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莉婭·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
(法國巴黎第七大學,法國巴黎)
黃蓓譯
(復旦大學中文系,上海200433)
我遲到了一會兒,請大家原諒!因為剛才是一個很重要的時刻,與美國大選有關,也與世界歷史的發展有關。我是為了聽一會兒剛當選的美國總統奧巴馬的演講。主持人褚孝泉教授剛才給我們講了當下經驗和未來記憶,以及關聯兩者的橋梁。我聽他發言時心想,我今天的瑪德蘭娜點心就是奧巴馬總統了。因為根據普魯斯特賦予這個點心的特殊意義,我們可以把我們所經歷的特殊事件稱為瑪德蘭娜點心。在奧巴馬身上,我不僅看到一個大國總統,還看到我自身作為外國人的經歷。就像褚教授說的那樣,所有這些因素使一個當下的時刻成為多重意義的組合。
我今天要做的文本解讀是兩天前所講的互文性理論的繼續。在我們要分析的文本里,對話性表現為普魯斯特精神世界內部的文本間對話,包括作者在這一文本里的書寫,作者在其他文本中的書寫(此前文本和此后文本)——后一層可能一下子讀不出來,但如果了解作者所有的創作,就必然會牽涉到這個層次。
我今天的講座內容也是我一部研究著作的部分,書名是《可感的時間——普魯斯特與文學經驗》()。英文譯本已由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1996年出版。所謂“可感的時間”不是抽象的時間,可以簡約為年月日;也不僅僅是指出生和死亡;所謂“可感的時間”,是指普魯斯特筆下那種充盈著各種感覺的時間。當然許多文學文本都會呈現出這樣一種時間,但普魯斯特的文本尤其如此。我們在讀普魯斯特的時候,我們的時間里就會充滿了氣味、觸覺、所聽與所見;我們的所有感覺都被喚醒。我在分析有關“瑪德蘭娜點心”這段文本時,也試圖把這種感覺的多義世界剖析出來。
在此文本中,整個故事的發生經歷了八個時間段。我的分析也分為八段進行。
第一個時間段中出現的是一段記憶。它是最初的記憶,帶有傷感,也簡單得令人失望:“就是這么一幕簡而又簡的布景……為了重演我更衣上床的那出戲,這些道具是少得不能再少了”;“似乎只有晚上七點鐘這一個時辰”。這個記憶涉及到的是“我”童年晚上七點鐘的一段記憶。童年時代的小樓有兩層,但在記憶中它只變成了一面墻,樓上樓下溶成“一面光明”。這面墻橫在第一部中“貢布雷”卷的一、二兩部分之間,作為一個斷裂。在記憶中,貢布雷的其他一切都死去了。“倘若有人盤問我,我或許會說貢布雷還有別的東西,別的時辰。但,那將是我有意追憶,動腦筋才想到的一鱗半爪。”這意味著“其他一切”并不重要。
在這個被簡化的記憶中有個人物叫斯萬。作者說他是“無意中造成我哀愁的禍首”。因為斯萬的來訪使母親不能像往常一樣,在他臨睡前給一個晚安吻。這段故事很快就會被忘記,溶解在瑪德蘭娜點心和茶水之中。
而這面墻在《追憶似水年華》的第五部《女囚》當中又出現了,而且這一次帶有悲劇色彩——我現在用的正是互文性解讀。《女囚》中有個人物叫貝戈特,這面墻是在他去世前的場景中出現的。貝戈特是個作家,他和敘事者也在某種程度上構成重影。貝戈特在荷蘭畫家弗美爾(Vermeer)的一幅畫作中看到了“一小面黃色的墻”,在此之前他完全記不得有這面墻。弗美爾的這幅畫作被評論家稱作“一幅精致的中國畫,其自身的美已經足夠”。
你們看,從童年走到母子中間的斯萬,又走到作家貝戈特,然后到弗美爾的一幅作品,而作品中的墻因為時光的痕跡而使人想起中國畫……記憶就這樣曲折纏繞。這時,干澀無用的藝術(包括貝克特自己的藝術)過渡到了偉大的藝術(弗美爾的藝術):在這幅杰出的作品前面,貝戈特覺得無地自容,暈頭轉向。貝戈特自己說道:“我的最后幾部書太枯燥無味了,應該過上幾道顏色,讓句子自身擁有美麗,一如這一面黃色的墻。”因為普魯斯特還很善于揶揄,所以他寫道:“貝戈特不知道是因為剛下肚的土豆沒能消化,還是因為遭到這‘一小面黃色的墻’的一擊,就這么倒在地上,離開了人世。”所以,這個打擊既是一種精神的打擊,也是一種身體上的打擊(可能是因為消化造成的)。許許多多的感覺都集中在這一個打擊里面,這就出現了我們兩天前講過的文本意義的雙重性:百感交集的時刻,是藝術之美達到巔峰的時刻,也是死亡來臨的時刻。
而普魯斯特并不害怕其他藝術的挑戰。我們知道普魯斯特的句子很長,但這種長句里面有很強的音樂與畫面。故事接下來更是令人耳目一新,讓弗美爾的那面小墻也為之遜色。我們提到了“死亡”(過去的死亡,除了那“一面光明,孤零零地顯現在茫茫黑暗之中”):它連結著貝戈特的離世,亦即作為非普魯斯特式的作家的死亡;它也連結著童年難以重現的記憶的死亡。兩種死亡通過一面墻發生聯系。而與此相對的是藝術的力量。在這段文本中,接下來要展示的,恰恰是藝術的力量:它戰勝了死亡,令童年的記憶重現。通過一層又一層的感覺的鋪設,童年的所有美好被安置在了一塊點心的世界。
