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世岳 葉飛霞
每一種文化都有其特定的“民族特性”,它并非流于諸如歌舞、手工藝等“形于外”的東西,而是凝聚在以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形式表現出來的語言、文學、藝術及宗教等領域,集中體現著一個民族價值觀這種“神于內”的東西,構成一個民族在文化上的“根脈”。我國是一個多民族的國家,在文化上集中體現出多元性。保護文化多元性,并在此基礎上發展、重建少數民族非物質文化遺產,不僅關系到一個民族的內部認同和凝聚力,也對不同民族間的和諧相處具有重要影響。尤其在人類社會普遍提倡文化多元共存的今天,積極探索少數民族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保護的新路徑,實現真正意義上的“各美其美、美美與共”的多元一體中華文化大格局,對于我國,乃至世界都有歷史性的貢獻。
社區教育作為文化教育傳承的重要組成部分,發揮著學校教育、家庭教育所不能代替的作用。尤其在少數民族地區,由于自然與社會生態環境的多樣性、復雜性,與民族文化活動融為一體的社區教育在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保護方面承擔著更多的歷史使命。為此,筆者在認清新中國成立以來少數民族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的兩個悖論基礎上,闡明社區教育傳承少數民族非物質文化遺產內在邏輯,并試圖提供一些建設性意見。
自新中國成立伊始,上至中央,下至地方,乃至民間各種組織團體,為傳承、保護少數民族非物質文化遺產做了大量的工作。但由于改革開放前期民族文化政策深受國內政治體制變革及國際上“文化進化論”思想的影響,各民族非物質文化遺產在新的國家制度重構的過程中深受創傷。而當國家政策的重心轉移到經濟建設上來,少數民族社會經濟得到快速發展的同時,其非物質文化遺產卻在經濟發展的大潮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淡出人們的視線。少數民族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與民族文化政策、市場經濟發展之間的悖論,在新中國成立以來60年的民族文化發展道路上一直存在。
非物質文化遺產實際上是從國際上引進來的一個概念,是西方文化多樣性理論的直接產物。在新世紀之前,國內更習慣使用一個與之相接近的概念——“民族民間傳統文化”。新中國成立以后,面臨的是破舊迎新的社會體制大變革,新的制度“在文化上的表現是確立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的指導地位,并以此對文化領域進行社會主義改造”。[1]2毫無疑問,封建主義主宰了近兩千年的傳統文化在意識形態上維護舊的封建統治階級,是服務于舊的社會制度的。這與當時社會體制變革需求不相符,因而必須根除。從20 世紀50年代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結束,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國家政策統領文化領域的20年間,很多少數民族遺留下來的傳統文化,諸如神話、宗教信仰、儀式等,“被看作落后、愚昧、封建迷信的遺留物,通過采用行政手段、群眾斗爭、甚至是專政的手段加以破除,移風易俗”。[1]3如此一來,一些少數民族在漫長的歷史歲月中創造出來并積淀下來的具有異質性的民族文化被歸入破除之列,力圖用新的、無產階級的文化取而代之。而此時正值西方“文化進化論”思想泛濫,認為人類不同發展階段的文化也符合從低級到高級的發展規律。這種用生物進化的理念把文化用先進與落后加以區分的理論學說也為當時的民族文化政策提供了理論依據。
但是,作為多民族的社會主義國家,確定國家的民族成分,并給予國家層面的認同,以此來提升少數民族在整個國家的社會政治地位,通過民族認同來實現國家認同,實現少數民族對新的社會制度的認同,這也是當時新政府解決民族問題的重要政策。20 世紀50年代至90年代間,國家組織空前大規模的民族識別考察工作也正是有這層意義上的考量。在民族識別中那些具有異質性的,被視為少數民族文化“根基”的傳統文化,成為區別不同民族的主要依據。因此,從當時的歷史境遇來看,對那些被認為是落后、愚昧,具有異質性的傳統文化進行保護也是新的國家體制構建的需要。在這里不難看出,“國家對待少數民族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態度在戰略思想上是一種存在著內在矛盾與張力的政策”。[1]3
進入21 世紀以來,經濟全球化成為任何一個國家發展的時代大背景,各國之間的競爭在經濟上達到了白熱化狀態。在此背景下,我國實施西部大開發戰略,加快發展地處邊疆地帶的少數民族經濟,同時鼓勵各少數民族加大對外交流,自力更生,不斷挖掘自身獨特的文化、自然生態優勢,讓“文化搭臺,經濟唱戲”,由此開啟了一段轟轟烈烈的現代化進程。毫無疑問,任何一個民族都不可能回避現代化的進程,這是社會歷史發展的必然選擇。但是,以城市化為主要特征的現代化發展的必然結果是,少數民族賴以生活的經濟基礎和生態環境必將發生劇烈的變化,在“文化適應”與“文化濡化”的過程中,少數民族非物質文化遺產總是以“犧牲自我”的悲壯結局來迎合強勢主流文化的“造訪”。
