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文蘭
(聊城大學 大學外語教育學院, 山東 聊城 252059)
英國現代短篇小說家凱瑟琳·曼斯菲爾德以其細膩的筆觸、獨特的視角以及小說的詩歌化風格給讀者留下了深刻印象。正如Edward Wagenknecht所說,“凱瑟琳·曼斯菲爾德把短篇小說藝術推到了這一藝術形式目前達到的最高完美境界?!?Edward Wagenknecht, “Katherine Mansfield”,in Jan Pilditch(ed.),The Critical Response to Katherine Mansfield , Greenwood Press, 1996, pp.19-20.的確,曼氏創作手法的精湛之處在于她常常借助現代主義的敘事形式,從全新的切入點把作品隱藏的主題巧妙地表現出來,從而使作品的敘事與主題達到完美統一,這一點在曼氏婚姻題材的佳作——《沒有脾氣的男人》(TheManWithoutaTemperament)中就得以精彩體現。該小說寫于1920年,講述了塞爾斯比夫婦在法國一個城市郊區的膳宿公寓里一天的生活,從中讀者可洞察到那個沉默寡言的丈夫對患病妻子的愛情缺失以及對婚姻生活表現出的消極態度。該作品暗示了男女婚姻關系的疏離和隔閡,并表達了曼氏一貫的婚戀觀:“婚戀階段的兩性關系永遠是不融洽、不和諧的?!?趙文蘭:《曼斯菲爾德〈鴿子先生和夫人〉的重復敘事探析》,《山東社會科學》2013年第8期。筆者認為,這一作品看似平淡無奇,實則是一篇成功之作,閱讀價值頗高。通過對敘事視角、敘事結構、敘事話語和敘事修辭的綜合運用,曼氏不僅巧妙地刻畫出了鮮明生動的人物形象、剖析了主人公復雜而矛盾的情感世界,更重要的是揭示并強化了作品旨在表達的不和諧、不幸福的婚姻關系這一悲劇主題。分析這一短篇,無疑可以洞悉曼氏獨具的現代短篇小說敘事藝術。
敘事視角指“作者敘述故事的方式和角度,并通過這種方式和角度向讀者描繪人物、講述事件、介紹背景等”*汪靖洋:《當代小說理論與技巧》,江蘇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459頁。。申丹把敘事視角分成了四類:零視角或無限制型視角即傳統的全知視角、內視角、第一人稱外視角和第三人稱外視角。*參見申丹:《敘述學與小說文體學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18頁。作為揭示不和諧、不幸福的兩性關系這一主題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沒有脾氣的男人》通過兩種第三人稱限知視角即選擇性全知和人物有限視角的交互作用,突出表達了男主人公塞爾斯比對自己的婚姻表現出的消極、冷漠態度,而他們夫妻之間的隔閡和疏離也可窺見一斑。
所謂選擇性全知,是指“全知敘述者采用自己的眼光來敘事,僅透視某一主要人物的內心活動”*申丹:《敘述學與小說文體學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11頁。。由于全知敘述者有選擇地向讀者透露一些信息,讀者需要作出積極的闡釋。故事開篇采用的就是有限全知敘述,讀者隨著敘述者的眼光來觀察塞爾斯比:他的目光游離于客人之間,對于他們的招呼,他似乎“并沒看見”,緊接著出現了敘述人稱的變換:“他靜靜地待在那兒,從他的眼睛你能看出他在傾聽?!盵注]本文中《沒有脾氣的男人》的譯文為筆者譯。