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孝經》看孝的體與用

安會茹

（黑龍江省社會科學院 哲學研究所，黑龍江 哈爾濱 150018）

在中國優秀傳統文化之中，孝占居著重要的地位與作用。因此要弘揚中國優秀傳統文化，必然離不開對孝的研究。而《孝經》又是儒家的十三經之一，它對孝進行了完整、系統而又深刻地闡述，是研究中國孝文化的一部重要經典。因此，研究中國孝文化，自然離不開對《孝經》的研究。今天，我們就從《孝經》出發，首先探討一下孝的體與用。

一、孝的本性：以道為體，天經地義

中國文化的一個典型特征就是倫理思想的發達，而中國的倫理思想絕對不是就事論事，或者說是一門簡單地探討人際關系的學問，因為它還有一個更深的層次就是與道相連。孝也不例外，孝從字面來講，是“善事父母者。從老省，從子。 ”［1］從其體來看，則是“道”。 孔夫子在《孝經·開宗明義章》就說到：“夫孝，德之本也。”即是說孝是德行的根本。而儒家道德的本質又直通天道，如孔子曾言：“朝聞道，夕死可矣。 ”（《論語·里仁第四》）“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論語·季氏第十六》）。《荀子·天論篇》中也有說：“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并且，牟宗三也說過：“中國哲學的出發點或進路是敬天愛民的道德實踐，是踐仁成性的道德實踐，是由這種實踐注意到‘性命天道相貫通’而開出的”。［2］可見，儒家道德倫理一直是與道相貫通的，這樣孝作為德之本自然就與道融為一體了，所以《孝經》開篇就稱孝為“至德要道”。

那什么是道呢？道，我們看不見，摸不著。正如老子所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這是講道真的是無法說，也無法想象。能想得出，說得出的那就不是道了。但即使如此，我們還是可以試著給出一個答案：道也就是孔子的“天命、天道”，老子的“道”，孟子的“性本善”。 馬一浮在《孝經大義二：釋至德要道》中說到：“道即是性，故曰性道，亦曰天性，亦曰天道，亦曰天命。”［3］道雖然不能想象，但是卻能長養萬物，可以為天地母，因此我們還是可以從其相上的體現來理解道。道的相就是德，即道是德的體，德是道的相。道，雖然我們不能具體描繪，但是它能顯現出來，這就是德。儒家的八德：“孝悌忠信禮義廉恥”就是人格化的道。另外儒家倫理，如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就是倫理化的道。道與德緊密相聯，因此我們行德就能證道。而孝又乃德之本，行孝自然能顯性，能證道。故《孝經》中有言：“孝之至也，通于神明，光于四海，無所不通”。對此，唐玄宗注解中寫到：“能敬宗廟，順長幼，以極孝悌之心，則至性通于神明，光于四海，故曰‘無所不通’。”［4］即是指，孝悌達到極至，自然就能與神明相通，與天道相通，能明其虛靈不昧之明德。所以馬一浮針對這一句話也說到：“即此現前一念愛敬，不敢惡慢之心，全體是仁。事親之道，即事君之道，即事天之道，即治人之道，亦即天地日月四時鬼神之道。唯其無所不通，故曰要道。 純然天理，故曰至德。 ”［3］（P109）即事親之至達到極限，自然與道相通，而道本唯一，因此事親、事君、事天均統歸于這一個“道”。所以，人一旦與天道相通，自然也就達到了《易經》中“大人”的境界：“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

另外，《孝經》中還有說：“夫孝，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此句恰好說明，行孝乃是天地之德，是本應為之事。“天之經”，經就是常，恒常不變，日月星辰，周而復始，恒常又有規律，故曰常。“地之義”，義就是利益萬物，大地厚德載物，載華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毫無私心，毫無偏執，故曰義。“民之行”，民就是人，每個人都應該效法天地之德，孝行乃至誠之行，不容絲毫功利摻雜其中。故孝道乃天經地義，人人都應行之道。并且，天道、地道、人道統歸于一。《易經·系辭上》中有：“乾道成男，坤道成女。”《孝經·感應章》中有：“明王事父孝，故事天明；事母孝，故事地察；長幼順，故上下治。”乾為天，為父；坤為地，為母。故事父孝，能洞天之明；事母孝，能察地之理。并且，乾元之德，在于能以美利利天下，坤元之德在于厚德載物，以順承天。地道亦是妻道，地道承天而時行，無成而代有終，損上益下，裒多益寡，變盈流謙，隨時變易以從道。所以天道健，地道順，地道在于以順天道。而人受天地之中以生，能夠合健順為一體，崇天法地，以承天地之德。這樣，天道、地道、人道合而為一。所以“人道即兼天地之道，離天地無別有人，離人道亦無別有個天地之道，雖三而一，即一而三”。［3］（P122）故曾子見孔子陳說五等之孝畢，乃發嘆曰：“甚哉，孝之大也”。此處之大，絕非某種相對之大，而是指孝作為至德其用大，以及作為道其體大，因為它直通天地之德。

