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巧紅
庭院里的草世界(外一篇)
◎馬巧紅
在南方,有土就有草。我討厭莊稼地里的草,但這不影響我對另一些草的喜歡。比如躺在草坪上,想象自己成為大同小異的無數草中的一棵,不被任何犀利或無聊驚擾,簡單而自在。這是多么奢侈的人生啊。因喜歡,硬在巴掌大的庭院里擠下一塊“綠草坪”。朝夕相處中,我才領略了草世界的不簡單。
庭院由花木布局?;局?,鵝卵石鋪道。在道旁左側鐵樹與茶樹之間留出一小塊空地,植上假儉草,就成了庭院里的微草坪。
選用國外引進的假儉草,是因為這種草綠色時間長,據說養護得好可以四季常綠。它耐寒耐濕,主動排異雜草,是最常見的公園草。可它到了我家庭院,情況就變了。轉年,綠色漸漸地稀拉起來,從樹腳開始,范圍一點點擴大。眼看一心養護的假儉草不斷退卻,雜草抬頭且得寸進尺,我心生著急,不斷拔除雜草,竭力維護,可假儉草最終還是黃鶴一去。究其因,是假儉草不勝肥力,與花擠挨一起,就像一個僧人與一個好肉之徒同鍋,一個喜素一個喜葷。加上假儉草喜陽,花木長大爭搶陽光。說白了,庭院小小,“僧”口難調,何況“粥”少。
在花與草面前,自知端不得公平,我暫且做一回“老道”。
雜草們終于迎來了屬于自己的春天,它們歡欣鼓舞,三下兩下竄出了地面。有葉子像打開的折扇,有我認得的金錢草,還有葉子尖長的,葉子三角的,原來我眼里大同小異的草,種類那么的豐富。仔細體味,還會發現它們“覺悟”不同。那種葉子像折扇的,三五成朵散漫著,好像根本不懂什么叫搶地盤;金錢草已然有了氏族抱團的意味,擠擠挨挨圍成一圈圈,像了土樓群;三角葉的那一種,看上去葉色淺淡,莖細且長滿刺毛,可它們牽起的藤蔓韌性十足,像成片扎起的籬笆,透著“不容侵擾”的凌厲。與此形成鮮明反差的是那些邊上長著的零零星星的草們,被邊緣得倍顯小心翼翼。
不需要時,雜草被我當作入侵者。雜草們當年隨泥土落戶,這里就應是它們的家園,是我從自身利益出發,充當了蠻不講理的“國際警察”。今天當我還它們公平與尊嚴時,才發現雜草的生命,不但頑強,而且燦爛生動。你看,它們葉色滴翠,開出的小花各色各樣。那種葉子尖長的草就開出了朵朵小黃花,小太陽似的熱烈;三角葉的草開出的小紫花,形如小鳥展翅;邊上大片的小粉花像張張幸福的笑臉。別看草花小,長得卻精致,每一朵像一件精美的微雕,看你的雙眼能否調出顯微鏡般的焦距。
葳蕤的雜草在小小的庭院里恣意著。了了地看,百草齊長,一派繁榮;仔細辨看,會發現良莠不齊。比如“革命草”,身高骨軟,風一來便東倒西歪;比如蒿草,竄得老高卻扎眼,因為出類不拔萃。我終究不是“老道”,還是責無旁貸地高舉起“理想主義”的旗幟,對雜草隊伍進行了大肅清。
不料,轉年“革命草”反呈燎原之勢。這種草特別頑強,它的莖一節一節的,長滿須根,須根逢土就長。拔斷的節數越多,成活的株數也越多??伞鞍俣取币徊?,它與“革命”兩字一點不搭界,倒與日軍侵略有關,是20世紀30年代入侵日軍為了喂馬,從巴西引進的,學名空心蓮子草,又名水花生,有毒,是危害性極大的入侵物種。知道是這么回事,我愈加不能容忍了,為斬草除根,干脆拿小鋤頭一點點連根挖去。
下一年,密密匝匝長出的是苜蓿。當苜蓿的圓葉還沒完全張開時,我又把它當成了“鴣鴣酸”。
那一年高中畢業,響應知識青年“上山下鄉”號召到農村務農的我,就曾把田里剛長出的紫云英當作“鴣鴣酸”,採了就吃,嘴上還念叨,為什么這里的“鴣鴣酸”吃起來沒酸味?把社員們笑倒。說,難怪你們城里人會把麥子當韭菜呢。城里人五谷不分的記憶尚未淡去,可今天,我身邊鬧出了更大的笑話,有個農村來的年輕人竟把米粒當成了種子。嗚呼!如果公路通了,村莊卻空了,五谷不見了,人子早忘記了饑荒年間救命的是草。哀哉!難怪我對“鴣鴣酸”有了惻隱之心。
當苜蓿卷縮著的葉子張開后,才發現它們長得與“鴣鴣酸”明顯不同,三瓣圓葉沒有分叉,且排得像風扇葉子。有個寫作的朋友寫過苜蓿,認為苜蓿葉子旋著生,是為了擴大地盤,繁衍后代。因為風一吹,種子借著風力拋物線地飛出去,能抵達更遠。苜蓿竟懂得用智慧為自己安上理想的翅膀,太神奇了。且不說有幾分科學依據,作者對小草的關注足以讓我感動。奇怪的是,前幾年沒見過的苜蓿,今年從何而來的呢?如果是泥土自帶的種子,隔年怎么還會生長呢?難道看不見的泥土之下,也在發生著什么?