現在我們進入了第二時間段,從“我覺得凱爾特人的信仰很合情理”開始。這段寫的是死去的人與物。“他們(凱爾特人)相信,我們的親人死去之后,靈魂會被拘禁在一些下等物種的軀殼內。”他們的生命在這些軀殼中延續,但因為改頭換面,所以不能被人認出。那么我們的過去是否也是如此呢?這個時候,一種喚醒過去的希望就產生了。因為過去的記憶也可以藏在某種物質當中,更確切的說,在這種物質給我們的感覺當中藏著過去的時間。比如說,我觸摸一朵花,嗅聞它的香味;這種對花的感覺,可以讓我想起某一段過去,或者是昨天,或者是我的童年。只要機緣巧合,這種隱藏在感覺中的時間就會回來,就會讓我們與它相遇。
第三時間段,一個巧合把瑪德蘭娜點心送入我的口中。
“這已經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除了同我上床睡覺有關的一些情節和環境外,貢布雷的其他往事對我來說早已化為烏有。”像我們剛才說的一樣,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我”對童年的記憶僅限于一面墻而已。但是有一天,突然發生了一件事。那是冬日的一天,“我”心情壓抑。母親差人端上一杯茶,又拿來一種點心,“是那種又矮又胖名叫‘小瑪德蘭娜’的點心,看來像是用叫‘圣雅克’的扇貝那樣的點心模子做的”。這種點心在法國很常見,人們把它叫做“瑪德蘭娜”(Madeleine)。你們看到,故事的重心移到了點心上,同時也移到了“瑪德蘭娜”的名字以及相關的“圣雅克”的名字上。這就喚起了其他的對話性文本:我們會想到與這些名字相關的一些書和文化背景。“瑪德蘭娜”點心好似蘑菇一般從放入面粉的貝殼里鉆出來。“我”和母親一起分享點心的滋味;母子之間不再隔著一個斯萬先生。
這樣的分享時刻,也是童年時“我”睡覺前母親給我讀書的時刻;母親讀的書里,有一本是女作家喬治·桑的作品《棄兒弗朗沙》()。“Le champi”讓人想起“champigon”(蘑菇)——“瑪德蘭娜”點心從貝殼里出來的時候就有點像蘑菇。于是,享用小瑪德蘭娜點心的場面與一個閱讀場面發生了聯系。那么《棄兒弗朗沙》到底是怎樣一部書呢?一般情況下,普魯斯特研究者因為面對幾千頁的紙要鉆研,就不太費心思再去探究其他的對話性文本。而我則十分好奇,想把這個問題弄個水落石出。與此同時我還有另一個發現。我去查閱了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的原稿——這也是一種形式的對話性文本。我發現在《追憶》初稿的同一場景里,“小瑪德蘭娜點心”這一專有名詞并沒有出現;作者用的是普普通通的“餅干”(biscotte)一詞。如果作品一直保持這個狀態,那么就不會有圍繞“瑪德蘭娜”一詞進行的互文性解讀了。
所以你們看到,當我們關注某一個詞語,尋找相關的對話性詞語或文本時,我們便從詞語走到了具體的感覺,從詞語走到了身體。比如說“champi”(棄兒)和“champignon”(蘑菇)的關系,比如說“madeleine”(瑪德蘭娜)這個詞帶來的各種感覺。那么為什么普魯斯特最終選擇使用名叫“瑪德蘭娜”點心?“瑪德蘭娜”一詞有什么文化內涵?我先就此講兩句,然后回到喬治·桑的《棄兒弗朗沙》一書。
這個名字的出處可以追溯至圣經。順便說一下,普魯斯特的母親是猶太人,父親是天主教教徒。所以普魯斯特對天主教一直有濃厚興趣,雖然他并沒有背棄他的猶太源頭。圣經里有三位女子,她們都和瑪德蘭娜有關系。第一位是無名的有罪女子,也就是一個妓女;在圣經中,她照顧耶穌,為他在腳上涂抹香油。所以她身上有著愛與芳香。第二位叫Marie de B é thanie,她是死而復生的Lazare的姐姐。第三位是Marie de Magdala,她最早認出了復活的耶穌。一開始她錯以為看到園丁,后來認出那是耶穌。這個人物與“復活”有關。所以與這三位人物相關的,是愛、芳香與復活。后來慢慢地,這三個人物被混為一談,成為我們常說的瑪麗·瑪德蘭娜(Marie-Madeleine)。她也被香水商、手套商(涂抹香油的手細膩優雅)與痛改前非的有罪女子奉為保護神。17世紀時,“圣瑪德蘭娜日”前后結出的水果就被叫做“瑪德蘭娜”,如桃子、李子、蘋果與梨等。這時,這個名字就與味道聯系在一起了。這種關系一直延續。到19世紀時,“瑪德蘭娜”開始被用來稱呼我們剛才所說的那種點心。這種“小瑪德蘭娜點心”家喻戶曉,在伊利耶(Illiers)這座小城特別有名(這也就是《追憶似水年華》里敘事者“我”度過童年的小城“貢布雷”(Combray)①)。伊利耶城是普魯斯特父親這一系的家族所在的地方。很有意思的是,伊利耶城的教堂叫“圣雅克”教堂,雅克是耶穌的十二門徒之一。我們剛才說過,用來制作瑪德蘭娜點心的模子也是一種叫“圣雅克”的貝殼。中世紀時,還有一個西班牙著名朝圣城市叫“圣雅克—德—孔波斯泰爾”(Saint-Jacques-de-Compostelle)。朝圣者從法國去西班牙朝圣,途中必經伊利耶城和圣雅克教堂,而朝圣者彼此之間為了識別的標志就是帽子上別的一枚圣雅克貝殼形狀的徽章。所有這一切都與“瑪德蘭娜”有互文性關系。如果我們不去探究了解這些文化淵源,當會失去多少文本隱藏的意義記憶!