行孝直通天地之德，因此人人都應該行孝，至于為什么要孝，從道的本源來講也就沒有任何原因可講，是本應之理。如果探究為什么行孝，已經落入第二個層次了。所以最高意義上的孝絕不是功利性的，也不是單純報恩性質的，而是純粹的、自然的、無為而為的。正如孟子所說的，“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孟子·離婁下》）仁義本吾性分中之事，圣人行仁義并非以仁義為美，而故意行之，而是心存仁義，一舉一動皆是愛心之自然流露，無一絲毫做作，隨其所行，自然無所不宜。因此，真正之孝道，自然也是如此，毫無目的，只是單純出于對父母的一片愛敬之心，從心而發，隨感而應，一切皆出于自然，故無所而不當。因此，行孝也絕不分高低貴賤，上至天子，國家領導人，下至庶人，平民百姓，皆應行孝。孔子分別就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庶人五種不同份位的人物言孝。份位有別故踐行孝道的具體表現有差。但孝之事行雖異，其所體現出的孝之理卻相同，體現的就是：位有尊卑，而孝無加損。

二、孝之主旨：統攝六經，以明明德

行孝屬德，其體是道。因此行孝乃順承天地之德，是人本應為之事。而行孝的主旨亦在于道，在于明明德，即與天道相通。馬一浮在《孝經大義二：釋至德要道》中開篇就說：“六經所示，皆修德之門，學道之事。……圣賢立身垂教，總為此事。 ”［3］（P107）故《大學》開篇既言：“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至于至善。”孟子曰：“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孟子·告子上》）《禮記·學記》說：“記問之學，不足以為人師。”可見做學問須臾離不開道德修養，其主旨就是要明明德。明德根植于每個人之中，富貴不加多，貧窮不加少。但是它并不是自動顯現，需要我們明的功夫。但是明的功夫又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我們長時間的反省審察，這也就是《孝經》述作的宗旨。

關于《孝經》述作宗旨，邢昺《疏》序文說：“述作之旨者，昔圣人蘊大圣德，生不偶時，適值周室衰微，王綱失墜，君臣僣亂，禮樂崩頹。居上位者賞罰不行，居下位者褒貶無作。孔子遂乃定禮樂，刪《詩》、《書》，贊《易》道，以明道德仁義之源；修《春秋》以正君臣之法。又慮雖知其法，未知其行，遂說《孝經》一十八章，以明君臣父子之行所寄。知其法者修其行，知其行者謹其法。 ”［4］（P96）可見，孔子刪述六經的目的就是一個，即扭轉當時禮崩樂壞的局面，以回歸道德的本源。但是雖然六經之體是一，但是其相卻殊，孔子又恐人雖知其道理，卻不知如何落實，所以又作《孝經》。所以孔子有言：“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經》。 ”可見，《孝經》乃是六經之統攝，故《孝經》是《六經》之根本，孝也自然成為一切德行之根本。另外，東漢大儒在其《六藝論》中還說道：“孔子以六藝題目不同，指意殊別，恐道離散，后世莫知根源，故作《孝經》以總會之。 ”［4］（P2）六藝是指禮、樂、射、御、書、數六種不同的技藝，六藝題目不同，指向不一致，但有一個共同的根源就是道德。孔子在《論語·述而第七》中有說：“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道、德、仁、藝四者取義雖不同，但主旨都是要收斂身心，調養性情，而成就其道德。