這一年伊拉克戰爭打響,我天天看新聞,關心戰事的進展,我站在正義的一方,牽掛著勝與敗。聯想到庭院里的草世界,看似平靜的泥土之下似乎也有硝煙。誰又是戰爭的始作蛹者,它們發動的戰爭,是不是也會同人類的戰爭一樣,包藏起私利的野心,需找個放得上臺面的借口。
又一年過去了,我怎么也想不到,草之爭的結果是辣蓼成了最大的贏家,而且贏得徹底。你看辣蓼一串串的紫粉花風中搖擺著,像得意的小狗搖起尾巴,為自己的勝利歡呼吶喊呢。
當地有句俗話叫“辣蓼怕辣蓼蟲”,意指性格強橫碰不得毛的人就如辣蓼,這種人總有比他厲害的人來治他。
有一天,我突然發現鵝卵石水泥凝結的路面上出現了一道寬寬的裂隙,草尖像大力士的雙手,正奮力舉起,頂開路面。幾天后,裂隙中各色雜草立起一排,它們中有曾經出現過的葉是尖長的草、金錢草,有從沒引起我注意的叫不出名的其他草。這些曾被邊緣化的雜草們聯合起來,竟能把如此堅硬的路面撐開!太震撼了,這是一股多么強大的力量。
花開時節,這一溜排開的小草花,多像聯合國門前飄揚的國旗啊,真正的漂亮。
八年前的一個秋日,我們全家搬住二弟新樓房。見房前庭院如微型公園,梅蘭竹菊各就各位,看得人心怡神暢。卻發現西邊靠墻腳有棵樹陌生,它紫色的葉子懨嘰嘰的,愣直地插在那兒,讓我聯想到時尚T臺上冒出一個手足無措的鄉下妞。心想若是五葉楓該多好,又是紅得浪漫的季節了。
二弟告訴我說,它叫紅葉李,我說叫紫葉李還差不多。百度一查,還真都可以叫。
拆了圍墻換上白柵欄的庭院一下變得通透,也更加漂亮了。每當看見鄰里、路人經過時投過來贊羨和享受的目光,我很開心。更添了做好園丁的熱情,拔草施肥澆水修剪,一樣都不落下。漸漸地發現草木如人,你關心它,它容光煥發,你冷落它,它也會無精打采。有時我因出差或旅游外出,時間稍長些庭院便野草四起亂了套。還發現各種花草品性也是各有不同,有些嬌氣,有些賤慢。比如月季就嬌氣得很,稍缺一口水,葉子便耷拉得像苦臉拉長;若一陣子忽視它,它會弄出病來急你,你不得不格外小心伺候著。有時你好心修理它的枝,它非但不領情,還會誤解你,很小人地拿刺扎你一下,若不修理,它又把殘花賴在枝頭上,邋遢你的心情。草會賤慢些吧?又錯了。比如那塊綠草坪,仗著自己四季綠地毯似的漂亮,便自許特權:陽光要充足,修剪要及時,雜草要除盡。還不到三年時間,它卻因受不了其它花木長大分走陽光,居然集體逃離,留下一塊難看的癩頭皮。連鐵樹都不省心,挑食得很,非得你到人家廠里討來鐵屑給它補給營養,不然它憑著自己身處園景八卦點睛位置的優勢,猛地亮出一頭燥黃毛,刺激你審美的眼睛。留意地看起來,還就紫葉李最省心了。憑良心講,我唯獨對紫葉李偏了心,從未刻意為它做過什么事,連澆水都是一筆帶過而已。但最讓它受委屈的還是鳥屎事件。
那是初冬季節,老媽在陽臺上發現了一坨紫色的鳥屎,她告訴我地磚上的鳥屎汁漬清不掉。我不太相信,便拿濕布擦了半天,還真不行。接著又是肥皂粉又是衣領凈的,最后洗潔精、汽油樣樣用遍,瓷磚的顏色倒褪了不少,可那頑固的紫色痕跡就是清不掉。更可恨的是曬出的衣被也遭遇了同樣情況。全家人都討厭死了亂拉屎的鳥,可人能拿鳥怎么辦?分析來分析去的,問題落到了紫葉李頭上,一定是饑不擇食的小鳥把紫葉李葉子當成了食物。想想這周邊的一大片,哪兒還有莊稼地?而且這房基原本就是一片濕地,是鳥兒的家,是我們侵占了鳥的地盤。這樣一想,也就怪不得這些可憐的鳥。只能處理沒心沒肺不會喊冤的紫葉李了。一狠心,把它所有的枝條鋸個精光。