原文出自D. M. Davin, ed. Katherine Mansfield: Selected Stories (Oxford Unversity Press, 1998)。以下有關該小說引文均出自此書,不再另注。這里第二人稱的敘事拉近了讀者和人物之間的距離,讀者也知曉了他傾聽的原因:他在等電梯里的人。下面全知敘述者繼續用自己的眼光進行觀察:“輕輕的、有些費力拖動的腳步聲穿過大廳,向他的方向靠過來。一只手,像一片葉子一樣輕輕落在他的肩膀上……然后他向前走,她的手仍然搭在他肩上,輕輕拖動著雙腳和他并排走著?!敝链藢χ魅斯纳矸葑x者也逐漸明了:他和她是一對夫妻,她顯然身體并不健康,他則耐心照顧著她,但也僅此而已,作為丈夫的他似乎在被動地經營著他們的婚姻,這一點從下面的敘事進程中通過敘述者的眼光可以得到證實。例如,當她讀信的時候,他就一言不發地站在旁邊,目光空洞地注視著前方;當她提出散散步的時候,他嘴里答應著,但是眼睛卻盯著地面;當兩人起身離開時,他則“僵硬地伸出自己的手臂給她”。
除了有限全知敘述以外,在敘述進程中,曼氏常常穿插運用主人公的限知視角,讀者通過主人公的個人意識直接感知故事世界,并對人物的內心感受和人物間的關系獲得更好的了解。例如,塞爾斯比太太讀著信,猛然發現丈夫不在身旁,接下來有這樣一段文字:“他在哪兒?他不在那里。哦,他在走廊的另一端,抽著煙,面朝外站著?!边@里的敘事視角顯然是女主人公的,即敘述者采用了她的眼光和語氣來敘事,前兩句展露了她發現丈夫不在身旁后焦急的心情;后一句是通過她的眼光對丈夫的外察,“哦”這個詞流露出她看到他之后的釋然之情。在此,曼氏暗示出他們夫妻的婚姻生活狀態:她深愛著他,希望他能時時陪伴自己;而他則早已厭倦這種死氣沉沉的婚姻,希望逃離這一切。為了表現這種沖突,曼氏再次巧妙地轉換運用了女主人公的限知視角來敘事。故事外的敘述者講述了塞爾斯比夫婦觀看花園里三個女孩子戲水的場景之后,通過塞爾斯比太太的眼光對塞爾斯比進行觀察并進而對她的內心進行透視,讀者可清晰體會到她對他的愛慕之情:“她抬頭望著他。她心想他的臉色看起來有些蒼白——不過特別英俊……”對于她對那些小女孩看到他們之后的驚慌失措所流露出的不解之情,他只吐出了一個詞:Très[注]蹩腳的法語。rum(非常離奇)。這反而讓她更加欽佩他,她的意識流動表達了她對他的款款深情:“哦,為什么只因他說出了那樣一句話她就如此愛他?非常離奇!這就是羅伯特。除了他沒有誰會說出這個詞來……”
為了體現塞爾斯比這種囚禁式、壓抑的生活,凸顯不幸福的婚姻主題,在敘述進程中曼氏也穿插運用了男主人公的限知視角。例如,塞爾斯比陪著妻子在花園里散步,有這樣的描述:“太陽在高空照射著?;▓@里每一片葉子、每一朵盛開的鮮花都一動不動,仿佛筋疲力盡了似的。”這里顯然是敘事者采用了塞爾斯比的眼光進行觀察并對其內心進行透視。盛開的鮮花應該是最有生機的,然而他看到的卻是它的停滯和衰敗,因為這使他聯想到了自己死氣沉沉的婚姻、體會到了那種被妻子拖累的精疲力竭之感。在妻子的建議下,塞爾斯比去外面溜達并承諾五點十五分回來。站在山頂上,他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接下來有這樣幾句描述:“鐘聲敲響了。他猛地轉過身來。幾點了?五點?五點十五?他按原路返回?!贝颂幥皟删滹@然采用的是全知敘述,第三句則出現了微妙的視角轉換,敘述者暗暗轉用了塞爾斯比的語氣來敘事,表現了他擔心時間已晚、無法按時返回的焦急心理。這兩種敘事模式的交互作用,突出揭示了男主人公可悲的境遇:被缺乏感情交流的婚姻所束縛,他已無自由可言,對此他卻不能逃避,只能以沒有脾氣的男人的形象繼續忍受著無望的婚姻生活的煎熬。
