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一官員村改“罪控”調查

鄭旭 崔靖芳

車子剛剛駛離洛陽境內，《民生周刊》記者便接到了一個神秘電話，來電者稱，高承志一案的水雖然很深，但他會在必要的時候站出來……

張聚民說：“我現在都后怕，這個事情如果我簽了，被指控的可能就是我。”拆遷的任務重，當時指揮部誰趕上了，簽字的就是誰。

2014年10月13日，注定是河南省洛陽市瀍河區(qū)政協副主席高承志無法忘記的一天。這一天，在洛陽市西工區(qū)人民法院，他被帶上了被告席。

身為副縣級領導干部，先是接受紀委調查，隨后受到檢方指控，47歲的高承志在人生的中途，經歷了一場暴風驟雨。

9月10日，高承志因涉嫌濫用職權，被河南省洛陽市西工區(qū)人民檢察院提起公訴。不過，西工區(qū)人民法院并未在10月13日當庭宣判。

根據高承志案辯護人的說法，該案屬于職務犯罪范疇，但引發(fā)此次指控的，并非是其在履行區(qū)政協副主席職務時濫用職權，而是源于他的另一個身份。

另一個身份

高承志的另一個身份是洛陽市瀍河區(qū)史家灣村整村改造項目指揮部副指揮長。

2011年10月底，洛陽市瀍河區(qū)城中村改造工程進入拆遷動員階段，區(qū)委、區(qū)政府決定，調整充實部分改造指揮部，從那時起，高承志成為史家灣村整村改造指揮部成員。

2012年5月31日，瀍河區(qū)重點項目指揮部成員再次調整，高承志接任史家灣村整村改造項目指揮部副指揮長。

由于這一身份，高承志開始參與拆遷工作，也因此與“刑事犯罪指控”不期而遇。

檢方指控，高承志因在處理張樹森通過購買宅基地違規(guī)建房的拆遷補償手續(xù)過程中，明知張樹森非法購買宅基地違規(guī)建房套取拆遷補償，仍然在審批關鍵環(huán)節(jié)簽署同意辦理的批示，導致張樹森違規(guī)建造的房產以貨幣補償方式非法取得拆遷補償款109萬元，給國家造成重大經濟損失。

開庭前，高承志的代理律師曾與其協商做輕罪辯護還是無罪辯護，律師認為做無罪辯護會有被重判的可能。“濫用職權情節(jié)特別嚴重的，可處3年以上7年以下有期徒刑。”她向《民生周刊》記者解釋。

然而，高承志說：“我沒有犯罪，一定要做無罪辯護。”

1989年，高承志畢業(yè)于河南省司法學校；2012年，縣區(qū)換屆選舉，他擔任區(qū)政協副主席至今，此前是洛陽市瀍河區(qū)監(jiān)察局局長。

“我在紀檢監(jiān)察系統工作過10年，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的工作內容都是監(jiān)管違法違紀行為。”高承志自認深諳法律，堅信自己并不違法。

開庭當天，與高承志一同被帶到被告席上的，還有瀍河區(qū)政協經科委主任舒慶忠。除了同樣供職于區(qū)政協外，他也是史家灣村整村改造指揮部成員。

在指揮部，舒慶忠本來負責后勤保障工作，后被安排代表指揮部簽訂拆遷補償協議。從那時起，他握起筆，將無數個審核表上的賠償數額一一抄錄到補償協議上。

檢方指控，被告人舒慶忠明知張樹森非法購買宅基地違規(guī)所建房產不應該得到拆遷補償，仍然在宅基證戶名、產權人、簽訂協議人等明顯不符的情況下，代表拆遷指揮部簽訂了拆遷補償協議。

舒慶忠拿出一份打印的情況說明，逐字逐句地念起來。從文字上看，邏輯十分清晰，“是我愛人寫的。”