看著只剩一截樹樁像被斬首的紫葉李,覺得它好無辜,好可憐。想想自己昔日對它的怠慢,就因為第一眼它沒合我的眼緣。而真正的原因卻是我對它有了偏見,當初庭院的設計圖紙二弟拿給我看時,我建議過,紫葉李站的位置本該是五葉楓的。我特別喜歡五葉楓。我的潛意識里紫葉李成了“趕走心上人”的薛寶釵。當我如此對它時,紫葉李卻毫無計較。照樣長高了,長壯了,好像這個世界上誰都不欠它。這反倒讓我自感成了心胸狹隘欺軟怕硬好歹不講的人,連草蟲不如。你看蟲子就是沒惹過它,野草也體恤它。
我開始掛念它,怕傷它太深,怕它過不了這個冬。我常跑過去摸摸樹干,查看有沒有枯下去,到中午太陽好時給它澆澆水。明知道樹也會冬眠,這樣做的意義可能不大,但我想起碼我完成著一份心意的表達。
春天來了,奇跡出現了,紫葉李光禿禿的樹干上竟伸出無數細細的枝條來。它們頑強地向上伸展著,像活潑可愛的小姑娘伸出雙手迎接照進園子的陽光;它們在春風里搖曳著,也像姑娘們伸胳膊彎腰做著體操。新長的葉子比紅楓紅得還透還亮,一簇簇葉子從枝節里跳出來像剛化出的彩蝶,振翅準備起飛呢;有的像一支支火苗,它們如微型火炬在傳遞中不斷被點燃,越來越多,越來越旺。那不是普通的火苗,那是風雨無懼的火苗,好像它點燃的是我心頭的希望。我深深地被感動了。
四月天,葉子旺了,紫葉李開花了。它滿樹地開?;ò暄┌纵p盈,如風中揚起的片片雪花。白花瓣積起一層,圍在紫灰色的樹干旁,從陽臺上俯視,就像一幅很熟悉的油畫。紫葉李花蕊桔紅色的,襯在白花上近了看又像櫻花,明媚又溫柔。所以,下班回家,我總會在紫葉李樹前站上一站,聞聞它的清香,享受它的清雅,腦子里所有的煩雜都會煙消云散。
夏天,它的葉色變得暗綠或深紫紅,收斂的色彩給人們帶來靜謐和清涼的感覺。有一天,我發現大門口邊上的兩棵茶樹病得不輕,上面一層葉子燒焦了似的,開始以為是蟲子害的,打了藥也不起作用,后來發現紫葉李旁邊的那一棵卻一點兒沒事,葉子還是油綠油綠的。仔細觀察后發現是紫葉李的功勞,它茂盛的樹蔭正像一把撐開的大傘,保護著身邊的弱小。
秋天,我沒想到它也能結果。作為景觀樹它已奉送了花的美、葉的好,還能結出果子出乎我的意料。更讓人意外的是它八年來就只長了一個果子,好像為了證明什么似的,又好像它也懂計劃生育。就這一個果子它生得形兒特別周正,生澀的綠果子在樹上掛了好長一段時間,直到某一天你發現它已經紅透了,就像一顆世上罕見的大瑪瑙。
冬天,紫葉李是落葉植物,它忍著寒冷抖落葉子,讓給大地更多的陽光。你看那些葉子坦然而下,沒有留戀之前的榮光;它們平展著躺在大地上,好像在回顧自己的一生是否對得起保爾的話:“人最寶貴的東西是生命。生命屬于人只有一次。一個人的一生應該是這樣度過的: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他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碌碌無為而愧疚?!逼鋵?,紫葉李做到了。
馬巧紅,女,筆名紅馬、竹溪琴韻。臺州市作協會員,浙江省詩詞協會會員。愛好文學創作多年,文學創作以散文、詩歌為主。在《中國國土報》《臺州文學》《詩島》《長江詩歌》《華夏作家》《文學港》等省市及全國報刊及各類雜志上發表散文、雜文、詩歌等200多篇,并獲獎多次?!睹利惖男〔莼ā贰斗N下一行菜,收得一樹花》《窗外的竹溪》散文三篇收錄于《中華散文精粹》(第八卷),《瓦礫的表情》《我和霞妹》散文二篇收錄于《中華散文精粹》第十卷。有文學相伴,生命更加美麗。
(責任編輯 徐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