敘事結構是這樣一種框架結構,通過它,“故事或敘事的順序和風格被展現給讀者”[注]楊惠瑩:《視角·結構·空間:艾薩克·辛格小說〈巴士〉的敘事藝術》,《山東社會科學》2013年第8期。。正如米克·巴爾所說,“故事中的安排與素材的時間順序之間的差別被稱為時間順序偏離或錯時(即時間倒錯),在錯時中所表現的事件或位于過去,或位于將來,前者稱之為追述,后者為預述”[注][荷]米克·巴爾:《敘述學:敘事理論導論》,譚君強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97-98頁。?!稕]有脾氣的男人》的敘事結構建構于現在和過去兩個敘述層面之上?,F在的敘述層對應著夫婦倆在公寓一天的旅居生活,從頭至尾塞爾斯比在妻子面前表現出的都是消極、被動的態度,言行舉止都透露出他極不情愿維系這種婚姻的心思。過去的敘述層涉及男主人公對往事的回憶,在故事中曼氏運用了時間倒錯的敘事手法,敘事進程中穿插運用了三次倒敘,展示了塞爾斯比和妻子以前的幸福生活。現在敘述層陰暗、停滯的氛圍和過去敘述層明快、富有生氣的格調形成了鮮明對比,襯托出男主人公現在的心情:對過去美好時光的懷念和對現在囚禁生活的厭倦,從而使不和諧、不幸福的婚姻這一主題得以強化。
故事的第一次追述出現在塞爾斯比太太讀信的時候,曼氏通過詞匯的敘事重復將故事自然地過渡到了過去。塞爾斯比太太小聲讀著信,當念到信上提到的一場雪時,她抬起頭來,望著丈夫興奮地說:“‘雪,羅伯特!想想看!’”(“Snow, Robert! Think of it!”)顯然,她的話觸動了他,隨著這樣一句話:“雪。倫敦的那場雪”(Snow. Snow in London),敘述者不留痕跡地把故事推到了過去,塞爾斯比的思緒回到了倫敦那次的雪景:清晨,一覺醒來,塞爾斯比發現外面白雪皚皚。敘述者通過男主人公的眼光對后花園的景色進行了觀察:“草坪上有一些貓的爪印,花園的桌子上結了厚厚的一層冰,金鏈花樹上枯萎的莢果好似白色的串串流蘇,只有常春藤上露出幾片黑色的葉子……”這段描述明快、清新,暗示了男主人公愉悅的心情。而接下來塞爾斯比夫婦之間的對話更暗示出兩人關系的融洽:窗外的雪景使塞爾斯比太太興奮不已,她執意要他把小貓咪抱來,他欣然答應了,話語也頗含幽默感:“來吧,老兄,太太正找你呢?!笨梢哉f,塞爾斯比回憶中的溫馨氣息與現在兩人之間的疏離構成了截然對立,反襯出他現在悲涼的處境。而當他沉浸在對往事的甜蜜回憶中時,妻子的高聲喊叫又把他拉回到殘酷的現實中來。
故事的第二次追述出現在塞爾斯比站在山頂向下眺望的時候,敘述者描述道:“他倚著墻,把煙斗裝滿,用火柴點燃……”(He leaned against a wall, filled his pipe, put a mathch to it…)然后曼氏同樣運用了重復敘事,通過leaned一詞的復現,打開了男主人公記憶的閥門,講述了他有一次冒雨趕回家的往事:“將身體探出大門,他翻起了雨衣的領子。”(Leaned across a gate, turned up the collar of his mackintosh.)緊接著敘事切換到男主人公的內心獨白,表達了他渴望趕快回家的決心:“快要下雨了……如果他想趕上那班火車的話,他得抓緊才行?!苯酉聛砣獢⑹稣邔δ兄魅斯谟曛匈M力行走的情景進行了客觀的描述,暗示了他對家的眷戀以及和妻子之間感情的深厚:“他在黃昏飄蕩的雨霧中搖曳著前行,走出大門,穿過田野,越過梯級,走進小巷……”幸好他及時趕到了家,而他冒著雨摘了一些黑莓帶給妻子的事實更是印證了他對妻子的鐘愛。然而甜蜜的回憶是短暫的,鐘聲的敲響使塞爾斯比腦海中的多彩世界一下子煙消云散,他想起了五點十五準時趕回的約定,他迅速轉身離去。
