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旭
從“志”的角度解讀嵇康的《家誡》
◎張 旭
《家誡》與嵇康的其他詩文相比,在外在風貌方面存在一定差異,但其內在精神和主旨與嵇康生平的思想及志向并無二致。《家誡》以守志為綱要,如何守志和立身貫穿全篇始終。從“志”的角度解讀《家誡》,就不難理解它的思想與嵇康平生為人處事是一脈相承的。《家誡》中反復強調“宏行寡言,慎備自守”,是嵇康對時代清醒的認識,更是經歷了人生禍患之后不得不為之的圓融的處世哲學,對守志和立身的強調流露出嵇康一貫簡傲的個性,也展示出他清遠的人生志向。
志 嵇康 《家誡》
《家誡》是嵇康寫給子女的一篇誡子書,以直白的口述教其子如何立身處世,謹言慎行以求全身遠禍。嵇康在《家誡》中對其子的耳提面命,諄諄教誨,充滿了庸俗的生存之道,與嵇康高傲任誕形象截然不同。張溥云:“嵇中散任誕魏朝,獨《家誡》恭謹,教子以禮。”《家誡》行文謹嚴,其中“宏行寡言,慎備自守”的思想和嵇康在《與山巨源絕交書》所表現出的“剛腸嫉惡,輕肆直言”的性格相去甚遠。錢鐘書在《談藝錄》中感嘆:“以文觀人,自古所難;嵇叔夜之《家誡》,何嘗不挫銳和光,直與《絕交》二書,如出兩手。”從外在風貌方面看,《家誡》和《與山巨源絕交書》甚至嵇康的其他詩文作品的確存在差異。眾所周知,嵇康是一個高傲的人,性情剛直,詩文風格峻切,而《家誡》沒有憤激的言辭,語氣平和,全然不似嵇康的個性。但是仔細分析《家誡》的主旨和內在精神,尤其從“志”的角度解讀《家誡》,就會發現《家誡》的思想是嵇康一貫的思想和個性精神的表露。
嵇康在不同的境遇和心態下分別創作了兩封《絕交書》《幽憤詩》和《家誡》,創作動機和寫作對象皆不同,自然會存在風格差異。《與山巨源絕交書》創作緣起是嵇康聽說山濤曾有意舉薦他擔任吏部郎,故作此書以明志。《與山巨源絕交書》實際是申明志向,張揚個性的自白書,其語言“峻絕可畏”“全是憤激,并非恬淡”,表露出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態度,具有鮮明的個性。嵇康《與呂長悌絕交書》的寫作則是基于呂巽為人的無恥。呂巽侵犯弟媳呂安之妻,后來反誣告呂安不孝,嵇康憤而與之絕交。《幽憤詩》和《家誡》為嵇康在獄中所作。嵇康寫《幽憤詩》時的心情既有抗爭、激憤又有一點懊悔,而寫《家誡》時其心態轉為平和,就如他臨刑前“顧視日影,索琴彈之”一樣的淡定從容。《家誡》是長輩臨終對孩子語重心長的叮嚀教誨,而《絕交書》卻是朋友之間的彰顯個性的明志之作。
《家誡》在外在風貌方面“直與《絕交》二書,如出兩手”,不僅是因為創作緣起和寫作對象不同,還因為《家誡》的文體性質。家誡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尤為盛行,寫作目的是“宣明教化”,其文體往往是長輩憑借自己的生活經驗對晚輩的諄諄教誨,語氣雍容不迫,娓娓道來,其內容不脫勵志敦行、立身治家、為人處世之類,具有規訓的意味。嵇康《家誡》的恭謹和從容周至的風格與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家誡同調,并沒有逸出文體常規。
《家誡》開篇就論“志”,首句即言“人無志,非人也”,將“志”置于極其重要的位置。全篇以守志為綱要,圍繞如何守志和立身展開論述。“志”在嵇康的其他詩文中也多次出現,從嵇康之志的角度來解讀《家誡》, 就會發現它的內在精神與嵇康其他作品的思想有相通之處。嵇康強調“立身當清遠”。無論和長吏有距離的交往、嚴正的拒絕他人的不當請求,還是謹言慎行、遠離世俗之爭辨,“外榮華則少欲”,最終落腳點都是“立身當清遠”。總之,遠離世俗繁雜的憂患紛擾且通達人情才能立身清遠、全身遠害。
對于《家誡》一文,侯外廬先生在《中國思想通史》中作了精準的評述:“總括其內容是,人要有志,要有堅定的立場,做事要堅執所守,不應隨便動搖;但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對于人情世故,要很留心,慎言語,慎取予,慎交往,慎飲酒。這內容,仍是與《絕交書》《幽憤詩》一致的,惟于謹慎言語一點,特加再三叮嚀而已。”