《孝經》作為六經之統攝，六藝之總會，使我們更能深刻理解：“夫孝，德之本也”這句話的含義。人之一切美德，皆不能脫離孝。如《論語·學而第一》有：“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孟子·離婁上》有云：“仁之實，事親是也。義之實，從兄是也。”仁與義，無論是至圣孔子還是亞圣孟子都給予了至高的評價，但是仁義亦不外于孝悌之間。仁主于愛，凡是濟人施物，都是愛之所推，然其實則在于事親。試想，如果孝順父母都做不好，又如何能愛人、愛物，如果對自己的父母都不知道感恩，又如何能做到對老師和他人的感恩呢？是故孟子言：“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孝經·圣治章》言：“不愛其親而愛他人者，謂之悖德。不敬其親而敬他人者，謂之悖禮。”孝悌是一切德行之根本，無有孝悌，仁義禮智根本無從談起。

孝是德之本，自然也就是一切行之本。所以馬一浮言：“明一切行門，皆從孝起，大用無盡，會其宗趣，皆攝歸于孝也。 ”［3］（P101）孟子曰：“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 ”（《孟子·告子下》）《孝經·圣治章》言：“圣人之德，又何以加于孝乎？”大道至簡，圣賢之道，并非刻意要做轟轟烈烈的大事，而是均從細小隱微處入手，做到極至、做到圓滿而已。堯舜之所以為堯舜，并沒有捷徑可走，只一個孝字做到極至而已。大舜之所以為圣賢，就在于一個孝。舜之心中并不是有意要做驚天動地之大事，他孜孜以求的全是盡心事親之道，但以親心之未悅為己憂，不以己之得失為己慮。舜唯以此存心，而躬修道德而成天下之化。其治之盛，萬世莫能及之。故孝為五常之本，百行之原。一真一切真，一通一切通。所以馬一浮對孝曾贊到：“《詩》、《書》 之用，《禮》、《樂》 之原，《易》、《春秋》之旨，并為《孝經》所攝，義無可疑。故曰：‘孝，德之本也。’舉本而言，則攝一切德。‘人之行，莫大于孝’，則攝一切行。‘教之所由生’，則攝一切教。‘其教不肅而成，其政不嚴而治’，則攝一切政。五等之孝，無患不及，則攝一切人。‘通于神明，光于四海，無所不通’，則攝一切處。大哉!《孝經》之義，三代之英，大道之行，六藝之宗，無有過于此者。 ”［3］（P100）

三、孝之大用：修身齊家，以孝主基

孝乃萬德之本，百行之原，因此無論貧富貴賤人人都應該行孝。所以孝具有普適性，自天子以至于庶人，皆應以孝為本。但是自天子以至于庶人，畢竟貴賤有別，貧富有差，因此孝行亦有異。在天子，是愛敬至于百姓。在諸候，則是制節謹度。在卿大夫則是，非法不言，非道不行。在士人，則是愛敬事親，忠順事君。在庶人，則是謹身節用，以養父母。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孔夫子為我們列舉了五種不同的身份，如何來奉行孝道。其主旨有二個：一是告訴我們，在不同的崗位，孝的具體表現不同，人人都應素位而行，不同份位的人就要把不同的責任盡好。二是告訴我們，不管在什么樣的身份地位上，都應該竭力事親，位有尊卑，孝無終始。孔夫子之所以用“五孝”來涵蓋一切，目的就是為了立教，顯示孝道是人人本應為之事，人人都應該在自己的本位上把孝道盡好。

在這里，孔夫子雖寄五位以示分殊，但其理卻同，其本為一，全是一片摯誠孝心之展現。愛敬未至，不可以為天子；驕奢淫逸，不可以為諸候；言行未醇，不可以為卿大夫；忠順未著，不可以為士；不能盡其力養，則不可以為庶人。但是庶人養親，亦不能失愛敬之心；天子愛民，亦不可驕奢淫逸；忠順不失是謂士人，但是諸候事天子，亦不可失忠失順。因此，天子之孝，庶人行得；庶人之孝，天子不能失。論其具體表現，不僅天子至于庶人各有不同，對于不同身份，不同職業、不同環境亦是各有千秋。但是論其盡心，則孝無大小，無高下。尊卑貴賤有殊，而奉親之道無二。所以馬一浮說，行孝應該是“各止其所止，各為其所能為，刑于四海不為大，力田服穡不為小。同為盡分而已。雖天子何以加于庶人，庶人亦無慕于天子。立身者如此，行道者如此。”［3］（P114）可見，孝之大用，孝行雖殊，孝心無二。孝之大小，不在于相，而在于心。所以孟子說：“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孟子·盡心上》）