對往事的第三次追述出現在故事接近尾聲之時。夜晚,塞爾斯比看著熟睡的妻子,回想起他們這次國外之旅前的事情。他先是憶起了醫生和他的談話,醫生建議他用兩年的時間陪同妻子到氣候適宜的國外居住,對此他的確有所顧慮,因為那意味著他得舍棄一切。接著他又憶起了他太太的話,她是不能獨自去國外的,因為他是她的“一切”,是“面包和酒”。她的話透露出對他的深深依賴之情,而這種感情從未改變,反而是塞爾斯比在長期被妻子拖累的情況下逐漸失去了熱情。有評論家提到,在這個小說里,“曼氏并未對男主人公施以同情,反而控訴了他的自私”[注]Patrick D. Morrow, Katherine Mansfield’s Fiction, Bowling Green State University Popular Press, 1993, p.61.。和前兩個片段不同,這段回憶帶給塞爾斯比的卻是無奈之感,使他意識到自己精神世界的衰亡。隨即妻子發出的聲響把他拉回到更為冰冷的現實,“他聽到她醒來了。她有什么需要嗎?”男主人公的內心獨白暗示了他將繼續扮演體貼周到地照料妻子的沒有脾氣的男人的角色,只是他的情感世界卻是荒蕪一片。
作為敘事作品的重要組成部分,敘事話語起著塑造人物形象、表現人物思想、推動故事情節發展、強化主題等重要作用。英國批評家佩奇把小說中人物話語的表達方式分成了八種,分別是:直接引語、言語行為的敘述體、間接引語、“平行的”間接引語、“帶特色的”間接引語、自由間接引語、自由直接引語和從間接引語“滑入”直接引語。[注]N. Page, Speech in the English Novel, 轉引自申丹:《敘述學與小說文體學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88-290頁。在《沒有脾氣的男人》中,直接引語的話語表達方式對于展示男女主人公的內心情感世界、凸顯小說不和諧的悲劇性婚姻主題等起著重要的作用。故事中男女主人公之間的對話不多,尤其是塞爾斯比的話語更是稀少又簡短,這都暗示了兩人關系的隔閡和疏遠。
小說開頭,塞爾斯比太太從電梯里出來,扶靠著塞爾斯比走到擺放椅子的地方,他給她拉了把椅子,她落了座。隨后兩人之間有這樣一番對白:
“難道你不能把椅子拉近一點嗎?像離了好幾英里遠。”但是他沒動。
“你的披肩呢?”他問道。
“哦!”她發出了一聲略顯沮喪的嘆息?!拔艺娲溃野阉旁诖采狭恕]關系,不用去取。我不想要,我知道我不想?!?/p>
“你最好披上它?!彼D身迅速穿過游廊走進昏暗的大廳……
從這席對話來看,對于妻子的要求,塞爾斯比并沒有理會,而是找了個借口岔開了話題。兩人的對話透露出他們對對方迥然不同的情感態度:塞爾斯比太太在情感上對丈夫是絕對的依賴,病魔纏身使她產生了不安全感,她害怕失去他的憂慮從中可體現出來。而塞爾斯比的反應則表明他其實極不情愿和妻子親近,他的冷漠和疏遠暗示了他對她的感情已處于缺失狀態,充滿隔閡的婚姻再無幸??裳?。塞爾斯比堅持去取妻子的披肩這件事與其說表現了他的體貼入微,不如說是他趁機從不愿面對的妻子身旁逃開罷了。
塞爾斯比夫婦觀看三個女孩子在花園里戲水以后,塞爾斯比太太感覺累了,想歇會兒,就建議她丈夫一個人去散散步,兩人的對話如下所述:
“……你不會去太久吧?”
“不,不會的。你不介意一個人待在這兒吧?”
“傻瓜,是我讓你去的!我可不希望你每分鐘都受我這么一個病懨懨的妻子的拖累……你多久回來?”