嵇康在《家誡》中特別強調謹言慎行,不參與世人之間的爭辯,為官謹慎、言語謹慎、理財謹慎、交友謹慎,這些都是為了讓其子做到遠離世俗之是非。《家誡》中流露出的思想,如謹言慎行、遠離是非、外榮華則少欲、身貴名賤等,在嵇康的其他詩文中已有體現,嵇康在《與山巨源絕交書》中就已經認識到:“久與事接,疵釁日興。雖欲無患,其可得乎?”嵇康有感于自己“輕肆直言,遇事遍發”的性格,也清楚自己因“不識人情,暗于機宜”造成的生活挫折,所以特別強調言行的謹慎,教育其子 “非義不言”,不議人過。夏明釗肯定了嵇康《家誡》的內在精神:“在那樣一個‘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 的時代,臨死前的嵇康對兒子再三叮嚀,什么都不談,只談如何遠禍避害,而又不是茍且偷生、委曲求全,嵇康對兒子的感情可想而知,嵇康的人格情操也可想而知。”
《家誡》中對守志和立身的堅定追求與嵇康平生之“志”是相通的,其中所標榜的種種志節操守與嵇康的言行是一致的。《家誡》云:“若其言邪險,則當正色以道義正之。”故當嵇康知道呂巽為奸作惡之后,斷然與之絕交。當攀附司馬氏的鐘會前來拜訪結交時,嵇康傲然睨之,不肯與之結交,正如《家誡》所云:“若守大不已,或劫以鄙情,不可憚此小輩。”立場堅定,態度鮮明,體現了嵇康傲然高潔的性格。《家誡》云:“常人皆薄義而重利,今以自竭者,必有為而作。損貨徼歡,施而求報,其俗人之所甘愿,而君子之所大而也。”對于世人施恩求報,重利薄義,嵇康早在《答二郭詩三首》中就已經談到:“詳觀凌世務,屯險多憂虞。施報更相市,大道匿不舒。”《家誡》云:“外榮華則少欲,自非至急,終無求欲,上美也。不須作小小卑恭,當大謙裕;不須作小小廉恥,當全大讓。”嵇康向來不重榮名,在《養生論》中提倡“少私寡欲”,認為“外物以累心不存”。 嵇康在《與山巨源絕交書》中就說:“若以俗人皆喜榮華,獨能離之,以此為快。”在《述志詩二首》中也談到:“沖靜得自然,榮華何足為?”《家誡》中“口與心誓,守死無二。恥躬不逮,期于必濟”和《與山巨源絕交書》中 “志氣所托,不可奪也”的態度一樣的堅定,帶有剛強無畏的氣勢。可見,《家誡》中的行為要求、處世原則和內在精神與嵇康的一貫的思想是一致的。
《家誡》的主旨是守志,但并沒有給“志”規定什么內容。嵇康很多作品都有對志向的表述,我們可以通過嵇康的作品和生平之事來了解他的志向。
在《卜疑》中,嵇康對人生道路的選擇徘徊在入世和出世之間,最終選擇了后者。《卜疑》假托一位懷玉被褐、內心純素坦蕩的宏達先生問卜于太史貞父。太史貞父為宏達先生做出了人生的選擇:“內不愧心,外不負俗。交不為利,仕不謀祿。鑒乎古今,滌情蕩欲。夫如是,呂梁可以游,湯谷可以浴;方將觀大鵬于南溟,又何憂于人間之委曲!”這無疑是嵇康對自己人生道路的選擇——不慕名利而逍遙避世。嵇康在《與山巨源絕交書》中明確地表明了自己的志向是“愈思長林而志在豐草也”,又說:“今但愿守陋巷,教養子孫,時與親舊敘離闊,陳說平生,濁酒一杯,彈琴一曲,志愿畢矣。”在《答二郭詩三首》中也云:“但愿養性命,終己靡有他。良辰不我期,當年值紛華。”嵇康臨終所作《幽憤詩》也一再陳述了自己的志向:“抗心希古,任其所尚。托好莊老,賤物貴身。志在守樸,養素全真。”
嵇康在《家誡》中教子謹言慎行,也正是出于“欲離事自全,以保余年”和“但愿養性命,終己靡有他”的思想。但是由于他性格尚奇任俠,又“吾直性狹中,多所不堪”“無萬石之慎,而有好盡之患”,始終無法做到“降心順俗”。 張溥評價嵇康云:“凡性不近物者,勉為抑損,終于物乖,中散絕交巨源,非惡山公,于當世人事誠不耐也。書中自敘蓬首垢面,懶癖入真,阮嗣宗口不臧否,亦心知師之,卒不能學人。”《家誡》論“志”與嵇康未能實現自己的志向不無關系。嵇康沒有在《家誡》對“志”作出具體的規定,也沒有因為自己不愿入世而反對其子入世。嵇康更看重的是“立身當清遠”,無論出世還是入世都應堅守自己的志向,保持高潔的品行和修養。
綜上,《家誡》與《絕交》二書或嵇康的其他詩文作品在外在風貌方面存在一定差異是因為創作緣起,寫作對象和文體性質等方面的原因,但其內在精神和主旨與嵇康生平的思想并無二致。從“志”的角度解讀《家誡》,就不難理解《家誡》的立身守志和處世謹慎的思想與嵇康平生為人處事是一脈相承的。《家誡》中反復強調“宏行寡言,慎備自守”,是嵇康對時代清醒的認識,更是經歷了人生禍患之后不得不為之的圓融的處世哲學,而對守志和立身的強調流露出嵇康一貫簡傲的個性,也展示出他清遠的人生志向。
[1]戴明揚.嵇康集校注 [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
[2]錢鐘書.談藝錄(補訂本)[M]. 北京:中華書局,1999.
[3]侯外廬.中國思想通史[M]. 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
(作者單位:中國傳媒大學2013級古代文學研究生)
(責任編輯 劉冬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