通過這段互文解讀,我們挖掘出了一段中世紀歷史和圣經歷史。這些都是文本中潛在的東西。普魯斯特力求找回過去的時間:不僅是自己的時間,還是文化的時間。這當然是個非常宏偉的計劃。兩天前的講座里,我們說到過詞語的作用。剛才我們看到,“圣雅克—德—孔波斯泰爾”是如何與“圣雅克”扇貝與“瑪德蘭娜”點心發生聯系的。巴赫金所說的詞語的多義性在此得到了充分的體現。
事實上,普魯斯特對專有名詞有特殊的興趣。在這類詞里,他不僅會常常看出故事,還會從語音出發產生聯想,賦予它們具體的感覺。例如,《追憶似水年華》第一部的第三卷名為《地名:名字》()。普魯斯特很強調名字。注意:不是“詞語”,而是“名字”,也就是專有名詞。他說:“名字,常常是一個人給我們留下的一切。不僅在他死后,也是在他生前。”所以他邀請讀者展開對名字的遐想。這個遐想是從字音開始的,因為音節里常常藏著各種感覺與歡愉,滋潤著我們的想象。
在書中的這一部分中,普魯斯特舉了很多例子。比如說“Parme”——巴馬,是一個意大利城市。巴馬用法語發音的時候,普魯斯特說這個名字“結實,柔滑,帶點紫色”,因為它音節沉甸甸的,顯得“密不透風”,還因為“我賦予它所有司湯達式的溫情與紫羅蘭的顏色”。說這里頭有司湯達式的溫情是因為司湯達有部小說叫《巴馬修道院》,其中的“巴馬”就是“Parme”這個詞;同時,Parme這個城市還以紫羅蘭著稱,所以它又讓人想起紫色。這一切都非常有意思。這里,互文性中的詞的多義來自于聲音與記憶。另一個名字是Florence(佛羅倫薩)。這個名字芳香四溢。普魯斯特寫道:“如同花冠,因為它的名字的意思是‘百合花之城’,而且它的教堂名叫‘圣瑪麗亞之花’。”還有一個名字是Balbec(巴爾貝克)。在《追憶似水年華》里這是一個海濱城市;它的原型是法國諾曼底的一個城市。在書中,“Balbec”的名字讓敘事者想到“諾曼底的古老陶器”,因為這個詞的發音比較快,比較澀,比較硬,和剛才的“Parme”不一樣。所以,名字就這樣成為想像的結晶,其中暗藏著魔力。普魯斯特這樣寫道:“名字的深處藏著一位仙女,她的食糧是我們的想像,她的變化依賴我們的想像……然而,一旦我們接近名字后面的那個真實的人,她登時便香銷玉殞了。”也就是說,現實與想象是不同的。想象在閱讀中蘇醒,特別是互文性閱讀。
那么,“瑪德蘭娜”這個名字后面,隱藏著的又是怎樣一位仙女呢?下面我們進入第四時間段。
第四時間段在文本之外。我們要從剛才的美好感覺過渡到性的問題了。希望大家不會覺得太難以接受。這里所涉及的不再僅僅是味覺上的享受:喝點茶,吃點瑪德蘭娜點心;而是兒子對母親的特殊的愛。這層關系并沒有明白直接地顯現在《追憶》文本中,卻出現在它的互文性文本中。它的挖掘依靠兩個線索。一個是喬治·桑的小說《棄兒弗朗沙》,一個是《追憶》以前的文本。
先講講第一個線索。《棄兒弗朗沙》的作者是喬治·桑,是出版于1850年的一部作品。敘述者的外婆和母親——也可以說是普魯斯特本人的外婆和母親——確實都很喜歡喬治·桑。普魯斯特本人對這位作家有點持保留態度。《棄兒弗朗沙》(Fran?ois le champi)中的“champi”(棄兒)一詞,剛才我說過,讓人想起“champignon”(蘑菇),與瑪德蘭娜點心的形狀有關。但在喬治·桑的書里,“champi”是貝里地區方言中“棄兒”的意思。小說的主人公是一個棄兒,他被一個女磨坊主收養。這個女磨坊主的名字叫瑪德蘭娜·布朗歇(Madeleine Blanchet)。“Blanchet”這個詞中包含著“blanc”,是白色的意思,也就是面粉的顏色。在“Madeleine Blanchet”這個名字里面,我們其實已經讀到了“瑪德蘭娜”和白面粉。但這還遠遠不是全部。在小說中,女磨坊主收留了這個棄兒,兩人感情非常好。孩子長大以后離開了這個地方。之后,女磨坊主也失去了她的丈夫,成了寡婦。幾年以后,養子回來了。他先是成為收養他的繼母的情人,后來又娶了她。所以這是一個亂倫的故事。而《追憶》中,母親給兒子讀的就是這個故事。雖然文本中只出現了書名,沒有提及故事,但書名本身就足以暗示亂倫的主題。這是第一個線索。
