新開始。你為什么非要那樣寫人家,你有沒有想過對方感受?她終于開口說話了,但他一點兒也不想討論這個問題,尤其是這一刻,他覺得彼此分開得實在太久太久了。

忘了告訴你,我母親病逝了。他盡快轉移話題,我覺得自己真是不孝,竟沒能讓她老人家臨走前,瞧上咱們一眼。他刻意用了“咱們”一詞。對不起,我也很難過!她的眼神不再像剛才那樣硬生生盯著他了,而是逃避似的瞥向公司對面的鬧市,那里就像平時的每天行人如螻蟻般拼命奔波的樣子。我該走了。剛說到這,她突然低下頭去,像是要極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緒,或者,只是不想讓對方看見自己正在流淚的樣子。他卻猛地一把將她攬進懷里,執拗地湊過嘴唇想吻她。求你別這樣好不好……她近乎瘋狂地用雙手推搡他的身體,他向后趔趄著松了手。如果不是那張報紙,如果當初你能聽我的……也許我會重新考慮的,可是你真的太讓人失望了!

曉蕾,你先聽我解釋好不好?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糾結,這件事我心里比誰都內疚都痛苦,我真的不想刻意去傷害任何一個人,包括那名男子,問題是我不那樣做,結果只有一個,卷鋪蓋滾蛋!那樣一來,我真的就完了,以前所有心血全都付之東流,像我這樣沒啥資歷的小記者,絕不能輕易放棄任何一次機會!我能做的,只是盡量別把當事人寫得那么不堪,這一點我問心無愧!可報紙發表時被人動了手腳,你知道這也不是我能左右得了的。這段時間,我心里反復在想,到底什么算成功,什么又算失敗,其實成功和失敗不過就是人家點頭或搖頭,說白了,他們喜歡的事你應付得好就是成功,否則一切都是扯淡!

我覺得你太自私了,你滿腦子只有你自己!曉蕾一字一頓地說。

可我心里一直有你,你不知道我有多在乎你?我之所以這樣做,還不都是為了咱倆的將來,你一定得理解我啊!

將來,將來,我們還會有嗎……

曉蕾默默地念叨著,輕輕地擺著頭,終于轉身頭也不回地跑開了。任憑他站在原地大聲呼喊,捶胸頓足。

金志強-《煉鐵廠系列1》 100×73cm 布面油畫 2007

十一

此后一連數日,沈越上班都無精打采的,經常用雙手托住腮幫子,長時間呆望著窗外。

主任總是善于察言觀色,有時他也會對屬下的私人生活表現出某種罕見的熱情。輪到值晚班時,主任忽然很神秘地將一張SIM卡丟在沈越面前。小沈,這東西我可一直替你保存著,現在興許能派上什么用場。他懵懂地看了看主任,又瞅了瞅那張小小的芯片,好像那里藏著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主任的臉上掛著一層很模糊卻又很分明的提示,就連眼神也透著那種職業性的狡黠,不無慫恿意味。

喂,男子漢大丈夫,不要輕易被一個女人打敗,有時這種事也得動動腦子嘛!他聽見主任在離開值班室前如是說。

他迅速地將那張芯片插進讀卡器,啪啪地點擊了幾下鼠標,電腦屏幕上立刻浮現出一幅幅赤身裸體的女人照來,光滑白皙的肌膚,凹凸有致的曲線,如醍醐灌頂一般,他終于無師自通地領悟了主任的深意。一種說不出的興奮開始在體內瘋狂燃燒,他幾乎有種穩操勝券的沾沾自喜。

當初,偷偷摸摸拍下它們時,可真是沒這樣想過,充其量也就是想留作紀念,卻不想有朝一日它們會變得如此重要,簡直就像是一張張致命的王牌。看來,姜還是老的辣啊!他甚至開始想象,曉蕾看見這些圖片時的表情,震驚、羞憤、尷尬、無地自容或忍氣吞聲。到那個時候,她怕是不得不乖乖地屈服于他,回心轉意,滿天烏云散,他倆又可以天天在一起了。他覺得,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做什么都是值得的,因為他不想失敗,害怕失敗。

手頭的工作總算告一段落,盡管人很疲累,但一想到那樣東西他的心就怦怦直跳,不無竊喜之意。趁別人不注意的時候,他用A4紙打印了兩張圖片,上面的女人幾乎是全裸的,他小心地折疊起來塞進一只寫好地址的小信封內,然后又揣在褲兜里。不管怎么說,能在人生最關鍵的時刻得到這張芯片,真讓他喜出望外,這是他到報社以來頭一回打心底里感激主任,因為這不啻為一場及時雨,雖然他們相處并不愉快,對方總是居高臨下頤指氣使甚至剛愎自用,每每讓他這樣的下屬陷入尷尬境地。不過,這一切似乎并不那么重要,只要對方支的招數能夠奏效,能讓心上人回到自己身邊,他大可以不計前嫌感恩戴德。