在現代化進程中少數民族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的悖論,首先表現在少數民族文化賴以存在的生態環境與經濟社會發展之間的矛盾。任何一種文化都是在特定的生態環境中產生、發展的,原有的生態格局在社會經濟的發展中逐漸改變,致使一些非物質文化遺產失去了存在的土壤。諸如甘肅省特有的民族——裕固族,現代交通工具的廣泛使用導致傳統馬術失去實際功效,現在已很難看到具有科學、藝術價值的傳統建筑和村落文化。[2]175其次,還表現在非物質文化遺產開發與市場經濟發展之間的矛盾。少數民族非物質文化遺產所蘊含的價值觀念和市場經濟的競爭性、世俗性等特征不相符。市場經濟在文化領域表現出的特征是文化消費主義,為追求經濟利益不顧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完整性和純潔性,人為地對其進行分割和商品化包裝,致使少數民族非物質文化遺產走向庸俗化和商品化。
當人們的文化價值觀還未完全從20 世紀“文化進化主義”思潮的束縛中解脫,就已被新世紀現代化浪潮所“俘虜”。少數民族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保護成為一個老生常談卻又從未得到解決的社會問題。社區教育,尤其是少數民族地區的社區教育與非物質文化遺產在基本特質上是相通的,在傳統教育傳承路徑受阻的當下,社區教育必將成為少數民族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的路徑選擇。
首先,二者具有共同的特點——“民族特性”。少數民族非物質文化遺產是在特定的生態環境中與人類社會及自然界不斷平衡,并逐漸穩定下來,集中反映一個民族價值取向、生活特性的民族傳統及民族知識。因此,正如德國哲學家赫爾德所言,它具有明顯的區域“民族特性”。與現代意義的都市社區教育相比,民族地區的社區教育不同之處在于,它是通過民間習俗、禮儀、節日、宗教等傳統文化活動來實現的,而傳統文化活動所承載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正是社區教育的主要內容,從而也賦予了社區教育濃厚的“民族特性”。[3]14
其次,二者在基本要素上具有一致性。“人類物種生命的延續是靠個體完成的,一個民族的精神生命的延續是依靠民族整體傳承實現的”。[1]7這就決定了文化的主要創造者和實踐者是廣大民眾。因此,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顯著特征是文化的“草根性”。在非物質文化遺產領域,其傳承人往往是那些在文化領域具有一定話語權,但又不失“鄉土氣息”的文化層領袖。社區教育是以社區內所有成員為教育對象,通過節日、禮儀、喪葬等集體性的活動來實現的。因此,社區教育主體離不開基層民眾,教育者通常是那些精通鄉規民約,占有傳統文化資源的文化層領袖。
第三,二者在發展目標上具有相通性。非物質文化遺產奠定了一個民族共同的心理基礎,傳承、發展少數民族非物質文化遺產是增強民族內部認同的需要。社區教育是為社區建設服務的,而社區建設終極目標又在于形成一種基于文化、心理上的社區內部認同。因此,在社區教育中充分利用少數民族非物質文化遺產“神于內”的價值效用來增強本族群內部認同,也是少數民族社區教育的目標所在。
教育一直是文化傳承的主要手段。傳統的教育傳承模式主要包括“家庭教育傳承”和“學校教育傳承”。但隨著社會經濟、文化的變遷,傳統的教育傳承模式已遠不能適應當代文化傳承的需要。因而,這也為“社區教育傳承”模式的探索與推廣提供了契機。
首先,作為少數民族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的主要方式——“家庭傳承”面臨現實沖擊。現代市場經濟在少數民族地區的蔓延不僅催化了傳統生產方式的變革,而且也導致了少數民族傳統家庭結構的變化。人們不再滿足于以傳統生產方式獲得的收入,而更多的選擇走出相對封閉的村寨,外出謀求更好的發展。由此出現了越來越多的“空巢家庭”、留守兒童。“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的家庭為了適應生產生活方式的變化,必然發生相應的變革,家庭的功能也隨之受到影響。”[4]57孩子因缺乏傳統文化內涵的熏染和父母文化行為的榜樣作用,而出現文化傳承的斷層。
其次,學校教育在少數民族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方面越來越顯得“力不從心”。學校教育作為一種有計劃、有組織、針對全民性的教育活動,對一個民族文化的傳承與保護起著關鍵的作用,但這種保護與傳承更多的是針對官方認可的主流文化或是具有絕對優勢地位的漢族文化而言的。尤其在當今應試教育的影響下,學校教育所采用的教材大多取材于主流文化,而少數民族在發展過程中所積淀下來的那些優秀的、獨具特色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卻很少被人們重視,也很難融入主流文化。因而被囿于偏僻的農村鄉間,更是很少登入學校課堂這“大雅之堂”。于是在學校教育中,少數民族學生本已獲得的本民族文化不再得到強化與發展,而日趨淡化。由此,“文化斷層”現象便理所當然地出現在了學校教育中,造成的直接后果是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得不到強化,傳承后繼無人。[5]57