接下來還有第二個線索。這也是我的一個發現。因為我對互文閱讀非常感興趣,所以我去翻看了一下普魯斯特青年時代的創作。1896年,普魯斯特在《當代生活》()雜志上發表了一部短篇,題目是《冷漠的人》(L’Indiff é rent)。這部小說直到1978年才正式出版。重新發現它的是一位叫菲利普·考勒伯(Philp Kolb)從事法國文學研究的美國學者。《冷漠的人》也是18世紀法國畫家華托(Watteau)的一幅畫作的名字。我們還記得《追憶》中貝戈特的寫作與弗美爾的畫作之間的關系。所以互文性既是文學文本之間的關系,也是文學與繪畫、文學與音樂之間的關系。
那么,《冷漠的人》講的是什么樣的故事呢?是一個年輕男子和一個年長貴婦之間的故事。這一次不是養子與養母之間的愛情,而是年長的貴婦人對年輕人產生愛意,而年輕人對此表示漠然,所以被稱為“冷漠的人”。讀到后來我們就知道,這個年輕人之所以冷漠,是因為他是同性戀者,對女子不感興趣。這個年輕人的名字是“Lepr é”(勒普雷)。“Lepr é”在法語里與“l é preux”接近;后者的意思是麻風病人。所以這個詞暗藏了一些陰暗的東西。因為在當時,甚至是在當今的某些社會里,同性戀者是一個為社會所不恥的人群。從這個名字中可以讀出被拋棄、被禁止的意思。而這位遭到冷遇的貴婦人名叫“Madeleine de Gouvres”(瑪德蘭娜·德·古芙)。“瑪德蘭娜”這個名字再一次出現。所以說,通過如此種種,普魯斯特實際是在邀請我們進行一種互文性閱讀,從中不僅可以讀出一個詞中所包含的各種感覺,還可以讀出潛藏在深處的性意識。
《追憶》手稿中曾經出現過《棄兒弗朗沙》中的養母“瑪德蘭娜·布朗歇”的名字,但是后來消失了。而“瑪德蘭娜點心”首次取代平淡無奇的“餅干”出現在《追憶》的手稿中是1909年。1910年,正是在《追憶》的手稿中把“餅干”換成“瑪德蘭娜點心”之后,普魯斯特寫信給他的朋友羅伯特·德·費伊爾,問他手上是否有一本《當代生活》雜志,說他需要這部“愚蠢的短篇”,可是找不到了。我們可以推論,在“瑪德蘭娜點心”出現的時候(文中接下去敘述的就是兒時臨睡前等母親吻別的一幕),“瑪德蘭娜·德·古芙”的記憶也被喚醒。她取代了“瑪德蘭娜·布朗歇”,成為一個熟悉而不可親近的存在。正如心中所愛的母親,被一面明亮的墻隔開。瑪德蘭娜·德·古芙的這個形象沒有在普魯斯特的記憶中消失。正如第二時間段里敘事者所提到的信仰一樣,有的死者的靈魂找到了“非生命”的軀殼。通過一模一樣的聲音,名字的聲響穿越層層疊疊的感覺和夢想,重新激活了仙女的生命和她們的居所。“瑪德蘭娜”輕而易舉地擠走了平淡的“餅干”,把母性的滋味——遙不可及,平靜卻有種美妙的刺激——注入了一塊小小的“瑪德蘭娜點心”。
你們已經看到,所有這些互文文本讓我們在一段看似天真無邪的文字后面,讀出更深層次的內在體驗。那么接下來的段落,請你們跟我一起,繼續做一個深入豐富的閱讀。第五時段涉及到的是品嘗瑪德蘭娜點心的過程。
母親差人端上茶水和瑪德蘭娜點心。“我”把點心送入口中。經過了茶水的浸泡,嘴中的瑪德蘭娜點心有點變軟,碰觸到上腭。這是一種口腔經驗,而口腔經驗無論是對于人類歷史,還是對于個體生命,都是最古老的經驗。因為食物與空氣一樣,是生命的必需。例如吮乳、攝食等行為,使生命得以延續。
這樣一筆帶過之后,我們看到敘述者“我”把瑪德蘭娜點心送入口中,頓時,他感覺到“身上發生了非同小可的變化”。很清楚,這是一種快感(plaisir)。而“快感”一詞確實出現了:“一種舒坦的快感傳遍全身,我感到超塵脫俗,卻不知出自何因。”他說體驗到快感,但不知從何而來。感官的記憶開始萌發,類似于愛欲狀態,兩者共同構成了敘述者在文中用到的“精華”(essence)。這個詞既包括感覺記憶,也包括愛欲記憶。這個時候,自我開始慢慢地活動,但這是一個在記憶中復蘇而敘述者還不太自覺的自我。它存在于記憶當中、感覺當中,站在偶然庸常的現實的對立面。我們在文中還可以看到這么一句話:“我只覺得人生一世,榮辱得失都清淡如水……”。這個“清淡如水”在法文里就是“indiff é rent”——我們回到“冷漠”這個詞。讓“我”漠然的,是現實的榮辱得失。“我”繼續引言:“那情形好比戀愛發生的作用,它以一種珍貴的精華(essence),充實了我。也許,這感覺并非來自外界,它本來就是我自己。”所以他整個人都成了快感。接下去的一句是:“我不再感到平庸、猥瑣、凡俗。”“平庸、猥瑣、凡俗”是偶然的日常生活可能帶來的憂郁狀態。而記憶,因為充滿了感覺和愛,使“我”獲得超越。文學常常能夠使我們超越憂郁。