從天子以至于庶人的不同孝行表現來看，孝絕不僅僅局限在“在家而奉侍父母”。孝是萬德之本，百行之原，它統攝一切行，涵蓋一切德。因此孝之大用，體現在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等各方面。大則可以舉治亂之大綱，辨天人之弘致；小則施政于閏門之內，使居家和諧長幼有序。從修身來看，孝是“圣之根，人之行”。成圣成賢，根就是孝。“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成圣成賢，也不外乎孝道的圓滿。故唐玄宗講，“言無大于孝者”，是說沒有超過孝道的。孝道是最高的德行，也是最大的德行。孝普被一切行，不僅成圣成賢離不開孝，就是作一個普通人，也離不開孝，它是做人之根本。百善孝為先，無論貧富貴賤，男女老幼，都應該孝。人如不孝，不稱為人。從齊家來看，孝能使家庭和諧，長幼有序。俗言“家和萬事興”，而要實現家和，必然要以孝理家。夫婦之間，主仆之間，都需要恩德照顧，這樣就能實現家庭和諧。唐玄宗的注解中曾言：“卿大夫位在材進，受祿養親，若能以孝理家，則小大之歡心，助其奉養。 ”［4］（P38）其實，不僅卿大夫，任何人都應該以孝理家，使一家人和睦團結，老少歡心。從治國來看，古來圣王無不以孝治國，堯親九族，舜敬父母，無不是孝行的典范。《論語·為政第二》中有說：“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人君治理國家必須以修德為本，綱常倫理，先自己體備于身，方能教化天下，如若不然，安能使人心悅誠服。如果自身德行如北辰一樣光耀閃爍，百姓則自然四面旋繞，如眾星之拱極一般，國家自然和樂太平矣。國家安定，天下自然有所感，孔夫子所講的“老者安之，少者懷之，朋友信之”的大同世界可不期而待矣。

如此可見孝之大用，它普適一切人，涵蓋一切事。小則使個人幸福，家庭安寧；大可使天下和平，災害不生。所以《大戴禮記·曾子大孝》云：“夫孝，置之而塞于天地，衡之而衡于四海。施諸后世而無朝夕，推而放諸東海而準，推而放諸西海而準，推而放諸南海而準，推而放諸北海而準。”［5］

四、結語：民族興旺，孝無終始

孝是中華民族的優秀傳統美德，是中華民族的基礎和核心。它在調整人和人之間的道德關系、維護社會穩定、提高人的道德素質方面，有著特殊的意義。走入新世紀的今天，孝依然發揮著重要的作用。孝乃德之本，這是恒久不變的道理。因此孝的內容和形式會隨著時代的變遷而變化，但作為道德準則卻依然有其至關重要的價值。孝文化不僅僅從屬于、服務于過去，當今的社會主義建設也需要孝文化，實現我們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更需要孝文化。如何更有效地利用傳統文化為現代文明服務正在成為當代中國人的文化自覺。中華民族要復興，要發展，要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就必須依靠本民族在長期探索中形成的獨特文化來支撐。而孝文化又是中國文化的精髓，因此，我們必須重視對孝文化的研究。并且，目前我國面臨著許多問題，如老齡化問題、環境問題、價值觀問題、青少年的教育問題等等。這些問題都需要我們給予正確的引導和解決，而孝文化就是解決這一系列問題的關鍵所在。因為孝是五常之本，百行之原，是博愛之始。從孝文化“事親尊親”推衍開來，孝心能由人擴大到家，由家擴大到周圍，由愛家推而廣之去愛社會，愛天下，愛世界萬物，進而能夠充分展現我們中華民族寬容、愛好和平的無限魅力。總之，孝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理念與首要精神。對于這樣一份寶貴的文化遺產，我們須堅持科學的認知態度，展現其鮮活的靈魂，并賦予其時代性，將孝文化融入到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實踐當中，將這一優秀傳統文化推向一個新的高度，為構筑中華民族精神家園作出新的貢獻。

［1］〔漢〕許慎.說文解字校訂本［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4.239.

［2］牟宗三.中國哲學的特質［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10.

［3］馬一浮.復性書院講錄［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107.

［4］〔唐〕李隆基注，〔宋〕邢昺疏.孝經注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78.

［5］大戴禮記匯校集注［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4.5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