舒慶忠祖籍江蘇，因其愛人是洛陽人，1988年從部隊轉業(yè)至瀍河區(qū)政協工作至今。“已經58歲的他，還有兩年就可以退休了。”舒慶忠的愛人馬海珍說。

馬海珍是河南警察學院（洛陽校區(qū)）講授刑事訴訟法的教師。這樣的法律背景，使她堅信，自己的丈夫并沒有觸犯法律。

宅基地買賣成“罪控”源頭

《民生周刊》記者調查發(fā)現，二人被訴的原因，與前文提到的張樹森一案有關。

在瀍河區(qū)史家灣村東南，有一塊3分的宅基地，使用權人為李芝，已故數年，該地塊由其外甥女李瑪瑙繼承。

2011年6月24日，史家灣村拆遷前夕，作為洛陽市瀍河區(qū)瀍河鄉(xiāng)下派到史家灣村的包村干部，張樹森與李瑪瑙簽訂了該地塊的宅基地轉讓協議。

協議規(guī)定，如遇重點工程或者需要拆遷，甲方付給乙方建房差價，乙方保證給甲方90～100平方米的房子，其他所有收益歸乙方所有。

協議簽訂后，在這塊空著的宅基地上，張樹森用最短的時間，突擊蓋了3層樓。

不久后，張樹森與高承志、舒慶忠一樣，成為史家灣村整村改造指揮部成員。

2012年1月16日，指揮部與李俊霞（張樹森之妻）簽訂了該地塊的拆遷補償協議。那時，高承志并不是指揮部副指揮長，舒慶忠也只負責后勤保障工作，對于這次補償協議的簽訂，二人并沒有參與。

補償協議置換給李俊霞房屋290平方米，貨幣補償79萬余元，與張樹森在協議中承諾給李瑪瑙的90～100平方米房子相比，張樹森在這筆買賣中獲益頗豐。

2012年5月，因與張樹森的宅基地轉讓糾紛，李瑪瑙進京上訪，被接回后，瀍河區(qū)開始處理此事。

2012年5月7日，區(qū)紀委和區(qū)監(jiān)察局分別發(fā)文，作出了對張樹森撤銷黨內職務和行政撤職的處分。

對于張樹森的處分，并沒有使這件事就此畫上句號。鄉(xiāng)、村兩級干部繼續(xù)調解雙方宅基地補償糾紛。

2012年5月20日，雙方終于達成一致意見，李瑪瑙親筆寫下了保證書。同年9月18日，史家灣社區(qū)居民委員會出具了一份證明：“第五組居民李瑪瑙與張樹森宅基地產權轉讓一事，經過幾個月長期調解處理，現已達成共識，此戶可以正常辦理一切手續(xù)。”在這份證明上，高承志和舒慶忠代表指揮部簽署了“同意辦理”的批示。

9月22日，居委會再次出具證明：“此戶可以享受全部獎金獎勵”，高承志同樣簽署了“同意辦理”的字樣。就是因為這幾個字，高承志后來在這起事件中成為被告。

同一天，關于這塊宅基地的補償協議重新簽訂，將原來的置換房屋加貨幣補償的方式，換成了貨幣補償174萬余元，負責簽協議的舒慶忠也因此被推上了被告席。

288號《起訴書》

事情過去一年后的2013年5月13日上午，高承志在自己的辦公室里，接到了洛陽市紀委監(jiān)察局打來的電話，電話通知他立刻趕到市紀委，同時接到通知的還有舒慶忠。

放下電話，高承志不假思索，馬上趕往市紀委。他并不知道，在那里等待他的是洛陽市西工區(qū)人民檢察院的工作人員。

在市紀委，高承志與舒慶忠被要求“關閉通訊工具，跟幾個人一塊走”，二人被帶去的地方是西工區(qū)檢察院。“到了檢察院才知道，還是調查張樹森的事。”

其實，2013年4月，洛陽市紀委曾就此事找過高承志，并進行了調查。令他沒有想到的是，事情并未因紀委的調查而結束。

緊接著，西工區(qū)檢察院開始介入調查。2013年5月13日，被帶到檢察院的二人，于次日凌晨，因涉嫌濫用職權被西工區(qū)檢察院反瀆職侵權局刑事拘留，5月22日被取保候審。

時隔一年，2014年9月10日，洛陽市西工區(qū)人民法院接到了來自檢察院的起訴書。高承志與舒慶忠因涉嫌濫用職權，被提起公訴。

就在法院接卷的第二天，西工區(qū)檢察院又發(fā)出了一份《變更起訴決定書》。在這份決定書中，“現發(fā)現起訴書指控罪名與起訴書指控事實所適用的罪名不符”，對洛西檢刑訴【2013】288號《起訴書》作出了更改，將原起訴書中“應當以玩忽職守罪追究其刑事責任”改為“應當以濫用職權罪追究其刑事責任”。

在高、舒二人家屬提供的洛西檢刑訴【2013】288號《起訴書》上，除了《變更起訴決定書》中更改的內容外，《民生周刊》記者還發(fā)現了幾處看不懂的表述。

《起訴書》第三段寫明：“本案由洛陽市西工區(qū)人民檢察院反瀆職侵權局偵查終結，以被告人高承志、舒慶忠涉嫌玩忽職守罪，于2013年7月30日向本院移送審查起訴。本院受理后，于2012年8月1日已告知被告人有權委托辯護人，依法訊問了被告人，審查了全部案件材料。”

