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生

出版的流失不等于經典閱讀的流失。新經典的海量生成在一定程度上必然沖擊老經典出版的流失,大量娛樂形式的存在一定會沖擊包括經典閱讀在內的紙質閱讀,電子閱讀的長期熏陶也會造成讀者強烈的“淺閱讀”習慣,而并非排斥紙質的經典閱讀。
從理論上說,經典并不是說不清楚的事情?!敖洝北緸榭椢镏v線。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織之縱絲謂之經。必先有經而后有緯。”從而“經”從經線引申為“重要”“典范”,又再引申為重要著作。我國古代圖書分類有“經、史、子、集”之說,“經”指儒家重要著作,無論是漢前《五經》《六經》,還是后來的《九經》《十三經》,都是如此。中國最早的歷史書《尚書》中有“惟殷先人,有冊有典”。甲骨文中的“典”字像簡冊連編之形。《說文解字》:“典,大冊也;典,五帝之書也?!笨梢?,歷史上很早的時期,“典”就有了“經典冊籍”之義?!敖洝焙汀暗洹焙显谝黄?,其多重含義之大端是“恒久而重要之典范”,即劉勰《文心雕龍·宗經》所謂“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也”。然而,理論歸理論,一旦進入具體作品的品衡,何為經典,又是一個讓人頭疼的問題。要回答此,首先要認真思考:經典是一座座凝固的歷史豐碑,還是一條條無定的奔騰河流?
一、江山代有經典出
誰都知道《易經》《詩經》《論語》《道德經》《史記》等屬于中國經典,《圣經》《古蘭經》《理想國》《莎士比亞文集》等屬于外國經典。沒有哪個時代的研究者不如此認為,也沒有哪個國家的研究者不如此認為。從理性的直覺來說,似乎經典就是那些“凝固”的經典作品。對于這個思維前提,必須加以認真思考,因為“經典出版的流失”這樣的問題與此思維前提緊密相關。只有經典是“凝固”的,才有“流失”一說;如果經典本身都是“流動”的,何來“經典出版流失”一說?是不是果真如此:出版是“鐵打的營盤”,而經典是“流水的兵”?要回答這個問題,還需一點歷史眼光。
在中國,《詩經》是經典早已是定論,其已成為如今大學中文專業必讀的重要經典。但其實古代早有“不學《詩》,無以言”的說法。這里的《詩》就是《詩經》。要知道,《詩經》也有個搜集整理,以及孔子刪改的過程。這個過程其實就是經典生成的過程。屈原之《離騷》在漢前并未有大影響,何談經典?從兒童啟蒙讀物來說,《弟子規》《增廣賢文》長盛不衰,《三字經》《千字文》默默流傳,而《女兒經》《孝經》則已失現實光澤,社會不斷發展,經典必然不斷更新。俗話說,一代有一代之文學,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不斷更迭,其實質就是新的經典不斷涌現。《青春之歌》《林海雪原》《紅巖》等紅色經典,只有紅色的時代才能鑄就。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又通過一種世界性的評獎體制使得其作品獲得更加牢固的經典位置。“江山代有經典出,各領風騷數百年”,這用來描述經典的生成也許非常準確,因為經典永遠是歷史生成性的。
不光文學經典如此,繪畫、書法、戲劇等領域其實都莫不如是。中國繪畫,無論是黃家富貴派、徐家野逸派,還是浙江畫派、吳門畫派、嶺南畫派,或者是揚州八怪、畫中九友,都是繁花滿枝,經典各異;中國書法,籀、篆、分、隸、行、草,輾轉相變,經典互輝;中國戲劇,南戲、昆曲、京劇、黃梅,諸趣紛登,經典遞擅。試問,經典難道是固定的嗎?答案應該再清楚不過了。
有了這種認識格局,就不難回答:《三言兩拍》是經典,網絡文學《悟空傳》也有可能成為經典。法國杜尚將小便兜一放,就成了20世紀偉大的實驗藝術,被譽為“現代藝術的守護神”。作為挑釁經典的小便兜,自己也成了經典。經典往往是在挑釁中生成的,又何談經典的固定?經典秩序構成的游戲永遠處于成員的進進出出之中。老經典可以變為非經典,新經典可以變為老經典,而非經典也可以變為新經典。這種轉變的動力來自歷史語境、讀者趣味、現實偶然三者組成的綜合張力。經典永遠是歷史性的,離開了歷史也就沒有經典可談。因此,經典也永遠是當下的,離開了當下,經典也就沒有任何現實可言。
2009年10月啟動的“經典中國國際出版工程”為此提供了很好的注腳。這項國家開展的為有效推動中國圖書“走出去”的重點工程,資助重點包括《中國學術名著系列》和《中國文學名著系列》兩類。“經典中國國際出版工程”工作承擔著“講好中國故事、傳播好中國聲音”的重任。自2009年第一期項目評審和實施以來,“經典中國國際出版工程”已累計資助2000多種圖書。據統計,這2000多種圖書中,基本都是“當下經典”。經典的生命永遠處于死死活活之中。它的死活不是由自己決定,而是由歷史或者當下的藥性決定。經典活在他者之中。在這個意義上,經典是卑躬屈膝的,活得非常可憐。這也注定,經典俱樂部永遠是開放性的。如果果真如此,我們又何必擔心經典出版的流失?