但這并不能回答這個問題:“這股強烈的快感是從哪里涌出來的?”第二口茶下去,味道淡薄了一點。第三口更不如第二口——感覺正趨于消失。茶水的味道,茶水對“我”的刺激越來越淡。這樣看來,“顯然我所追求的真實并不在于茶水之中,而在于我的內心。”這是關鍵的一句。敘事者決定放下茶杯,轉向自我,轉向過去的經驗。這就是記憶的重要性。普魯斯特的整部作品講的都是“尋找失去的時間”(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②,尋找的途徑不在外部世界,而是記憶。
所以敘事者決定放下茶杯,求助于自己的心智。然而又覺得“心力不逮”。因為在心中尋覓,僅僅找到往昔留下的東西是不夠的,還需要“創造”。在文中讀到這么一句話,非常關鍵:“探索嗎?又不僅僅是探索,還得創造。這顆心靈面臨著某些還不存在的東西,只有它才能使這些東西成為現實……”也就是說,記憶僅僅提供了一個基礎,還需要對它進行重構。所謂“尋找失去的時間”,這里的“尋找”是一種創造活動,即希臘語中的“poi ê sis”,是一個只能在自身內部進行的行為,是一種不斷的經歷與重構。
剛才我特別強調了一下記憶是需要重構的。活的記憶必然是不斷被再創造的記憶。在這里,活的記憶不是別的,而是感覺的記憶與性快感的記憶,哪怕這種性快感是被禁的。這就是我們在第六和第七時段里要閱讀的內容。
記憶的再創造在很大程度上也就是欲望的復生。文章中有這么一句話,“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覺得它在慢慢升起。”這句話非常重要,因為它充分體現了某種現代性。在傳統觀念里,作家的創作來自于靈感,靈感就是上帝,就是神。而在普魯斯特這里,靈感來自于一種回歸,一種向快感的回歸。這種快感無法用理性理解,它是非理性的,是一種刺激與興奮。
這個時候,敘述者“我”想搞清楚這種體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為什么我會有這種快感?這里我們可以看到普魯斯特有兩方面:一方面他很注重感性體驗,另一方面,他熱愛思考,總是在做理解的努力。如何去理解快感的出現?文中是這樣描述的:“首先要拋開當下的感覺,尤其是聽覺,閉目塞聽,集中注意力。”也就是要排除外部世界的干擾,集中于內心,這是第一階段。可是這種努力太累了,也太僵硬。接下來他做的努力,接近一種佛家的虛空:他說要進入到一種“松弛”的狀態,“騰出場地”,然后再把茶水的滋味送到跟前。此時,與茶水的滋味同時出現的,是內心深處的一種萌動。它不在口中,我把它稱為欲望沖動。但作家不會那么直接,而是用婉轉的方式來表達。我們可以讀到這樣的句子:“我感到內心深處有什么東西在顫抖,而且所有活動,象是要浮上來,好似有人從深深的海底打撈起什么東西……它在慢慢升起。”
這是一個無比美妙的時刻:記憶呈現為畫面,受到欲望的搖撼。我認為文學史上很少有這樣的時刻:靈感與身體產生共振,味道、畫面與欲望同時出現。味覺與視覺,所感(per?u)與所指(signifi é):只有普魯斯特這樣的天才,才能以一種近乎醫學——我甚至要說近乎精神分析學——的方式描述靈感的運動。他的創作,他的記憶再生,與身體的感知緊緊連在一起。
不斷上浮的欲望,直到現在還是在一個可以說得出口的范圍之內,可以跟母親分享。可是在第七時間段里,作者要更往前走一步,要碰觸到欲望中毀滅、瀆神的那一面。這一層意思的表達也是非常微妙的,只有通過互文性閱讀才能讀出這層意思來。
第七時間段從“突然”(tout d’un coup)這個詞開始。突然意味著場景發生變化。那種非常動蕩的刺激感慢慢穩定下來。母親被另外一個人物取代,這個人物就是作品中的人物萊奧妮姨媽。在現實生活中,萊奧妮是父親的表妹。這個人物在作品中顯得既可笑又可親。在這個人物身上,普魯斯特充分展示了他的漫畫式手法。但揶揄諷刺的形式也可以掩飾某種告白、某種口供,隱藏在具有諷刺感的畫面之下。
