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夢雨
日暮鄉關
◎喬夢雨
我的故鄉在鄭州遠郊,20年前,從鄭州回老家要坐1小時汽車,再坐三輪蹦蹦車1小時,現在,開車回鄉只需30分鐘。從前空曠的田野漸漸填充了農戶的自蓋廠房,往昔水泥墻上涂抹的“計劃生育好”也換成了工廠招租。瓦檐荒草屋成為一種尷尬的存在與村莊的主流格格不入,陽光下,總會有誰家門庭的瓷磚印著“家和萬事興”反射出強烈的光,讓人有種幸福的炫目。
也有些事物似乎仍是舊模樣,比如,還是有土狗為著幾根骨頭在某個富裕人家門前犬吠,不同的是,狗的名字從“大黃”的單一變為“毛毛”、“球球”的多元。再比如,歸途依舊充滿了顛簸,不同的是,從前的石子路磕絆出來自同鄉的問候多了,而今,那些人大多外出務工,只剩下被拉煤車砸出坑洼的路面,汽車開過,依舊揚起的塵土多了。
舊時城里人描述鄉下常說“土”:一個“土”很字傳神,是商工文明延續和發展的根本。面朝黃土背朝天的人們延續著春種秋收的傳統,“有土地、肯出力,便會有糧食”,這是他們信奉的鄉村哲學,這大概也是“填鴨式”鄉村公共基礎教育的起源。
村里的孩子上學是自由而又嚴苛的,自由的是教育資源的匱乏使得他們沒有眼花繚亂的教輔書目,也不用被動參加五花八門的特長班。嚴苛在于,當城市里宣傳素質教育,主張學生人權時,鄉村學校的十四五歲的少年卻在進行每天將近14個小時的學習。
“填鴨式”的教學使得學生當中兩種心理尤為突出:絕對順從與極端反叛。前者容易塑造缺乏人文素養的“學霸”,后者則由于厭學,過早放棄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兩者的相同點在于,堅持亦或放棄都是學生對于現狀所作出的被動選擇,很少有人主動思考學習的目的。
如果思考了讀書與生活的關系,有些時候可能會得出更為有趣的命題。叔家孩子今年十四歲上初三,一直是班里的前五名,最近卻不愿考高中,在他看來:“大學生都就業難,我還不如上個技校趁早接觸社會,這樣以后還能養活自己。學歷史、政治也沒什么用,學個物理還會接燈泡呢。”
把學習當成一種改善生活質量的手段,你不能簡單的評價這是個人看法的短淺,因為我們的老師依舊用“黃金屋”、“顏如玉”、“學而優則仕”這樣的古訓誘惑我們的,這種功利的應試教學直接導致學生在個人全面發展層面上的不健全,由此也就無怪乎大學校園內高學歷低情商的“精致利己主義”。
學歷的精致并不總是等同大學畢業后的生活品質,尤其高校的擴招與對口職位的飽和之間愈發對立的社會矛盾下,太多畢業、難就業、回鄉待業的案例似乎都在指明:知識未必改變命運。比之城市里多樣的講座與人際的經驗推介,鄉村學齡少年對與人生的規劃有天然的局限性,他們也因此對于“知識就是力量”更欠缺直接體驗,在這個語境下,大眾媒介是他們所能感知未來的最重要途徑。
中國的詩詞歌賦中,“鄉愁”與“報國”、“閨思”近乎三足鼎立,即使是在西方文明的沖擊下,如今的“鄉愁”依然被賦予了旺盛的生命力。寫“鄉愁”的人很多,從賀知章的“鄉音未改”到余秋雨的《鄉關何處》,但是也有些人是羞于提及這一話題的,“說多了,就矯情了”。
人們覺得矯情,是在于“鄉”這一概念不確定的曖昧性。什么是鄉?你可以說是從小成長的家鄉,也可以解釋為祖輩長期存在、族人大量聚集的故鄉,更可以延伸成曾經生活過并產生歸屬感的地方。比如,王口村之于我的父親是一種“慈母手中線”的回憶,但我在村里從未有過“床前明月光”的經歷。所以,被我父親所賦予人倫、家族、童年、思念的王口村在我的認知中,只是一個地處中原、特產櫻桃的普遍存在于中國鄉野的小村落。
我極少回老家,與這村落的聯系僅限于父親留存鄉間的少年時光,所以,我的“鄉愁”是一種尋根的好奇與觀察。父親高中就到鎮上求學,然后進城上大學、工作、成家,他與村子的交集多了依然生活在鄉下的祖母,所以,父親的“鄉愁”是一份追憶與孝心。祖母已年邁,王口村一度是她“安土重遷的,生于斯、長于斯、死于斯的社會”。
去年祖母病重,為了得到更好的照顧就搬到鎮上的叔叔家。老家的菜地租給別人種了,房子也風傳將被政府集中收購。房子收購后會有相應的安置房或補償款,對此,村里的青壯年并不感到憂愁,不定期外出打工的他們喜歡被人夸贊“有見識”,雖然他們根本聽不懂“城鎮化”與“新農村”。
這些見過世面的人們熱烈地討論著附近村莊由于拆遷產生的“土豪”,土地對于他們不再是祖輩萬物生長的神奇,不再是父輩卑微艱辛形象的被鄙棄,而是一種可以更改身份的利益。其實在更早的時候,當他們奔向全國各地試圖掙脫故土的牽絆,身份社會就已經逐步消解并伴隨契約關系的悄然建立。
可是人際關系的轉變就現階段而言,只是一種思維方式的變通并未在生活習慣上有大的改變。“城鎮化”使他們沒有付出的暴富與沒有精神追求的進取讓他們時時處于渴望關注與自我滿足的兩種極端。而這種矛盾的心態若不加以疏導,勢必會導致城鄉觀念上更大的分歧。
王口村的人們對于“拆遷”還是處于聽說的狀態,老人們相繼去世,鄉村的桎梏對于年輕人越發沒有約束力了,村子中心區域的那間土地廟也趨于冷清。祖母依舊在鎮上找不到存在感,她多次提出想回村里的老房子住,究其原因,一輩子農村婦女的她是說不出“鄉愁”二字的。
扎根的一代人把鄉愁定義為對于“父母在,不遠游”的背叛;尋根的一代人把鄉愁描述為中國式遷徙后的復位;無根的一代人不會因為“回不去的名字叫家鄉”而惆悵,他們更愿意把離鄉當成了一場重新洗牌的狂歡。
寫到這里想到一篇人教版的初中語文課文——《在山的那邊》。
“這座山的那邊,就是海呀/是一個全新的世界/在一瞬間照亮你的眼睛”。走出鄉村的人欣喜之余卻還有點兒來自鄉土的卑微。
(作者系四川外國語大學 新聞傳播學院 (網絡新聞專業2011級學生)
(責任編輯 馮雪峰)