夜風中平添了絲絲涼意,這個夏天已然走到了盡頭。老遠就望見那扇黑漆漆的鐵柵門了,以及浸淫在夜色中的幢幢樓影,門房的窗戶依舊閃爍著灰藍色的熒光,那個看門人一準守在電視機旁,邊觀看邊打盹呢。他心里忽然有種說不出的依戀,這種微妙的情感突如其來。他下意識地在路對過停下電動車,然后,一眨不眨地凝望曾經居住過的這個地方。這種時候,它的確酷似一座城堡,寂靜,幽暗,神秘,不露聲色,緊閉的大鐵門幾乎讓它與世隔絕了一般。漸漸地,思緒變得有些漫漶起來,他不無荒唐地在想,那個武姓房客也許正同柿餅子臉女人顛鸞倒鳳呢,以前他每回值夜班這家伙都不會閑著;當然,最讓他惦記的還是那個渾身濕漉漉的裸奔男子,有一陣子沒見到他了,是否還安然無恙?也許那篇報道徹底改變了他,至少會引起更多人關注吧,說不準還會有好心人肯為他的病情慷慨解囊呢,從此可以繼續接受治療,不必那樣一趟一趟往出跑了……這些他都無法確定,但他似乎再也沒有勇氣走進這個普普通通的生活小區,他只能這樣遠遠地窺望著。

這時,一股嗡嗡作響的強烈振動從褲兜那里自下而上傳遍全身,這感覺很像某種神秘物質倏地鉆進他的肉體和靈魂中了,使倦怠的他多少為之一振。當他摸索著掏出手機查看信息時,整個人仿佛斷了電的機器突然僵在夜色中。

我冷靜地想過,你對別人的態度,可能就是將來對我的態度,你把成功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所以你不會在乎別人的感受,也許這些都無可厚非,可這卻是最讓我害怕的東西,我覺得自己越來越不了解你,或者,我從來都沒真正了解過你。

有件事我必須向你坦白,就在上次見面的前兩天,我發現自己懷孕了,本來我希望以此來緩和咱們的關系,可當我見到你之后,才覺得自己的想法太幼稚,我根本不能說服你,我不能用一個無辜的小生命去冒險。所以請你原諒,我只能將我們之間的一切都悄悄抹去,這樣對彼此都有好處……最后祝你幸福!

手機上的文字泛著熒熒綠光,幾乎每一個字都有撼動心弦的力量,那種前所未有的負罪感正洗劫著他的每一根神經。眼前仿佛有一團血肉模糊的小東西,正在那里微微蠕動,叫人心驚肉跳,血脈賁張,嗓子眼一陣陣發緊。他幾乎不敢再去深想什么,否則會吐得稀里嘩啦的。他稍稍讓自己鎮定了幾秒,便亟不可待地給她撥電話,可提示音告訴他對方已經關機了。該死!他簡直快瘋掉了。他必須馬上趕去見她,一刻也不能再遲疑。

當他像匹野馬發動車子開始在午夜的街道一路狂飆時,滿腦子都是她往日的音容笑貌,尤其是當初他們在學校剛認識那會兒,兩個人經常一起去泡圖書館,每次他在報紙上發表了豆腐塊,她都會悉心地幫他收集起來,或者,當著他的面逐字逐句誦讀一遍,那時她嗓音甜美柔情似水,那時他倆青春做伴無憂無慮……可是轉眼之間,一切都改變了,曉蕾竟如此決絕地要離他而去,他終于忍不住淌下熱淚。

還沒跑出多遠,電動車便在耳邊吱扭一聲沒了聲氣,該死的玩意總是在關鍵時刻沒電,這真讓他痛恨不已。他已顧不得許多,隨便拿鏈條鎖把它拴在街邊的一棵樹下,接著便邁開腿腳奔跑起來。他這輩子好像從來沒有為了誰這樣沒命地跑過,以至于氣喘吁吁汗流浹背,衣服褲子完全粘在身上,好像無數條潮濕的繩索將他結結實實捆住,整個人被死死糾纏,被時刻左右,失去自由,沒有方向,蒙頭蒙腦,這感覺實在太齷齪了,就像他現在的處境,或者在報社里度過的每一天,捫心自問,這一切真的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想要的并不僅僅這些。

他一面往前跑,一面無法按捺地解開了襯衫紐扣。夜風一下子灌了進來,細密的汗液不一會兒就被風吹干了,襯衫自然而然從身體上剝離開,如同白色的精靈一般,撲喇喇在夜色中翻卷狂舞,這感覺的確舒爽至極!他索性將襯衫脫下來拎在手上,就跟田徑明星在賽場上那樣激情灑脫地解放自己。不過,他一時尚未意識到,當這樣光著上身在街道上奔跑時,已不知不覺加入到準裸奔者的行列中了。

他越來越真實地品嘗到那種淋漓酣暢的滋味,好像再也無須聽從別人的慫恿和擺弄,更不必處心積慮煞費苦心。這個特殊的夜晚完全向他敞開了心扉,而他似乎也有足夠的勇氣應付這座黑暗中的城市。當他終于領略到光著身體奔跑的感覺如此美妙之后,不禁啞然失笑!他忽然記起什么,急忙從褲兜里摸出那個皺巴巴的小信封,不久前它還被視若至寶和王牌,此刻卻猥瑣得一錢不值甚至叫人惡心。他用力將它撕得粉碎,然后像個調皮的大男孩隨手拋灑出去,他看到白色的雪片在裸露的夜空中紛紛揚揚墜落著。與此同時,他竟鬼使神差地解開了皮帶,毫無顧忌地將裹在腿上的長褲扯了下來。恍惚間,那個汗流似水的裸奔男子又出現在眼前,對方那種執拗的眼神讓他忽然有所頓悟,有時候人們只是需要徹徹底底地解脫一下自己,僅此而已。

凌晨兩點鐘,萬籟靜寂,夜涼如水,整條大街上靜悄悄空蕩蕩的,一個赤身男子正在一路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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