萊奧尼姨媽是在伊利耶這個城市生活,我們剛才說過,伊利耶小城是中世紀從法國走向西班牙圣城“圣雅克—德—孔波斯泰爾”的朝圣之路的一站,也是盛產小瑪德蘭娜點心的地方,伊利耶聚集了這些記憶。與“我”一起品嘗瑪德蘭娜點心的是母親,但當伊利耶小城出現在記憶中的時候,轉喻(m é tonymie)發生了:母親被萊奧妮姨媽所取代。萊奧妮姨媽成天臥病在床,但是鎮里的大事小事她都知道,成天對人說三道四,所以是一個很可笑的人物。剛才我們說過,隨著姨媽的出場,主人公激動的情緒平靜了下來:“我”現在不再跟媽媽在一起了,而是跟可笑的萊奧妮姨媽在一起。而與此同時,那些好奇的人,也就是讀過巴赫金,讀過克里斯蒂娃的那些讀者們,還要做一些互文性閱讀,去尋找一些與萊奧妮姨媽相關的文本。
與萊奧妮姨媽相關的文本有兩個:一個是普魯斯特早期的一篇文章;另一個文本是普魯斯特傳記——這也是一種互文性文本——在傳記里,我們可以看到普魯斯特在父母去世以后,把家里的家具給了一個男妓院,一個同性戀妓院。在作品里也有這樣的情節:主人公把自家的家具給了一個妓院,但這回是萊奧妮姨媽的家具。所以,與萊奧妮姨媽相關的文本是性沖動與同性戀。同性戀這個主題開始出現了,這也是《追憶似水年華》里面一個重要的主題,好幾個與主人公有密交的人物都是同性戀,比如夏呂斯等等。
這一切和瑪德蘭娜有什么關系呢?我的互文性研究得益于一部字典。幾年前出了一部特殊的字典,專門研究普魯斯特時期的同性戀所使用的暗語和儀式。在這部詞典里,我看到“茶”這個詞在當時的同性戀圈里暗指的是“尿”。更重要的是,當時還有一種同性戀儀式,是把面包蘸在尿液里,然后吃下去。這樣一個儀式實際上是呼應了一個基督教的圣體圣餐儀式,因為在這個儀式里,面包是基督的肉身,葡萄酒是基督的血。而在剛才說的同性戀儀式里,面包是蘸在尿液里的,所以是一種非常嚴重的瀆神行為。這又把我們拉回瑪德蘭娜點心和這個茶水。如果聯系到當時的同性戀儀式與暗語,那么我們又可以從中讀出這樣一層意思:小瑪德蘭娜點心蘸上茶水,也可以看作一種儀式:它將文學藝術神圣化,把它上升到宗教的高度;與此同時,傳統宗教遭到破壞和顛覆,開辟出內心經驗的書寫空間,豐富而具有感染力,這便是審美經驗。而同性戀的瀆神行為也可以視作從傳統宗教到藝術宗教的過渡。事實上,在《追憶似水年華》的結尾,作者也把這部作品比喻為一座大教堂。
在第八時間段,我們到達了一個平衡點。這是在母親和姨媽之間找到的平衡點。但我把它稱為“淫欲”的平衡。從這一點開始展開一條記憶的鎖鏈,其中有一連串的隱喻。我們在開頭說的“一面光明”,這記憶中唯一的一面墻,干澀而憂傷。但是,經過瑪德蘭娜和茶水這一段,憂傷的感覺轉向一種刺激感與快感。于是“我”得以重構過去,也就是說,重現伊利耶城的老屋、小城的廣場、周圍的小路、院里的花朵、斯萬的公園、睡蓮、教堂等等。那面光明的墻將會被忘記,取而代之的,是一連串空間。“我”給它們以生命,給它們以激情;而他正是帶著同樣的激情品味小瑪德蘭娜點心。文中說,所以這一切,“全都顯出形跡,并且逼真而實在”。
一個新的世界醒來。這是一個想象的世界,是種種感覺與激情的居所。這段文本的最后呈現了小瑪德蘭娜點心的最后一個轉喻——日本碎紙花。一旦被扔進一只盛滿清水的大碗里,碎紙就會綻開,成為各種形狀:日本紙花定下了最后的逃逸出口。這逃逸,正是小瑪德蘭娜點心這一段文字所講述的意義與畫面的不斷移置。萊奧妮姨媽取代了母親,日本又取代了萊奧妮姨媽,我們已經與童年的家鄉南轅北轍。仿佛,只有最大化的距離,只有異國他鄉,才能讓我們更明白地看到小瑪德蘭娜點心這個欲望物的消解。而小說眾多的情節與人物,也如投入水中的碎紙花,發展出各自的形態。
“我”離開了母親,但并沒有離開激情。一次次的轉移,使欲望得到自由的空間,最后得以飛升,成為藝術。我把這種變化稱為“trans-substantiation”。這是一個天主教詞匯:彌散儀式上,葡萄酒是基督的血,面包是基督的肉身,這就是trans-substantiation:圣餐變體。它們使信徒的身體中有神的存在,能夠與神相通。1913年,在寫給朋友呂西安·都德(Lucien Daudet)的一封信里,普魯斯特稱寫作是一種“trans-substantiation”(神圣變體)。藝術家產生了質變,因為他不再僅僅是自己,而是成為他所有的記憶,所有的感覺。這是一種新的神圣的形式。
