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無人注視的姿態(tài)跳舞

聶曼都貴龍（以下簡稱聶）：您好！鮑爾吉先生：請接受來自西伯利亞苔原網(wǎng)站的問候。在對話開始之后，我先說明一下這次訪問的目的。我們關注著中國蒙古族作家的寫作狀態(tài)，包括您。但找不到您作品的俄文和英文譯本，我只讀過一點您作品的德文譯本。其后果可能是無法論及您的作品特色和內容。但我們從視頻上了解到您作為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到過西伯利亞的圖瓦和布里亞特，感到拉近了距離。在接下來的對話中，需要我們雙方努力建立一個話題系統(tǒng)，希望您能同意。

鮑爾吉·原野（以下簡稱鮑）好的，就當聊天好了。

聶：您使用的語言？

鮑：漢語。

聶：好的，翻譯的任務交給翻譯完成。那么，您有祖國感嗎？

鮑：祖國感？這個詞好奇怪。你所說的祖國如果用蒙古語表達，它只是祖先和我們現(xiàn)在的居住地，漢語叫故鄉(xiāng)。這不是一個鮮明的國的概念。但是，游牧民族恐怕對故國、故鄉(xiāng)都不太倚重，他們看重的是流動的草原和自己的文化，特別是語言和文字，這比牲畜更重要。從語義學上說，我的祖國是草原。從詞義學說，中國是我的祖國。

聶：蒙古這個詞是一個聯(lián)合體，成吉思汗統(tǒng)一了北亞諸部落，命名為蒙古。您覺得蒙古有自己的核心定義嗎？

鮑：當然有。如果沒有，蒙古人早就潰散了。蒙古的核心是認同以成吉思汗為共同的祖先，并以他締造的價值觀生活。

聶：這些價值觀是什么？

鮑：就我感受而言，蒙古人誠實，尊重大自然，熱愛自己的父母，熱愛自己的文化。這是淺顯言之。

聶：深層含義有嗎？

鮑：深層含義的話，中國和世界的蒙古文專家會有不同的，復雜與深奧的解讀。我粗淺認為：不屈服、追求自由、尚武精神，土地觀念都是成吉思汗締造的價值觀中的核心內容。

聶：您自己是這樣嗎？

鮑：呵呵，差不多。我從不向威權諂媚或屈服。

聶：您覺得中國的蒙古人與成吉思汗時代有哪有不同？

鮑：（沉默）這是個太大的話題。每個人都會隨著時代而發(fā)生變化，就今天的蒙古人而言，他們的缺憾也許是貪杯、懦弱，知識分子受到漢族文化官本位的影響等等。但我們最好把話題放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我回答不了這么大的提問，這是歷史學家的功課。

聶：好的，您的回答顯示您的內心并不自由。我們接著說些什么呢？中國的蒙古作家的寫作與漢族作家相比，會怎么樣？

鮑：恐怕像你們國家圖瓦人、布里亞特人和俄羅斯人的寫作的區(qū)別差不多。漢族作家在中國，和俄羅斯作家在俄國一樣，寫作居于強勢地位，這是文化的優(yōu)勢。但，請注意我下面的表述，中國漢族作家的現(xiàn)當代文學寫作完全是以外國文學為模板開始的。第一階段是中國的五四運動從日本引入一些歐美作家作品，中國作家以他們?yōu)閹煾甸_始了現(xiàn)代意義的文學創(chuàng)作。第二階段是1949年之后，中國引進蘇聯(lián)作家的作品，這是新的模板，但時間證明了其失敗。第三階段是1979年之后，從英文、法文、俄文、西班牙文等等語種直接翻譯出版了一大批外國文學作品，直到今天還在引進。這些作品以乳汁的樣式哺育了余華、莫言等一批當代中國作家。中國的其他作家在不自覺中模仿國內的這些一線作家，我這一番話只是一個鋪墊，我要說的是，像漢族作家模仿歐美作家一樣，中國的少數(shù)民族作家?guī)缀跬耆詽h族作家的作品為模板來創(chuàng)作，他們尚不能以文化自給創(chuàng)造自己無所顧忌的文學。雖然他們沒意識到這一點，會對這種說法激發(fā)憤怒。所以說，我覺得中國的蒙古族作家的作品以及其他少數(shù)民族作家的作品都未達到應有的高度。

聶：怎么才能達到？

鮑：放棄對漢族作家的模仿，用大自信直接模仿外國作家的作品，開展自己的文化創(chuàng)造。

聶：您喜歡歐美文學嗎？

鮑：是的，他們是我的導師。惠特曼、辛格、契訶夫、馬克·吐溫等等大師是我的文學啟蒙者和文學天空的恒星。

聶：您喜歡俄羅斯文學嗎？

鮑：喜歡，但我漸漸感到不喜歡俄羅斯人。

聶：為什么？

鮑：他們建立并輸出過殘暴的政體，他們比歐洲人更野蠻。雖然他們不缺少大音樂家，大文學家和大畫家。

聶：我有俄羅斯血統(tǒng)。

鮑：我的想法與您的血統(tǒng)無關。

聶：我的中文翻譯讀您的作品，說您幽默、灑脫、似乎以無人注視的姿態(tài)在舞場里跳舞。

鮑：一個被稱為作家的人，他一定懂得并善于表達幽默，不管他更鮮明的風格是嚴肅，甚至晦澀的。即使他故意不幽默，他也一定是幽默的人。

聶：我同意，您見過不幽默的作家嗎？

鮑：太多了，登上中國作家富貴榜的作家，基本都不幽默。中國臺灣有一位作家叫瓊瑤，作品從不幽默，但大家都喜歡她離譜的濫情。

聶：您的幽默跟自己的民族有關嗎？

鮑：蒙古人很幽默，喜歡開玩笑。但認真地說，他們喜歡的更多是滑稽。維吾爾人也喜歡滑稽，正如兒童也喜歡滑稽，這是人類童年期的審美樂趣。

聶：幽默是？

鮑：深沉與悲憫，英國文學這一點最鮮明，俄羅斯文學也如此。日本人不懂這個，他們以為懂。

聶：中國人的幽默深沉嗎？

鮑：你從中國人喜歡的歌曲就知道他們不喜歡過于深沉的東西，這是亞洲人的一個特征。幾乎大多數(shù)中國人都喜歡一個名叫趙本山的農民富豪的表演，他的風格也是滑稽。

聶：類似什么？

鮑：類似于馬戲團小丑的自我貶損或插科打渾。

聶：噢，全世界各民族都有這種表演，類似吉卜賽人的胡鬧。

鮑：因此這種表演永遠不可能像卓別林的電影那樣既使無對白仍然受各國觀眾的歡迎。卓別林能夠區(qū)別美與丑，他辛酸、純潔、善良。這是文明和粗俗的區(qū)別，幽默與滑稽的不同。

聶：其實我非常想談您的作品，但我沒讀過。最后一個問題：您到俄羅斯來，擔任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這有趣嗎？

鮑：沒意思，我是說主持人的工作而非俄羅斯。固然我主持得不好，即使好，這個職業(yè)也沒意思。

聶：為什么？

鮑：一個主持人的聲音與表情，經過一系列事先策劃和事后剪輯之后，他說出的話不再跟思想有關，只是宣傳。

聶：西伯利亞最吸引您的是什么？

鮑：貝加爾湖。還有一件事，西伯利亞的西在中文里被譯成是方位的西，正確的譯法應該叫鮮卑利亞，這個詞的詞根來自于蒙古高原的鮮卑人。

聶：噢，也許是這樣，謝謝您接受我的訪問，祝您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