二、經典出版的波浪效應
既然如此,是不是就沒有必要談論“經典出版流失”這個問題?那也不是。因為在一定的時空范圍內,甚至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經典還是具有相對固定性的。否則,何來中國古典四大名著之說?在一定的時空中,關于某事物的概念具有相對固定的內涵和外延,這是概念得以成立的前提。經典之概念也是如此。
人類有記載的文字歷史只有短短的幾千年,我們文化認識論上的時空是確定的。生存于這個時空中的群體,如果不糾纏于哲學性的抽象爭辯,而把經典定義為獲得廣泛認同的具有重大和恒久意義的古典文本,那么“經典出版流失”這樣的命題是成立的。雖然我們很難對經典出版流失這樣的問題進行定量分析,因為缺乏相關的權威統計數據,但是很容易根據經驗判斷而得出這樣的結論:經典作品出版越來越少了,即使上了架,賣得也越來越少。是讀者越來越傻了,還是傳統經典越來越沒有魅力了?或者兩者都是,或者兩者都不是?面對這個“死結”,我們必須找到新的解釋模式。
經典之所以為經典,就是因為其中蘊含著解答人類基本問題的價值觀。經典蘊含的價值觀的有效傳播,是經典發揮效用的明證。經典讀的人越多,其價值效用也就越大。對一個文化使命感強烈的知識人來說,經典的傳播像“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一樣,是最熱盼的事情。然而在當下這個時代,這一定是不可能的。于是很多人心急如焚,“讀者不古、品位低下”之類的咒語就接連不斷。在他們心目中,我們的前輩大概是天天手捧經典日夜誦讀。然而,這一點是不是一個真實的判斷?在筆者看來,這值得我們認真探討?!百F古賤今”式的思維,雖然是人類的共同特點,但在中國人身上好像特別嚴重。但在經典面前,當今的讀者是不是比百年前,甚至三十年前的讀者更加懶惰不堪,我們很難給出有說服力的正面或者反面的論證。對此,每個人都似乎有自己的事實判斷。在這里其實沒有必要給出一個“在經典面前今人更加勤奮或者懶惰”的答案。退一步說,即使當下我們讀原始經典少了,經典所蘊含的價值傳播效果就必然差之十萬八千里嗎?答案是否定的,這還得從經典傳播的波浪效應說起。
如果把經典比作閃閃發光的寶石,那么其價值在受眾中的傳播就會呈現一種多層級效應。這種效應的層級是無窮的,不過越在內圈影響力越強大,越在外圈影響力越小,最終趨于消失。波浪效應是對經典傳播這種特征的最好概括。不過要特別加以說明的是,傳播圈與傳播圈之間構成的影響關系,并不一定要經典自身的存在,還可以通過某種間接物而發生效用。李零以講課筆記為基礎,撰述“我們的經典”系列,包括《去圣乃得真孔子:〈論語〉縱橫讀》《人往低處走:〈老子〉天下第一》《唯一的規則:〈孫子〉的斗爭哲學》《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對四大古代典籍《論語》《老子》《孫子》《周易》進行解讀。人們閱讀李零的作品,其實也就是在接受四大典籍的影響。對于普通大眾來說,也許一些人根本沒讀過《論語》,但是他們非常喜歡于丹的《百家講壇》,那么《論語》的精神價值得到傳播了嗎?是不是可以說,這種現象是《論語》的一種“電視形態”的出版方式?