關于藝術的“trans-substantiation”,我從未停止思考。《可感的時間——普魯斯特與文學經驗》已經是二十年前的著作了。最近,《法蘭西新雜志》()準備出一期有關普魯斯特的專刊。我來中國以前給他們寄去了一篇文章,在我從前的著作的基礎上又加入了新的思考。題目就是《普魯斯特眼中的神圣變體》(La trans-substantiation salon Marcel Proust)。你們看,關于可感的時間,關于作家的時間,可以永遠地探討下去。
最后我想說,通過這場解讀,我想邀請在座各位去進行互文性閱讀。我們可以自比偵探,去手稿、傳記、思想史、歷史語境里去搜索,發現文本中的秘密。這是我的這一講的目的。
注 釋
①1971年,在普魯斯特誕辰100周年之際,伊利耶市政府將城市名從原來的“伊利耶”改為“伊利耶-貢布雷”。——譯者注
②《尋找失去的時間》正是普魯斯特這部作品的書名,法文原文即“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克里斯蒂娃在此處揭示的是“尋找”在此書中的特殊意義,與“記憶”及“寫作”在該部作品中的特殊意義相關,非“追憶”二字所能概括。——譯者注
附 錄:講座現場問答互動實錄(節選)
主持人:
克里斯蒂娃教授的這場演講,是一個在復旦學術生活中比較重大的事件。大家來到這里,仿佛都是在經歷同一個事件:我們在同一個大廳里面,聽同一個演講者,就同一個題目,講同一段話語。但實際上我們是不是都是真的在經歷著、在記憶著、在意識著同樣的一個事件呢?實際上是不一樣的:我們在來到這個會場之前,我們對所講內容的認識、期待和了解是不一樣的,我們聽到的同樣的話語在我們頭腦中形成的理解也是不一樣的。隨后我們在過了一段時間以后,演講的記憶顯然也是不一樣的。這些記憶在經過語言的組織以后,會生成新的意義,這才是我們對這個世界的理解和意識。
上海現在是一個相當國際化的城市。在上海的一些街區,我們可以看到新開的西餅屋,會看到一種圓圓的法國小點心,叫瑪德蘭娜。如果我們看到了它,品嘗了它,它在我們頭腦里形成的理解和記憶,是不是和法國消費者一樣呢?雖然人都有相同的味覺,有相同的感覺器官;但是實際上人的感覺和意識是不一樣的。這個小小的圓點心,對普魯斯特這位偉大的法國作家來說,具有特別的意義。一般的法國讀者在讀了普魯斯特作品之前和之后,看到嘗到這個點心的感知也是不一樣的。
我們平時一直在說“文化”。“文化”這個概念有非常多的定義。我們在人生經歷中,經過閱讀體驗,經過自己的人生經驗,雖然看到和聽到的是同樣的東西,但每個人在自己的意識中,在自己的記憶中,會形成不同的感覺。而這種感覺經過文學語言的再塑造以后,在我們每個人的頭腦中形成很復雜的意義構造。這恐怕就是“文化”的意義所在。因此,在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中,有兩個不同的實在:一種是客觀的,科學家可以用技術來確定的實在;一種是我們通過語言,通過自己的人生體驗得到的意義的實在。這兩種實在是相當不一樣的;后者恐怕是要更加地恒久一點。這個圓圓的小點心的香味就是后者的實在。它會更恒久,對人的生活的意義更重大。今天的演講,我想,克里斯蒂娃教授會來給我們揭示這種意義世界的恒久性的秘密之所在。
今天的這個演講,還有一個特別的地方:克里斯蒂娃教授今天在這里不是進行她理論上的闡述,她要對普魯斯特《追憶逝水年華》這個世界文學名著的一個片段進行文本解讀。有意思的是,她對這個法語文本的細致分析,要通過黃蓓副教授的翻譯在漢語中得到理解。這個行為應該說是跨語言的交流,用法語可以說是un tour de force,是一種了不起的行為。所以今天這場演講,也是克里斯蒂娃教授和黃蓓副教授的一個合作。通過今天的這個演講,我們恐怕會對作為單數的人的語言和作為復數的人類各種語言之間的微妙關系,對這兩者間的轉換,對法語和漢語之間的交流,有一種新的感悟。
法國讀者說,通過普魯斯特的文學實踐能重新感悟時光和記憶。我也肯定,今天的演講,克里斯蒂娃教授會使我們對普魯斯特有新的感悟和新的理解。
聽眾:
非常感謝克里斯蒂娃教授!讓我們從一個小點心看到了一個大世界。我們在追尋歷史和記憶的過程中,有太多的資源。通過互文,我們推到以前的文本,而以前的文本是一個海洋,這種追尋是無限的;不同主體的追尋不一樣,同一主體也是可以分化的。那么我們怎么在讀者的主體和作者的主體里尋找一種間性呢?是不是意義的產生一定是無限的呢?或者說,在什么程度上我們解讀作品的意義是可能的?