他掏出手表?!艾F在剛好四點半。我五點一刻回來?!?/p>
“五點一刻回來,”她重復著這句話,雙手合攏,靜靜地躺在長椅上。
他轉身離去,突然又返回來了?!翱?,想拿著我的表嗎?”他把表在她面前晃動著。
“哦!”她喘息著?!跋耄肓??!彼o緊握住這塊表……
這里直接引語的運用微妙地展示出男女主人公復雜而矛盾的內心世界,暗示出他們病態的婚姻狀況。對于塞爾斯比太太來說,感情上對丈夫的依附使她希望他能時刻守候著自己,然而她也意識到了對他的拖累,所以主動提供給他片刻自由。但當他離開時,她又不安起來。對她來說,握著他的表如同掌控住了他的命運。簡短的人物話語暴露了女主人公矛盾的情感,同時折射出他們貌似和諧的婚姻中隱藏的危機。對于塞爾斯比來說,拋棄一切的漂泊生活榨干了他內心最后一點感情,妻子對他身心的依附使他窒息,從內心他渴望逃避她、逃離這一切,然而強烈的責任心又使他不得不壓抑內心的渴求。在妻子說讓他去散散步以后,他也做了不久就回來的承諾,還把表給她讓她把握著時間??梢哉f,男女主人公的矛盾情感證實了他們在婚姻中的尷尬處境:雖經受著痛苦和煎熬,卻又不得不勉強維持這種無望的婚姻。
然后,在塞爾斯比火速趕回來以后,兩人之間的對話如下所示:
“你來晚了,”她開心地叫道?!巴砹巳昼?。給你表,你不在的時候它可是走得好好的。玩得開心嗎?景色迷人嗎?告訴我,你都去哪兒了?”
“我的意思是——把這個穿上,”他說著把披肩從她手上拿了過來。
短短幾句話再次微妙地揭示出男女主人公之間不和諧的婚姻關系。塞爾斯比太太對其丈夫的感情可以說是畸形的,受病魔糾纏的她害怕會遭到拋棄,晚到了三分鐘就受到指責反映出塞爾斯比被禁錮的悲慘境遇。和之前一樣,面對太太的一連串問題,塞爾斯比仍舊沒有回答,而是再度岔開了話題。男主人公對待婚姻消極的態度以及對待妻子冷漠的一面在此可窺見一斑,并證實了他們的婚姻早已名存實亡,兩人之間剩下的只有隔閡和疏離了。
象征和意象是現代小說中常見的藝術表現手法或者說是修辭性敘事技巧。19世紀末以法國詩人波德萊爾為代表的前期象征主義詩歌流派強調在文學創作中要“運用象征、隱喻、烘托、對比、聯想等手法,通過豐富和撲朔迷離的意象描寫,來暗示、透露隱藏于日常經驗深處的心靈隱秘和理念”[注]朱立元編:《當代西方文藝理論》,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0頁。。在《沒有脾氣的男人》中,曼氏通過大量運用象征和意象等敘事修辭技巧,展現了主人公矛盾復雜的內心世界,凸顯了他們面臨的情感危機,并暗示了不和諧、不幸福的婚姻這一主題,從而實現了敘事修辭與小說主題之間的完美統一。
首先,小說的標題就有象征意義。表面上看,男主人公這種任勞任怨、卑躬屈膝的好丈夫形象似乎表明他對妻子感情深厚、兩人生活幸福美滿;而實際上曼氏是用以指涉不和諧的兩性關系這一主題。塞爾斯比并不像他表現的那樣對妻子忠心耿耿,相反,對她的照顧已經榨干了他的感情,他是被迫繼續著這種毫無生氣的婚姻,“沒有脾氣”只能表示他的感覺已經麻木。就此曼氏制造了一種反諷性的張力。
許多評論家都意識到了這個小說指涉的“圈禁”主題[注]參見Patrick D. Morrow, Katherine Mansfield’s Fiction, Bowling Green State University Popular Press, 1993, p.60.;Marvin Magalaner, The Fiction of Katherine Mansfield,Carbondale and Edwardsville: 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 1971,p.69.,小說中的種種意象都揭示了塞爾斯比所囿于的死氣沉沉的婚姻之圍城的狀態,暗示了他對妻子感情的淡漠和對幾于停滯的婚姻生活的厭倦。