京劇演員在臺上演繹傳統劇目可以加入自己的創造而使其成為“自己的作品”,這是經典的另外出版形式。經典的出版一定是多元形式的??梢哉f,經典出版流失這樣的問題往往忽視了經典的新的出版方式。經典的出版方式不只“元典”一種,還可以是“改編版”的、“注釋版”的、“演繹版”的、“廣播版”的、“電視版”的,也可以是“網絡多媒體版”的。這種多元出版之間構成價值相互傳遞的關系,從而組成多層的波浪圈?,F代受眾生活在各種經典多元出版的環境中,接受光怪陸離的經典映射,誰又能說是經典的流失?這種現象說是經典的流失可以,說是經典的多元生發也未必毫無道理。
三、經典出版流失的原因
如果我們把經典的接受狹義地定義為直接的元典閱讀,那么經典出版流失是必然的結果。那是什么造成了這種經典出版流失現象的呢?
首先,造成流失錯覺的一個重要原因是,非購買性閱讀大量存在。非購買性閱讀包括兩種形式:電子免費下載閱讀和圖書館免費閱讀。中國讀者缺乏付費電子閱讀習慣,這反過來造成電子內容提供商盡量提供免費電子讀物。免費電子經典讀物的存在必然造成紙質經典出版流失的后果。隨著大學入學比例的大大提高,很多年輕人可以在大學圖書館免費借閱紙質經典讀物,自己購買的必要性大大下降,紙質經典讀物銷量的下降也就成了必然趨勢。然而無論如何,這些都不能說明經典閱讀的大面積下滑。
其次,新經典的大量生成,必然擠壓老經典的閱讀。批評者往往喜歡將目光盯著幾本老經典,而忽視大量新經典的存在。如果把老經典和新經典相加,無論是經典的出版還是閱讀,都并未呈現遞減趨勢。同時,由于大量新經典的加入,經典的總量不斷膨脹,而讀者需要付出的無論是時間成本還是經濟成本總量都是有限的,這就造成單本經典出版的數量和閱讀的次數呈遞減趨勢。這就是為什么人們會產生經典出版正在流失的印象。
再次,大量娛樂形式的存在,沖擊了讀者的閱讀興趣??萍嫉倪M步帶來了無窮的娛樂形式,可以說我們已經進入娛樂時代。在太平盛世中,人類的娛樂沖動一定會得到最高強度的喚醒。娛樂的本質是游戲,游戲精神是人類的原始本能。在一個人們不斷慨嘆紙質閱讀大量減少的時代,要求紙質經典閱讀也許是一種奢侈。
最后,經過長期電子閱讀培養出來的受眾往往缺乏深度解讀傳統經典的能力。傳媒理論界一個公認的事實是:電子閱讀,包括電視和網絡多媒體,本質是一種淺閱讀。這種淺閱讀長期涵化的結果往往是造成“傻瓜”受眾?!吧怠斌w現在兩個方面:不善思考,不愿思考。一個是腦子不好使,一個是缺乏閱讀進取心。這必然導致一種人們遠離經典的趨向。
經典出版流失這樣的問題也許是一個偽命題,因為什么是經典往往不好界定。經典的秩序呈現一種時強時弱的流動性,經典的成員有進有出。正因如此,經典出版流失的問題并不好回答。不過不得不承認,在一定的時空范圍內,經典的認定還是相對固定的。從這個基礎上看,傳統經典出版的流失是某種客觀事實。然而出版的流失不等于經典閱讀的流失,新經典的海量生成在一定程度上必然沖擊老經典出版的流失,大量娛樂形式的存在一定會沖擊包括經典閱讀在內的紙質閱讀,電子閱讀的長期熏陶也會造成讀者強烈的淺閱讀習慣,而并非排斥紙質的經典閱讀。
(作者單位:中南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