克里斯蒂娃:
這個問題很重要。回答起來也不那么簡單。我先回顧一下最近幾十年間文學批評所走過的路程。就我所見,文學批評在這幾十年間大致經過了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結構主義之前的傳統文學批評;第二個階段是結構主義;第三個階段是精神分析學啟迪下的文學批評。
傳統的文學批評方法,簡而言之就是把作品看作是作者本人和他的經歷的投射。那么解讀文本時,只需要了解作者的生平、歷史背景、人物原型就可以了。這種方法把作品的外部世界視作內部世界的鏡像。
第二個階段是結構主義,也包括后結構主義的一部分。這個階段的文學批評立場是從文本本身出發,從內部邏輯來解讀文本,例如解讀文本的修辭、風格、跨語言特征等,也包括互文閱讀。但在引入其他文本的同時,并不觸及作者的個人經歷。羅蘭·巴特有句名言常常遭到誤解,就是“作者死了”。很多人認為它的意思就是說作者不存在了。其實并不能這么簡單地去理解它,巴特只是強調不能把作品外的作者和作品內的敘事者混為一談。當然這層意思有點微妙,沒有被感悟清楚。
第三個階段,在結構主義之后的文學批評中,有一個方向是受到精神分析學的影響的。這種立場的文學批評開始重新關注作者的生平,但并不是把作品視作作者經歷的鏡子,而是認為作品是一種重構。這也是為什么我提出“trans-substantiation”的說法:我在其中放入了“再創造”的意思。普魯斯特有一個信奉猶太教的母親,有一個信奉天主教的父親;他出生的那一年發生了巴黎公社革命;他經歷了法國從第三共和國走向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歷史;他目睹了貴族社會的沒落……但如此種種,在作品中并不是簡單的搬移,而是在哲學和美學的層面上被重新創造。這正是一個文學批評者所要揭示出來的。
所以,探尋創造者的個體特殊性,既從他的生平與歷史背景中尋找線索,又要深入挖掘他在哲學與美學層面的創造。這也是為什么我在研究普魯斯特的時候,特意選擇了“可感的時間”這個角度。普魯斯特寫的是“尋找失去的時間”。不是隨便什么時間,而是“可感的時間”,充滿了感覺和感知。但所有這些已經是作品的重構。比如說,普魯斯特是同性戀,但他沒有把同性戀安排在敘事者“我”身上,而是安排在其他人物身上。面對同性戀他也不乏批評的眼光,正如他面對布爾喬亞,面對猶太人,面對自身的眼光。唯一躲過他的批評和愛憎的,是審美立場,是創作行為。所以整部書里只有一個人獲得拯救,就是成長為作家的敘事者。其余所有人,所有的身份,所有的團體,都沒躲過他的掃射。我想揭示的,正是藝術家的特殊身份——在這里可以是作家,也可以是音樂家或畫家,是他對世界進行再創造。普魯斯特筆下的社會,他講述的同性戀,他的小瑪德蘭娜點心,并不是現實的翻版,而是來源于他這個獨一無二的人。他要求我們面對作品時,既從作者出發閱讀,也從我們自身出發閱讀。他要求我們每個人都成為創造者。這也是我的普魯斯特閱讀所追求的。每個人都有他的普魯斯特,這其中有他自己的經驗,他自己的世界。
最后我想再補充一句。在座的也許會問,以今天的21世紀的中國來閱讀普魯斯特和瑪德蘭娜點心,有什么意義?我想對大家說的是,如今我們生活在網絡中,在手機短信中,在博客中,大家都以為自己很自由,想表達什么就表達什么,卻不去思考真正的自由。下場講座我會講到漢娜·阿倫特,講到這位政治哲學家的憂慮:高科技時代的威脅是“人的自動化”,人類面臨平庸,面臨單一。所以當祝克懿教授請我就互文性主題做幾場講座時,我選擇了普魯斯特。巴赫金看到他所處的社會千篇一律,便用對話理論作出回應:他讓閱讀成為一個復雜豐富的行為。我的努力也是如此:通過對普魯斯特紛繁世界的解讀,我想給你們一個我所看到的可感時間,它是對平庸與單調的反抗。我以此向你們發出邀請,請你們發現自身的復雜,超越平庸,讀出多樣,而不要成為網絡中一個簡單的數字。這就是我今天在這里的目的。
主持人:
這場報告,我們看到一種非常有意義的追尋。我手中的書是《追憶似水年華》的第一卷。今天下午分析的這段文本,在這么一本厚書里面,選取了還不到三頁的文字。短短的一個文學文本,能夠發掘出這么多的內容層次,這么多的向度。可以想見,文學世界是多么豐富的世界。我們今天只是在對普魯斯特這部著名小說中三頁的內容進行深度互文發掘,如果換一個角度看,克里斯蒂娃教授對普魯斯特這部作品的分析完全顯示出文學的現代性特征。莎士比亞有一句很有名的話:“玫瑰啊,玫瑰,就是用另外一個名字來命名,也照樣地芬芳,照樣地好”。對莎士比亞來說,名字是無所謂的。而現在對普魯斯特這么一位現代作家來說,名字卻是他創作中體現豐富性的一個重要的文學手段。現代文學和傳統文學對文字、對語言、對文學的自覺性的認識,恐怕也是有很大差別的。這應該也是一種豐富多樣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