在認清社區教育傳承少數民族非物質文化遺產內在邏輯基礎之上,正確處理好少數民族地區社區教育“民族特性”與現代化建設的關系,是實現民族地區社會經濟發展與民族文化多元化間共贏的有效途徑。對此提出以下幾點意見:
在過去的大半個世紀里,少數民族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與保護幾乎與少數民族經濟與社會發展相脫節,被排斥在少數民族日常生活以外,是政府以“他者”的身份進行的事業。因而,這種傳承與保護只是一種來自政府或其他外部社會機構一廂情愿的某種形式的記錄,而不是鮮活的文化生態的延續。與之相比,少數民族地區的社區教育則是一種自發性、全民性的民間文化活動——它以本民族傳統文化為教育內容,以社區內所有成員為教育對象,通過禮儀、節日、喪葬等傳統文化活動來實現其教育功能。因此,社區教育在傳承少數民族非物質文化遺產方面有著顯著的優勢。
但遺憾的是,由于社區教育是現代都市發展的產物,學術界在社區教育研究方向上更多的趨向于城市化取向。農村或是少數民族地區社區教育成為一個被遺忘的角落,它在文化傳承方面的實踐價值也很少被人們關注。因此,正確認識社區教育傳承少數民族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地位與作用,是實現社區教育文化傳承效用的第一步。
在傳統少數民族社會里,寺廟、節日活動及相關儀式場所在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比如藏族地區鍋莊表演的場所、侗族的鼓樓等。不可否認,即使是市場經濟無孔不入的21 世紀,由于少數民族地區宗教信仰相對固定,文化生態相對獨立,這些傳統的文化傳承場依舊發揮著一定的功能。但需要指出的是,在寺廟、儀式等開展的文化活動附帶著一些與馬克思主義先進文化發展不相符的內容,需要加以改造和規范,以促進少數民族優秀文化的傳承。因此,積極促進少數民族社區教育文化傳承場的現代化建設,有利于民族文化的創新,有利于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構建。
參考都市社區教育發展的經驗,結合少數民族社區教育發展的具體情況,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構建符合時代需求的社區教育文化傳承場:鼓勵并支持那些記憶著民族歷史、神話故事、民族工藝的村寨“長老”或民間藝人創辦非物質文化遺產培訓學校;依托學校及政府設立社區學習中心,傳承非物質文化遺產。[6]123
民族知識精英在社區教育中有著特殊的作用。一方面,自覺的復興非物質文化遺產是民族知識精英一種普遍的行為傾向,他們“通過本民族的符號、象征、神話、傳說、典禮儀式和信仰等文化形式,通過強化、總結、傳播、升華其中頗具鼓舞和象征意義的部分,向人們傳達其所獨有的重要信息和情感,以此使人們形成共有思想方法,擁有共同的神話、傳說和典禮儀式,發展自己特有的符號和象征”[1]7;另一方面,民族知識精英具有多元文化的認知結構,在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過程中同時實現著民族文化的重構。因此,大力培養民族知識精英,并引導其參與社區教育文化傳承,對民族文化的創新及不同文化間的調適有著重要的作用。
一般來講,民族知識精英包括那些擁有現代高等教育背景和專業知識背景的少數民族干部、知識分子及其他專業人士。而那些占據傳統文化資源、擁有一定宗教話語權的傳統“知識分子”,如“村寨長老”、宗教領袖等,并不屬于民族知識精英范疇。但值得注意的是,他們對于文化傳承有著歷史基礎,對他們進行馬克思主義先進文化教育,并適當引導他們進入依托學校及政府設立的社區學習中心,也有利于民族文化傳統性與現代性的調適。
與都市社區教育相比,少數民族社區教育管理者具有復雜性和多元性。比如行政系統中的地方干部、學校教師、宗教領袖以及在處理日常村務中具有最高話語權的村寨“長老”等,在社區教育參與過程中,都具有管理者的身份。但他們權力賦予主體不同,代表著不同文化發展的訴求,在社區教育現代化發展過程中,必須處理好不同管理者的權限劃分,必須用馬克思主義先進文化引領少數民族社區文化的發展。
民族地區行政干部在管理教育資源、召集社區民眾參與集體活動以及與來自社區外部多種力量協調的過程中,具有政府賦予的權力合法性。他們是馬克思主義先進文化在民族基層傳播的終端執行者,也是推動少數民族文化重構的重要力量。因此,在社區教育現代化傳承場進行的文化活動中,民族地方干部理應成為主要的管理者,而且在一些社區教育傳統傳承場進行的文化活動中也應適當的參與其中,起到文化引領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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