《起訴書》指控事實為濫用職權，在這一段卻表述為“以被告人高承志、舒慶忠涉嫌玩忽職守罪”；另外，移送審查的時間為“2013年7月30日”，而受理后告知被告人的時間卻為“2012年8月1日”。

《起訴書》第二頁這樣寫道：“2011年9月22日，被告人高承志在處理張樹森通過購買宅基地違規(guī)建房的拆遷補償手續(xù)過程中，明知張樹森非法購買宅基地違規(guī)建房套取拆遷補償，仍然在審批關鍵環(huán)節(jié)簽署同意辦理的批示”。

相關材料顯示，高承志簽字的日期為“2012年9月22日”，而并非《起訴書》中所表述的“2011年9月22日”。

關于上述細節(jié)，《民生周刊》記者在當地采訪期間，曾到訪洛陽市紀委、洛陽市西工區(qū)檢察院，試圖進一步求證，但均未獲得正面答復。

“年年是先進”

作為洛陽市瀍河區(qū)政協主席，張聚民是史家灣村整村改造指揮部指揮長，是高承志和舒慶忠的頂頭上司。在他看來，兩位被告有著共同的特點：“非常實在、非常老實、非常認真”。

高承志剛加入指揮部時還在區(qū)監(jiān)察局工作，2012年調入區(qū)政協，張聚民對他了解不深，印象是“老實，話不多”。對于共事多年的舒慶忠，張聚民給出的評價是“兢兢業(yè)業(yè)，勤勤懇懇，廉潔奉公”。

在部隊期間，舒慶忠參加過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立過兩次三等功，被起訴前已經退居二線。“有些人都出去找個事干，他卻還在單位干活，年年是先進。”

作為指揮部成員之一，瀍河區(qū)財政局副局長喬志杰說，舒慶忠被刑拘后主動要求剃了光頭，“他跟我說，這一輩子剃過兩次光頭，第一次是自衛(wèi)反擊戰(zhàn)，這是第二次。”

“他們都是我的兵，如果是我?guī)уe了，他們徇私舞弊，或者故意地、人為地把這個事情搞錯了，那也情有可原。”直到現在，張聚民都認為他們沒有錯。

“不管地上有房子還是沒房子，只要有宅基地證統統都給補償。”早在開始簽訂補償協議前，史家灣村整村改造項目投資方——洛陽市城市發(fā)展投資集團有限公司就與指揮部、鄉(xiāng)里、村里共同研究決定了這個方案。“沒有城投公司簽字認可這筆錢是拿不到的。”張聚民說。

因為張樹森事件，村里專門成立了調解委員會，與李瑪瑙達成一致意見后，“我們把錢撥到調解委員會”，由委員會領錢后，再發(fā)放給二人。

張聚民說，“舒慶忠是負責簽協議的，如果不簽字，拆遷辦計算處就不算賬，不算賬就不給錢。”

2012年，為了推進拆遷進度，指揮部下發(fā)了一個通知，2012年1月17日前簽訂拆遷補償協議，可享受全部獎金獎勵，以后全部取消。“他們的問題就是在涉及獎金獎勵的那張紙上簽了字。”

不過，在公告規(guī)定時間后簽訂協議的，“截至目前，史家灣也沒有一戶村民沒有享受到獎金獎勵。”

只是，2012年1月17日以后，村民享受拆遷獎金獎勵，需要村里出證明，然后指揮部成員簽字。“我也簽過。”喬志杰說。

張聚民說：“我現在都后怕，這個事情如果我簽了，被指控的可能就是我。”拆遷的任務重，當時指揮部誰趕上了，簽字的就是誰。

國家對涉案公職人員的工資發(fā)放情況有嚴格規(guī)定，因為這件事，高承志每個月的工資只有400多元，“他的家屬是下崗工人，現在還在做臨時工，打掃衛(wèi)生。”

喬志杰說，如果用一個字來概括就是“冤”，兩個字“真冤”，“我們辦理拆遷，嚴格按照程序，如果我們多給一分錢，那就是我們失誤。”

“不該的是，他們兩個人在這張紙上簽了名，如果蓋的是公章，就牽涉不到個人。”

庭審前，高承志已從最初的焦躁情緒中慢慢調整過來，他站在窗前，讓正午的陽光暖暖地照在身上。“也許我就是一只替罪的羔羊……”他自言自語地說。

采訪結束后，車子剛剛駛離洛陽境內，《民生周刊》記者便接到一個神秘的電話，來電者稱，高承志一案的水雖然很深，但他會在必要的時候站出來……（文中高承志、舒慶忠、張樹森均為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