塞爾斯比的“等待”這一動作在故事里多次出現,涉及他等妻子下樓、等她看信、等電梯到達、等她離開餐廳等。該動作隱喻著他在等待著兩年的國外旅居生活早日結束,以便徹底擺脫這種地獄般生活的束縛。另外,公寓里那個電梯在男主人公眼中就像一個“鐵籠子”(iron cage),形象地暗示了他被圈禁的婚姻生活狀態。甚至故事結尾處他在妻子蚊帳里拍死的那只蚊子儼然就是他自己的化身,蚊子被圈禁在蚊帳里無助地等待死亡,猶如他被自己的婚姻所束縛,無望地在漫長的等待中讓自己的情感逐步消亡。還有,塞爾斯比太太的胸前別著一些深色的紫羅蘭,這隱喻著他們夫妻之間愛情的消亡,他們的婚姻就像這黑色紫羅蘭一樣光彩不再、沒有任何希望可言。
最具象征性含義的動作就是塞爾斯比總是習慣性地“轉動著那枚圖章戒指”,而“turn the ring”(轉動戒指)這個動作在全文五個場景中依次出現。第一次出現在故事開頭,故事外的敘述者用旁觀者的眼光對塞爾斯比進行外察:“他站在大廳里,轉動著小拇指上那枚沉甸甸的圖章戒指……只是轉著那枚戒指——轉著他那雙洗得很干凈的、粉色的手上的那枚戒指?!贝颂?,“轉動戒指”的動作暗示出男主人公對目前婚姻生活的不滿。這個戒指隱喻著他追求自由生活的羈絆,他的個性被婚姻所羈絆猶如他的手指被戒指套中,他似乎在計算著時間,盼望著牢獄般流離生活的早日終結,更盼望著擺脫死氣沉沉的婚姻獲得自由,該動作反映出他內心深處對婚姻的失望與抗爭。“轉動戒指”的動作第二次出現在塞爾斯比太太看信的時候,敘述者是這樣描述塞爾斯比的:“他轉動著戒指,轉動著他小拇指上的那枚圖章戒指,兩眼空洞地直視著前方?!痹搫幼鞯闹噩F表明,他其實是不情愿陪她在此過這種乏味生活的,但是丈夫的職責卻不允許他把自己的真實想法表露出來,該動作暴露出他內心的糾結。該動作出現的第三個場景是塞爾斯比散步回來,陪妻子坐電梯回房間的時候,敘述者描述道:“塞爾斯比站在電梯里,撮緊腮幫子,眼睛盯著天花板,轉動著戒指,轉動著小拇指上那枚圖章戒指?!薄盎\子”似的電梯使他想到了自己的處境,在他看來,婚姻就像一個牢籠,自己被拘禁在里面無法掙脫,“轉著戒指”這一動作透露出塞爾斯比在無望的婚姻面前的無奈之情。該動作出現的第四個場景是他們夫婦倆吃完晚餐離開餐廳的時候,有這樣一句描述:“她站起身,拿過圍巾,而他站在一旁,轉動著戒指,轉動著小拇指上那枚戒指,等她過來?!贝颂幫瑯恿髀冻鋈麪査贡让鎸ψ约涸缫巡辉賽鄣钠拮樱瑑刃哪欠N無奈、無力的感覺?!稗D動戒指”這一動作最后一次出現在小說結尾處,這次該動作是塞爾斯比太太給出的。塞爾斯比拍死了他太太蚊帳里的那只蚊子以后,她讓他坐在身邊,“轉動著他的那枚圖章戒指?!銥槭裁床凰俊袝r候我在想——你是否介意在這兒陪我呀?’”塞爾斯比太太這一罕見的動作以及她的話似乎暗示著她本人也意識到了他們名存實亡的婚姻狀況,她明白是自己拖累了他,把他圈套在這種無望的婚姻里。該動作透露出她內心對于他們之間真情的懷疑,從而證實了他們夫妻之間婚姻的不和諧。
綜上所述,《沒有脾氣的男人》這一短篇看似平淡,但卻極具敘述特色,值得讀者仔細品味。僅以一天為敘事框架,通過敘事視角、敘事結構、敘事話語和敘事修辭的綜合運用,曼氏成功塑造了鮮活的人物形象,把男主人公那種心灰意冷的精神狀態以及復雜矛盾的內心世界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出來,揭露了他們夫妻面臨的情感危機并暗示了小說旨在表達的不和諧、不幸福的婚姻關系這一主題,從而使小說的敘事與主題達到了完美統一,而曼氏在短篇小說領域深厚的創作功力也得以凸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